溫室裡的胡因因帶著布手套雙手忙碌的將小綠苗移植到中盆子,四周,有各式各樣色彩繽紛的蝴蝶環繞。
她烏溜溜的長髮鬆鬆綰就,用髮夾固定,一張白皙的瓜子臉更顯眼了。
「嗨!」一聲招呼突然響起。
她掉頭看見來人,「你來了。」
阿曼馬上掉進她澄清的眼海。
「沒這麼早起床過,有點不習慣。」為了要上這個班,他設定了好幾個鬧鐘,每隔五分鐘叫他一次,第四個陣亡之前他終於清醒。
「慢慢你就習慣了。」
「謝謝你幫我介紹來這裡打工。」避開她太過叫人沉醉的眼眸,他有點哭笑不得。
就因為他隨性的穿著,加上他連幾百塊小吃的錢都拿不出來,臨門一腳就是被因爸逼供,知道他現在隸屬「無業」狀態,所以,她一口咬定他混得不好,決定幫他在植物園找個臨時工作。
胡因因很當一回事的。
找到機會,要他立即上班。
這誤會可大了。
但他沒解釋。
他雖然到處流浪,工作也沒個固定,錢卻不缺。
但是,他喜歡她的誤會。
她有副好心腸。
她研究著阿曼的眼神。「你的心裡好像不是這麼說的,我很怕你不來。」
「我的心跟你說了什麼?」
怎麼這話聽起來有點……曖昧?是她多心了吧!
「我怕你覺得大材小用了。」臨時工想也知道大部分是打雜的工作。
「你的學歷知識都比我高,你能做的工作我也能。」在她面前阿曼第一次正視自己沒有好學歷。
這,讓他自卑。
「我記得你出國是因為申請到那邊的學校不是嗎?」胡因因水靈靈的眼並沒有看輕他的顏色,只是單純的不明白。
「我落地後就跑了,連學校大門都沒經過。」
她停頓了手邊的工作,「為什麼?」
異國,人生地不熟的土地,那年,他才十幾歲吧。
「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最初的幾年是有點苦,但是我過得很好。」他不需要同陸陌。
「我只是覺得你很偉大,你做的是尋常人沒有勇氣嘗試的事情。」
阿曼錯愕了下。
「我沒有你的勇氣,所以只能隨著家裡的安排升學、就業,一路順遂的上來,幾年過去,因為年紀到了要嫁人,我將來的人生大概可以想見出來,結婚後守著家庭,生小孩,然後過完一生,你說,我是不是很糟糕?」別看她嬌嬌女一個,就以為她什麼都不會想。
她吐了下舌頭。「你千萬不要說學歷不如人,其實我才是最貧乏的那個。」
「你不是。」
「那你也不要在意學歷這種問題。」
阿曼心口微微的熱,她那溫柔笑著的表情幾乎融化了他堅冷的心,在她身邊,他如沐春風。
「好,以後不說了。」今天,他第一次對文憑有所想望。
在她面前,他覺得自己不足,不足以為她扛起天地來。
「我們今天有好多事要忙,你先把右邊下方的育苗盆子給搬上來。」寒暄告一段落,要開始工作了。
想不到他真的淪為打工幹粗活的落魄男人。
也罷,反正他這段時間閒著也是閒著,就不如在這裡待著,起碼,可以天天看到她。
「這裡這麼多蝴蝶一點都不怕人。」他把櫃子中一排排的苗禾搬出來,黑色的育苗盆子一點也不重,只是來來回回頗花時間。
「啊,我差點忘記。」她遞了雙手套給他。「你的傷不要緊了吧?」
「還可以。」
「真的?」
「我可以把紗布剝下來給你檢查。」
「不用、不用。」她怕血,很怕很怕的那種。
「那你只好相信我了。」
「那邊有手推車,你可以用來裝盆子。」終究,她還是不放心他的傷。
他將角落的推車推來,她真的把他當菜鳥使喚,什麼都重頭教。
胡因因俐落的換著盆栽,一邊解釋著。「溫室的蝴蝶都不怕人,我們長期相處,大概都把我們當同類了。」
「你喜歡這裡的工作?」
「嗯。」
「為什麼?」
「不知道欸,很多人對植物保育這類的工作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可是,在我的想法裡,比我聰明的人比比皆是,電腦、股票、晶圓、科技那些先進的東西就算缺了我也沒關係,可這些蝴蝶花草沒有人照顧卻不行,所以,我就來了。」
「你跟以前一樣一點都沒有變,你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他卻還在流浪,還在尋覓。
直到重新遇見她,腳步有了想停駐的迫切。
「才不呢,是你告訴我做自己最重要,大概是因為這樣,我不知不覺把你的話奉為圭臬,路就走成現在這樣嘍。」
他思緒翻轉,卻想不起來少年的他對她說過了什麼。
「你不記得了對不對?」胡因因心情大好,有了逗弄他的調皮心思。
「這些年我過得渾渾噩噩,朋友都說我是華麗的廢墟。」外表皮相迷人,沒有人知道他的內心是一片荒涼。
也有人試圖要進去探險,可就算狼集團那些死黨也不能彌補他心中最大的空洞。
「你知道嗎?廢墟底下通常是一片肥沃的上地,只要耕耘就可以種出最美麗的花朵啊。」她走到阿曼跟前,努力跟他對視。
她的話叫他怔然。
他的愛恨在這一刻有了清楚的痕跡。
「因因……」他喊。
「嗯?」
「我要追你!」
「嘎?!」
「你讓我追!」
胡因因錯愕之外還是錯愕,被人家這樣明目張膽的告白的確滿足了她小小的虛榮,可是她接下來舉起掌心測試著阿曼的額溫,然後低喃,「奇怪,溫度正常啊。」
她都要結婚的人了還被男人告白,但是……說什麼都太晚了。
「你阻止不了我的心意!」
計畫趕不上變化,本來只想在台灣逗留少許時間,這下子是要長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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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討厭了!
胡因因在工作之外,不再對他多說一個字。
「陶先生……又慢了一步。」午休時間才到,一分不差,隔壁棟的辦公室之花慇勤的送便當,一個星期菜色天天不同,被天天拒絕,據說絲毫沒有死心的跡象。
在藝術館上班的資深美女氣喘吁吁的在第二時間把愛心便當送到,是貴死人的肋眼牛排,一客要價五百八十塊,高檔得很吶,想當然耳,也是只能交給不相干的人等。
這些勤勞的愛慕者節省了研究室人員每天挖空心思想午餐要吃什麼的苦惱。
但是,辛苦了研究室的大門,冷氣門開開關關,金屬疲勞不說,要是長期這樣操勞,汰舊換新不遠了。
好事者數一數,堆在阿曼桌上的便當有十幾個之多。
各種造型,叫人歎為觀止。
「大家分一分吧。」先下手為強,定主任專攻五星級飯店的便當。
「我老早就想吃這家的限量沙拉,甜點是黑焦糖瑪琪朵耶,哇,好幸福……」周卉十分鐘前就過來倒數,減肥計畫無限期住後延嘍。
研究室自從出現阿曼,他們每人在短時間內體重都暴增,零食點心、貴到不行的巧克力他們都快吃厭了,啊!有天神般的俊男在真好!
研究室人不多,剩下的便當怎麼辦?
這不勞費心……澤被其他辦公室人員,做做便當外交,咱們國父可說了,物盡其用咩。
阿曼的旋風不只這樣,他影響廣大,植物園的老老少少拿他當偶像崇拜,遊客的回流率竟然破了以往的成績,目前還在持續往上飆漲中。
這些暴動,壓根沒放在阿曼心上。
「因因?」他在走廊遇見背著包包的她。
她不再對阿曼笑,就算避免不了的碰頭也只是禮貌性的點頭,然後走人。
「我下午請假,你的工作我都交代給定主任,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問她。」她平淡的述說。
她一直單純的認為他很需要這份工作。
「你要上哪去?」
「有約會。」
「能說嗎?」
「我下午要去拍婚紗照。」她還是說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阿曼的側臉看起來有些迷離疏遠,陌生的像外星人。
但是,她搖搖頭,對他,她不應該有太多想法的。
「對我來說這是很大的打擊。」阿曼很久後才吐出這幾個字。
胡因因維持住臉上的表情不變。
「我的心意你有考慮過嗎?」他不要放棄,那不是他做事的風格。
「你知道嗎?未來……你要叫我大嫂。」胡因因垂下眼臉。
阿曼只是瞠大了眼,接下來什麼都沒說。
長長久久的時間過後,他仍然保持緘默。
緘默得讓人以為他變成了啞子。
他困難的開口,「你要嫁的人是我大哥?」
她點頭。
「陶關宇?」
她幾不可見的又頷首。
他問了最後一句,「你從頭到尾就知道所有的事情?知道我的身份,知道陶關宇是我大哥,你卻什麼都沒說!」冰火五重天,冷熱交加的心情也不過是這樣了。
胡因因接受他的指控,沒有歇斯底里的反駁,她淡淡說道:「我跟關宇認識,他很少提起家人的事情,要不是他求婚,我連他有幾個兄弟都不知道。」更不曉得他會是阿曼的大哥。「這幾天他把客人的清單給我,我才知道你是家中最小的小弟。」
儘管痛恨她的即將出嫁,阿曼卻一點都不懷疑她的話。
「你這麼『照顧』我,想必也是看在我是你未來小叔的份上了?」
胡因因搖頭。是跟不是她回答不出來,只覺得萬般沉重。
應該沒有這麼難啊,她在取捨之間本來就沒有阿曼的存在,怎麼在短短的時間內她的心就搖晃得這麼厲害?
她不敢正視自己的心。
「告訴我!你對我有沒有好感?」就算只有一點點……
搖頭?點頭?
她天人交戰。「我們是朋友。」
有這麼難嗎?他看著曾經……如今還是叫他心融不已的溫柔臉龐,知道自己恨不了她。
「朋友。」他反芻。
他是成人,明白感情的歸屬不是人力可以左右。
他們曾經分離又相遇。
相遇又要分離。
這樣的反覆帶著什麼意義?
去他媽的狗屁意義……是老天爺閒著發慌,窮整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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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沉的夜。
墨色跟星子一同鑲在一塊畫布上。
月娘一彎上勾,發出瑩白的皎潔。
小診所只留下門前一盞燈,屋子裡的燈都熄了。
錯落有致的朱僅花牆下佇立著一道人影。
阿曼隱在月光下。
草皮被露水浸濕了,麵包樹上的小蟲有一搭沒一搭的唧叫。
他望著洋房二樓窗口處的燈光,身邊地下是一堆死寂的煙蒂。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裡喂蚊子,抽完了一包煙,得到的是口中越來越澀的苦感。
最後一根煙抽了兩口,再也無法吞吐,他低頭捻熄還有大半截的煙。
移動有些僵硬的腳,他在等什麼?看什麼?
原來只是片絕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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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傢伙還在做日光浴。」
「一個下午了,好像。」
空中花園的中庭,采光罩下的迴廊站著兩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手執骨瓷咖啡杯,正在品嚐美麗女秘書泡來的咖啡,也,閒話……別人的家常。
「不是好像,正確時間是五個小時又四十七分鐘……半,比較像是曝曬的魚乾,只差沒抹鹽而已。」
「沒翻身?」
「要我裝監視器嗎?我只是偶然經過,沒太注意。」沒注意都曉得他曬了五個小時又四十七……四十八分鐘了,真要專起心來豈不是全副武裝跟監了。
三人所處的這一棟三十層大樓由下而上全部是狼集團的財產。土地輻射出去必須搭飛機飛上半個鐘頭才能找到跟鄰居的交界。
負責鎮守的是濮陽元枚跟袁畿。
嗡嗡嗡……嘩啦嘩啦……兩人閒話的聲音越來越囂張,簡直是拉開嗓門就怕那條死魚聽不見了。
「你們──」惱怒的聲音響起,「真當我死了嗎?」
「還沒死透,還會吼,只是力道差了點。」枚把咖啡喝盡。
「你們……說夠了沒有?」暴躁的恐龍翻身跳起來。媽的,本來以為這個地方最清靜,什麼時候跑來兩隻說人長短的蒼蠅,吵得他無法專心哀悼。
「夠了嗎?」枚問著畿。
畿看了下腕表。「五分鐘後我們有個視訊會議。」
「那就多逗他一下吧。」
阿曼掄起拳頭,他們把他當寵物嗎?
「要先叫保全嗎?他好像要衝過來,而且臉色很差。」日理萬機的畿有著掌權者的觀察入微。
「他老婆被人搶了嗎?還是失戀?幹麼那副垂死表情?」好死不死,枚一語說中阿曼的罩門。
「他長那種臉,基本上不可能被拋棄,他拋棄別人還差不多。」畿不喜歡這種無端的揣測。
阿曼面色扭曲。這兩個人,真把他當色胚!什麼叫做他長這樣的臉?!
「說的也是,根據他以住的情史,只有女人跑來哭的份,啊,我知道了,這叫惡有惡報,夜路走多總是會碰到鬼,不過我還是想不通,女人滿街都是,什麼女人值得他那樣哭喪著臉的?」
這兩個目中無人的混蛋,依然旁若無人的談論起他來。
「你們最好給我閉嘴,不許用那種輕浮的態度談論因因!」阿曼火大了,一腳把躺椅踹飛。
四周沉默了一秒。
「英英,有點菜市場名。」枚不知死活的繼續長舌。
「真的是因為女人。」要讓阿曼看入眼的女生到底長什麼模樣?
「畿,你去問。」
「為什麼是我?」
「你的臉比較可怕,就算說錯話阿曼也不會輕易出手。」
畿放下咖啡杯。「枚,有沒有人說你是五英會裡面心機最深的那一個?」
「讚美我的話太多了,我沒辦法每句都收起來用。」
畿淡不可察的笑了。
枚卻用力的搓胳臂。「拜託你不要露出那種笑容,叫人全身起疹子,你不笑的樣子可愛一百倍好不好!」
先生,五分鐘已經過去好久了吧!兩人還啦咧個沒完。
畿走向阿曼。「酒莊上個月送來一批能上口的紅酒,去喝一杯?」
阿曼睜大眼瞪他。「財團倒了,你那麼閒?」
「財團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休息的時候,我後面那個人會上工。」誰設計誰,還不知道哩。
「我有時候覺得你跟枚不應該待在集團裡,你們兩個要是有心絕對會是世界上最頂尖的恐怖份子。」
兩人離開中庭,搭上電梯,進入畿的小套房。
說是小套房,卻是佔了整個樓層。
「老實說,現在這時間應該是你大哥婚禮舉行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在台灣?」不經意的切入最能得到效果。
阿曼沉默再沉默。
「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
「你信不信我也有吃不開的時候?」他窩進百萬沙發,兩條只長腿慵懶的高高掛起,才不管沙發有多名貴。
「無敵萬人迷從雲端摔下來了?」
「你找架打嗎?」他很想一腳踹向畿的屁股,在他筆挺的西裝褲留下記號。
「我練的是拳擊,要是把你的臉打傷,整個集團的女職員絕對馬上遞辭呈走人。」他是不介意汰舊換新,但是就算過程短暫,這樣無意義的事情不合乎成本,因此不列入考慮。
「你到底是不是朋友?」阿曼怪叫。
「我這不就是安慰你了?」一張臉人見人愛可不是簡單的事,他也不想破壞。
他托住腮,「誰需要你的安慰。」
「這麼快復原嘍,那我的美酒可以省下來了。」畿拿眼瞅他。
「你真囉唆,把酒拿來啦!」
不愧是珍藏多年的好酒,酒瓶一打開,酒香撲鼻。
阿曼的唇才沾到杯緣,枚的身影就出現。
「你也聞香而來。」阿曼心不在焉的調侃行色匆匆的枚。
「你聽完我下面的話,就不會有心情說風涼話了。」
「有事?」畿問。
「陶關宇的喜車出事了。」
阿曼霍然站起來,力道之大,一人沙發都被他撞倒在地。
「說清楚!」
「我這不是要說了嗎?是你打斷我!」好委屈喔。慢著!這委屈的不是時候,先把話帶到再說。
「詳細的狀況還不是很清楚,電傳只說禮車在高速公路上碰到連環大車禍,新人跟司機目前已經送到附近的醫院急救……」枚還在一字不漏說著傳來的消息,這邊阿曼已經衝出房門。
「欸……欸……阿曼,你別急,先聽我說完……」
「讓他去。」畿阻止枚。
「那我們呢?」
「照舊上班。」
「你到底是不是人,上班機械!」除了工作,他的眼中到底還有什麼?枚發誓有機會他一定要把畿的腦袋打開來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