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風,並非真的風;雲,也並非真的雲。
這一日蒼山之中本是天氣晴朗,但一旦有了邪氣,就成了——
風含砂,雲射影;
風含砂從天外來,雲射影自蒼穹至!
一時之間,彷彿突然起了一陣風暴,不知是何物,黑壓壓一片,鋪天蓋地而來,朝著五人當頭打下——
「有埋伏!」
展昭喝了一聲,舉劍疾擋;其餘幾人也都拔出兵器,撥打飛來之物。
頃刻間,只聽耳邊「噹噹噹噹」,脆響不斷,足有千多下才停了下來,每人各自撥落了一、二百枚暗器!停來時,始覺雙臂酸麻不已!仔細看去,只見地上琳琅滿目,柳葉刀、梅花針、羅漢錢之類應有盡有;日頭一照,影影綽綽閃著幽幽妖光!
「好毒的招數!」
趙珺自言自語道了一聲,舉頭四下望去,只聞一粗一細兩種聲音融在一起,發出了一陣詭譎陰笑——
「哼哈哈哈!不愧是『洱海月』的人,果然厲害!吃了我們的『含沙射影』,竟然毫髮無傷!」
「你們是何人?」趙珺忍不住喝道。諸事交雜,他本就心中煩悶;如今才離了洱海就又遇上埋伏,更令人不禁暗咒晦氣!
「珺哥哥,你也莫要問了。你不認識他們,我來告訴你就是,免得又要聽他們鬼哭狼嚎般的怪笑!看他們的下流功夫,我猜該是『蒼山雪』一派的『含砂』、『射影』。」段雲妍在展昭背後出聲道。
雖然她也會些功夫,但到底是個女孩兒家,又是王族,平日裡練的工夫只能防身,卻難應付真正的大陣仗。剛剛展昭離她最近,未及多想,便將她拉了過來,護在身後。
「好眼力!想不到你竟識得我們的名號!」
「不過,我們可也認得你!你是段思廉之妹,雲妍郡主!」
那一男一女一前一後交替說罷,又笑了起來。不光笑,還猛然抖手射出了第二波暗器!
這次,眾人皆看到了兩道極快的身影自空中驚掠而過,但根本沒時間細看,甚至也來不及過腦,又是一番拼了命的撥打躲閃——
「展大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若只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字怕是疲於奔命,誰也受不住!」趙珺在間隙中喊道,手中銀槍抖得仍是快如風動。
「關鍵是,要逼他們現身!」展昭答道。
其後話音才落,趙珺尚未接言,卻只聽得段雲妍道——
「要他們現身?這個應該不難,就讓我試上一試吧!展大哥,你可千萬要穩住馬兒!」
語畢,不待二人答話,段雲妍已摘下背後那柄精緻小巧的銀弓,自展昭馬後站了起來,接二連三,「嗖嗖」向四面林間射出幾箭。之後,迅速向下一滑,坐回馬上。
「雲妍,你這到底是?」趙珺不解道。
「珺哥哥你先莫要急問,且看著就是了!」段雲妍笑答。
笑聲未落,忽聽頭頂林稍傳來一陣尖銳嘶鳴,只見「含砂」、「射影」二人瘋癲了似的躍了出來,在空中手足胡亂揮動,好像十分痛苦。不過他們並未就此甘心,一邊咒罵,一邊仍在繼續發出暗器,只是速度已經大不如前。
速度慢了,其間便有了空隙,讓劍插入的空隙。
那是一柄寶劍,劍光一閃,清寒眩目!
那凌厲無比、也矯健無比的人究竟是怎麼到了面前的呢?
這是「含砂」、「射影」在那驚鴻一瞥的一瞬想到的最後一個問題。
那一瞥之後,他們便已成了呢驚芒一劍之下的亡魂!
「展大哥!」
好一會兒,趙珺才喊了一聲,翻身下馬,奔向前方立在約莫一丈開外之處那人。
因為,連他也不知道展昭究竟是何時飛出去的。幾人之中,展昭輕功最好,這本是無人敢說一個不字。可是,他的速度未免快得不可思議!如果不是腳下那兩具屍首,不是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他會以為自己只是看到了一道寒光,一道令人目眩神迷的寒光!
不過,驚世驚艷的功夫只是看在另外四人眼中。展昭卻知道,自己剛剛失手了。若是與上再強上一分的對手,就會失手。在生死攸關之時,出手必須直取敵人要害。「含砂」被一劍封喉,但是「射影」,她是被穿透了正當胸,而非心口。在那一刻,他眼前的景物突然晃了一晃;所以,他腦中猶豫了,手上的劍便也刺偏了。
激戰過後,清風拂面,風中帶了一絲血氣。
展昭抬了頭,只覺前方景物越見模糊起來,耳邊似乎聽到有人喊他。他動了動唇,想要答話,喉中卻猛然湧上一陣甜腥,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了。
※※※
展昭是被一滴淚水喚醒的。
也許,是他將醒時,那滴淚恰好滴在了他的臉上;但是,他終是因這滴淚清醒過來。然後,聽到年輕女子低柔綿軟、帶了哭腔的聲音——
「展大哥,展大哥,怎麼辦?都是我害了展大哥——」
展昭微微動了動睫毛,緩緩睜開雙眼,發現面前哭花了一張悄顏的是段雲妍,也看清自己還躺在剛剛那條山道邊的地上。想來,他並未昏厥太久。只是不明白,這小郡主為何要說是自己害了他。心中正想著要坐起身來,卻聽趙珺道:
「展大哥莫急,你受傷了,待孤波幫你包紮好再起身也不遲。」
受傷?
的確,他受傷了,很輕的傷。
此時,他才想起,自己剛剛被暗器擊中了。就在那第一波奇襲發起之時。原本,他是可躲過的,但他在那一瞬做出的第一個反應是拉過段雲妍擋在身後,下一步才是抵擋暗器,保護自己。他的動作已經夠快,當終究稍緩了半拍,左肩上還是中了兩枚羅漢錢。
不過,「含砂」「射影」的目標本是段雲妍。他們要帶活生生的郡主回去請功,所以並沒有在暗器上喂毒。
暗器無毒,他並不是因此而昏倒的。
這點,不光展昭自己,趙珺心中也明白。在向孤波替展昭包紮好傷口後,他抬臂將他的身子撐了起來,竟發現他的手冷得嚇人!
「展大哥,你——」趙珺微微一顫,瞠大了雙目。
「無妨,此時,該是還有時間的。」展昭搖了搖頭,兀自持劍站了起來,從懷中摸出一顆赤硝丹服下。之後轉向幾人道:「沒事了,繼續趕路吧。」
「展大哥,你的傷真的不要緊嗎?」段雲妍仍不放心,抓了展昭的手問道。
雖然她自小古靈精怪,發現了段思廉的秘密後便時常半是威脅半是耍賴地跟到「洱海月」總堂中玩耍,但人人當她做珍寶一般護著,從未真正讓她見過什麼廝殺惡鬥、血肉模糊的可怖場面。剛剛見向孤波從展昭肩頭挖出暗器,流出好大一灘血來,倒著實嚇到了她。
「真的不妨事,希望郡主沒有受驚才是。」展昭微微笑了笑答道。儘管他胸中的氣血尚未完全順暢,不過這小郡主生性純真善良、心無城府,誰又忍心家她難過皺眉呢?
「展大哥,你沒騙我?」
段雲妍側仰了頭看向展昭,總覺得他雙唇發紫,面色也有些不對。還想再說時,卻被趙珺攔住,在她頭上揉了一揉,道:
「你這丫頭,倒從不知認生,見展大哥脾氣好,便見了面當日就纏住人家說話,怎麼不見你敢去纏白五哥?」
「白五哥那張冷面寒傲似冰,怕是珺哥哥你都不敢隨便招惹,我哪裡敢纏他嘛!」段雲妍扁了扁嘴,放開展昭,轉而扯住趙珺的衣袖。
「白五哥並非冷面。不光不冷,還是火一般的熱烈性子,只是你與他並不熟識而已。」趙珺笑笑,口中安慰著段雲妍,眼神卻擔憂地移向展昭,看著他縱身上了馬,方才躍上馬背,無聲一歎。
白玉堂性烈,展昭又何嘗不是如此?
只不過,展昭並不是一個鋒芒外露之人。
他的傲,是深在骨子裡的。
只六年前,第一次在大內福寧殿見了他的劍便看了出來——
那般矯捷凝練、揮灑自如的劍勢,只有一個極為驕傲自信的人才使得出來。
就是剛剛,他那一句「無妨,此時,該是還有時間的」,也是傲到了極點;既不允許自己顯露出一絲弱勢,也不給別人半點機會那麼去想。
他同意段雲妍一同前往苗寨,除了促成大事之外,卻也還有些私心,希望能在那九大苗寨的大首領麾下尋到一、二神醫,便是無力為展白二人解毒,至少或許可以指條明路。
想到此,趙珺喊了聲「展大哥,等我一等」,便一縱馬追了上去,身後揚起一片塵埃……
塵埃……久久未落……
因為,除了剛剛那兩隻已死的螳螂,後面還跟了一隻黃雀。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兩個愚不可及的蠢貨!倘若『蒼山雪』門下都是這等貨色,卻也不足為患了……此時看來,倒不妨暫且效仿姜太公穩坐釣魚台……若能坐收漁人之利,先銼銼他們的銳氣,卻也是一件快事……」
那「黃雀」低吟幾聲,呵呵一笑,又在林間隱去了。
※※※
八月初七,卯初,羊苴咩城內送出了兩封急信。
這兩封信分別發自城內一東一南兩地,最終卻未出城半步,仍是回到了那東、南二宅,只不過這時它們已經調了一個個兒,落在了送信人各自的主子手中。而其中一位主子,才剛從外面歸來不到半個時辰,連衣上、發上沾染的晨露都還未全部散去。
他剛剛連夜趕路回到府中,因為今日白天還要上朝。他親自去調查了一些事情。儘管他是主子,不僅僅是這座在此處已算得上是豪宅的府邸的主子,同時也是大理的主子;將來,他還會是整個天下的主子!但他喜歡親歷親為,而不是光說不做;在這個世上,他只相信自己!
「主上,段思廉回府了。」
「嗯,知道了。去準備一下吧,快到上朝的時辰了。」
接過屬下遞上的密信,他只微微一笑,伸手接了,將人譴了下去。
段思廉回府,這件事情在四天以前他就已經知道了,而消息卻才送到他的手中。這再一次印證了他是正確的。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呵呵……」
他笑著站起身,一邊走進內室,一邊撕下臉上蒼老的面具,露出一張如同芙蓉般年輕秀麗的臉。
「唉……奔波了整夜,真有些倦了……」他歎了一聲,走向榻邊,掀起垂落的層層幔帳,「啪啪」幾下點向直挺挺躺在榻上,頭髮灰白、動彈不得、口不能言之人的穴道:「想必今日那段思廉也會上朝。他並非常人,為免被他發現什麼破綻,今日就勞煩爹爹您代孩兒上朝去罷!」
「你——我殺了你這逆子!」
那人一恢復了自由,立刻一掌劈來,卻被面前之人輕而易舉地擋下——
「且慢動手,爹爹,別忘了您體內的蠱啊——漢人總說,『養不教,父之過』,孩兒也只不過是盡得爹爹的『真傳』而已!姐姐或可說比我幸運些,因為她並不知道當初逼她為妓、把她當作棋子一般利用的人就是自己的親爹!而我,我雖然恨你,卻不想浪費了你處心積慮建下的大好基業!預期繼續抱有幻想,希望楚無咎或是段素興之流幫你取得天下,還不如自己親自去奪!孩兒這也算是一片孝心,替您實現一生的宿願而已!」
「你!你!我楊春愁沒有你這個兒子!」
此時,那人早氣得全身發抖,面色青紫,呼吸急促,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陣陣痙攣。
「這話,當年姐姐背叛您的時候您就已經說過了。也只有遭到背叛的時候,您才會想起我們是您的子女!不過您無情,我卻不會無義,待我登了基,會馬上尊您為太上皇,先大理而後天下,我們父子二人共謀大業,豈不快哉?至於眼前,年還是聽孩兒一聲勸,與我合作為妙!這『千絲萬縷食情蠱』的厲害,爹爹該是比我更清楚才是!」青年男子幽柔而緩慢地吟哦著,發出癡癡的低笑。自始至終,他都這樣笑著,笑得極美,美麗不可方物!「對了,我還忘了告訴爹爹,娘出山到大理來了。說來我倒應該好好感激她,若不是她把自己那份美貌傳給了我,爹爹也不會對我如此特殊。若是如姐姐那般,凡事都只學到八分,或許我今日已經又成了那昏君身邊的奴才,像木偶一樣被爹爹操縱在股掌之中!」
「她?她出山來做什麼?」楊春愁猛然抬起頭,驚愕地問。
「大概是來幫段思廉,對付爹爹您。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一雙兒女都還活在世上……只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而那一切都是您當年從她手中剝奪去的!」青年男子垂下眼簾,半抿薄唇,那神情,卻與當年令整個武林為之驚艷的素月玄女姜弱水有七分相似。只有七分。
因為,他首先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心腸歹毒的男人,甚至連他的眼神都好像帶著毒一般!另外,素月玄女是香的,她的身邊總是淡香繚繞;可是他卻正好相反,氣息之中隱約散發出陣陣腐臭。因為他對自己也下了蠱。他花了三年的時間將那蠱慢慢養大,直到它強得足以助他得到了楊春愁的大半功力。可是,它也在他體內留下了病灶。無論使用什麼方式,也無法出去這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不!我那麼做是為了保護她!而且,她的臉也不是我毀的!我已經殺光了毒巫九尊一門,為她報了仇!錯的是整個武林,而不是我!他們個個都覬覦她!都對她圖謀不軌!我只是想在成為武林至尊的那一天,再風風光光地把她接回我的身邊!」楊春愁用力搖著頭,歇斯底里般道。一如過去的二十五年,只要提起姜弱水,他就會這樣瘋狂起來!
「可惜,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就算你此時當面告訴她一切,她也不會相信!」青年男子長歎了一聲,一甩手,拋出一條紅綾。紅綾纏住了楊春愁的頸子,就這樣生生將他從榻上拽了起來。「如果您還想活著再和娘見上一面,就聽我的話,去上朝。如果那段思廉想要試探,那便讓他試探。相信以爹爹您的謀略,應該還不會輸給他才是。」
說罷,他轉身自櫃中捧出一套官袍,笑著上前道——
「來吧,爹爹,孩兒伺候您更衣。」
※※※
同樣是卯初,未到卯正。
段思廉今日本是並不想上朝的。迎親的大隊人馬未至,上朝也只是裝腔作勢而已。何況,他才回來就聽說府中出了事,此時還未理出頭緒。不過剛剛收到了那封密信讓他改變了主意,同時也驚動了另一個坐等了幾日、正欲動身前往赤寒宮之人——
「什麼?楊春愁回府了?」白玉堂匆匆而來,顧不得喘上一口氣,立刻問道。
「正是。我剛剛接到密報,他大約半個時辰以前回到了國師府。」段思廉答道。
此時,他們正身在府邸之中的一個小島上。說是小島,其實只不過是在花園池中人工修建的一座竹亭,四面環水。在此談話,不易被人偷聽。因為府中出的那事就與奸細有關,但至今尚未發現那奸細究竟是何人,所以兩人幾日來行事不得不萬分小心。
「他既回來了,我便想就此會他一會。此前,雖早知他的名號,可從未見過本尊的廬山真面目。因此,今日我決定上朝,先與他碰個面,探探他的深淺。」
「如此也好。」白玉堂點了點頭。
此後,二人又說了幾句其他,便起身離了竹亭,回到岸上,各自去了。
到了辰時,車馬之類全部準備妥當,段思廉身著白色繡金長袍來到院中,在車前駐了足,卻又突然回了頭,兩側環顧了一番,半瞇了雙眼,露出一個冷湛的微笑,令眾人不禁一顫,不寒而慄起來——
今日的段思廉似乎有些什麼不同。
就在他們這麼想著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了「咚」的一聲。回頭看時,卻見侍衛中有一個人倒在了地上,頸邊插著一柄短刃。短刃刺穿了皮肉,但刺入的位置恰到好處,不足致命。那人倒下時,頂上的帽子掉了下來,露出掩在其下,半濕的頭髮。
驚疑間,段思廉已開了口,吩咐道:
「帶下去,好生看管。」
「是,爺。」一旁的侍衛應了一聲,將那人拖了出去。
之後,段思廉一言不發地上了車,放下簾幕,下令前往王宮。
一路上隨行眾人只在心中猜測究竟出了何事,但無一人出口談論。不論如何,只知自己此時跟的是名主、做的是大事便罷。
而此刻車中,卻有兩人相視而笑。
一個是穿了官袍的段思廉,另一個身量相仿的則著了一身侍衛服飾,再看那張臉,竟也是段思廉!
不過,只要稍稍細辨,就可看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穿了白色繡金長袍的那個滿面微笑,鎮定沉穩,自是真的。但他卻不是適才出飛刀刺人的那個。
車子一出府門,在路上走穩,他們就已經迅俳髀蟛I緣髁斯暐式晛Z哪歉鍪堿N艘律潰笛h睹嫫ゅ╲廜m吮糾疵婺俊T矗け前子裉謾?p>
初三那日回了府,二人就已經有所防備。因為那一夜府中暴斃了一人,而且不是別人,正是趙珺當初臨行時留在大理、假扮段思廉的「影」——祁應天。事實上,祁應天是自盡而亡,為了不再受體內毒蠱操縱,傷了剛剛歸來的段思廉。所以,他只得在拼盡全力尋回一絲理智的那一瞬間殺死了自己。
祁應天非同常人,他是「流雲飛龍」兩暗堂八大堂主之一,被下了蠱卻始終不自知,直到段思廉回府才突然發作。這下蠱之人,必定就在他的身邊。但要如何找出這人,卻讓段思廉與白玉堂頗費了些腦筋。兩人不動聲色地按兵不動數天,終於借今日這機會將計就計,在涼亭密談,引那人入水偷聽,濕了鬢髮。方才一眾人中,惟有那人帽邊被水浸得顏色深了一圈,當即被白玉堂認出,一舉剷除!只不過為保萬無一失,才由他易了容,扮作段思廉的模樣擒拿奸細。
※※※
赤寒宮主楊春愁是個透明人。
何為透明?
就是人人都看得到他在江湖中翻手為雲,覆手成雨,卻沒有誰說得出他的真面目。
聽說他曾與大宋襄陽王勾結,意圖助其奪取天下大權,自己成為武林之主。不想那襄陽王最終落敗,楊春愁也退居關外,自此銷聲匿跡,甚至有人猜測他已在那場黑白兩道的大混戰中喪了命。直到約莫一年以前,他方又復出,重震赤寒宮;並且未過多久,就成了大理國師。之後,一反昔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做派,大張旗鼓,招搖過市,威風凜凜,好不風光!就連他身上那一襲國師長袍也是鑲金繡銀,墜滿各色珠寶,其華貴幾乎超過了當今國主段素興!
「那就是楊春愁?與我所想的倒不大相同。」白玉堂一邊自簾幕的縫隙向外望去,一邊低聲道。
此時他們已到了王宮,恰見楊春愁的儀仗浩浩蕩蕩而來。
「嗯,與我所想也不盡相同。白兄你可注意到了他的雙眼?他雙眼渾濁,目光漂移,似乎心事重重。」段思廉道。
「這倒是古怪得很。一路上,他屬下派來的那些殺手個個囂張得好似自己可以一手遮天,怎的他這宮主卻滿面晦氣?」白玉堂點頭又道。
「今晨探子來報,說他是一早趕回國師府,莫不是他赤寒宮中出了什麼變故?這兩日我聽到不少傳聞,說他突然當上國師一事令『蒼山雪』門主呂佰魑十分不滿,兩派也曾發生過幾次衝突,只是未上檯面,那昏君並不知情。」段思廉猜測道。
「如此說來,此事卻或可利用——」白玉堂沉思了片刻,問道:「你可知,那『蒼山雪』一派之人有何特點?比如,裝扮如何,善使什麼兵器?」
「他們原本也無甚特殊,只是那呂佰魑好大喜功,好似生怕無人知曉他的名號一般,令門下之人全部換做白衣黑褲的裝扮,弄得神不神、鬼不鬼,古怪異常,他卻不以為意,反而十分得意。」段思廉搖頭解釋。
「白衣黑褲……好。若是我說此時就要那樣一身衣衫,你可能在下朝之前弄來?」白玉堂又問。
「如果白兄需要,我自可弄來。只是不知白兄……」段思廉說到此,停了下來,看向白玉堂,只等他解答。
「等了這幾日,好不容易待到這老賊回了府;既然終於見了面,總要先探探他的根底。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白玉堂回答。
「白兄所言極是。如此一來,不僅可以一探究竟,還能順便施上一個反間計!段某此前倒是考慮不周,多虧白兄心細,足智多謀!段某佩服不已,若有機會,不僅此時,就是日後成就了大業,也希望白兄能助段某一臂之力!」段思廉微微一笑,藉機開口。
「段爵爺客氣了,白某只是——職責所在。」白玉堂抱了抱拳,心中暗道:此時總算知道,那貓為何總愛將此話放在嘴邊。某些時候,這簡簡單單四個字卻可四兩撥千金,也的確好用。
「即便如此,段某還是要道上一聲謝。」
段思廉邊說,邊抱拳還了一個禮——好一個「職責所在」,一言以蔽之,卻將他的試探避了個一乾二淨,既未答應,也未拒絕,讓他不知他心下究竟做何想法。若想控制,極不容易。看來,仍要從他處下手,旁敲側擊,才有可能將此人收歸自己麾下。
「白兄,此刻上朝時辰已到,段某便先去了。白兄所說之事,我自會吩咐屬下辦好。」
「多謝。」
白玉堂頷首致謝,看段思廉下車去了,便獨自在車中坐等。過了不到半個時辰,有人輕輕叩了叩車窗,將一個粗布包袱遞了進來。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套白衣黑褲。除此之外,還有化裝易容所需之物。看來這「洱海月」之名絕非虛傳,屬下之人依令行事,手腳倒十分麻利,心思也算縝密。
如此這般想著,不消半刻,白玉堂已換上了那身衣物,重又易了容,觀察過後,趁無人注意,身形一閃跳下車去,在一高處隱起觀望。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沉靜的王宮大殿內開始有了聲響,眾多文官武將魚貫而出,各自上轎上馬,回返各家府第。
那楊春愁的儀仗不僅人多勢眾,而且也與他那身衣袍一般,裝扮得金碧輝煌,只是沒有描龍畫鳳,過目一次,要想忘卻也難。
白玉堂遠遠瞇起雙眼看準了方向,縱身而起,穿越了層層殿宇,追了上去。他心中暗咐,本欲跟入國師府邸之中,不想才跟到半途便又出了意外!
※※※
意外,意外,意料之外!
不止白玉堂,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就算耳邊已經聽到了那聲震天裂地的轟鳴,也沒有一個人想得到,楊春愁所乘的那駕馬車竟會隨之突然爆裂開來!
「這——這——國——國師!國師大人!」
半晌之後,漫天遍地飛舞的塵埃漸漸落定,驚得目瞪口呆的一干人等方才反應過來,開始四處尋找楊春愁——的屍體。
他們找的是屍體,而不是人。
因為那馬車早已經分崩離析,人又怎可能還活在世間?
不過,楊春愁就偏偏還活著。他不僅活著,還非常興奮和驚喜!
因為那馬車雖然爆裂了,造成這種結果的卻不是火藥,而是一種掌法——
暴雨驚雷!
這種掌法的名字聽來很是聳動,其實卻是一種非常精巧細密的掌法。它發掌時拼的不是蠻力,是眼力;以眼力配合掌力,專門襲擊要害——比如馬車的各處接縫——令遭襲之物在一剎那間粉身碎骨!
這曾是一個女子最善用的絕招!那個女子就是他此生唯一一個對她付了心、用了情的人——
「弱水!弱水!我知道是你!我知道!離夢已經告訴我你出山了!你是來見我的!既然如此,為何還不現身?」
弱水?難不成這偷襲者是姜弱水?
白玉堂聽到楊春愁的狂吼後一怔,在道旁屋脊上伏低了身子,決定暫時繼續靜觀其變——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