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年從一株大樹後鑽了出來,卻是小緒。
林墨汐有點吃驚,道:「小緒,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小緒眼中有敵意,卻還是答道:「我掛念公子,就求了舒公子,他指點我到這裡來尋你。」
林墨汐微笑道:「小緒,你為什麼不走近點?你怕我,離這麼遠?」
小緒垂下頭,道:「門主,你讓我見公子吧。我真的很想他,他病了很久了,不知道現在怎麼樣。」
林墨汐歎了口氣,道:「我有要務要回七劍盟,要暫離數日。你來了也好,就替我好好照顧他吧。」回頭喚了人,吩咐帶小緒進去。小緒喜出望外,忙一路小跑地奔了進去。
數日後,一騎快馬,絕塵而來。也不管這幽靜山莊內是否適合縱馬,就直闖了進去,奔到一處水榭之前,方才停下。
林墨汐衝進房裡,只見小緒站在榻前早已哭得眼睛紅腫。「公子……公子他……」
鳳致躺在榻上,他本來久病,臉色一直蒼白如紙,如今已經成了一種死灰色,林墨汐伸手到他鼻下探了探呼吸,氣若游絲。又伸手搭了搭他腕脈,脈象已亂,是垂危之象了。
林墨汐臉色慘白,抓了小緒的肩道:「我不是叫你好好照顧他嗎?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小緒抹了眼淚,抽泣著說:「你走後,公子更是不吃不喝,我怎麼勸,也最多吃一點點……藥更是不喝的,我急了,求他喝,他就只會淡淡一笑,說一句生死有命,叫我拿走……我,我又不能逼著他喝……」忽然眼中閃過一絲怨恨,瞪著林墨汐道:「都是因為你對公子太壞,公子才會心灰意冷,生無可戀。我第一次見你,到你最後離開凝碧宮,公子總是用那種眼神看你,很溫柔,很悲哀,很無奈。你從來不在意他,你只有在想利用他的時候才會對他溫柔對他笑。你現在知道,想對一個人好,而他又偏偏不理會你,是個什麼滋味了吧?」
小緒一口氣說到這裡,眼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似地滾了出來。林墨汐呆呆地站在原地,怔了。
想對一個人好,而他又偏偏不理會自己。
「我還記得我最初到凝碧宮時,公子每天最操心的,就是你不肯吃東西。公子每天就哄著你,勸著你,你理也不理,睬也不睬。只是,你是有意,公子是無心。」
林墨汐喃喃道:「無心?」
小緒恨聲道:「公子被你傷透了心,傷碎了心,怎麼還會是有意對你不好?」
林墨汐一個踉蹌,退坐在榻沿。回過頭去看鳳致的臉,他的面容很寧靜。安靜得就像是在熟睡。林墨汐的心被狠狠撞擊了一下,死對你而言,真的就是件好事嗎?你已厭倦了這般活著,也厭倦了跟我的糾纏?
鳳致對於自己的糾纏,常常是無奈一笑,那笑容中的淡泊與空虛,林墨汐此刻才漸漸開始理解。
非是已不愛,只是情已冷,心已灰。感情還沉澱在心裡,只是已是一潭死水。或是死灰,無法復燃。
門口有響動,是仙劍門的長老之一,擅醫術。林墨汐是快馬加鞭趕回來的,長老來得遲了一步。
長老搭了鳳致的腕脈,皺眉不語,林墨汐搖了長老的手臂求道:「救救他,我不能讓他死!」
長老歎了口氣,道:「墨汐兒,藥石無力,回天乏術。世上最無法醫治的一種人,便是自己想死的人。以鳳致的武功根底,不論是生了什麼大病,都不當如此。是他自己在找死。」
林墨汐呆住,望了長老,又回頭去看鳳致。「不、不……我不要他死……」
小緒的聲音,就在他身後尖利地響了起來:「公子就是你害死的!」
林墨汐狂叫一聲,長老喝道:「小緒住口!」拍拍林墨汐手背,溫言道:「墨汐兒,生死有命,你就不必強求了。讓他去吧。」
林墨汐拚命搖頭,長老看他半日,道:「其實,你若真想救他,還是有辦法的。」
林墨汐眼中一亮,方才死白的臉色也泛了紅,顫聲道:「什麼辦法?」
長老一字字道:「寒月芙蕖。」
林墨汐一震。寒月芙蕖本是至寶,武林中人對此貪慕,都是為了其中那筆偌大寶藏。實則寒月芙蕖本是仙葩靈藥,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
「寒月芙蕖本是續命神物,即使是如鳳致這般元氣散盡,危在旦夕之人,也一樣救得回來。只是,墨汐兒,要看你捨不捨得了。」
林墨汐默然,自從得了寒月芙蕖那日起,他便日日以己鮮血養那仙花,才能保得花血色鮮艷,一如當日生在枝上般色澤如生。如今便是在等次年八月十五,月圓之夜,便可憑那寒月芙蕖,尋得那筆寶藏。
現在距八月十五不過月餘,但鳳致命在頃刻,是無論如何也熬不到那時候了。
小緒衝上來,拉著他一陣亂搖,道:「你還考慮什麼?你還捨不得那見鬼的寒月芙蕖?你當日是怎麼逼公子跳下山崖,替你摘花的?現在你為了貪圖那筆寶藏,就可以不在乎公子的性命了?」
長老喝道:「小緒,不得對盟主無禮!」
林墨汐卻一臉茫然,對小緒的舉動也毫不在意,只是掙脫了小緒的手,走到榻沿,去撫摸鳳致的臉。鳳致的臉很涼,涼得讓林墨汐心中更是發冷。
林墨汐貼近鳳致耳側,輕喚道:「阿致,阿致。」
小緒冷笑道:「你叫他,他也聽不見的。公子早已對你是心死心灰了,公子碰見你,算他這輩子倒楣!凝碧宮鳳三公子,何等瀟灑高華之人,在江湖上名聲赫赫,如今誰會信這個形銷骨立,久病將死之人會是鳳三?這都是你害的!」
林墨汐恍若未聞,只是將頭靠在鳳致肩上,柔聲道:「阿致,以前是我錯了,不該那樣對你。我知道傷了你的心,你原諒我好嗎?以後你要我怎樣我便怎樣,我再不會讓你傷心了。」
長老見他目光散亂,忙揮手止了還想說話的小緒。林墨汐站起身,像夢遊似地向門外走去。
不時回來,手中已多了一朵血紅蓮花,正是寒月芙蕖。
林墨汐捋起衣袖,露出左腕。白皙肌膚上,全是深深淺淺的傷痕,這大半年來,他日日以己血來養這仙葩,也不知劃了多少道口子,流了多少血。
小緒見了他手上縱橫的傷痕,也閉上了嘴。每夜子時以鮮血澆花,一日兩日,十日八日也罷了,這上百的日子如是,也捱了不少苦。
長老的聲音,緩緩響起:「墨汐兒,你可要想清楚了。這一次錯過,便又是二十年了。」
林墨汐閉了閉眼睛。「我知道。」
二十年,確實太長了。長得我已經沒有興趣再去等待了。天知道二十年之後又會如何?總不比眼前的來得實在。側轉頭去看鳳致,那死灰般的臉色讓他的心一陣陣的抽痛。
一滴滴鮮血,滴在寒月芙蕖上。已逐漸變成潔白的蓮花,又被一點點地染成血紅。
血蓮盛放。
怎麼也無法相信,這朵花已被摘下經年。
林墨汐把花瓣揉碎,如同紅雨紛墜,心裡有淡淡的悲哀,如雨絲蔓延。
就因為這朵花,逼了鳳致為自己採來,才讓他對自己最終絕了念。鳳致在躍下懸崖之前,未嘗不希望自己喚住他。如果自己那時候肯叫住他,那麼一切都會不同。
自己是被迷了心竅呢,還是什麼?得了盟主之位,得了寒月芙蕖,日思夜想的卻是鳳致。當日在凝碧宮中,日日夜夜對他咬牙切齒,恨之入骨,此時卻是時時刻刻想著他,念著他。
林墨汐歎息一聲,幽長渺渺。
人或許真的要到了失去的時候才知道珍惜。
林墨汐捏開鳳致緊閉的嘴,把紅雨般的碎花一點點地送進他口中。然後倒了一杯涼茶,噙在自己口中,湊近鳳致的唇,慢慢吻了下去。
你替我摘的,我現在還給你。
你替我摘的是朵完整的盛放的鮮花,我還給你的卻是碎盡了的花。你給我的是一顆完整的心,我卻生生地把它弄碎了才還給你。
讓我再補一次吧,好麼?
淚水沿著林墨汐的眼角,緩緩滑下。他慢慢將頭靠在鳳致胸前,聽他的心跳聲,似是永遠不想抬起頭來。
身後的長老長長地歎息一聲,小緒早已呆在那裡,茫然地看著,說不出話來。
***
林墨汐呆呆地用手支了下巴,坐在窗前。房中燈火早已熄滅,只有點點星光,透了紗帷而入,映在林墨汐眼中,也是星光閃爍。他也不知這般呆坐了多久,就一直維持了這個姿勢不動。手邊的一杯茶,也早已涼透。
他眼中有血絲,鳳致服了寒月芙蕖後,雖然呼吸已均勻,氣息也已沉穩下來,但一連昏迷了數日也未醒來。雖然長老一再勸林墨汐放心,說是寒月芙蕖藥力太強,鳳致如今身體虛弱,經不得折騰,只是暈迷幾日,自會醒來的。
林墨汐卻不放心,日日夜夜地便守著,小緒雖然恨他薄情,但見他這般,卻也看不下去,端了茶飯來叫他吃,林墨汐卻碰也不碰,最後小緒無奈,把長老叫來,長老勸了半日,守著他吃,吃了兩口,又發怔。這般過了七八日,人也消瘦得緊,走起路來都是飄飄悠悠的,幾乎比鳳致也好不到哪裡去了。
忽然聽到一聲輕微的呻吟,林墨汐如夢驚醒,忙衝到床邊,只見鳳致微張了眼睛,一時間有些神智不清,盯著自己看了半晌,又緩緩閉上了眼睛。
林墨汐心中彷彿被揪緊了似的痛,見鳳致臉色雖然仍然蒼白,卻已非那死灰般的顏色。放柔了聲音,道:「阿致,你好些了嗎?」
小緒聽到房中有響動,衝進來一看,喜得什麼似的,撲到榻沿連叫公子,眼淚又不聽使喚地滾了出來。
鳳致睜開眼,對著小緒微笑了笑,有些艱難地伸手拍了拍小緒的手背,溫言道:「這麼大的孩子,怎麼還哭?不怕人笑話。」
林墨汐道:「小緒,去給公子端碗參湯來。」
小緒這才想起鳳致這些時日來一直都沒吃什麼東西,忙答應著,奔出門去。鳳致歎了口氣,道:「墨汐,何必糟蹋那些好藥了?說了叫你別管我的。」
林墨汐數日未眠,無日無夜地守著他,換來的卻是他的冷淡神氣,一時間急怒交集,跺了腳道:「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我不在乎你,我不把寒月芙蕖給你當藥服下,你現在早到了黃泉了!就不會對我冷言冷語,擺臉色給我看了!」
鳳致看了他一眼,微驚道:「寒月芙蕖?八月十五將至,你的心願也即將得償,你卻把它給了我,你難道願意再去等二十年?」
語聲淡淡,聽在林墨汐耳中卻幾成了譏刺,一時間只氣得眼淚險些迸出,怒道:「我當然不願!二十年,天知道是什麼樣,天知道還開不開!我為什麼把它給你?我不想你死,我不讓你死!你卻好,一般地對我冷言冷語,不理不睬!你對小緒都是輕言細語,卻看都不看我一眼,一個好臉色也無!」
鳳致歎了口氣,倦怠地道:「墨汐,我累。別鬧了,這條命是你撿回來的,你要拿去便拿去。寒月芙蕖是我摘來送你的,你要,我依了你,給了你,就是你的了。你還給我幹什麼。」
林墨汐更怒,直氣得整個人在發顫,眼睛裡的星光更多更亮。鳳致卻不看他,只閉了眼睛。
「你不就是記得我逼你去用血采那朵花?我當時不知道啊!我根本不知道寒月芙蕖是要用鳳家人的鮮血澆灌,才能採下的。就連寒月芙蕖要用血養,也是你告訴我,我才知道的……」
鳳致疲憊地打斷了他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已經無所謂了。是不是用鮮血採下來的都沒關係,花已經給你了,你要我做的我也做完了。墨汐,我很累,你能不能讓我安靜一下?」
林墨汐整個人顫抖得更加劇烈,眼光忽然觸到鳳致左腕上那道暗紅的傷疤。錚地一聲,拔出腰間長劍,喝道:「好!鳳致,你不就是記著金頂上我逼你摘寒月芙蕖之事?寒月芙蕖我已經還給你了,我現在把血也還給你!」
鳳致一驚睜眼,林墨汐出劍何等快捷,長劍已在左腕上劃出一道深深口子。他勁力拿捏甚巧,創口雖深,鮮血卻只是緩緩流出。
鳳致本來虛弱,此時突然見血,只覺眼前發花。
林墨汐白皙手腕上的血,襯了他淡青廣袖,如同血蓮盛放。沿著手腕流下,漸漸染滿了手背。
「墨汐!」鳳致顫聲叫道,半撐起身,想去拉他。哪知林墨汐聽他叫自己,劍尖用力一帶,這下創口更深,血管都被他劃破了一半,這次是血流如注。
鳳致見了他鮮血已染紅了半幅淡青薄袖,紅如血蓮。如那朵飲了血的寒月芙蕖,艷麗如火。
林墨汐一把將鳳致的臉扳過來,鳳致暈迷多日,元氣未復,哪有能力跟他鬥。「墨汐,你……」
林墨汐抬起左腕,鮮血如泉湧下,滴在鳳致蒼白的臉上,脖子上,紅如珊瑚。鳳致虛弱,又多日未進食,聞了那血腥味,更是噁心欲嘔,林墨汐不管不顧,捏開他口,便把左腕鮮血滴入他口中。
鳳致只覺一股溫熱甜腥的液體湧入口中,心中發寒。是林墨汐的血!想叫他住手,下頷又被林墨汐捏住,開不了口。血不斷地湧進口中,卻不見他鬆手,嗆咳起來,林墨汐才放了手,卻也不管手腕上還在流血,就站在那裡,看著鳳致。
鳳致喘過氣來,一抬頭見林墨汐腕上血流不止,一雙本來亮如星子的眼睛,此刻眼神散亂,人站在那裡也是搖搖欲墜。知他已失血甚多,再不止血,恐有性命之憂,顫聲道:「墨汐,別鬧了,快過來,我給你止血。」
林墨汐恍如未聞,只伸手去再抓鳳致,鳳致側身閃過,伸手去握他手腕,一觸只覺鮮血溫潤,心下一陣陣地發冷,柔聲道:「墨汐,別逞強,你會痛的。」
林墨汐茫然地搖頭,道:「不,我不痛。」指著心口說,「痛的是這裡。」
一把抱住鳳致脖子,臉緊靠在他發間,道:「你說,你說你喜歡我,還跟從前一樣喜歡我!」
鳳致這時只求他快些止血,道:「墨汐,我喜歡,我對你的心沒變過。我一直都是這般說的。墨汐,快止血。」
拿了他的手腕,想點他穴道止血,林墨汐卻猛地一抽手,道:「你這般對我,我把我的心都快掏出來給你了。你還不要,那我還不如把血流盡了死在你面前的好!那時候你再去跟我的屍體說喜歡我吧!」
鳳致一陣心驚,伸了手把他擁在懷裡,低聲道:「我喜歡,我喜歡。我跟以前一樣喜歡。墨汐,別任性,你死了,我怎麼辦?」
林墨汐早已頭暈眼花,立足不穩,這段時日以來,還是鳳致初次主動把他擁入懷中,更是緊靠了他不願起來,道:「阿致……以前是我錯了,是我不好,讓你傷心……現在我什麼都做了,你就原諒我……好不好……至少……再給我一次機會……寒月芙蕖……都能二十年開一次……你為什麼……不能再原諒我一次……給我……一次機會……」
說到此,人已是半暈迷,聲音也漸漸微弱。鳳致拉過他的手腕,道:「至少,你得先活下來。」
一面替他止血,林墨汐伸出另一隻手,去觸碰他的臉,斷斷續續地道:「阿致……其實……我還在凝碧宮時,我就喜歡你……可是那時候……我不知道我師父就是你……我恨你,才會那樣對你……我當時要你去採寒月芙蕖,我很後悔,真的很後悔……阿致……」
鳳致長歎一聲,道:「我答應你。我給你一次機會。只是……墨汐,不要再欺騙我了……我經不起打擊了。」
林墨汐掙開他的手,死命摟住他脖頸,道:「不,我不會騙你……我……喜歡你,阿致……」
一言未畢,已經昏倒在鳳致臂彎裡、
鳳致撫著他的黑髮,低聲道:「墨汐,你知道嗎,當日在金頂之上,即使是一個幻影,一個人偶對我說喜歡我,我也高興得不得了。現在聽到真真實實的你說這句話……我……寧可再相信你一次……」
低下頭,鳳致凝視林墨汐蒼白的面龐,臉上神色變幻不定,也不知道是喜,還是悲。良久,他把頭埋在林墨汐的發間,聲音模糊地低喃:「墨汐,墨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