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獨自站在天馬郡外的夜色,身上披著厚重的御雪大氅,心情沉重地凝望著這場似永無止歇的大雪。
自奪下天馬郡後,她原先是打算就照她的宣告,命天宮於三日內交出天孫,否則便將率大軍踏平天宮三山,可就在那日天宮的雲神布法將天宮三山重鎖於濃霧中後,在時限已臨的第三日清晨,原本阻撓了視線的重雲厚霧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提早來臨的冬雪,且還是場狂烈得要將天地吞噬的大雪。
只是這場雪並非下在天宮三山內,而是下在以天宮為圓心的範圍外,任何通往天宮的路徑皆在暴風雪的勢力之下,雪勢之大,原本在往常冬日必須積雪數月才能達成的雪量,一夜之間就將天宮外的地域全都覆蓋住,光是她所駐軍的天馬郡鄰郡外,半月之內就因山頂雪量過多而發生了三次雪崩,而這日夜不停肆虐的風雪,亦讓北域大軍處於前所未見的酷寒之中。
她曾想過,就頂著風雪強行驅軍入山,可任何一條通往天宮的路徑上,不是雪深足以埋人,就是因結冰的濕滑冰面無法行人,更糟的是,天宮似鐵了心要徹底斷絕外敵入侵,圍繞在天宮四周的每一座山頭上,皆積滿了隨時可造成雪崩的大量厚雪,無論她再怎麼另辟路徑,皆無法避開那在頃刻問就足以讓她損失慘重的山頂厚雪。
在這片銀白的雪色世界中,無論是湖泊或是河川,甚至連山林與城郡都遭冰封,來得太過措手不及的嚴寒,使得天宮外的各小城郡家畜與山林間的動物大量凍斃,軍中因此病倒的軍員更是不計其數,本應是足以供應大軍的糧草,也為因應天候,被迫以數倍的速度不斷消耗著,令她不得不趕在大軍因這場大雪造成更多的損失前,下令大軍往溫暖的南方撤退,屯兵於遠離雪勢的北域內,以避這場來得太早也過於異常的冬雪。
她承認,事前她是太過低估那名天宮的雲神了。
在堡內沒找到她,就猜想她可能又跑到外頭來了,夜半不睡的喜天緊拉著身上的大氅,手提燈籠在雪深及膝的路上走了一陣後,再次在堡外找到了她。
身上都已覆著一層雪花的夜色,頭也不回地問。
「妳可有法子停止這場風雪?」冬日才剛開始,若是那個叫雲笈的還想再這麼玩下去,那麼她至少可再操弄這場風雪三月之久,或者違反四季法則更久。
「無。」喜天邊說邊伸手替她揮去一身的雪花,「雲神乃三神女中神力最高者,我的巫力敵不過她。」或許就算集中了帝國四大巫女,面對這場風雪,她們四人恐都無能為力。
面部已被冷意吹凍得麻痺的夜色,頗為不甘地看著這場人為的大雪。
若是天宮不祭出這等怪力亂神的招數,堂堂正正地派出三山大軍與她面對面地一較高下,或許她根本就不必在這耗上那麼久,更不必因此而損失軍員和糧草,在這天候凍得只要用力深吸口氣,肺部恐就將因此而凍傷的情況下,縱使她的武藝再高竿、麾下的北域大軍再善戰,在上天的四季法力面前,全無半點用武之地,深知不敵於她的天宮城主們,利用雲神的這一招,的確是高竿又省事。
「主子,妳打算怎麼辦?」受不了寒意的喜天抖了抖身子,始終覺得這一戰得等到春日來臨,才有可能如她所願地真正開打。
「等。」夜色定定地凝視著遠方被紛飛的雪花蒙去視線的山頭,忍讓地把這話說出口。
提在喜天手上的燈籠,在下一波風雪強勁地襲來時,籠中的燈焰霎時熄滅。
但絲毫不受大雪影響的天宮三山,織女城城內卻是燈火通明宛如白畫,只是聚集在這座城內的人們臉上,絲毫不因將夜色擋拒在三山外而見半點欣喜,僥倖逃過一劫的他們,在這夜深之際,並未待在溫暖的城內就寢,反而大多都到了城內的神廟內為風破曉祈禱。
自在天馬郡與夜色一戰後,被天涯救回織女城的風破曉,就因過重的傷勢從未甦醒過,夜色給他的那幾刀,尤其是在胸腹間那足以致命的兩刀,就令為此集合至織女城的大夫們給急白了發,使出了渾身解數,只求能保住風破曉一命的大夫們,就算是日夜不分地輪班親自看顧著風破曉,仍是害怕風破曉會在他們稍不住意時,就遭閻王拖走,鎮日守在外頭的長老們因此而哭紅了眼,尤其是一手將風破曉帶大的奶娘,更是哭暈了好幾回。
剛從天壘城趕來的霓裳,在去安慰過天宮的長老們,也命人帶他們去歇息後,在海角的陪伴下,她踏進了風破曉的病房,看著天涯這陣子來總是坐在房內守著風破曉的身影,她有些鼻酸。
也知道他可能又是連著好幾日沒合眼的海角,將一碗熱茶遞至天涯的面前,天涯無言地接過,雙目卻沒離開始終在生死之間徘徊的好友身上。
「雲神還能撐多久?」喝過茶暖了身子,並提振了精神些許後,他側首問著負責打點三山一切,和通報神宮消息的霓裳。
她歎了口氣,「不知道……」
聽說,海道的風神面對六器所派之軍足足撐了三個月,而神宮內的人們也告訴她,神力高出飛簾一截的雲笈定能撐得更久,可她卻還是感到不安,因不常布法的雲笈從沒有這麼長期的布法過,更不曾一布法就使出全力,她擔心,就算雲笈能暫時保住天宮,一旦等到雲笈力竭,天宮恐將會失去神女。
天涯再次看了病床上風破曉毫無血色的臉龐一會,驀然起身一把提起那柄風破曉的佩劍。
「你想去哪?」霓裳在他面無表情地想往外走時忙攔住他。
他冷冷開口,「找那個叫夜色的女人算帳。」
「你想去送死嗎?」她沒好氣地瞪著他,「那日的情景你也看到了,無論是你或是破曉哥哥,能自她手底下生還,就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況且石中玉也說過普天之下無人能敗她,石中玉不能,其它的四域將軍也不能,你若自認及得上任何一名四域將軍的話,我不攔你。」
輸給一個女人的挫折感,以及好友恐將死去的恐懼感,令什麼也不能做的天涯,在不能反駁她之餘,只能發洩性地轉身一拳重擊在牆面上。
「城主,這不是你的錯。」看著他那自責的臉龐,海角拿走他手中的劍,「就算那日我也在場,情況恐怕依然會是如此。」
天涯看了他一眼,很明白他說的都是事實,在那個叫夜色的女人面前,天宮找不到任何一個與她旗鼓相當的對手,只是一想到天宮長久以來,都是因那女人不攻打而安然無事,他就有滿腹忍不住的火氣,因那日在夜色的臉上,他看見了施捨。
是她施捨他們天宮一命,因這些年來她無心要拿下天宮,故天宮才能安然存在著,假若她懶得再守在她的北域,或是心血來潮想要北進拿下天宮的話,或許天宮,早已不存在。
跟著霓裳他們來此看情況的鳳凰,在安慰過長老們後,走進房內來到床畔,低首看著還是毫無起色的風破曉。
「千萬別告訴我,這時你還想要我們把你交出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的霓裳,很怕他在這當頭又恢復了先前那副德行。
「我不會的。」鳳凰在床畔坐下,執起風破曉冰冷的掌心,「只要有我在,雲神或許能撐到他醒來的。」
「破曉哥哥醒來就能敗夜色嗎?」霓裳疑惑地問。
「不,眼下三道中,無人能敗夜色。」他遺憾地向她搖首,同時也給了她一份希望,「但只要他能醒來,一切就都有轉機。」
「轉機?」轉眼問室內灰心喪氣的三人臉上,又因他而抹上了一份期待。
「嗯。」鳳凰用力握緊風破曉的掌心,像是要給他一點力量。
「城主,馬秋堂到了。」童飛敲了敲門扇,站在門外稟報。
總算等到這名貴客的天涯頓時精神一振,「快請。」
遠自地藏趕來,來到天宮外頭後,透過天宮之人的帶路,這才安全進入天宮的馬秋堂,才踏入織女城,即明顯地感受到城內士氣低落的氣氛,而在進入城內來這見著了天涯那張沮喪的臉時,他更是覺得眼前這一室的人們,似乎都跟天涯一樣,在臉上寫著坐困愁城這四字。
在天涯的示意下,直接走王床畔的馬秋堂,低首看著床上那名奄奄一息的男子,很難相信天宮最強的織女城城主,竟會傷重至此。
他忍不住想問清楚,「這真的是風破曉?」
「嗯。」天涯抹了抹臉,音調低啞地應著。
他責怪地瞪向天涯,「我不是警告過你別對夜色掉以輕心嗎?」
「誰曉得那女人那麼本事?」天涯自責地搔著發,半晌,他期待地問:「若你出馬,能勝她嗎?」
馬秋堂誠實地潑了他一盆冷水,「不能。」
「你不是有神器?」原以為把他找來,就能擊退夜色的天涯,聽了不禁大大掛下了臉。
他不以為然地搖首,「縱有神器,我也沒把握能勝孔雀,若我勝不了孔雀,那就更別想勝夜色。」就算他已快迎頭追上孔雀了,可他知道,在帝國第一武將面前,那相距甚遠的差距,並不是才得到冥斧沒多久的他可以趕上的。
「那你豈不是白跑一趟?」枉他還特地把這個擁有神器的馬秋堂找來,到頭來,對於那個棘手的夜色,還是沒有任何可對付她的辦法。
「不,今日我來,主要是為與天宮結盟。」
天涯重重歎了口氣,「天宮都不知能不能保住,還談什麼結盟?」
馬秋堂比他樂觀多了,「目前段重樓已在地藏集結兵力,天宮的雲神若撐不住時,只要天宮求援,地藏兩國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派兵趕至天宮。」
「你們不怕孔雀乘機偷襲地藏?」雖然很感激他的好意,但天涯不得不提醒他,在他們地藏那邊,也有個虎視眈眈的大敵。
「因此我待會就要回地藏。」不敢離開地藏太久的馬秋堂,邊說邊看向那個坐在床畔,一身文人氣息的陌生男子,「他就是天孫?」
「嗯。」天涯朝他點點頭。
「你可知女媧在哪?」此次他前來天宮,除了結盟一事外,最主要的是想代段重樓打聽一下,他們地藏的靈魂人物目前身在何處。
鳳凰聳聳肩,「我不知道。」
早就想到有此可能的馬秋堂,並不為此而感到失望,只是找女媧已找了好一段日子的段重樓,恐就對這個天孫抱了太大的期待。
「不過我知道,女媧現下就在地藏裡,而女媧遲早會出現在你們面前。」鳳凰在他轉身欲走時,想了想,對著他的背影透露。
馬秋堂隨即轉過身,眼中盛滿了訝異,「何時?」
說不出個確切答案的鳳凰攤了攤兩掌。
「這就得問女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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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故意的吧?」愈想愈覺得不對的金剛,策馬騎至力上的身旁問。
「不然呢?」頂著大風大雪再次重返迷海,心情已經夠惡劣的力士賞他一記白眼。
「你就不能勸勸他嗎?」金剛小聲地低叫。
他晾著冷笑,「王爺那脾氣聽得人勸嗎?」勸過破浪的人,下場通常都很讓人難忘,他才不要倒霉的去領教一回。
邊騎邊回首看著那輛載著破浪與飛簾的馬車,金剛不禁有些同情裡頭那個原本抵死不肯前來,卻被破浪用扛的給扛上車的飛簾。
「就算是他故意得罪六器好了,他有沒有為飛簾想想?這是帝國要攻打海道,可不是什麼戲班子在演大戲,他居然還帶飛簾來看?」眼睜睜的看著敵人攻打自己的家鄉,平常人哪能接受?破浪近來不是待飛簾很好嗎?怎麼突然之間又卯起性子,對她做出這麼殘忍的事?
力士沉思地撫著下頷,「我想,他今日八成就是為了那個飛簾才會跑來這湊熱鬧,而非六器。」
「啊?」
「到了。」不等金剛回過神,力士揚手示意後頭的馬車停下,再扯過馬韁,「我去通知王爺。」
天方破曉,呼嘯的風聲中,夾雜著震耳的鼓聲,自馬車中被破浪強行拉至山崖頂端觀戰的飛簾,從沒想過,再次重回海道,竟會是在這種景況下。
遠望著眼前從未看過的景象,紛飛的大雪中,一艘艘在船頭雕有海神造形的船艦,遍佈藍色的海面上,船帆頂端所插的旗幟,分屬都靈島與玄武島,琉璃島島主並未出戰,但浩蕩的船隊,仍是佔滿了海面。而在已毀的海岸邊,重新召集武力的帝國之軍,此刻正在岸上嚴陣以待,原本打算拂曉出擊的玉珩,並沒想到海道提前了戰爭的時間,夜半就已開出大批船隊先發制人,眼看海道的戰船就要靠岸,來不及派船出戰的玉珩,只好等在岸上準備迎接兩軍交鋒。
海道開始搶灘了。
聆聽著愈來愈緊密的鼓聲,飛簾瑟縮著肩頭,忍不住緊緊合握著十指,看著下頭深諳水性的神子們,根本就不在乎船隻無法在已毀的海灣靠岸,他們一個個跳入海中,在冰冷的海水中往岸上游去,在岸上的帝軍挽弓攻擊他們之前,領在前頭的幾艘戰船,加快了速度,不惜毀船一鼓作氣直往岸上撞去,替後頭的神子們擋住了帝軍的攻擊時,躍下船隻踏上海岸的滄海與觀瀾開始下令燃船,一艘艘已撞上岸邊皆遍澆油料的船隻,在轉眼間即在大雪中熊熊燃燒起來,濃重的黑雲衝向天際,將整個海岸線遮蔽在濃煙與大雪中。
有一陣子,飛簾完全看不見底下發生了何事,亦不知那些在海中努力要登岸的神子,是否安全地上了岸,直至下頭帝國擊打的戰鼓聲亂了調,並開始傳來兵器交擊的聲響,她才張大了眼努力想看清底下的情況,在她發現帝軍一旅旅等在山崖下的步兵開始移往岸邊,準備加入戰局時,近處海面上沒有靠岸的海道戰船,也已在海面上排成一直線,船上所有弓箭手齊挽弓指向天際,在帝國軍旅往岸邊前進時,自船上射出的飛箭,亦如雨墜下阻止了他們的支持。
對於底下如火如荼的戰事,破浪一點興趣也沒有,一直站在飛簾身畔的他,一掌摟著她的腰際不讓她逃開,他的兩眼專注地停留在她的面容上,看她時而鎖緊眉心,時而因擔憂而別過眼不敢看,在他發現她已將十指用力握得泛白時,他以兩指捉住她的下頷,逼她轉首看著他。
「我要妳對海道斷念,對妳的過去斷念。」
身子不停地顫抖,飛簾不知這是因寒冷,還是因他的話所造成的,她幽怨地看著他的眼,止不住想要逃離的心情,佔據了她整個腦海。
那日,她將「袖手旁觀」這四宇說得很簡單,實際上,在親眼所見之後,罪惡感和愧疚壓得她喘不過氣,縱使她努力讓自己表面看起來沒事,也不斷在心底命自己既已說出與海道再無瓜葛這話後,就不要對此再有感覺,可當親自面對時,這種現實,對她來說,實是已超出她所能忍耐的底限。
「妳不必為了任何人而活。」破浪兩手扳著她的肩,面色嚴厲地告訴她,「妳已死過一回了,現下,這是他們的命運,不是妳的。」
深喘了一口氣的飛簾,突然覺得自己有時真的很恨他,恨他對她的洞悉,也恨他可能是這世上最明白她心情的人。
「不許想太多。」破浪在她的眼神開始游離時,強悍地對她命令,「不許想!」
「我不能……」她忍不住別過臉,想轉身離開眼前所見的一切,但他卻將她拉至懷中,抬起她的臉逼她面對。
「看清楚。」
她用力眨著眼,「看什麼?」
「妳的選擇。」他在她耳邊一宇字地說著,「妳說過,妳只是個旁觀者罷了。既然妳已做了選擇,那就不要後悔,張大妳的眼,看下去。」
被他牢牢抱在懷中的飛簾,迎著撲面而來的雪花,定眼看著下頭交戰的雙方,在海面上的船艦以箭攻的優勢阻絕帝軍的後援後,搶灘成功的神子們,在觀瀾與滄海的指揮下兵分兩路,自左右將岸上由玉珩親領的帝軍包圍,並試圖將帝軍給趕至冰冷的海水裡。
破浪具有穩定她心神的嗓音,過了一會,又再自她的耳邊傳來。
「妳瞧,沒有妳,他們還是活得下去的,那兩個領軍的島主不就正為了海道而奮戰著?沒有任何人可以永遠倚靠誰,這正是他們自妳身上所習到的一點,光就這點來看,他們就該感激妳的離開。」
從沒看過觀瀾奮力為海道戰鬥過的飛簾,看著底下的好友,終於能夠領著海道的神子捍衛自己家園,而不再是得看長老們的臉色不得不去倚靠著她,她不知該為觀瀾感到高興,還是該為海道因失去她而不得不靠自己的出征,而感到不捨或是慶幸,太多太多矛盾的情感,透過她的眼傳抵至她的心頭,百感交集的她,必須努力地抗拒著心底種種不知是錯還是對的感覺,和必須時時提醒著自己必須要呼吸,找出力量去看完這一場因她而生的戰爭。
覺得已經讓她看夠的破浪,在她已經有點站不住時,打橫抱起她,不悅地盯著她的臉龐。
「別讓我看見妳的眼淚從眼眶掉下,我不許妳為他們而哭。」
她倔強地吸了吸鼻尖,「誰想哭?」
破浪瞧著她泛紅的眼眶,知道今日的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他將她摟緊些,讓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低聲對她耳語。
「今兒個不是哭泣的好日子,改日吧,改日妳再當個懦夫,我想看看妳為了我而哭泣的模樣。」
「自大……」微紼著臉的飛簾,一掌推開他湊過來的臉龐。
他開懷笑問:「這是咱們的共通點不是嗎?」
岸上忙於殺敵的人群中,手執長刀的滄海在一刀刺向敵軍後,發覺了遠處山崖上的動靜,他微微瞇細了眼,將崖上的兩名男女給看個仔細,當他發現那眼熟的女人是何人,而抱著她的又是誰後,他震驚地握緊了手中的長刀。
「滄海?」已將敵軍趕下海,準備收網收拾殘局的觀瀾,見他沒跟上來,納悶地回頭喚著站在原地不動的他。
「沒什麼。」好不容易才鎮定下情緒的滄海,看了觀瀾一眼,並不打算告訴她,方纔他在崖上見著了什麼。
可當他在迎向觀瀾時,踩在細砂上的腳步,卻明顯地比方纔的變得沉重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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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在身後的腳步聲一路跟進房裡時,飛簾頭也不回地想將他趕出去。
「這也是我的房。」破浪並沒把她的話聽進耳裡,自顧自地走進房內後,反手將門扇關上。
「我想獨處。」她背對著他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我卻不想。」他脫下身上沾了雪花的大氅,順手也把她的給脫下,一塊扔至屏風上掛著。
飛簾緩緩地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瞪著偏要撿在這時,又毛病發作地與她作對的男人,然而絲毫不受她影響的破浪,心情仍舊很好地蹲在火盆邊,以火鉗翻著盆裡的炭火,在盆裡的炭火燒得旺盛時,再將已燃好的炭火挪一些至另一個火盆裡,讓屋子變得更加暖和。
屋外雪勢不斷,屋內的沉默也一直進行著,等了老半天,卻見他半點離開的意思也沒有,大老遠自迷海奔波回來後,現下飛簾只想早早上床入睡。
她沒好氣地走至屏風後換了件乾淨的衣裳,再走至妝台邊的小几,以冰冷的水洗淨臉與手後,坐至妝台前拆去髮髻上的簪子。
也換好了衣裳的破浪,坐在她身後不遠處靜看著她梳發的模樣。
返回東域的這一路上,她的話很少,有時問她也不答話,很明顯的,在看過迷海那一戰後,她心情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因此在這種情況下,他並不想放任她一人獨處,再千愁百轉地想些什麼不該再多想的人與事。
望著銅鏡的飛簾,無言地看著破浪走至她的身後,伸手接過她手中的木梳,掬握起她的黑髮親自替她梳理,詫異自她的眼中一閃而過,但她還是沒有開口,只是繼續看著向來高高在上的他,竟會委下身段替女人做這種事。
她看著鏡中的他問:「你想知道我在去了迷海後有何感覺?」這男人,無論做何事都有著有目的,他會如此慇勤,八成就是想試探。
「不。」他漫不經心地應著,手中披散的青絲如瀑,觸感滑順似綢,他的兩眼有點挪不開。
「不?」
「因為妳的過去,已經過去了。」會帶她去,只是要她切斷與海道的關係,既然已是結束的事了,他就不要她再多想。
在看過那一戰,飛簾的心中始終有種不踏實的感覺,但在經他這麼一說後,她才發現,或許真如他所言,某些已成過去的事,的確是已經過去了。
原本她以為,在她自逐於海道時,她就已經為自己做得夠絕了,可當她站在山崖上看著迷海邊的戰爭時,她才知道,在守護了海道那麼多年後,她還是會割捨不下的,並不是說放得開就能放開,只是當他在崖上對她說他要她對海道斷念,並讓她看清了兩位捍衛海道的島主後,那些她始終騙自己已放下的,才因他而真正的放下不再糾擾著她,因她知道,她再也不必獨自一人扛著所有的責任,今後就算海道沒有風神,海道仍是可以存活下去,而她,也可以真正的離開海道。
她再也不是海道的飛簾了,現下的她,不必再屬於任何一方,她只屬於自己。
穿梭在她發裡的指尖,時而觸碰到她的後頸,身後的那個梳發人,在梳著她的發時,卻將他倆之間的關係弄得她再理不開也拆不清。
「我不懂,做這些事對你來說究竟有何好處?」打從把她救起後,許多他為她所敞的事,她再怎麼看、怎麼想,對他來說都沒益處,反而還替他帶來不少麻煩,可他卻樂此不疲,還一徑地來招惹她。
「一點也沒有。」破浪邊說邊將木梳擱在妝台上,站在她身後俯下身子看著鏡中的她,「不過,我卻可因此徹底獨佔妳。」
鏡中難以錯認的,是雙明白昭示著慾望的眼,在他整個人的氣息俯罩下來時,飛簾的心漏跳了一拍。
「這就是你的目的?」有些受驚的她,屏氣凝神地問。
「對。」降下的雙臂將她緊緊擁住。
「真話?」
破浪愉快地揚起唇角,「我喜歡妳的懷疑。」
她卻一點也不喜歡,她拉開他的手,想離開這具已經太過熟悉的懷抱,但他卻將她在椅上轉身,蹲在她面前拉著她的兩手間。
「我說過要給妳個名分,妳究竟有沒有考慮過?」已經有好一陣子了,就算要考慮,答案也該出來了吧?
結結實實被他怔住的飛簾,雙瞳瞬也不瞬地凝視著他那不像在開玩笑的模樣,突然間,她覺得喉際有些焦渴,就連要發出聲音都很困難。
「我以為那是說笑。」
「很遺憾它不是。」他徐徐搖首,盯著她的眼,將手中握住的纖指往唇邊送。
在他開始一根根吻起她的手指時,飛簾忙不迭地想抽回手,但他握得更緊,於是她只好開口。
「我的答案還是不。」她是個神子,這是永不會改變的事實,她可以離開海道,並不代表她願意冠上人子的姓氏。
破浪微挑著眉,「妳認為那對海道來說是另一種背叛?」
「不只是那樣……」指尖遭到輕咬時,她瑟縮地皺著眉。
「這樣,難道不也是種背叛?」他刻意地吻著她的掌心,側首瞥她一眼。
和他在一起,本來就是種背叛,不用他來提醒,她也知道。
「破浪——」她清了清嗓子,正欲開口,他卻以誘惑的眼神直望進她的眼底。
「反正妳都已扛了那麼多的罪,何不就徹頭徹尾當個叛徒?至少,妳可以對妳自己老實些。」
被引誘的慾望破閘而出,飛簾恍惚地看著這個總是會挑起她躍躍欲試心情的男人,單膝朝她跪下,像膜拜女皇似的,柔柔親吻著她的掌心,想要誠實面對誘惑的心情,濃濃地充斥在她的胸臆裡,既危險又刺激的感覺沖激著她的腦海,當他止住動作不動,仰首望著她時,紅融的燭光將他帶點邪魅氣息的俊容呈現在她的面前,任她一覽無遺。
潔白的指尖輕輕落在他的面頰上,順著他臉龐的弧度,走過他的眼眉,滿足她長久以來的好奇心,當她的指尖落在他的唇上時,破浪的雙手往上一探,伸手去解她的衣衫,她頓了頓,並沒有收回手,自他的眼神中,她知道今晚他不會像以往只是抱著她入睡,供她取暖而已,過了好一會,她停留在他頸間的手指滑至他的衣領,遲疑地替他解開上頭扣子,在他訝異的眼神下,她察覺到他的氣息也因此變得急促了。
破浪很快地自地上站起,一併拉起她後,襲向她的熱吻令她覺得有些天旋地轉,她用力將他攀緊,任他急忙地解開她的衣衫。
每一張冷漠的面具下,都掩藏著熱情,只不過,有些人把它平均地鋪陳在生活裡的每個角落,也有些人,始終無處可發洩那積藏已久的熱情,從無對象可動用,因此一旦找著了個出口,就將埋藏已久的熱情一次傾情而盡,哪還管得著對錯?愛與錯僅有一線之隔,快樂與痛苦亦是,又或許世上最讓人奮不顧身想得到的快樂,就藏在痛苦之中。
只是這種感情來得太突然,就像高懸在天上的星子轟烈地損落,墜地即灰,但最起碼,這是她第一次出於自己的意志所選擇的,而不是由他人來命定。
這是地自己選擇的男人,也是她所選擇的人生。
倉卒被脫下的衣裳,在妝台旁的地上積成了一座小山,空氣中的冷意令飛簾顫了顫,破浪赤裸的胸瞠貼上她的,帶來了足以焚燒理智的熱度,穿過她髮絲的大掌緊貼在她的背後,他們腳步有些顛亂地來到床畔,當她光滑的雙臂勾住他的頸項時,來不及將引畔紗簾放下的破浪,吻上她細緻的頸間,將她置於身下,匆忙投入那讓人迫不及待想加入的溫暖裡。
此時遠在另一座院裡,在燭火下終於為飛簾縫製好冬衣的應天,側首看著窗外的大雪,淚水無聲地自她頰畔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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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乘人之危?那個說謊的混蛋!
「你騙我?」天色猶未亮,剛睡醒就一肚子怒火的飛簾,不客氣地坐在床上朝枕邊人興師。
軟玉溫香不在懷中,又被人氣急敗壞地推醒後,躺在床上兩手枕在腦後的破浪,掀起了眼睫,先是以露骨的目光,將她露在被外光滑的兩臂和雙肩飽覽過一回,愉快地在她頸間找到一大片嫣紅的吻跡後,再朝她壞壞一笑。
「經過昨夜後,不算騙了。」先前乘人之危這四字是她自己推論出來的,他只是刻意誤導她,並且沒有更正她的說法而已,不過現下……嗯,木已成舟,大勢抵定。
被他瞧得滿面通紅的飛簾,氣岔地一手緊捉著被子,一手緊握成拳往他的胸口揍。
「知不知道什麼是花拳繡腿?」不痛不癢的他,還興致很好地問。
火大得只想痛快揍他一頓的飛簾,粉拳才剛揚起,他立即捉住,一陣天旋地轉後,他動作迅速地再次將她壓回軟綿綿的被窩裡。
「喏,這叫花拳。」以身形優勢壓制住她後,他親了親她握緊的那只拳頭,再一掌滑進被中撫著她修長的玉腿,「這是繡腿。」
「你這騙子——」為之氣結的飛簾,在他藏在被中的大掌不安分地開始游移時,忙不迭地想自他的身下移開,他卻兩手捧住她的臉龐,像刻意要撩起她昨夜記憶似的,給她一記火辣辣的熱吻。
「我說過,已經不算是了。」在她氣喘吁吁地瞪著他時,他輕吻著她的鼻尖。
「等等……」眼看他眼瞳的色澤又變黑了,而他的雙手也漸不安分,明白他接下來又想做什麼的她趕緊喊停,「不行,我說不行……」
他故意皺著眉,「我已經下是騙子了不是嗎?」
「你還提?」她氣得乾脆用兩手摀住他的夸。
自她指縫間流洩出的低沉笑音,在她的掌心裡震動著,飛簾緩緩挪開兩手,靜看著很少笑得那麼開心的他,見她在看他,他斂去了笑意,伸手撥開落在她額際的發,柔柔地親吻她,比起他一燒起來就足以焚身的熱吻,這種輕輕點落的吻觸,像種珍惜,濃情蜜意的感覺也增添了些許,飛簾側躺在他的懷中,任他一手攬著她,一下又一下地吻著她的香肩。
「王爺。」力士站在門外輕喚的聲音,令飛簾繃緊了身子。
「走開。」不想讓他掃興的破浪,出聲趕人後,伸手想將往床裡縮的飛簾拉回來。
「王爺,您有客來訪。」大概猜到他在忙什麼的力士,硬著頭皮刻意提醒,「咳,是貴客。」
什麼貴客可以在一大早就吵人?滿心不情願去見客的破浪,沒好氣地下床穿衣,在臨走前,他以指輕撫著飛簾嫣紅的臉蛋。
「我去看看,妳再睡一會。」
少了他的體溫,一身的冷意反而令飛簾睡不著,看看窗外天色已亮,並不想讓待會進來的應天瞧見這景況的她,撐起微微不適的身子下床著衣,坐至妝台前想將一頭長髮梳起時,不意在鏡中瞧見破浪在她身上烙下的痕跡,昨夜記憶登時排山倒海而來,令她有些羞窘地把衣領拉高些。
門扇被輕輕一敲,她還沒應聲,推門而入的應天,已端著他們兩人的早膳進屋,飛簾忙將衣領拉高穿妥些,但應天仍是自眼角餘光看見了些許端倪。
平常都是擱下東西就走的應天,今日一反常態,走至她身後,拿過她手上的木梳,一言不發地替她梳起了發,但那彷彿像在發洩般的力道,扯痛了飛簾的頭皮之餘也令她眉心深鎖。
在她梳好發,準備在髻上簪上簪子時,飛簾透過鏡子,看著應天手中簪於所瞄準的,並非她的髮髻,而是她的額際,飛簾在她猶豫不決時,心底有數地問。
「妳視我為敵?」應該說,現下應天是很想殺了她。
應天將手中金簪握得死緊,在心裡想著,只要稍施點力從這個穴位插下去……
飛簾自嘲地說著,「我沒有什麼朋友,我只想與妳做個朋友。」
「我拒絕。」用力將簪子插進她髮髻裡後,應天忿忿地離開她的身後。
「我懂。」因為破浪這個因素,她也不敢期待能在應天的身上得到友誼,只是,應天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並不想……
「妳懂?」聽了她的話後,隱忍已久的應天霍然轉身朝她喝問,「妳懂什麼?」
早就打發完貴客的破浪,在與力士走到房門前時,就聽見了應天的聲音,深怕應天會傷害飛簾的力士,忙想進屋將應天拉出來,但破浪卻揚起一手,阻止他進去加入兩個女人的戰爭。
「妳只是個神子……」應天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的身份。「妳能給他什麼?」若是破浪選擇的人,是京中皇親或王公的女兒便罷了,她也知道一個巫女的身份根本就不能對破浪有所求,但……那也不必是神子!
「妳呢?」飛簾坐在妝台前淡淡地問。
「我願把命借給他,他若有傷有痛,我替他受,他若命危,我代他死。」她毫不猶豫地拍著胸口說,「妳能像我一樣願為他而死嗎?」
「身咒?」以往她在神宮裡也曾聽過巫女所使用的種種咒術,只是她沒想到,應天竟可為破浪不惜一切到這種地步。
「沒錯。」
「不是誰敢為誰犧牲、誰敢為誰而死,就是誰愛得比較深。」被她以這種方式比較過後,飛簾不認同地搖首,「妳的愛情是用衡量的嗎?為愛輕易拿生命作賭本,妳的生命也未免顯得太過廉價。」
「妳能為他做什麼?」一字也聽不進的應天,不甘地看著這個什麼都不必做,就可以得到吱渙寵愛的女人。
飛簾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在她身上,「在妳問我這句話前,妳該先去問問他,他又能為我做什麼?他若能為我做什麼,我定會以同等程度來回報他。」
明明就是來找她興師問罪的,偏偏她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奪去了他人的所愛不說,還根本就沒把先來後到這道理放在眼底,眼中泛滿淚的應天,不甘地向她搖首。
「這不公平……」
「應天……」飛簾起身走至她的面前,朝她伸出手想給她一點撫慰,應天卻一把揮開她,難堪又傷心地衝出屋外。
獨站在房中,飛簾默然看著伸出去卻被揮開的手,將外頭冷意灌進來的門扉突遭人關起,一隻大掌自她的身後將她的手壓下,並微彎著身子將她抱緊。
「是君子的就不該偷聽。」她站在他懷中動也不動。
「誰說我是個君子?」破浪將臉埋在她的頸間,動手抽走她髻上的簪子後,心滿意足地嗅著她發間的香氣。
自他的舉止裡,知道他可能全都聽見後,紅潮襲上飛簾的臉龐,她有些彆扭地想離開他的懷中,不想讓他太過得意,但他的兩掌卻牢牢地鎖住她的腰際。
「方纔的話,說話算數?」他若給多少,她便回以多少?看來這是筆划算的買賣。
「當然。」因顧忌著顏面,已收不回的話,飛簾只能尷尬地承認。
他邊說邊輕皎著她的耳垂,「我會讓妳捨不得離開我。」
「你有這麼大本事?」她縮了縮肩頭,在他的懷中轉過身,一副把他看得很扁的樣子。
低沉的笑音圍繞在她的耳畔,破浪心情好雖好,卻不忘拎著方纔那根簪子向她提醒。
「日後應天若是做得太過火,妳可別又什麼反應都沒有,或是玩逆來順受那套。」打一開始他就對應天說過他們只是將軍與巫女的關係,金剛和力士也勸了應天不知有多少回,可固執的應天就是聽不進耳,他也只能任她泥足深陷。
「應天是你的巫女。」思及不知已經愛了他多少年的應天,她有些同情地低下頭。
「只是巫女。」他雖是撇清關係,卻故意在她耳邊低喃,「但我還是不會插手妳倆之間的小戰爭。」
她紅著臉瞪他一眼,「別太自抬身價。」這男人真以為他那麼值得人搶?
破浪開懷地放聲大笑,在飛簾氣不過要走人時,他一把拉過她親吻,在她紼著臉推著他的肩時,他心情甚好地撫著她的唇。
「我喜歡妳撒謊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