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嬌生慣養的柔弱女孩,自出生以來大概還從來不曾在一天之內走過那麼多的路,少年握著她的雙腳,發現除了沾染上去的已乾涸的血跡外,還有新鮮的血液正緩緩自摩起的水泡裡滲出來。
女孩搖了搖頭,水不燙,腳也不覺得怎麼疼,比不過心裡的疼。她依然止不住哭。
少年有些明白了,於是不再說話,低下頭繼續用水輕輕掬洗她受難的雙足。
長年習武握劍的手心結有厚繭,磨挲在她幼細的肌膚上,感覺卻很舒服。他的動作比她想像中更為細緻。
他很輕柔地為她洗了很久,令一雙斑駁的腳又恢復了瑩白如玉的本色。
微妙的接觸產生了微妙的感覺,女孩漸漸停止了哭。
因為是第一次有一個男人為她洗腳,與以前娘親和奶娘所給予的經驗全然不同。
以前娘親說過,女孩子的腳不能隨意地露在男子的面前,尤其長大以後,能夠看她摸她腳的唯有夫君而已。
可是,如今大哥哥親手為她沐足……
她望著他微俯的臉,那是一張很俊朗的面孔,眉那麼濃,鼻那麼挺,眸色深如夜空。
第一章年少無猜種相思(2)
「好了。」
他已經用柔軟的布巾替她把腳擦乾,抬起頭卻觸到她癡茫的眼神,怔了一怔,問:「怎麼了?」
她慌忙地搖了搖頭,臉紅了。
把腳抽回來,他又手快地遞上了鞋。
鞋是絲履,因為父親經營絲綢生意,家裡最豐足的便是綢緞。但是,精緻而嬌貴的絲履明顯不適合長途跋涉,才走了不過一日路程,就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
她手捧住了鞋子,又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別哭了。」這一次他開口勸了她,「你在外城還有什麼親戚沒有?我送你去投奔吧。」
「沒有……」
就算有也是平日不大走動的,所以父母也不太在她面前提起,她根本不知道。
「那……先睡覺吧。」他只得道,「今天一天你必定累極了,早點休息。」
說完,他伸手抱起了她。
在他的眼裡,她不過是一個小孩子而已,身段真是嬌小,而且好輕。
她沒有穿上鞋子,他直接把她抱上了床,與父親抱她的姿勢一模一樣。
當他把她放下的時候,她抓緊了他的衣襟,「大哥哥,你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他猶豫了一小會兒,便點了點頭,「好。」
這是慘禍發生之後的第一夜。
她很累,頭一沾到枕頭就睡去了。
但是,再也沒有甜蜜安靜的夢境。
血腥、恐懼、孤獨、離恨和荒蕪佔據著整個夢的世界。
她忘不了昨夜的血流成河,忘不了今晨親手放火焚燒家園的淒傷無助。
她夢見沾染了親人鮮血的雙腳怎麼洗也洗不乾淨,彷彿有火正在焚燒,炙熱地痛著。
她在夢裡痛得哭個不停,直到躺在身邊的少年將她喚醒。
「小延!小延!」
她滿面淚痕地睜開了眼睛。
他抱住她,輕輕拍撫,「小延,你做噩夢了。」
不,不是噩夢,她倒寧願只是一場噩夢,夢醒來所有失去的東西都還在,唯一的遺憾只是不見了大哥哥。
她再也睡不著了。
覺得有東西硌到了自己,發現少年懷裡除了抱著她之外還抱著劍。
真奇怪,居然連睡覺都抱著劍。
這把劍對於她來說也是親切的,它和它的主人一起拯救了她。
並且,它比它的主人更早出現在她的眼簾裡。
「它叫什麼名字?」
不由自主問了出來。她認定它該有一個名字。
它的確是有名字,但凡寶劍都有它的名字,就算原本沒有名字,也會因它的出色而被別人冠上名字。
「殘夜。」少年答道。
夜將殘,天際微露白光。
黑的劍身是夜,而交錯的銀光便是天際曙光了。
一把好的劍,總會有一個貼切的名字。
「我永遠都會記得這把劍。」小延說。
對於她來說,它撕裂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夜,帶來一絲曙光。
其實她還想說,她也永遠都會記得劍的主人——救了她命的人。
她的目光從劍身上移回到他的臉上,「殘夜哥哥……」
少年一愕,隨即道:「殘夜是劍的名字,我的名字並不叫殘夜。」
「可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小延有些失落,帶著幾分哀懇地望向他,「哥哥,我喜歡你也叫殘夜。」
這一刻,暫時忘記了最痛苦的事,她的話開始有點多,那是遭遇大劫之前的天真本性在復萌。
名字所代表的是什麼?只是一個符號而已。
持殘夜劍的人,名字也叫殘夜的話,會比較好記吧?
這麼一想,少年也不再辯駁,「好吧,你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小延。」
她喜歡聽他叫自己小延時的語聲與嗓音。
低沉渾厚的嗓音,說什麼都有點冷淡疏鬆,但唯有喚她的名字時,總伴著無法言喻的溫柔。
「哥哥,小延今年八歲了,你呢?」
「十六。」
「你的家在哪裡?」
「中原。」
「那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呢?你的家人呢?」
「我家破人亡,已經沒有什麼家人了。」所以才可以無牽無掛地浪跡四方。
原來,他與她的身世是一樣的。
「你們家……也是因為壞人洗劫嗎?」
少年搖一搖頭。
她等了許久,見他並沒有繼續想說的意思。他不想說,她也不好再細問。經過此事,她已經可以理解揭人瘡疤是一種怎樣的痛苦。
「哥哥,你的功夫真厲害。」換個話題。
他輕輕笑了一笑。很淺的笑,但很柔和。
「你的劍也很厲害。」她又道,「什麼時候我也能像哥哥那麼厲害,我就可以為我家人報仇了……」
罪魁禍首還逍遙在外,她記得那張臉。
「哥哥,你教我功夫好不好?」
少年呆了一呆,不置可否。那時他並不以為她是當真的。
那一夜後來又說了許多話,大多數都是她在說,他聽著。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家裡人的事,邊說邊忍不住又嚶嚶地哭,他也不勸她,只靜靜聽著。
在以後相處的日子裡他也是這樣,話不多,只是聽她說,他是個好聽眾。
直到後來分開,她也不知道他的身世來歷。
他說他立志是要做一個遊俠。大多數遊俠都有一個神秘的出身,所以他即便在她的面前也都一直對自己的過往和師承諱莫如深。
後來,她說得累了,也哭得累了,便閉上眼睛不再出聲。
他躺在身邊讓她覺得很安心。
奶娘說過,女人一生只能與一個男人同床共枕,那個男人便是她未來的夫君。
那麼現在她與他同床共枕,他會是她未來的夫君嗎?
晨起,她獨自靜靜梳洗。
雖然以前什麼都不會做,奶娘一手包辦了她的生活起居,但現在不得不學會自立。
梳了一個亂七八糟的頭,有點洩氣。
少年從門外買了早餐進來,她在鏡子裡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一笑。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她笑起來很可愛,也很美麗。
「小延,過來吃飯。」他招呼她一聲。
她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很無奈地把頭髮鬆了開來,決定先填飽肚子再為梳一個稍微過得去的髮型而繼續努力。
飯是小米粥,就著一小盤鹹菜和幾個白饅頭。
相比以前的生活,有點簡陋。一切都必須得重新習慣,於是她吃得很香。
吃到一半的時候,少年開口了:「小延,如果你沒有什麼別的親戚可以投奔,我將把你交給一戶家境殷實又需要小孩的人家收養,環境或許未必比得上以前,但至少你又可以過上安穩的生活了。」
這話猶如當胸打了她一拳,把她打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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