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他強自振作,眼下的黑圈兒仍顯出一夜未合眼的事實。張青鳳一面喝粥,一面覷眼打量,待喝完手邊的茶,這才隨他緩步出堂。
及至府邸門前,竟然僅有一頂轎子。
「難不成咱倆得共乘一轎?」抬抬眉,張青鳳轉臉問向一旁的男人。
「有何不可?」元照狡狡一笑,牽起他的手連推帶拉地進轎。
轎內狹小,一人尚且有餘,但若同時擠下兩個大男人,不僅是擠,而是根本無法動彈了。
雖僅是短短的路程,苦也苦不了多久,咬牙忍忍便過,張青鳳還是忍不住在心底抱怨,嘴裡直犯嘀咕:「打西瓜揀芝麻,做啥不多請頂轎子?擠在一塊兒,手腳也不知往哪兒擱?」
「沒處擺就擺我身上好了,本官今日好心,借你一放。」
張青鳳也不答話,當真挨身湊近,像灘爛泥似地側靠著,雙手托臂,索性來個閉目養神。
「累了?」一陣顛簸,元照連忙伸手扶住他的身子,讓他半躺在自己懷裡,垂目低瞧,頗是責難地道:「誰讓你昨晚只顧吃酒,覺也不睡,硬是陪了我一夜,不想想自己大病初癒,身子怎堪受這樣的折騰?!」
抬眼上翻,張青鳳撅嘴道:「與你不相干,待會兒有場硬仗好打,我得先備些精神力氣起來。」
「擔心什麼,稱病告假,正規的很,皇上決不會為難你的。」
怕只怕皇上以為他有心規避扯謊,歷朝以來這「稱病告假」的把戲可多著哩!
張青鳳睨了他一眼,弦外有音地道:「世事難料,誰曉得呢!」他打了個喝欠,只落下這麼一句,便閉眼入夢。
知他言外有意,卻不知所指為何,可既不往下說去,也不再多問。元照僅勾了勾唇角,收回未吐的話,雙眼不離地仔細瞧著他的睡顏,遲遲留戀不去。
桃花瓣似的臉蛋上一道秀眉如墨染,細長鳳眼,嘴唇稍嫌單薄,雖過份陰柔,可眉目之間便有一股男子獨特的英氣。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元照默默地拉起他的手,十指交扣,往那如玉的臉旁悄聲輕歎:「這條路是你親身選的,即便你不願,也是遲了。」
「我可從沒說過不願意的話。」本該熟睡的張青鳳忽地翻眼上看,登時唬了他一跳。
「怎麼一下就醒了?」被逮個正著,元照並無一絲窘狀,依然氣定神閒。
「再不醒豈不糊里糊塗賠了一輩子。」
「你賠了一輩子,我也賠了一世,咱倆不也扯平了。」
「瞎扯!」張青鳳啐道,忽然想起什麼,偏眼笑問:「今兒咱們共乘一轎,要是讓別人看見,不就合了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
「以假亂真,未嘗不可,我就是要教人瞧見。」下轎的同時,元照朝他遞去一記眼色,伸手催促道:「快些,咱們還得『同進同出』。」
抬手搭上溫熱的掌心,張青鳳頓時會意明白,此舉的用意無非是在人前唱大戲。
如此,自是要演得登樣。
兩人肩並肩地走至宮門前,一路上交頭接耳,模樣好不親密,直到甬道卻見一抹老邁的身影守在前方等候。
睜眼細瞧,張青鳳率先認出人來,不由心裡納悶昨夜到府的穆公公怎麼會來此親迎?
「元大人,您總算來了,皇上召見吶!請快隨小的來。」一甩拂塵,穆和順刻意面背他,極力壓低聲音說:「皇上有旨,此詔好生收著,若然有誤,罪無可恕。」
心裡「格登」一跳,皇喻來得太過突然,元照有些措手不及,略怔了怔,待回神過來便連忙拱手:「勞煩穆公公了。」刻意趨步向前,掩去一切目光,在他人未可及眼處悄然將黃皮卷收入袖中。
臨走前,他不忘回頭附於張青鳳的耳旁關照幾句:「你甭操心,只管進宮露臉。」說罷,也就拔腳匆匆地走了。
本是晴朗艷陽,忽然間烏雲罩頂,天色霎那黑得像墨染一般,連打幾迴響雷,在陰漆的天際劃出一道銀光,一陣風滾雷動後,竟不見半滴雨水。
怪異的天候驚得張青鳳涼了背脊,心底的那片不安越擴越大,實在磣得慌,卻又莫可奈何。
待人去影沒,張青鳳收回目光,一個旋身,印入眼簾的竟是緩步走來的尉遲復。
閃避不得,他也只有挨著笑臉迎上前去。
「中堂大人……」張青鳳拱手就要作揖,尉遲復一個劍步走來,立馬將人扶住。
「耶,何必多禮。」尉遲復一把將他挽起,拿手撫上他的臉龐,瞇眼笑道:「瞧你,好端端的一個人竟瘦成這般,想必病得不輕,此病倒挺折騰人呵。」
下意識打了個寒噤,張青鳳倏地往後退一大步,露出淺笑來:「多謝中堂大人掛心,不過是小小風寒,只歎下官自個兒不濟事,一病難起,下官現能大好,著實是托大家的福。」
「看來我請的那幾個太醫是奏效了。」當眾被拒,尉遲復臉上並無一絲不悅,反趨步走近,眼底現出喜色。
「啊?」睜大眼,張青鳳似是感到十分意外,張嘴問道:「原來那些太醫是中堂大人派來的?」
「怎麼?你不曉得?」摩挲指上的玉扳指,尉遲復睨眼往他臉上照看幾回,並無任何異色,這嘴裡的不知情,應當是真。思及此,他斜眼探問:「元照沒告訴你?」
「下官確實聞所未聞,那日太醫們來了,就是切脈問病,留下幾帖藥方便走了,下官早已病得神志不清,興許太醫曾言,是下官給聽漏了。」抬起臉來,張青鳳現出萬分感恩的神情,熱淚幾要奪眶而出,難掩激動的道:「今日方知是大人的一片好意,下官不勝感激。」忽地止話,滿腔的熱情似在轉瞬間消逝。「至於元大人……唉,下官只當是他延請來的。」他搖搖頭,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這麼說,是元照佔了他的功?
元照那程子嘴裡捨得,心底怕是有萬般不捨吧!尉遲復暗自冷笑,卻是一臉寬容地道:「無妨,施恩不望報,是誰都一樣,只要你的病痊癒,才是最緊要的。」
「大人的胸襟,下官總算見識到了。」眨眨雙眼,張青鳳感動地幾乎就要流出淚來。
「我哪兒有你說的那樣好?人非聖賢,我也是有私心的吶!」
張青鳳不動聲色,心裡暗想,依這情勢繼續下去,自然水落石出,只要裝得像、藏得好,裝呆賣傻之計何以不能再多使幾次?一時之間,心中已有計較,是以他睜眼含笑,露出懵懂不解的無知神情。
見他一臉疑惑,尉遲復瞇眼笑道:「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麼?」挨身湊近,用著彼此才能聽得見的聲調說:「你難道不知,這首等前列的禮部侍郎,是我替你掙來的?」
突然「啊」的好大一聲,倒把人唬了一遭,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張青鳳佯似意覺失態,趁機拉開兩人的距離,連忙掩嘴囁嚅地低問:「下官愚昧,不知大人此話何意?」
「何必說得太白,想當日翰詹大考,其中玩味你去仔細推敲,應該不難明瞭。」
「大人您……您就不怕背負個欺罔之名?這可是殺頭大罪啊!」瞠大美目,張青鳳狀似難以置信的模樣。
「取中的卷子確確實實是你的筆墨,何來欺罔?!」尉遲復袖中取出一隻雕刻精巧的鼻煙壺嗅了嗅,當真不以為懼地冷冷笑道:「再說了,也得瞧誰有膽說去。」他溜眼一轉,語帶曖昧地說:「當然,除了元照!」
當年元照初入翰林時,他曾看重這等人才,進呈加薦,多次拉攏結納,怎知元照如此不肯給面子,數番笑顏嚴拒,到了後,甚至在議事上處處與他公然爭執作對,而四年前的鄉試舞弊元照竟也連同攪了進來,可見事情越發不簡單。
不過即使元照有再大的本事,他亦有自己高明的棋步,想必不要多久,這塊肉中刺很快就能清得一乾二淨了。
「你說說,我待你好不好?」
「大人為下官如此費心,豈是一個好字了得。只……下官千思萬想,總不明白大人為何……」話音未落,尉遲復已先一步搶白。
「為了你,值得!」他扳過張青鳳的肩頭,說著就要吻上那細緻如玉的臉龐。
好在張青鳳曾學過幾年修身保命的功夫,使上巧勁將臂一甩,尉遲復頓時被拋個老遠,幸虧兩腳穩定,這才沒能跌個倒栽跟。
差點就吃了苦頭的尉遲復難掩驚訝地詫問:「你學過功夫?」
張青鳳聞言彎身一笑:「哪裡是什麼功夫,僅是下官自幼身子孱弱,特意學得幾年強身健體的活招。」態度仍是畢恭畢敬。
尉遲復哼地一聲,尚且不論他話裡真假,自管整頓好凌亂的衣物,甩袖更朝前逼近過來,眼底現出一絲狡頡異采,冷笑道:「你說的是,一人在外有這樣的身手是件頂好的事。」
知有後話,張青鳳索性閉口不言,等他繼續說下去。
沉吟了好半晌,尉遲復斜眼一睨,忽然猛地伸手去抓張青鳳的手腕,把人拉至跟前,順勢攔過腰身,呵呵大笑:「我倒要瞧瞧,現會兒你又如何逃出我的掌心?」
數度掙扎不得,也不好當真使勁脫開,張青鳳唯有盡力保持和悅的臉色,心裡卻巴不得撲上前去來個左右開弓,往那滿臉邪淫的臭傢伙啐上一口唾沫。
想歸想,如今讓尉遲復掐在手裡,硬碰硬絕非明智之舉,萬一惹怒了他,無疑是打草驚蛇,尤其情事未明,元照那兒口風不透,一點毫末無法知曉,也就更不好輕舉妄動了。
不待細想,張青鳳挨著假笑說:「大人力氣真大,都將下官給扯疼了。」
尉遲復聽得,便一口氣往他臉上吐去。「好不易才箝住的鳳鳥,我不這麼掐著,到時振翅一飛,我豈不是又得乾巴望著眼?!」他加重力道,傾身細聞頸窩的幽香。「到我府裡,我絕不虧待,你以為如何?」
這幾句話說得很清楚,尉遲復盤算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張青鳳也不著慌,反倒沉穩地笑說:「承中堂盛意,改明兒個下官定當登門拜訪。」
「改日?」尉遲復挑眉冷笑,嘴角溢出輕蔑:「只怕有人等不到那時候了。」
心裡一驚,張青鳳正欲開口問明,可嘴一張,便想起昨夜長談時元照滿目瀟索,心底是越發不安了。
是以,他更不敢掉以輕心,只有強作鎮定,但越是如此,一顆心越加慌亂難定,幾乎手足無措,但眼下他又不得不裝作沒事人般擺出疑惑不解的模樣。
尉遲復細觀他的表情變化,知曉自己的一言是起作用了,儘管他極力揚笑,畢竟年少生嫩,江湖經歷太少,能有幾分能耐?
思及此,他也就更火上添油地撩撥幾句:「難得我心情好,索性同你說個明白──就是一併說盡也無礙。」見張青鳳神色大變,他不禁揚起得意的笑,繼續說道:「你以為此回皇上急招元照覲見,會是什麼幾番言語便能打發的簡單事?刑部進呈,據查當年鬧得滿朝皆知的鄉試一案元照亦涉入其中,罪證在案,僅待聖決。你說這了得不了得?」
「可據下官淺聞,元大人乃是當年奉旨欽授專辦此案的欽差,怎麼到了後卻成其一要犯?」
「那還不容易,我要誰活誰便活,我要誰死無葬生之地,便是一個全屍也留不得!」猙獰的臉上現出狠勁。
這句話宛似一錠乍雷,直打在張青鳳的心口上。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腦中混亂一片,竟無法靜心思索。
但在這緊要關頭上,又豈能有個閃失?於是他盡量從寬去想,待略為定神後,這才拱手扯笑道:「大人果真心狠手辣!看來下官得和您多學學了。」
「眼下元照是凶多吉少了,所謂樹倒猢猻散,何必在那兒等著挨刀?你是聰明人,應當知道個好歹。」尉遲復抬手自脖梗一劃,瞇眼冷笑:「時間可是不等人的啊!到時手起刀落,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挽不回。」挨身湊近,「你不會讓我失望的,是罷?」說著便往張青鳳臉上一拂,隨即大笑而去。
人已走得老遠,張青鳳卻仍留在原地兀自發楞,兩眼失神,臉上儘是茫然無措。
難不成,真無力回天了?──
事情既然已發展到這個地步,唯有寬心以待,再多想亦是無益,何必直揣在心頭不放……縱是這樣想著,那怏怏不安的心緒仍讓人無法排遣。元照搖搖頭,面色沉然,剛走到養心殿前,兩腿忽地像綁了千斤重的石塊,竟是一步也走不得了。
走在前頭的穆和順立刻旋身,也是一臉地焦灼不安,急步走到他身旁低聲道:「元大人別耽擱了,萬歲爺可是急著要見您吶!」
「穆公公,好歹你得先同我說說,皇上神色如何?」
「萬歲爺的神色哪裡是我們這些奴才能瞧見的?!」明白他的心思,穆和順左右瞧了瞧,見沒人,方湊上去道:「元大人您多想想,若萬歲爺有心,何必多此一舉?」
此一言當真提醒了元照。
是呀!若皇上真有心拿人,他又怎會在這兒猶豫不決,何況他袖裡的不就是一道貨真價實的聖喻麼?手不自覺撫上袖中的密旨,宛如吃了顆定心丸,就連神色氣度也與之前大不相同了。
一踏進養心殿,元照立時打個扦兒,按規定的禮節行完大禮後,然後在堂上端坐的皇帝一聲「看坐」恩賜下,順意在一旁的木凳子落座。
誰知皇帝卻不說話,好半晌,依舊一語不發,雙眼專注地酊著龍案上的奏折,神情無慍,但也看不出喜色。
殿內一片死寂,元照心中疑竇頓起,倒不好率先發言,只偷眼看去,尚還瞧不出個所以,即聽得堂上發出一道巨響,皇帝面無表情狠狠地把手中的幾道折子重重地往案上丟去,深吸幾口長氣,似在強抑拍案大罵的衝動,冷笑低語:「好個罪連同誅!」
目光一閃,皇帝哼地一聲,使個眼色,立於身後的穆和順會意,自案上取來折子遞至元照的手上去。皇帝也自堂上走下來,挑眉喝道:「你自己看看!」說罷,便甩袖背手來回踱步。
元照聞言急忙展開奏折,只見上頭滿載所有案發至今的供詞,然卻十之有八是假。他仔細看了一遭,魯大證詞反覆,處處看得出屈打成招的痕跡,所謂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怕這魯大是在牢獄中了不少苦頭了。
閱到最後一道量刑裁策的折子,魯大因刺殺朝廷命官,罪無可恕,便被判個斬立決,當下處死,而犯官葛及一干人等,皆以查無實證,恐遭誣陷之由,依舊原職放任……然這誣陷之責,自然由他擔當了。
暗自苦笑,想他元照行事素來謹慎縝密,而此一回,也確實按著自己的棋步走,怎知一山還有一山高,稍是思慮不周,倒真讓人拿住短處,硬是教他翻身不得。
再翻至後所陳述的五條罪狀,皆是殺頭大罪,其中尤以最後一則「查處弊案不力,以公報私,無端牽連有功之臣,趁職之便隱實欺瞞,應當罪連同誅」等語……明白寫出「欺罔」字樣。
下如此重的字語,無非欲致人於死,與其說執筆的刑部堂官恨他入骨,不如說是整件事情背後的始作恿者饒他不得。
而此人,別無他想,還能有誰?自然是視他為眼中釘的尉遲復了。
細閱完畢,元照反倒如釋重複地吁了口長氣,心頭一派澄明,從容合起折子,竟然低低地笑了出來。
「卿何以無故發笑?」
「句句荒唐,微臣何能不笑?」元照霎時變了顏色,起身拱手問:「敢問皇上,此奏折應當如何處置?」
「倘若朕不辦你,難堵百官之口。」這話是皇帝故意說給元照聽的,不啻是想探其心思,也好更加堵定真偽。然實則此道折子,他是萬萬不能批准,也不願硃筆劃定。他略停腳步,晃眼看去,倒見元照神色泰然,毫無驚懼之態,他遂補上一句:「朕的意思是,發回九卿會審,事涉朝廷重臣,絕不可輕妄行事。」
這是拖延裁決很好的借口,最後一道請奏等同彈劾廷臣,若自行研議實有不公,也易落下話柄,自能公斷處事……皇上的立意雖好,卻忘了滿朝文武結黨結派,尤其二品以上的高官大多附庸尉遲復,縱是發於九卿會議,結果定然相同。
此關乎生死大事,倘或是早先的他,心中無所牽掛,是生是死,他當可一笑置之,但如今,他卻不得不出言提點。
元照反覆思索,字字斟酌於心,拱手啟奏:「皇上,恕微臣直言,微臣認為刑部之奏和九卿同議並無異處。」
「此話怎講?」見他面有難色,定是不好啟口,皇帝遂擺手道:「卿有話但說便是,朕一概不究。」
縱使皇帝開了金口,過於挺直的板子易折易斷卻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於是元照想了想,索性把話一折,變出這麼一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權在手,何所不能?」
一語驚醒夢中人!
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短短的一句話,直逼堂奧,皇帝不覺一怔,驚出一身冷汗。尉遲復權勢日益坐大,他不是毫無所覺,惟自親政以來,倒算得上輔佐功臣,令人惋惜的是,一旦位居高位,竟不再將其才幹用在正道上,這是最教他感到痛心的事。
想當年,親政之初,若無尉遲復獻計策劃、剷除逆賊,現在的大清能如此富強安生麼?
尉遲復雖恃功,卻未驕君,可一人獨攬大權,左右政令,難保日後不成心頭大患,則是他最無法容許的事。此時的尉遲復,左右專擅,眼下其心不異,但膿包不除,待瓜熟蒂落,又與當初欲起兵奪位的逆賊有何不同?!
官人人可做,清廉最難尋。保全廉吏是大清當務之急的事,但定朝之恩,亦不能忘啊……兩相權衡,皇帝依舊拿捏不定,再次拿起數道奏折仔細詳閱,所有前塵往事一併湧上心頭,廷臣互劾、言官奪職處刑……種種一切是非,皆與尉遲復不脫。
該當如何?皇帝不由閉目深思,再睜眼,殺氣登現。
環觀整起弊案,他何嘗不明白,尉遲復儘管瞞飾再好,他並不是睜眼瞎子,其中來龍去脈不難推敲,然延滯四年有餘,刑部竟做出這般是非顛倒的決議,就是再下九卿、都察院覆讞,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
眼下是萬不得已了!
機會已給過太多,此一回,只能怪尉遲復自個兒不知好好把握。皇帝拿指在龍案上敲了敲,不禁暗自歎息,扳著臉掂量半晌,霎時冷靜不少,亂紛紛的心緒終是有所定奪。
然而要如何拿辦,事情尚未成熟之際,這心裡的打算自然尚不便宣於口。
是以,皇帝帶著試探的口氣問道:「世昀,朕的為難你應當清楚明白,現在朕只問你句話,你是否膽敢冒死一搏?」
不想皇帝一脫口便是極難回答的問題。元照不得回絕,亦不得允諾,躊躇一會兒,索性把心一橫,猛地遼袍伏地,抬起臉來迎向那炯炯目光,沉聲回奏:「回稟皇上,微臣不願造謊。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為大清、為社稷,微臣自是萬死不辭!可……微臣千萬不能對不起立有『盟約』之人。」
微一怔,皇帝有些愕然地看著堂下跪在面前的男人,頭系紅纓珊瑚頂戴,雙眼花翎拋後,一身藍黑長袍,襯得風流俊逸的臉孔益發瀟灑倜儻。皇帝不由憶起先前朝中鬧得沸沸揚揚的傳聞,登時明瞭他嘴裡所說的與有盟約之人為誰。
心下瞭然,縱滿腹疑惑,這種事就是身為皇帝的他也實難啟口發問,故僅輕歎一聲,背過身去,刻意轉開話鋒,斂目厲道:「既有『盟約』在身,朕也不教你為難。死一字是說得過重了,朕要的是,你必死的決心!」他忽地轉身過來,目不斜視地問:「不知你可否做得到?」
「微臣絕不辜負聖上期望!」元照忙伏地叩拜。
「朕給你的密旨呢?」皇帝微微側過身,以眼角餘光斜視。
「在微臣這兒。」元照接過拋來的眼風,隨即起身自袖裡拿出密旨由穆和順呈了上去。
拿回密詔,皇帝先是掂量一番,逐條詳閱,立即放入一隻木匣粘貼封條後遞了回去。「此詔為保命符令,你得好生收著。」接著他便在龍案上執起硃筆加批一道旨意:「查兩江鄉試弊案,遣刑部定讞,聞元照身居二品大臣,竟妄違聖恩,系以旁權誣陷忠良,朕予革職查辦,暫入天牢,欽此!」念罷,始終立於身後的御前侍衛立刻躍了出來,連同一旁環守的侍衛各按腰刀,一左一右扳壓元照的肩頭。
元照當下就是一驚,急忙抬眼上看,卻見御座上的皇帝同時也拿眼盯著這邊,緩緩說道:「世昀,得暫時委屈你了。」
聽得這話,元照頓時明白過來,看來這牢獄之災是躲不過了。沉吟片刻,在眾侍衛的壓制下,他忽然挺身啟奏道:「微臣尚有一事,特求聖上恩准。」
「你說吧!」
「待此事過後,還請聖上恩許微臣辭官回鄉,復歸布衣──」元照叩頭伏地,在未聽得聖裁恩准,決意長跪不起。
****
元照琅璫下獄的消息,不脛而走。
不過短短半日辰光,即傳遍宮內朝堂,元照因江蘇弊案一事,恐有誣陷以遮其惡行之嫌,暫且革職拿問。
這是很重的處份,在事情未明朗前,便著人拿入天牢,可以見得皇帝對此案倍受重視,滿朝文武皆議論紛紛,向來不恥依附的一派大臣直為元照叫屈,卻沒有人公然與尉遲復作對,誰也不願上書祈恩,知曉此一舉元照定然失勢,反越發敬而遠之,另以尉遲復為首的廷臣們,則自管得意叫好,拿住要處,便又是一陣批論不絕。
縱觀朝廷,有人想著不好,這一回,就算真是誣陷下獄,或言得罪了中堂大人,自難保命,也有人說元照一去,當無善類,日後怕是小人坐大的天下,因而欷噓不已。
紛紛擾擾,舉朝上下無人不知,尤是翰林院裡一片嘩論,已官至侍讀的陶安匆匆忙忙趕往禮部,方要進殿竟恰好與人碰個正著。
陶安定睛一看,正是昔日同為登科鼎甲的張青鳳。但見他氣定神閒的朝宮門走去,神色從容,毫無任何異樣,陶安心中不免奇怪,大步一跨,上前問道:「張兄是在等人?」他湊過身去,低聲再問:「是元大人麼?」
身子猛地一震,張青鳳回身一見來人,遂點點頭,露齒笑道:「陶兄有事?」
「難道張兄還不知麼?」見他一臉疑惑,陶安往四旁瞧了下,顧不上寒暄,直接把手一伸,將人拉至不顯眼的偏僻處,盡量放低聲音說:「你甭等了,元大人已讓皇上給押入天牢了!」
張青鳳驚得瞠大美目,一時間似乎尚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話,只顫著聲問:「這是何時發生的事?」
「不出半日。」陶安微微一歎:「現宮中早已傳遍,我只當你知曉,誰知你竟毫不知情。消息是從乾清宮傳出來的,應當不會有錯,我也差人打聽過了,元大人是給革職拿辦,欺罔大罪,怕真得殺頭了。」
「還有什麼消息沒有?」
奇了!陶安大出意外地問道:「你怎反倒來問我?」略顯訝異的目光從張青鳳臉上瞧去,想看是真不知還是刻意佯裝,於是他復又探問一句:「我以為你與元大人早已結為『膩友』了。」
聽得這話,張青鳳不由臉上一熱,縱是實情,也不好當眾坦言,再者元照本欲製造出他倆之間言實相符的意像,更不得否認。
他閃避似地笑了笑,不答陶安的話,只說:「出了這樣的大事我是真不知道,雖時有耳聞,可我總以為是玩笑話,也就沒多注意了。」
「你也太漠不關心了!」
陶安對他冷淡至極的表現顯得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張青鳳所處的禮部幾乎全是尉遲復的耳目,尋日吵嚷非議是有的,莫怪他難以當真,而且若非與他尚有交情,一般絕不會多事來探問口風,尤其恰碰在敏感點上,一些不中聽的話要是教有心人聽去,豈不自招禍事。
他細細想去,將所有見聞以規避的方式同張青鳳簡明述要地說上一遍,後下個結論道:「元大人下獄已是鐵一般的事實了,俗話說『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於官場縱橫,必得有權在手──我知道這麼問是太多事,可你現在有什麼打算沒有?」
「事出突然,我得多想想。」張青鳳垂下眼簾,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你說得不錯,多想想是好的,不論如何,這是很緊要的一步,寧可多費神細思,也不要草率而為。」眼尾一梢,陶安意有所指地道:「話我只能說到這裡了,眼下權臣當道,保有清操絕俗雖難得,但這『俊傑』也非人人可當啊!」
聽出些端倪來,張青鳳先是不作聲,然後惋惜似地點頭稱是:「處境難為,只怕裡外不是人。」
「那倒未必。」見張青鳳抬眼瞧著自個兒,陶安擺出思索的神情,沉吟了好一回才道:「這回元大人下獄,大夥兒都心知肚明是誰做的好事,我知你不是個甘願依附他人的人,雖不逢迎,可表面仍來個巧妙迂迴,也好過以卵擊石。人生在世,不是圖名,就是圖利,若一樣都不得,那真是白走這一遭了。眼下有個現成的機會,就瞧你願不願了?」
「陶兄的意思是……」
「不、不!你千萬別誤會!我有妻有子了,哪裡有這樣的心思!」陶安臉紅紫漲使勁地搖手,索性把話給挑明著說:「只我想像你這樣的人才,就此埋沒未免可惜了,既中堂大人有心栽培,何不欣然應許?」
此言一出,張青鳳全然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是來當說客的。
秀眉微挑,他深深瞅了陶安一眼,忽地抿嘴皮笑肉不笑地道:「有勞陶兄費心了。中堂大人的好意我明白,可在這當下,若貿然允受了,流言紛紛,無端惹來惡名,我這又是何苦呢?」
「是是,你考量得很實在。」這也證明張青鳳並非全然沒這意思,而是礙於現在的窘狀無法順當表示。
如此一來,事情便好辦了!心裡這樣想著,陶安越發激起三寸不爛之舌鼓吹道:「縱是這般,可心裡的好歹至少得教人摸出點兒頭緒來,老讓人懸著,豈不辜負那一片心意。」
張青鳳長噓短歎幾回,並不說話。
「倘或張兄不嫌棄,由我給你拿個主意吧!」
「願聞其詳。」
「不瞞你說,中堂大人早料得你會有此顧慮,已在府中為你設宴,是否有心,就瞧你自個兒了。」其心動搖,眼看就要水到渠成,陶安不慌不忙,反而裝起一副十分鄭重謹慎的態度。
張青鳳垂目頷首,口中雖無表示,陶安卻已自認明白帶笑離去。
復而抬眼,張青鳳暗自冷笑,當初陶安是個不願屈附的倔梆子,誰料事過境遷,竟也難免沾染不少官場惡習,面上裝什麼落落寡合不齒倚附,對上尉遲復這個真小人,陶安不過就是個裝腔作態的偽君子!
可……方纔所言之事,見陶安的意氣神態,並不像說謊。
元照入獄,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沒想到竟然會快得如此令人措手不及,甚至他以為,這僅是元照和皇上聯手演出的戲碼,如今假戲真作,將人拿入刑部天牢……那是死囚才會待的地方呀!
心裡咯登一下,張青鳳緩緩放開緊握的手,已然汗濕一片。
隱隱約約地,不知從那兒兜來的心境,也抑或是不願面對所自生的寬慰……興許,事情並非想像中的糟。
出了一會兒神,忽地遠遠兜來一聲聲急促的叫喚,張青鳳一個偏身,穆和順已氣喘噓噓地趕上前來,左右見僅他一人,尚不及歇緩,隨即自袖裡拿出一封信悄悄地遞予他,低語道:「張大人千萬別聲張,這是元大人托奴才給您的。」
瞭然於心,張青鳳把信緊緊捏在手裡以袖遮掩,瞟了一眼甬道,朗聲笑問:「唉呀!這不是穆公公麼?瞧您老急成這樣,是要趕去哪兒?」
穆和順聞言一楞,倏而會意過來,立馬打蛇隨棍上答道:「奴才自是替萬歲爺辦差去,實在不得耽擱,請恕奴才不俸陪了。」一個欠身,便踩著焦急的步伐匆匆地走了。
看著穆和倫遠去的背影,張青鳳也不多留,隨即若無其事地走出宮門,擺起不急不緩的神態,直接攔轎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