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亞已經穿戴整齊,正襟危坐地等在床沿。
思克又咕噥一聲,抹了抹臉坐起來,還是一臉睡意十足。
「醒一醒,這件事情很重要。」
「嗯。」他用力揉著頸背,語音濃濃。
看著他毫無防備的傻臉,讓她的心全柔軟起來。
他一定很喜歡睡覺。她想。
在他們「落難」的時間裡,他大部分時候都一副精幹警醒的樣子,每天甚至比她早起。但是一碰到一張舒服點的睡床,他就開始縱容自己的嗜好了。米亞不禁微笑起來。她開始遐想,平時的他都是什麼樣子呢?工作中當然一定是兢兢業業的,但是平時在家的他,是不是一有假日就睡到日頭高照,讓人氣到決定拿冷水潑他才肯醒?
將來,他的小孩也會繼承到爸爸這種愛睡懶覺的習慣嗎?
想到一個長得和他一模一樣、但是小了一號的小人兒,父子倆一起睡到地老天荒的樣子,她就全身發軟。
老天,她好愛他好愛他!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愛你!」
米亞不敢置信地摀住自己的嘴,老天,她說了什麼?這不是她原本要說的話啊!
思克一僵,慢慢地抬起頭,濃黑的眼眸裡已經一點睡意都沒有。
米亞手忙腳亂,努力想粉飾掉那句話造成的後果。
「不,這不是我說我想講的事……嗯,當然,這只是我自己個人的感覺,你不必覺得有壓力……我、其實我講得太魯莽了,不過……總之,你不必覺得自己需要響應,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事!」
思克的手慢慢放下來,雙眼深沉得看不出一絲情緒。
「米亞……」
「我說過了,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響應沒關係。」他的語調讓她莫名地有些不安,她連忙再強調一次。
「我只是在想,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情,或許妳把感激與愛情搞混了……」思克的語氣安撫。
米亞有些不開心起來。
「我不是個小孩了,我知道感激和愛情的不同。」她悶悶地道。
思克沉默下去。
他的反應讓她心慌。
她知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樣,他們不喜歡把情愛掛在嘴上。可是他的眼神……太過冷靜,太過安撫,卻沒有任何她想看到的感情。
她的心不斷的掉下去,提起來,又掉下去。
「米亞,我很高興,真的。」終於,他開口了,語氣依然無比輕柔。「等這一切結束之後,我們再好好談談好嗎?如果到那時候,妳依然愛我,起碼我可以比較確定妳不是一時的迷惘。」
所以,他還是不相信她是真的愛上他了。米亞胸口更悶。
其實也對,他們真正認識不過這幾天而已,有誰會像她這樣傻乎乎的,不顧一切就愛上一個男人呢?
「我明白,我們來談正事吧。」她勉強自己微笑。「我昨天想了一個晚上,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可能是她神情中有著太明顯的低落,思克忍不住對她勾勾手指。
幹嘛?米亞疑問地盯著他。
晨光灑在她倔強而勇敢的臉龐上,他心裡一跳,猛地探臂一勾,將她鎖入懷裡。
灼熱綿長的吻,讓兩人的心跳同時往百米速度沖。米亞臉色嬌紅,無助地瞪著他。思克意猶未盡地舔舔嘴角,在她的櫻唇上流連了一圈,終於歎了口氣。
「我先去洗個臉。」他跳下床,連褲頭都沒扣就往外走。走到門旁,他停頓一下,沒有回頭的說:「我是說真的,等一切結束之後,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米亞迷茫地愣在原地。
她不懂。明明是陽光燦爛的一個男人,有時卻又如此深奧難解,彷彿一個人化成了十幾張面孔,她都快弄不清楚到底哪個人才是真正的他了。
十分鐘後,他頭髮微濕,神清氣爽地回來。
「好了,妳要和我說什麼?」他拉過旁邊的椅子,椅背轉過來跨坐下去,兩手迭在椅背上看著她。
壓抑著滿腔的苦與甜,她斂了斂心神開口。
「思克,我決定把我手中的那個東西交出來了。」
「就是那個讓妳被追殺的『神秘文件』?」思克的眸光閃動。
「嗯……它其實不是文件,總之,我想請你轉交給你哥哥,由他們去處理。這是最安全的方法了。」
「由我轉交?難道妳不跟我走嗎?」
「除非他們能答應我的條件,你願意幫我跟他們說嗎?」她知道思克是平民,和他談條件沒有什麼意義。但是她不能冒險親自去見他的哥哥,所以她只能請思克轉告,並相信他願意幫她爭取到最好的條件。
「妳先說說看。」
「我把東西交給勒裡西斯當局,做為我人身自由的交換,他們必須答應給我法律上的豁免權。」
「這一點是當然的,我不需要回去問他們就可以知道,侍衛隊一定會給妳全面的保護,甚至在事後給妳一個新的身份。等這一切結束之後,妳可以不必再躲躲藏藏的過日子了。」
米亞低下頭,片刻才開口。
「這會拖上很久嗎?」
「有妳的幫忙,我相信我們可以很快的把這些人一網打盡。」
「我不知道該怎麼抉擇。」她坦承。「接受證人保護計劃,就表示我會再度失去自由,只不過看守我的人從索達的人變成官方人馬而已,我還是得生活在一個封閉的地方,直到……天曉得要多久為止。」
「但是未來起碼有希望,總比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更好,不是嗎?」思克安慰她。「我答應妳,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確保妳待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她直直看著思克。「我知道你可能無法理解。我的這一生,一直以來都由不得我自己。這段逃亡的日子雖然辛苦,卻是我到目前為止真正全然由自己作主的生活,我已經無法再回去過那種封閉的日子了,即使是為了保護我。」
「米亞,勒裡西斯不會放任這麼危險的人物四處流竄,沒有人會願意冒險,無論如何這些人都必須被清出來,所以我保證,這一切終有一天會結束。」
她深深歎了口氣。「我明白。好吧,我願意配合就是了,我能幫的事是如此有限,我不確定自己能提供多少信息。」
到時候她會被從思克身旁帶開吧?她是個受保護的重要證人,而思克卻是自由之身,他沒有必要跟她一起坐這種活監。
她的心沉沉的,不曉得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
「等這些人被逮捕之後,或許還會需要妳出面指認他們……」
「不!」想到要再面對那些惡夢般讓她恐懼的人,她的心中就閃過一陣驚慌。
「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所知道的一切,幫助你們找出他們的巢穴,但是我不出庭,我的身份絕對不能被公開!你們必須自己另外找人在庭上作證!侍衛隊必須答應我這一點才行!」她的神情絲毫不容妥協。
思克沉思半晌。
「……嗯,我盡量幫妳爭取。」先把最重要的事情解決掉再說。
得不到肯定的答案讓米亞有些不放心。但是思克畢竟不是主導者,有很多事他也作不了主。她歎了口氣。
「東西交給你之後,你先送回去給你哥哥。等他們願意答應我的條件,我再到事先說好的地點和你們會合,否則,以後我們各走各的,你不必再擔心我了。」
「嗯。」
眼前,她只能信任思克了。
米亞拿起她那個神秘的百寶袋,在裡頭東摸西找,最後從某個暗袋裡掏出一樣東西!
思克啞然。
一把鑰匙?而且還不是什麼太精密的鑰匙!是那種百貨公司置物櫃用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鑰匙!這就是她一直寶貝得要命的東西?
他啞然看著米亞。可能是他的表情太好笑了,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東西不在我手上,我把它藏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她的笑容又天真,又狡膾,思克心頭一坪。
「妳把『那個東西』藏在置物櫃裡?」他的表情有點扭曲。
不可能吧?一顆核子彈頭……她不可能做這種事吧?任何有一點基本道行的扒手都能用一根鐵絲打開……
「當然,還有什麼比這種公共場合更不引人注意呢?」她理所當然地道。
卡曼達位於勒裡西斯和以色列的交界處。據說,當年烽火連天之時,已經懷孕的菲雨夫人就是從卡曼達偷渡出境,只是,當年的卡曼達還只是個小關口而已,現在的它已經不可同日而語。這三十年來,卡曼達逐漸發展成東北內陸的重要城市,除了興建國際機場之外,預定貫穿整片東漠的勒東鐵路也是以此為起點。米亞只告訴他,他們必須到卡曼達去,但並未說明東西是藏在卡曼達的哪裡。
為了以防萬一,思克沒有帶著她直接往卡曼達而去,而是中途在東漠不同的小鎮穿梭,以甩掉任何可能跟在他們後頭的人。
思克神通廣大地借來一輛車,他們先開到鄰近一百公里的另一個小聚落,在那裡住了一晚。
隔天一早,他一個人出去,叫她在借宿的人家裡等他。隔了一個小時,他不知怎地說服了當地的某戶人家,把他們的車換成一部載貨用的長板車。
當天傍晚,他們又到了另一處不知名的小鎮。
如此這般,他們不斷在變換交通工具和歇腳地點,直到四天後他確定後面沒有人了,第五天早上醒來,他宣佈他們將去卡曼達。
照慣例,他又出門了一會兒,回來後,他們最新的那台老爺車也脫手了。他問到一個要出門載貨的當地人願意給他們搭便車,然後他們到了一個有公共運輸系統的大鎮子裡,再從那裡搭車到更大一點的城市,最後從那個城市搭剛開通的火車來到卡曼達。到達卡曼達的那天晚上,已經接近午夜了。灰頭土臉的兩個人找了一間在火車站附近的便宜旅館。
那天晚上,兩個人洗完澡,一頭栽上床便呼呼大睡。
隔天早上,天未亮米亞就醒了。
枕著他堅硬的臂膀,她不無感傷地想,無論如何今天就要暫別了,至於這個「暫」字會不會變成永遠的,就看他回到首都之後帶來什麼樣的消息了。
她擁被坐起,從窗外看了出去。
卡曼達的火車和公交車總站位於同一個地方,兩個車站共享同一個廣場,他們的房間就在廣場的對面。
漸露的晨光帶動了整個城市,路上的車流仍稀,但很快的將進入晨間交通的高峰期。
昏黃的路燈一盞一盞熄去,清朗的陽光全面接管整片廣場,趕來搭早班車的人陸陸續續在增加,再過半個小時,第一班公交車就要出發了。
她回頭看看身後那個熟睡的男人。他還是一樣,睡容暢快到讓人想拿鏡子放在他鼻子下,看有沒有在呼吸了。一抹微笑不覺地躍上她的唇角。這是他們第一次來到一個文明的城市。
在這種有車聲、有人聲的地方看著他的感覺很奇怪。
思克好像天生就適合生活在藍天和曠野之間,這種文明城的音效,有點像看著西部電影卻配上流行音樂。
把他丟在那群穿西裝打領帶的上班族之間,會像把一隻老虎丟進家貓群裡一樣的格格不入。但奇異的,他又有一種變色龍的適應力,各種環境他都能游刃有餘,優遊自如。
她這一生,不會再遇到另一個像他一樣的男人了。
米亞靜靜打量他半晌,突然把上衣褪去。
她抽開被單,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短褲,然後趴在他身上,試探性地,一個輕巧的吻落在他唇旁。
男人咕噥一聲,還不醒。
纏綿這麼多次,這是她第一次採取主動。她的吻變得密集而淘氣,在他的唇邊起伏,偏偏不落在那張薄硬的唇上。一陣兼容了不滿與滿足的咕噥聲,在那片寬闊的胸膛裡震動,猶如夏季遠方的雷鳴。他的睫毛一閃,張開的黑眸裡含著濃濃的睡意與情慾。
米亞坐在他的肚子上,低頭對他微笑,臀部下方隔著薄薄短褲的突起充分顯示了某人正在清醒的事實。
他的手扣在她的腰上,米亞知道下一步她就要被他翻倒了。她的手堅決的放在他的手上,將他拉開,然後居高臨下給他一個傲慢的挑眉。
思克低沉的輕笑,明白了她的意圖。
他的手鬆開,將主控權交給她……
臉頰下急速起伏的胸膛迅速地恢復頻率,終於,大亮的陽光也鑽入兩個人的私密世界裡。
「我們該起床了。」思克近乎歎息的說。
「嗯。」她慵懶地在他胸膛上蹭著,整個人已經快睡著了。
「米亞?」他輕撩起她的發,湊在唇邊一吻。「乖,起床了。先把今天的正事辦完,然後我們想在床上賴多久就賴多久。」
她歎了口氣,不情願地坐起來。無論如何,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
一坐起來,才發現他依然在她體內半軟著。她紅著臉往後退,讓兩個人的身體徹底分開。
思克挑了下眉,那神情性感到讓她的心緊緊縮住。
赤裸的他沐浴在晨陽之下,兩腿之間半捲著一條床單,整個人像一尊金黃色的神祇,看起來俊美到不可思議!
她永遠都不會忘了他此刻看起來的樣子。
「走吧,我們先洗個澡吃點東西,然後去妳放東西的地方。妳把那些文件藏在哪裡?」思克看了下手錶,八點了。他利落地跳下床,撿起床邊散落的衣物,挑出自己的一一穿上。
「不遠。」她往後坐在自己的腳踝上,咬了咬唇。
「不遠是多遠?」他套上長褲,好奇地瞥她一眼。
米亞的手指向窗外。思克順著她的手指看出去,然後對她挑起一邊的眉頭。「公交車總站。」
「啊。」
思克瞭然地點了點頭。「好,我們大概十點過去。那個時候人潮比較少,又不至於稀疏到缺乏掩護。我先去沖個澡,然後出門訂回首都的機票,妳沖完澡之後回房間等我。我不會太久的。等我回來之後,我們一起出去吃早餐。」
他迅速就把一切安排妥當。
這真的是個做弟弟的人嗎?那副慣於發號施令的脾氣倒像是當慣老大的人呢!
不過他底下還有一個妹妹,小時候他妹妹一定常常被他指揮來指揮去的。
她輕輕一笑。
九點的時候思克回來了,米亞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床邊等他。
思克帶她出去吃早餐。整個用餐時間他的思緒有些飄忽,似乎在琢磨什麼事情,米亞不敢打擾他。
用完了早餐,他們又坐了片刻。等時鐘指在九點五十五分時,思克從牛仔褲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鈔票丟在桌上,然後牽起她的手。
「走吧。」
「嗯。」米亞心裡有點緊張。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麼,可能再過幾分鐘,她手中的燙手山芋終於不再是她的問題,所以心理上正在調適這個巨大的改變吧!
他們吃早餐的地方離車站恰恰好是五分鐘的路程,他好像個時鐘一樣,把每樣東西都拿捏得剛剛好。
公交車總站的置物櫃總共有三個區,一區是車站前門處,一區是車站後門處,另一區在廁所出來不遠的地方。
米亞帶著他來到車站前門的那處儲物櫃,沿途思克看似不在意地四處游移,密切注意有沒有人在看他們。
終於,米亞停在她放東西的那一格!第七十九號。她的手微抖,掏出鑰匙,插入鎖孔內。
手正要往右轉,突然,一隻黝黑的大手按住她的手。
她愣了一下,回頭看著他。
「米亞,妳信任我嗎?」思克的神情嚴肅。
「當然。」
「妳相信我無論如何都會保護妳,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妳?」
「嗯。」她堅定地點頭。思克深深注視了她好一會兒,然後笑了笑,鬆開手讓她打開櫃門。
一個中型的登山包靜靜地躺在櫃子裡。
思克伸手將它拿了出來。米亞咬了咬下唇,不知該不該向他解釋為什麼裡面的東西長得不像「文件」
「我……」
「放心,沒事的。」思克握住她的手溫和地說。
米亞回他一笑。
思克深深地注視她,然後!
他抬起手,對他的腕表吐出一句命令。
「貨物到手,所有單位出動。」
世界在下一刻粉碎!
米亞愣在原地,看著從各個角落冒出來的人,有人穿著軍服,有人穿著警服,還有人穿著奇形怪狀的生化衣。整個車站大廳彷彿陷入一個超時空的幻覺裡,所有的乘客被以最快的速度清離現場。一手緊握著她的男人,回頭向某個穿著生化衣的人招手。接著,幾名穿著輻射隔離裝的人在重火力的戒備下,迅速跑過來,將他手中的登山包接了過去。
然後是許多亂糟糟的聲音。
有人拿著對講機不知道在吼什麼,有人在大叫「上尉」、「分隊長」,有人向她身旁的男人行禮……所有人疾速的在她面前穿梭,將她捲入一個超現實的世界裡。
然後,米亞突然明白了。
這個讓她深深愛上的、為之付出身與心的男人,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
他從來不是思克。
他是諾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