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驚人的巨響將白睿安驚醒,他倏地睜開眼睛,呼吸停了一秒。
然後,他知道,又是夢。
掀開薄被,他坐起身,輕吐一口氣,才下床走向浴室。
夢裡的驚爆聲,已經纏了他十年,之前,他以為耳朵有問題,去看了無數名醫,後來。他才瞭解,有問題的不是他的耳朵,而是他的心。
似乎,是十年前那件事的後遺症,沒藥醫,只能拿時間去淡化。
不過,時間並不是治心病的良藥,有些事,忘不掉就是忘不掉。
即使不去想,它也會以某種形式潛藏在記憶裡。
他站在鏡前刷牙,洗臉,刮著鬍渣,不久,疲憊已被洗去,換上的事一張清爽白淨的俊容。
鏡中的他,已不復十七歲時的輕狂天真,他臉頰消瘦了些,細長的眼睛也因此更顯得銳利,鼻子更加挺直,這些年來少笑的唇,習慣性地抿緊,嘴角隱隱透著一抹沉著冷酷。
裸裎的上身雖然精瘦,但非常結實,不論是手臂、胸肌、腹肌,線條匯匯分明,一看就知道經常在健身運動,或是操練,整個腰背力道十足,因此看來身形更加高身兆挺拔,俊帥有型。
只是,在他的胸口心臟部位,有一道很長的傷疤,雖然顏色淡了,但依然能看出傷口似乎很深。
白睿安定定望著鏡中自己的胸口,伸手撫按在那道疤上,目光一沉。
十年前那一刀,直捅心臟,他差點死掉,開刀之後,昏迷了整整十天才醒來。
等他醒來,他才知道,當他一個人倒在醫務室的血泊裡,救護車趕到時,黑狗那群人早就跑光了,而尹正心……
也不見了!
他替她擋了一刀,但她,卻把他一個人丟下,走了,逃了,從此消逸無蹤,再也沒有出現!
再也……不曾出現……
一想到她,他心又一陣窒悶,臉色也變得陰鬱。
隨手抓梳著短髮,轉身走出浴室,打開衣櫃,拿起白襯衫穿上,正要扣上鈕扣時,耳中倏地想起一個聲音。
白睿安,衣服下擺要紮好。
他又是一愣,接著猛然搖頭,想把那該死的聲音,搖出腦中。
那女的消失了十年了,為什麼她說過的話卻還一直陰魂不散地跟著他?影響著他?
為什麼?
他憤然不解地低咒一聲,仍然仔細地紮好襯衫,系扣皮帶,打上銀灰色領帶,再套上深灰色西裝外套,一絲不苟地整裝完畢。
落地鏡映出他出色帥氣的身影,合身的窄版西裝下,熨燙得平整的同色西裝褲,包裹住一雙修長的腿,腳下穿著擦得晶亮的尖頭皮鞋,當年那個浪蕩的十七歲大少爺,如今已轉變成一個商場精英,一個成熟穩重又魅力十足的男人。
這時,套房外響起了敲門聲,他走過去將門打開,林秘書已站在門外。
「總經理,該出發了。」
「知道了。」他看了一下腕表,將手機塞進口袋,拿起飯店房門卡片,一身筆挺整齊地走出套房。
行徑林秘書身旁,他倏地定住,瞄了一眼他的衣領,冷冷地道:「林秘書,領子。」
「是。」林秘書一驚,立刻將襯衫翹起的後領翻正拉好。
接著,他又低頭一瞥,哼道。「皮鞋髒了。」
「哦?是。」林秘書又立刻從口袋拿出面紙,蹲下將自己皮鞋擦乾淨。
白睿安這才滿意地走向電梯。
林秘書跟在他身後,看著他頑長英挺的背影,暗吁一口氣。
跟了白睿安兩年,他早就習慣他對一些小細節要求的嚴格,不論是自己或是週遭的人,他都像拿把尺在衡量似地,有時甚至到了嚴厲的地步。
一種病態的嚴厲……
不過一般有錢老闆都有怪癖,林秘書也知道,比起其他人,白睿安只是比較重視規矩、禮儀和紀律,這種要求其實很正面的,就因為有這樣的老闆,日晉集團這些年才能在業界享有盛名。
這就是白睿安的領導風格,他的年輕有為,向來是同行津津樂道的焦點。
不過,也有八卦媒體挖出他的過去,說他高中時曾是個品行不良的流氓學生,經常打架鬧事,還差點因此喪命,如今這樣的大轉變,堪稱浪子回頭。
不管如何,誰沒過去?林秘書認為,現在白睿安是怎樣的人重要,雖然跟著這樣的老闆累了些,但他認為值得。
電梯從三十六樓往下,透明的玻璃讓人可以覽盡整個繁華的上海景致。
白睿安雙手插在口袋,勁帥的器宇讓電梯裡的其他人都忍不住多瞄一眼,但他側專心思索即將處理的公事。
這次他到上海出差,是準備洽談一個龐大的上地開發案,由於利潤驚人,有不少台灣和大陸的財團都在積極接觸,他這次透過父親老友何董將陪他一起前往商談,這個投資案,他相信他有絕對的優勢搶得先機。
離開飯店,他們驅車前往何董的辦公室,約好九點見面,他在八點五十五分就已抵達,然後,九點整見到了何董。
「何叔,早。」他禮貌地與何董握手。
「呵呵,早啊,睿安,你還是這麼準時啊。」何董讚許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一直很欣賞白睿安,只可惜他只有一個頑劣兒子,沒有女兒,不然還真把這小子變成他女婿。
「準時也是種禮貌。」他笑答,但一說出口卻凜愣了一下。
白睿安,準時也是種禮貌……
真是個夢魘!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那個魔女?把她說過的話和有關她的記憶全部丟掉?
「哈哈,你父親有你這個懂事又知禮的兒子,真的該滿足了,來來來,坐下來談。」何董笑歎,請他入座。
「您過獎了。」他僵硬一笑,在皮沙發上坐下,直接進入主題:「我們這次要見的地主……」
何董笑臉停住,變得有些嚴肅。
「先等一下,聽我說,睿安,這次去見地主可能會有點危險。」
「怎麼說?」他微愕。
「這地的地主個個難搞,要同時說服他們並不容易,而且這次的土地案,似乎有位黑道老大也很有興趣,目前也正積極與部分地主接觸,所以,我們過去找地主時得特別小心。」何董皺眉道。
「您是擔心那些黑道回來攪局?」他挑眉。
「那些黑道不好惹,為了安全起見,我還特地找來兩名貼身保鏢。」何董道。
「不用了,何叔,對付一些小流氓,我自認為還可以。」他自信地笑了。
這些年來他一直持續在習武練拳,雖然他對外宣稱的原因是為了防身,但真正的理由,也許只是不想輸給那個姓尹的女風紀……
「那些可不是小混混而已,可不能掉以輕心,再說,你來到這裡,我就得保護你的人身安全,否則怎麼對你父親交代?」何董謹慎地道。
「但我不希望把事情弄得太複雜。」他沉吟。
「找個保鏢有什麼複雜的?他們已經到了,大家先認識一下。」何董說著按下通知話鈕,通知秘書:「請那兩位保鏢人員進來。」
「是。」
白睿安無奈地笑道:「何叔,我真的不需要什麼保鏢。」
他的話到一半,一男一女已走了進來,何董連忙笑著介紹:「這可是我高薪聘請的尹家護衛,尤其這位尹正心小姐,她不但功夫好,還能治惡習,才一星期,我那個頑劣的兒子就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
白睿安的笑凍結了,整個人如墜入冰窖,兩眼直瞪著眼前這個一身黑衣的勁瘦女子。
熟悉的髮型,熟悉的白淨臉孔,熟悉的娟秀五官,熟悉的挺直身子……
尹正心並沒有多大的改變,只不過頭髮長了點,臉更尖了些,比十年前更成熟,更有英氣,也……
更美!
他的呼吸不知不覺停止,思緒有如狂潮翻湧,瞬間把他退回了十年前。
那一年,在醫院躺了一個月,出院後,他回到學校,瞪著旁邊空著的座位,心也突然空了。
胸口的一刀,沒讓他死,卻讓他從此失去了他的心……
張中豪告訴他,尹正心在他出事的隔天就再也沒出現,不久,她的家人就幫她辦理轉學,沒人知道原因是什麼,但校內傳言紛飛,大家都猜測大概和醫務室的惡鬥有關。
那一晚黑狗率眾闖入醫務室,事後只發現身受重傷的他,但有目擊者指出當天尹正心也在現場,說她對他見死不救,一定是畏罪潛逃,沒臉再待下去。
由於事情牽扯到校譽,和白家的面子,校方努力將整個事件壓下,並未報警,對於尹正心的事也沒追究,整件事就這麼硬生生被掩埋,表明上看似平靜,可是事件的慾火去一直在悶燒著……
在他心裡悶燒。
交雜著憤怒,怨恨,還有疑惑,他每天都過的好痛苦。
他想知道,那晚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在他被刺被挨棍昏倒之後,她是怎麼逃走的?
又為什麼棄他不顧?為什麼把他丟下?
於是,他試圖去找他,查出她家的地址,找到她的住處,卻大門深鎖,鄰居說她和她爺爺好像一個月前就離家了,不知道去哪裡。
就這樣,他失去了她的所有訊息,從那時起,再也沒見到她。
可是,不見了的她,並沒有停留在那一年,她的身影,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她的淚水,她的痛苦,還有她和他的那個吻……
一直緊緊跟隨著他,與他一起走過這十年。
所以,這十年,他一直在生病,生著一種叫「尹正心」的病。
這種病,連時間也無法治癒,應為他不會病發,只會潛伏,然後往骨髓靈魂裡滲透,浸蝕,佔領……
他以為他會帶著這病根直到斷氣為止,不料,害他染病的人,竟會在十年後再次出現。
而且是在他毫無心理準備之下出現。
「尹小姐,我來介紹一下,這就是我世侄,白睿安,日晉集團的執行總經理,也是這次要你保護的對象。」何董向尹正心介紹著。
尹正心的臉色早就刷白了,就在她一進門,看清楚坐在沙發上那個人的臉時,她就如遭雷殛,整個人呆立失神,無法動彈。
白睿安!
他……竟是她這次接下的任務對像?
「怎麼?你們的表情怎麼那麼奇怪?」何動看著她,又看看白睿安。
畢竟已在商場翻滾了好幾年,白睿安很快的就壓下胸口的澎湃情緒,起身拉好,西裝,換上招牌的微笑,伸出手,盯著尹正心道:「真是新奇啊!尹正心,好久不見了。」
尹正心心頭威震,看著他,遲疑了一秒,才緩緩伸手,匆匆輕握一下就想抽離,但他卻地將她握得死緊。
「你都沒變呢!」他笑著打量她的臉,笑的很冷。
她屏住氣息,努力維持冷靜,暗地使勁抽回手,淡淡地道:「你倒是變了不少。」
白睿安是變了,那個她念了十年,惦了十年的大男孩,臉上的衝動與率性早已消失,現在的他,已轉變成一個成穩精練的男人。
「你們認識?」何董驚訝。
「何叔,我們還是高中同班同學呢。「他笑道。
「真的?這麼巧?」
「的確是太巧了。」他瞇起眼。
「那正好,這幾天尹小姐就負責保護你的安全,你可別以為她是女生就很弱,她啊……」
何董正想大大地褒揚一下尹正心,他就半帶著嘲弄地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何叔,她的厲害我高中就領教過了。」
「哈哈,是嗎?那尹小姐高中就很強了?」
「是的,非常強,男生都打不贏她,而且我第一次見到她時,還被她打得全身是傷。」他故作輕鬆地聊天。
「為什麼?」何董驚呼。
「大概她看我很不順眼吧?」
「真的嗎?尹小姐,你很討厭睿安嗎?」何董看著尹正心。
尹正心蹙著眉,不知該如何回答。
「睿安長得算很俊俏了,高中時代女生應該很喜歡他這一型的吧?」何董又道。
「這我不太清楚。」她不想再繞著高中的話題。
「高中時你們不熟嗎?」
她不語,白睿安則搶道:「是不太熟,事實上我們同班只有兩個月,她就突然轉走了。」
「哦?為什麼突然轉走?」何董問。
「是啊,為什麼呢?尹正心,我也很想知道。」他順勢接口,而且冷冷盯著她。
尹正心心一擰,立刻正色道:「很抱歉,何董,合約上有明載,我執行任務時不談私事,您也不能過問我的私事。」
何董一怔,尷尬地笑道:「哦,這是私事啊?對不起,我以為只是聊天。」
白睿安沉下臉,在心裡冷哼,私事?明明是心虛不敢談。
「睿安,尹小姐是個公私非常分明的人,你要注意這點啊!」何董轉向他調侃。
「我知道,她還非常一板一眼,而且講究規矩和禮貌到了近乎頑固的地步。」他話中帶著譏諷。
「對對對,沒錯,你還真瞭解她。」何董笑道。
「不,我一點都不瞭解她。她可以上一秒在某人懷裡哭泣,下一秒又不顧那人的死活自己逃走,然後消失無蹤……我不懂她,完全不懂……」他像在對著何董說話,事實上字字都針對尹正心。
尹正心臉色又泛白了。
「我很懷疑,像這種人能當保鏢嗎?會不會面臨危險有一個人先開溜了?」他冷諷地覷著她。
她吸口氣,清冷地道:「如果白總經理懷疑我的能力,那我立刻請求換個人來。」
白總經理?她見外的稱謂讓他眉峰一挑。
「不用了,那太麻煩,也沒時間了,而且我總得給我的高中同學一個面子,讓你有個表現的機會,對吧?」他冷笑。
她看他一眼,隨即別開頭,不吭聲。
何董隱隱覺得他們之間的氣氛似乎變得不太對勁,卻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只好打個圓場。
「就是說啊,別換人了,睿安,尹小姐可是尹家護衛的第一把交椅,聽說在好幾次的任務出生入死,經驗比誰都豐富,今天有她在,我才敢放心帶你去。」
聽見她出生入死的經驗豐富,他的心驀地揪抽了一下,擰眉瞪她。什麼出生入死?這些年她都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事?
「尹小姐,我們這次要去的地方可能會有黑道分子來攪局,你可要好好保護睿安的安全。」何董轉向尹正心道。
「我會的。」她低頭道,心裡卻微凜。
黑道?白睿安又要去做什麼危險的事了?
忍不住擔憂地抬頭看他,正好對上他投射過來的目光,兩人就這樣互看著,沒開口,但彼此眼中都難掩紛亂糾葛的情緒。
十年後的這場重逢,不是歡樂的同學會,而是個了斷,他們都想了斷那份遺落在創世中學的年少記憶,了斷對方在自己心裡留下的某種東西……
結果,白睿安與地主們的商談過程並不太順利,人多心異口雜,六個地主各有各的心思,即使白睿安所提出的條件對地主相當有地,其中兩位地主仍有所疑慮,因此,整個會議足足花了將近八個小時才有結果。
他們初步答應了這次將日晉集團列為優先考量對象,更敲定了後天再做最後的決定。
慶幸的是,何董擔心的那些黑道並未出現,因此公事談完,何董就和另一位保鏢先行離去,尹正心則護送白睿安和林秘書回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