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否會生氣,再也不來這兒?抑或是暗地裡傷心,又戴起面具將自己偽裝起來?
這樣倒好,他從北方來到慕容府,是為了報滅門之仇。自那一夜被救下後,十二年來,他早已練就一副冷硬剛強的心腸,他不會這麼容易就軟弱下來的。
「斡雲堡」掌權龍頭,也是他的師傅,曾經說過:「世界上最厲害的,不是天下無敵的武術,也不是摧人心肺的毒藥,而是——感情。它可以消磨豪傑的雄心壯士,可以摧毀帝王的無上權威。所以要達到目的,就不能心軟。」
自學藝以來,他就學習如何棄絕自己的五情六欲,如何成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可是他辦不到,對父母兄弟橫死的強烈怨憤使他瀕臨瘋狂,他又怎能放下「感情」這樣東西?
如果沒有感情,他不會有恨;沒有恨,他無法撐過十多年來學藝的苦,只為了堅定自己滅絕慕容家的心。
但進府數月,過多的情感卻逐漸侵蝕他、崩壞他固若堅冰的心,他變得心軟、易怒,控制不了情緒。
師傅曾歎息的對他說:「暝,你始終無法成為人上之人。」
這是什麼意思?他不明白。可他隱隱約約能感覺到,師傅的活像是在告訴他,會為自己的心軟而浪費十二年來的光陰。
恍惚沉思間,窗外忽然傳來「喀啦」一聲極輕微的聲響,他警覺的坐起,卻發現門口閃進一道人影。
「冰焰,你……」他心裡一緊一鬆,像是為了她的到來而有些釋懷。
「噓,別說話,」她輕輕將他壓回床上,為他拉上錦被。「你暫時安靜地躺在這兒,我等會兒就回來。」
她的語氣微微顫抖,臉色有些蒼白。見闕暝臉露不解之色,她勉強露出一個微笑,接著站起身,將他掛在一旁的玄色深衣披在身上。
「別發出聲息,記住,若你『很想』離開,雙手使勁就成。」她在他耳旁輕輕吐出一句活,然後轉身離去。
闕暝見她打開房門,側身掠了出去,腦中頓時浮出疑雲朵朵。
她怎麼了?為何神色如此難看,似又帶著些……
害怕?
正自疑惑間,屋頂上忽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有人低呼道:「那小子跑啦,快去殺了他!」
他略一琢磨,想起昨日之事,心神陡然俱震!
沈雋與王二金知他早已看穿毒計,兩人為求自保,怎可能還放他活路?
那冰焰她——遠處傳來刀劍相交與細微的驚呼聲,他如被火燒似的猛地彈跳而起,衝至房門口。還來不及打開門,紙吉已被人用刀劈開。闕暝頭一側,出手如電,擊破紙窗,一把將偷襲之人扯了進來。
偷襲者長刀一劈,趁闕暝閃躲的當兒狼狽爬起,他臉蒙黑布,只露出一雙瞇瞇眼,見身前站的是闕暝,瞇瞇眼陡然瞠大!
「你……你怎麼還在這兒!剛剛那是……」他本想乘機進來偷點東西,誰知竟撞進這凶神惡煞的手中。
可當他看見闕暝雙手皆被銀絲縛在床榻上時,雙眼間過一抹得意之色。
「哈!合該你這小子今日要死在我手上,納命來吧!」說完,長刀如風,往闕暝胸膛劈去。
闕暝不退反進,驀地欺上前去,雙手一開一合、迴旋數繞,已將偷襲者的長刀捲入銀絲中。他飛起長腿側身一踢,正中其人胸口,只聞偷襲者一聲慘叫,身體帶著一道血箭破窗而出。
想到冰焰現下不知死生如何,他心裡大急,甩開長刀就要衝出門,無奈雙手突地一緊,硬生生的被銀絲牽制住。
「該死的!」他怒火大熾,用力扯動手上的銀絲,直至肌膚被勒出兩道血痕仍不放棄。
正焦急間,闕暝倏地想起冰焰方才說的話。
「記住,若你很想離開,雙手使勁就成……」
他瞬間明白過來,提息運勁,將內力注於手腕上,接著雙手一震,銀絲「崩」地斷裂。
掙脫羈困的闕暝身影如一隻大鷂,迅捷且輕盈的在樓閣水榭中飄飄彈落。他憂心如焚的瞇著一雙鷹眸,企圖在昏暗的月色下發現冰焰的身影。
冰焰應該會往自己熟悉的「懷暢園」而去,就怕她手無縛雞之力、腳程又不快,若在半路被那凶狠的偷襲者給攔住,後果不堪設想。
心裡又驚又疑,飛掠的腳步仍沒歇下,他提氣往上直躍,才躍上了「懷暢園」的矮牆,便瞧見一抹玄色身影縮在青石池旁,呆然不動。
「冰焰!」他迅速落下地,趕至她身邊,心頭這才踏實起來。
「他……」冰焰身邊斜躺著一個蒙面人,額角帶血,上面還沾著白色碎屑。
他再轉眼一瞧,卻見冰焰素手緊握著半隻瓶頸,底下的瓶身定是餵給身旁那半死不活的偷襲者。
她臉容慘白,紅唇血色盡失,全身縮成一團小球兒,嬌怯怯的身子簌簌而抖,看來受到相當大的驚嚇。
歉疚頓時湧上心頭,闕暝怕嚇著她,只得柔聲的輕喚:「冰焰,沒事兒了,我是闕暝,你別怕。」
「闕……闕暝?」冰焰怔怔的重複著,神情呆滯。
一雙明眸失去了光采,只能隨著闕暝的聲音轉動。
「是,我是闕暝,已經沒事兒了。來,到我這兒。」
他伸出雙手,像哄小孩子似的低聲喚道,怕她再度受到驚嚇,「怎麼辦?怎麼辦?我殺人了、殺人了!」她湧出眼淚,右手緊抓瓷瓶,銳利的鋒緣一下子就割破她白皙的手。
闕暝心裡一陣難過,但仍舊柔聲的說:「你沒殺人,他只是昏過去而已,沒死的,你不用擔心。」
他彎下腰,抓住她受傷的右手,小心地將瓷瓶拋丁開去。
「不用怕,到我這兒來,我會保護你。」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讓她慢慢地站起身來。許是蹲得太久,又或是驚嚇過度,冰焰才一站起來,便往前撲倒。
「小心!」闕暝即時攬住她,強笑道:「你又不當心了……」話語未落,聲音卻嘎然而止。
他按住她纖細的身子,卻驚愕的發現,自己的手中竟是一片濡濕。
「冰焰!」
他心膽俱裂的狂叫出聲,這才發現她的背後觸目所見淨是一片腥紅。
有一道好長、好長的日子,從左肩斜開至腰際處,彷彿張大的口,無聲的對他咧嘴笑著……
「懷暢園」廂房內一片安靜,小丫頭們在偏廳隨時待命,梅萼同菊艿則待在廂房中服侍。
血水被一盆盆的往外倒,火盆裡堆滿來不及焚燒的血跡布條。
床上人兒臉如白紙,氣息平靜,像是沒有了呼吸。
「孫大夫,她怎麼樣?!」藏不住臉上的惶急和聲中的顫抖,闕暝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失血過多,脈搏相當微弱。」白衣女子端著一張麗顏,語氣本穩的說。「我現在要替夫人縫住傷口,你……」
「我是她男人,不用顧忌我。」想也沒想這話兒會帶來什麼後果,闕暝本能的衝口而出。
孫大夫聞言,連眉也不挑一下,逐自取出長針和絲線,放人藥水中浸泡。「她現下雖然昏迷,但意識還是清楚,縫線很痛,你要多注意著她。」
「我明白。」
自小到大,什麼刀斧槍傷他沒受過,那等痛楚的滋味兒他自然曉得,可冰焰這麼纖細的女孩子,他怕她受不住。
「穩住她。」孫大夫一手按住那猙獰的傷口,一手將針刺人冰焰的肌膚中。
「啊!」昏迷中的她突然妄動起來,熱汗急冒而出,「你找東西給她咬著,免得她傷了自己。」孫大夫不改冷漠的說道:「這傷口長,待會兒還有她受的。」
闕暝想也不想,便將手放人冰焰顫抖的口唇間。
一陣劇痛傳來,她森白的貝齒已陷入他的手掌中。
「如果讓我痛苦,能讓你少受一點罪,我願意身受千刀之苦;如果付出我的生命,能讓你活下來,我必然毫不猶豫……」
那夜他抱著障跪在廟裡,不停地對殘破的神像重複這句話,他以為他誠心的祈求能感動上天,幫他救回了,可障還是死了……
如果今天,他不說這句話,而用行動表示,是不是就能代表他的誠意、讓她不會離去?
手已經痛得麻痺,流下的鮮血染紅了她的唇,使她看起來竟如初見時那般艷麗,冰焰……
「扣扣!」叩門聲輕傳而來,門外傳來熟悉的氣促聲:「暝少爺,是我!」
「進來吧。」闕暝煩躁的支著額,神色略見憔悴,「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前些日子在我們酒樓下毒的人已經抓到了。」
「嗯。」闕暝微微頷首,似乎不是很感興趣,只淡淡問道:「主使者是淮?」
「這……」焦瓚的胖臉略現驚訝之色。「暝少爺怎知他們幕後有主使者?」
「慕容府在揚州的聲望極高,一般平民百姓怎敢持虎鬚,自然是有點本事的人才敢做。若你是這樣的人,試問,你會親自動手麼?」.「是了是了!」焦瓚滿臉佩服之意。「暝少爺不愧是暝少爺,更叫小人佩服!」
闕暝舉起手,阻止焦瓚的滔滔之詞。這件事兒他曾委託「斡雲堡」兄弟調查過,來龍去脈自然清楚;可惜那主使者狡儈陰巧,最後一刻競讓他溜了去,還將那名下毒的小嘍囉打成白癡。
這等奸巧陰毒之事,絕不是沈雋與王二金那種泥巴腦袋夜壺身的人能想得出來的。
為打擊慕容家,不錯他是策劃過緣樂坊錢莊竊案、蠶絲交易兩件事,可酒樓下毒和「春邑織」失火的事並非他所為。
何況他三番兩次被迫殺,還累得冰焰受傷,由此看來,這件事肯定還有第三股勢力在搞鬼。
想起至今仍昏迷的慕容陽與重傷的冰焰,闕暝恨得十指骨骼「咯咯」作響,他絕對要這個主謀者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一轉念間,他突地收去陰沉之色,若無其事的問道:「焦總管,我記得府裡有一個名喚蘭若的丫頭,你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麼?」
「蘭丫頭?」焦瓚心裡雖然大驚,臉上仍沒露出半點破綻,「蘭丫頭應該在冰夫人房裡服侍著,有甚問題麼?」
「不,她很早以前就失蹤了。」撫摸著剛毅的下頷,闕暝若有所思的望著他。
「焦總管似乎不大認得她?照理說你身為慕容府總管,怎連夫人身邊的丫頭都不認識?」
「這……這……恕小人年紀大了腦筋糊塗,這蘭丫頭應該是之後才進府的,所以小人才不大認識。」
見他微腫的肥臉積滿汗水,闕暝別有深意的頷首。
「別這麼緊張,我不過想到有些事兒要問她,既然焦總管不知道就算了。可丫頭在府裡失蹤是件大事兒,你得趕緊把她找出來。」
「是、是!」焦瓚誠惶誠恐的點著頭。「還有,之前我們久北方商家兩萬箱的絲織品,以及錢莊失竊的那筆銀錢……」
「放心吧,兩天後會有一筆錢進來,足夠補失竊的數目;至於應承的絲織品,我已同對方商量延緩一個月出貨,還有什麼問題麼?」闕暝懶懶的回道。
「不……不……沒有……」不知怎麼搞的,天氣開始轉熱,焦瓚卻覺得背後冷汗直流。這暝少爺處事爽脆果決、乾淨利落,手段相當剛硬獨立,和慕容陽以前會徵求管事意見的態勢截然不同。
這股惟我獨尊的氣勢,竟讓他微微害怕起來。
「有事?」見他仍呆愣著不走,闕暝開口問道。
「不、不,小人告退!」焦瓚惶急的走出書房外。
闕暝沒有動,仍支著額角沉思著。茫然的看向窗外,一股無力感襲上心頭。
他是怎麼了?為什麼所有的事情都脫離自己掌握之外了?
他是來報仇、是來毀滅慕容家的啊,瞧瞧現下自己在意什麼?
一抹無意識的笑容勾了起來,唇側的笑窩看來竟是那樣的諷刺。
撩起長袍,信步踱出門外,今夜的金鈴叫得又凶又狠,這讓他想起了她一個彷彿溫柔、骨子裡卻帶著不自覺壞脾氣的女孩……
他想見她。
強烈的渴望突地湧起,在理智駕馭感情前,他已經運起輕功,迅速飛掠至「懷暢園」了,「懷暢園」中一片靜謐,青石池旁的假山依舊流水潺潺,鞦韆無風自動,銀絲在月光下微微發光,那日歡愛的過程清晰的浮現在他眼前,他突然感到一陣心悸。
「暝少爺……」梅萼的叫喚打斷了他的綺思,尖瘦的小臉上掛滿淚痕。
他心裡一驚!「冰……夫人她……」
「她……好多了。」梅萼噎了一口氣。
嚇死人了!
「這是好事,你哭什麼?」他口氣甚差。
「我只是喜極而泣嘛!」梅萼擦著眼淚,少根筋的她倒是不怕高大威嚴的闕暝。
闕暝直著眼仰望天空,懶得理這神經兮兮的小丫頭,逕自走進房中。
門才一打開,濃烈的藥材味兒撲鼻而來,廳裡的兩、三個丫畫正在打盹兒。菊艿則盡忠職守的蹲在火盆旁顧著湯藥。
他輕輕繞過偏廳,走到她的床榻旁。
冰焰的臉色仍然蒼白,但氣息已平穩許多,一雙柳眉不適的微皺,像是傷口仍在疼痛。
他伸出手,柔柔的用長指摩娑她略微削尖的股頰。
他同她似乎天生犯沖,只要兩人一接觸,不是她傷就是他病的。一會兒是他粗暴的佔有她,一會兒是兩人被追殺,再不然就是她將病著的他綁在床上。
現在,她又為他挨了一刀……
「暝少爺……」又來了!
他呼地轉過身米,表情略顯駐不耐。
「又有甚事?」
「沒……沒……」,即使再怎麼沒神經,悔萼也知道自己惹惱眼前的人了。「只是……關與月例銀子的事兒」
「哦,」他漫不經心的回道。「一向都是焦總管處理的,有甚問題?」
「這個月夫人還需要多支—千貫,我跟焦總管提過,可他不敢作主。」
「你同他說,我答應。」沒甚注意,他隨口問道:「這個月的藥錢應該不止這些吧?」
「不是藥錢,」梅萼提高聲音回道:「這是給西郊破落戶的錢,前些日子他們那兒失火,整片茅屋都燒掉,所以我才跟總管多拿些錢想幫他們蓋屋子,這是夫人同意過的。」
「西郊破落產?」闕暝不解的揚起眉,他知道那兒是別省災民的聚集之處。
「是啊,夫人每月的例銀,幾乎全都換了米糧市匹救濟那些可憐人,自個兒則省得很,她說吃穿府裡外還有補助,花不了多少銀錢,自己又從不添甚水粉首飾的。陽少爺就是瞧得心疼,每月才多撥三千貫給她,可夫人除留下五百貫賞給我們之外,其它還是拿到廟裡去佈施了。」
梅萼驕傲的挺了挺沒甚曲線的胸膛。
「這些事夫人都交給我來辦,所以問我最清楚了。」
說起豐功偉業口就不停下來,梅萼仍舊滔滔不絕:「暝少爺,你就不知道這事兒有多艱困,有次夫人同我要去西郊破落戶,沒料竟在半路遇上強盜,那兒個淫賊……」
梅萼的聲音愈來愈小,闕暝呆愣住了。
原來她……她竟不是那樣的女人!
原先對她那些不公平的看法、那些主觀的厭惡,竟是來自他的無知與自大,他強按罪名在她頭上,任意侵犯她的身子,還說了那些傷人的話。
她什麼都沒說,也不曾為自己辯解,只是默默的哭了……
即使曾經猶豫、即使曾經自責,可都比不上自己此刻心中的懊悔。
拂上她微冷而失去血色的唇,小心地撥開她額上墨黑的亂髮,他心中突然漲滿了前所未有的——一種柔軟的感覺。
這就是師傅說的——感情麼?
這一刻,他突然瞭解師傅那句話的意思了。
他已經被感情羈絆、再也無法做回以前心狠手辣的闕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