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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鳥花月 名門之後橘逸勢 作者:江雨朵
    院中山石嶙峋,不規則地堆積。幾株白茶未到開花時節,隨風搖曳著葉子。紙門向兩邊拉開,全由天光照明。兩個人盤膝對坐,在身側一爐青煙的繚繞中漫不經心地對弈。

    「本朝的建築風格仿照大唐,然而在園林方面卻有自己的特色。」

    「外國人講究對稱,而我們以不均勻為美。要表現山水自然,何須費力去引進泉水,僅用山石,便完全可以達到效果了。」

    「化點滴之水為千里流江嗎?橘,你很有慧根哦。」穿著僧袍卻留著半長髮的男子支手托腮,向對座的人投去無害的微笑。

    「哼……」瞭然地揚揚眉,將過長的發撥到腦後,露出冰冷細長的眼睛,袖上繪有櫻草紋絡的青衣美男子掀唇笑了笑,「空海啊,又到了每月一次拉我下水的時間嗎?」

    「這麼說可就不對了,」空海身體前傾,靠他近一點,認真地問,「入我佛門有什麼不好?」

    「不好的太多了,比如和你這個賊和尚日日共處等等。」

    「真是無情的人哪,我可全是為了你好啊。」

    「少我一個弟子,真言宗斷不了後人吧,你幹嗎非要拖我進寺院?」

    「當然有理由!」

    「理由?」停下手中的棋子,青衣男子懷疑地看著一臉誠摯的空海,美艷的臉上掠起濃濃的促狹,邪惡地勾起嘴角,故意擺出吃驚的模樣,「不會吧,空海,你該不會一直暗戀我吧。哎呀,我早就應該警醒的,你一定是因為想和我朝夕共處才隔三差五說服我出家吧!」

    「橘逸勢……」

    「就算你想表白也沒有用啊。」對空海抽動的嘴角視而不見,橘逸勢一派悲天憫人的口吻,「我是不會同意的!」

    「橘、逸、勢!」空海的口氣加入一些些警告,「少在那胡說八道!我認真地在問,你到底準備何時出家?」

    「我就知道你想誘拐我!空海你老實交代吧!你打算把我騙進寺院然後對我這個那個對不對?我真是瞎了眼了,竟然和你這種人做朋友!在大唐時你是不是就開始覬覦我的美色?這都是我的美貌造成的錯誤啊——」

    「……」眼看不說話時會給人端正清美印象的美男子抱頭陷入妄想中,空海轉過臉,無聊地吹了吹垂落鼻子前半長不短的髮絲。

    「師傅,還是算了吧。」在前院掃地的徒兒終於聽不下去了,「讓橘逸勢這種人進佛門,連佛祖都會責怪您的!」

    「哪、哪,連玄都比你瞭解我哦,」停止演出,橘逸勢沖空海晃晃手指,「我是不適合當出家人的!」

    「那你就等死吧!」空海瞥他一眼,恨恨說道。

    「師、師傅!」玄忍不住代為抗議了,他是很討厭橘逸勢啦,但是師傅和橘逸勢可是十年交情往上的好朋友了,怎麼突然說出這麼無禮的話。

    「哼,我會因為你的一句話就去死嗎?」

    「不是我的一句話,是你自己命不好,」空海冷冷道,「不出家?我怕你將來落個晚景淒涼身死異鄉。」

    「真的這麼嚴重啊?」善良的玄不禁擔心地看了看橘逸勢。

    「是啊,本來就出身「名門」,又喜歡惹禍上身,找死也是遲早的事。」數落朋友,空海一點都不客氣。

    「大師,您也學會諷刺人了呢。」橘逸勢目光一冷,一直掛在唇邊的淺笑也倏忽消失。

    「是嗎?下雨那天你來晚了呢,去幹什麼了啊?」空海深凝如墨的眼眸穿透被風吹得凌亂的髮絲,充滿諷刺地看著橘逸勢。

    「和你有什麼關係?」

    「哼,你是沒話可說了吧。」空海臉色難看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卷軸,「讓我告訴你吧,你是去永忠的寺院幫我拿這幅畫了!聽到了沒有!」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在對他吼了。

    橘逸勢怔了一下,低低笑了笑,「那可謝了……」

    「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幫你找到理由!」將目光投向它處,空海嘮叨道,「你這傢伙知不知道有人在調查你啊……」出家人不打誑語,害他和永忠都要幫忙說謊。

    「我知道啊,已經見過面了呢。」橘逸勢轉頭望向院內初綻的櫻樹,漾起一抹仿若一吹就會消失無蹤的倦淡的笑容。

    「那就安分些吧,」站起身將手撐在紙門上,空海居高臨下地俯視橘逸勢,「我聽說今上最近打算請你去教恆貞親王的書法,你可別趁機做什麼讓我受牽連的事。」

    笑了笑,比櫻花更為美艷的男人眸中閃爍著異樣的波動,慵懶地抬頭,對上空海擔心的視線,「那可說不准哪。像我這樣的人,還是離宮廷遠些的好,因為——」

    「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來呢。」

    上撩的視線如暮冬之月冰冷而真實,卻有著無法察覺的絕望與寂寞……難以用一句話形容的男子時而狂狷邪惡,時而卻優雅溫文,他有多少張面孔空海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橘逸勢的危險性將令他難容於世。因此,空海笑笑,「那麼,你打算何時出家呢?」

    「又是老調重彈……」

    「姐姐,我是遭人怨恨的對象嗎?」

    俊秀的少年雙手撐腮,向伏案寫信的智子問道。

    放下毛筆,智子看了看弟弟,少年的臉上正飄蕩著淡淡的憂鬱。

    「正良親王你想太多了,沒有那種事!」還在智子沉吟的時候,跪坐在案几旁綰著袖子大力磨墨的少女已經搶先回答。

    「身處高位的人難免遇到一兩次險情,但將這些都歸罪於是自己的錯就沒有必要了。」智子選擇了較為理智的答案。

    「殿下的傷怎麼樣了?」不滿於智子的悲觀論,小楓更加用力地磨墨。

    少年笑著動了動胳膊,「喏,說我受傷根本是他們誇張,其實只是被刀子劃破一點皮而已。」

    「不管怎麼說,東宮坊的兵衛力量的確加強了不少吧。」想著自己和公主進來時受到目光嚴厲的盤詰,小楓不禁在內心惡意地補充:就是不知道這些被派來守衛的人裡有多少能賦予信任了。

    「啊,說起這個……」少年的語氣有著微妙地轉變,「我宮裡是不是有小楓姐姐安插的手下呢?」

    「哈哈哈哈——正良親王真愛開玩笑!」小楓心虛地笑笑。

    無奈地瞪了一眼小楓,智子將話題拉到自己關心的方面,「正良,那天刺殺你的刺客長什麼樣子,你有看清楚嗎?」

    「嗯?」似乎對這個問題頗感意外,正良猶豫了片刻,「怎麼想到問這個?我的事姐姐無需多慮哪。追捕刺客一事不是交由兵衛府處理了嗎?」

    「正良你太天真了,」智子神情犀利,「兵位府的人只是在做樣子而已。不過礙於今上的面子,我也不好去橫加干預。」

    「這樣就好了,」少年鬆了口氣,「本來向姐姐求婚的人就已經不多了,若是因為我的事再將姐姐扯進去,惹出一些傳聞就更不好了。像這次的事,不是也用姐姐來做掩飾了嗎?我覺得很過意不去,盜賊夜探公主府之類的小說版本畢竟不怎麼光彩啊。」

    「正、正良親王!誠實雖然是一種美德,也要分時間地點和對像哦。」小楓匆忙的阻止稍嫌晚了點,智子握扇子的手已經緊了起來。

    「盜賊夜探公主府?」揚起尾音,智子瞪大眼睛轉頭怒視小楓,「說!這是怎麼回事?」

    「就、就是針對日前戒嚴一事非正式場合下的第二種解說,俗稱民間版本的通傳流言嘛,干、幹嗎這樣看我?不是你自己答應大伴叔叔、不,是今上的要求的……」

    「我答應今上的對外說詞,和你口中非正式場合民間通傳版本恐怕有所差距吧……」智子冷笑,「小楓,你自己招,你往裡面加了多少料?」

    「姐姐,不要這樣……」正良好心地出面勸阻,小楓雙眼含淚投去感激的一瞥。

    「那麼長的故事,小楓姐姐一時怎麼說得清呢?」正良轉身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個卷軸,「還是自己看比較清楚。喏,這是我家侍女之間相互流傳的,還配有插圖,我也是等了好久才輪到……」

    「哇!」小楓發出一聲慘叫,東宮殿下!沒有這樣做人的吧。

    智子已經飛快地抽開卷軸,十指顫抖地念誦:「平安京浪漫物語春季號第三部卷一,公主與夜盜月下相逢……」一路延展到最後,果不其然目睹上面印有簽署著「小野工作室全力傾情打造」的圖章。

    「小野彌楓!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很快地,東宮御所被智子驟然拔高的尖銳聲音和某人淚花飛濺的解釋聲所淹沒。成功將話題引開的少年東宮淡淡地笑了笑,把目光轉投向青色的天空,腦海中再一次浮現起那夜驚鴻一瞥的刺客。

    美麗的仿若琉璃的眼眸,充斥著陷入絕望般的寂寞……那樣強烈的恨意,冷冽的目光,像懷抱著血海深仇……如烙印般令人難忘。

    「我們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探試正良親王的傷勢順便請教刺客的長相……」

    「那話題到底是在何時偏離的?」步出東宮御所的時候,智子歪著頭終於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在你開始打我的時候吧……」小楓哀怨地用袖子捧住氣鼓鼓的雙頰,「真理和正義是不能用暴力予以鎮壓的!人民和大眾有權知道事實真相!」

    「你所報道的東西全是按照你自己低級趣味的偏好來進行的編纂演義,哪有一次屬於真理和正義啊?」

    「嗚嗚嗚嗚——」被戳到痛處,實在無法反駁。

    「裝哭也沒有用啊,」智子冷靜悠然地看看矮矮小小像個娃娃般的小楓,「不要以為每次都可以用扮可愛矇混過關,總有一天你會踢到鐵板的。」

    「嗚嗚嗚嗚——」小楓哭得更大聲,「智子公主欺侮人!」

    「你這樣講也沒關係,欺侮所謂的正義之師正是我的樂趣呢,」邪惡地露出牙齒,智子威脅地晃晃手中的扇子。

    「唉!」小楓乾脆放下了摀住眼睛的手,「偶爾你也裝一下嬌弱善良的形象嘛,這樣下去,你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說正事吧!」不喜歡讓話題持續圍繞自己,智子邊走邊問,「楓,你覺得橘逸勢會和行刺一事有關嗎?」

    「為何一定要懷疑他呢?」小楓掏掏耳朵,近來橘逸勢這個名字在智子口中出現的頻率頗高哦。

    「那當然是因為——我對他感興趣的緣故啊。」

    「只因為自己的興趣便將別人列入懷疑對象,智子公主,你這樣是不對的!」

    「這句話從你嘴裡說出來真是沒有一丁點的說服力。」滿意地看到小楓再次啞口無言,智子接著說道,「何況他的確也有可疑之處。」

    「但是按照公主的標準——『心懷鬼胎的小人往往故作大方』這點來看,橘逸勢可謂相當君子了,因為他一點都沒有熱情款待我們的打算哩。」小楓翻著白眼回想上次被人家在門外用三言兩語打發走了的慘痛回憶。

    「那只能說明他是個難纏的對手罷了,」智子的臉紅了一紅,「那天早上出城的車只有他那一輛,況且他說的和走的方向又不一致,難道不可疑嗎?」

    「我看只是因為他的出身,你才這樣敏感吧。」小楓感歎著打了個呵欠,「可憐哦,背負著背叛者的烙印,一旦有什麼不對勁,馬上就最先惹人懷疑,橘逸勢真是不幸啊。」

    智子眉尖攢動,「你站在哪邊啊?」

    勇敢者大無畏,「我站在正義和真理那邊。」

    「那正義和真理還真是倒霉!竟然和你在同一邊,它們也一定會為此哭泣的吧!」

    「哭泣的是由智子公主代言的邪惡一方吧。」

    「我何時成了黑暗世界的代名詞?」

    「皇室本來就是黑暗世界的代名詞啊。」

    「唔……」難得也有這種智子公主不得不啞口無言的時候。

    「哪哪,無話可說了吧,」扳回一成的小楓蜷指點了點自己的下頜,「我是真的覺得橘逸勢很可憐,從資料上來看他應該已經很刻意地避開官場,卻還是躲不開事非圈。」

    「難得難得,」智子大為鼓掌,「小楓也會有同情別人的時候。」

    「那當然嘍,我是正義和真理的夥伴呢。與無血無淚的智子公主不一樣啊。」

    「你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智子笑了笑,「或許是我對橘逸勢這個名字代表的過往派系敏感了吧。也許他真的很無辜。但比起讓我相信一個叛背名門的後代,我更願意相信自己所抱有的懷疑呢。」

    「所以說可憐哪,」小楓扁扁嘴角,「正如人們常言小偷的兒子還是小偷,反叛者的後代也總要背負著祖先的罪行。」

    「祖先?那就扯遠了吧。橘逸勢的曾祖橘諸兄曾經官居正一位左大臣權傾朝野,祖父橘奈良麻呂也非泛泛之輩,可惜都先後和籐原家爭權奪勢反叛朝廷還試圖撤換天皇,後來這個橘奈良還被判了死罪呢。這在公卿之間也算少見。」

    「死罪?」

    「是啊,所以說橘逸勢是反叛名門的後人一點也不誇張,誰知道他會不會懷抱祖父的仇恨心懷不軌哪。」

    「我明白了。」小楓鄭重地點點頭。

    「真的明白了?」智子遞去懷疑的一瞥。

    「這就是橘逸勢他們家為何陰森森的緣由了,」小楓破解了心中疑團般地舒了口氣,「他家有怨靈啊——」

    「……」智子公主垂下頭徹底無語中。

    「不過呢,」小楓笑瞇瞇地抬起圓臉,「我依然認為橘逸勢和刺殺東宮一事沒有關係!他不是那種人!」

    「奇怪的信心是打哪來的啊,」智子摸摸小楓的頭,「孩子,你當橘逸勢是哪種人啊?」

    「我當然知道!」小楓得意道,「美男子啊!」

    「……」

    「喂喂!你幹嗎突然走那麼快?」眼看智子撫住額頭快步向前,小楓慌張地追上去,結果被樹根一絆踩住衣擺「撲通」摔倒。

    「……你……」智子回首正好看到這一幕令人牙根泛酸的情景,不禁露出憮然的神情,「有時,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你……」

    「該、該死的櫻花啦!」小楓手腳並用地爬起來,遷怒地踢了一腳好好長在那裡已經很久,似乎只絆倒過她一人的老櫻樹。

    櫻花粉紅粉白,夾雜飄落,飛舞在智子的視線中,讓她不覺想起與這淒艷的花何其相稱的艷美的青年……

    那天……

    「……橘逸勢。」氣質溫雅的青年不卑不亢地對唐突拜訪的她,微笑報上自己的姓名。他有一副乾淨澄澈的嗓音,坦然望向她的目光似粼粼湖水,清澈卻看不透。

    「你很了不起嘛,慢吞吞的有客人來也不迎接嗎?」

    面對小楓故意的挑釁,他卻只是垂眸一笑,「這所老宅目前只住著我和一個下人,今日他正好不在,我身體不適,出來得慢了,還請幾位見諒。」

    「哪,我家內親王乘車路過此處,見宅院裡花木繁茂,很想進去觀賞一番,應該沒有問題吧!」小楓說謊面不改色,「不用怕哦,我家公主平易近人從不佔人便宜,你只要帶個路就好,茶水點心我們自備。」

    小楓我們拜託你……說謊也別這樣說啊。智子和李李的眼神迅速地碰撞交匯在一處,這種陰森森的地方叫花木繁茂啊,我國的園林儘管崇尚自然也不是這種部局吧。況且我們是來郊遊嗎?茶水點心自備?和你出門真是太丟人了。

    儘管得出了不能將發言權交給小楓的結論,而聽了這番令自己人都汗流浹背的言論的青年,臉上的微笑卻沒有絲毫動搖。

    「憐愛春景,原是世人固來的偏好。只是……」

    「幹嗎?你想拒絕啊!」小楓雙手叉腰,歪斜著嘴角,十足惡人嘴臉。令智子直覺面目無光,眼前發黑。

    「公主,」不理會小楓的無禮,青年緩步前行,停在三步之外,手腕一翻,探出一枝尚未全開的櫻花,直視智子,他輕輕一笑,「春花易凋,更先零落的卻是賞花人的心,橘逸勢宅內雖只栽種著垂楊野草,卻也怕惹您觸景傷情。不如收下這枝未開之花,當做我這未能盡職的主人對公主的賠罪吧。」

    「……你、你!」過了兩秒,才明白似乎是被人家拒絕了,情況出乎意料,小楓不禁瞪大眼睛,遲鈍得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她最怕的就是這種文縐縐的對話了。

    「公主愛惜春天之心,便如我欲維護公主之心是一樣的,還請公主不要令我為難。」帶著艷麗的笑容,清清淺淺地說著親切的話語,橘逸勢已將花輕輕放入智子的掌心。

    手中的花分明尚未盛開,鮮紅的色澤卻似火焰,觸手的剎那,她竟覺得手心一陣發燙,好像接在掌中的不是欲開的櫻花,而是即將燃燒的火焰。

    她聽著這個與小楓的借口幾乎同樣拙劣的謊言,這個毫無誠意也並沒有避諱掩飾之意的拒絕,感受著這種明知她聽得懂他的抗拒,卻完全不怕她聽得懂的傲慢。然而,他始終清清淡淡地站在三步之遙的距離處微笑著,用那比櫻花還更柔軟的笑容,包裹住他所有的缺陷,明知是拒絕的修辭,竟也絕不會令人感到難堪。

    「將要飄散的花,有幸碰到公主的手,它也會感謝公主的成全吧。」乾淨的嗓音有些飄忽悠遠。

    她抬首,望向那個始終與人保持三步距離的青年,忽焉,還他以一個詭異的微笑。這次,就放過你吧。

    裊娜迴旋,她拉著尚一臉愕然的小楓走上車子。還是第一次,她遇到了一個如此難以捉摸的人,像用風中花絮堆成的假人,喜怒無形,冷湛淡漠,安怡動人,仿若夜晚的月亮,只是存在於那裡,就足可魅惑人心了……

    「公主!公主!」

    「嗯?」智子淡淡地應聲,將心神自回憶中抽離。

    「真是!我叫了你很多遍呀。」在想什麼嘛。

    「不好意思,我只是才發現這樹花竟開得如此妖艷。」

    「是嗎?」小楓瞇起眼睛,順著智子的視線望向適才剛絆倒過自己的櫻樹,「我記得公主不是不喜歡艷麗的花嗎?」

    「突然……就喜歡了。」智子輕輕一笑。

    「可是公主啊,最好還是不要喜歡過於妖美的東西吧,」小楓意味深長地說道,「奪人心魄的美麗往往代表著不可預知的危險哦。」

    「是這樣嗎?那可就麻煩了……」

    「麻煩?」

    「因為,已經喜歡了呢。」

    智子仰頭,望向用消失的生命譜寫華麗的飛櫻,花瓣紛落,有幾枚乘風而來,落在智子的袖上,雪白的衣袖印著緋紅的櫻花,一併動盪不寧。風,吹動漆黑的長髮,掠向耳後,清涼的感覺不知為何竟讓人有些悵然若失。

    「我是橘逸勢。」

    淡淡的晨曦中,推門而出的青年這樣微笑著說時,那雙冰冷得沒有分毫笑意的眼眸中,反射出的究竟是美麗、是悲哀、還是寂寞呢……

    松柏參天,扭扭曲曲地伸向天空蜿蜒。濃郁青翠的枝條相互搭錯成密密遮擋陽光照射的屏障,即便到了仲春時令,身處其中,也依然覺得陣陣寒涼。四季無分的針葉松包圍住整座宅邸,從外面望去,總給人蕭瑟寒冷陰淒的觀感。

    「鬼宅?」

    懶散地斜靠在廊前,覺得頗有些好笑的青年放下手中的書,用詢問的眼神望向自己惟一的家臣。

    「是啊!」還很年輕的僕人一臉義憤地握緊雙拳,「不知道是誰在胡亂傳言喔!讓我找到的話,一定給他一拳!」

    然後再被人家打到哭著回家嗎?望著一臉認真的年輕人,橘逸勢不樂觀地想著。

    「那麼,都流傳了些什麼呢?」

    「說我們這裡陰風陣陣鬼氣森森荒草沒徑人狐難分!」可惡!他明明都有拔草的說!屋子裡也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哪有荒草沒徑!這種流言分明是在污蔑他清光的勞動成果。

    「這不是事實嗎?」橘逸勢不解地皺皺眉,真不知道清光為什麼會為這種事情生氣。家裡本來就是冷森森的啊,因為院子裡有池塘嘛。說是陰風陣陣也不能算是造謠吧。而且他也親眼目睹過有黃鼠狼鑽進鑽出的啊。

    「大人!」嗚——清光的感情受到傷害了,「還有更難聽的哪!說『偶爾在有月亮的晚上,會看到一個像狐仙般美麗的男人出入!』你知道這是在說誰嗎?」可惡哦!哪個無聊到編派別人還寫得像是白話小說啊。

    「像狐仙般美麗的男人啊……」橘逸勢停頓了一下,然後充滿安慰地對他笑了笑,「清光,雖然別人這樣誇獎你,但你還是要記住保持謙虛哦。」

    「啊啊——大人!那是在說你啦!」不要故意氣他好不好?他這麼英武帥氣玉樹臨風,哪裡像狐仙啊!

    「既然讚美的人是我,那你就更不用生氣了啊。」橘逸勢費解地看著他,「原來差十歲真的是有代溝,我們天天生活在一起,對於你,我還是這麼地難以瞭解。」

    「呃……」清光氣得打了個嗝。

    「原來你已經吃過晚飯了,怪不得不著急,但是我還餓著肚子哪。」橘逸勢雙眼寫滿不贊同,「做人不能這麼自私,你怎麼能偷偷吃飯不管我呢?」

    「……」

    「咦?你脖子變粗了耶。」

    「大人……你氣死我就真的沒人做飯了哦。」

    「那趁著你還活著,趕快去幫我做晚飯吧。」

    「……」

    掛在唇邊淺淺淡淡的笑,在目睹清光腳步不穩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後,被風吹去般的轉瞬無蹤。用手在木地板上一撐,橘逸勢支起身,天邊漸晚的斜陽垂過一抹柔媚的紅,照在他沒有表情的臉上,有種肅穆又淒清的美。

    這是沒有人見過的,獨自一人時的橘逸勢所持有的表情,沒有表情的表情。

    黃昏的風吹動松樹,松針飄落,墜入池塘,寂靜無聲。連些微的漣漪都不會濺起,他凝望那水中的如針細葉,凝望著自己臨水的倒影,忽然覺得極為陌生。

    存在於那裡的人,是橘逸勢,抑或這裡的自己,才是橘逸勢?什麼是幻象,什麼是真實?

    「鬼怪嗎?」喃喃說著,他充滿嘲諷地笑了。迴避地不去看那水中倒影。伸出雙手也抓不住世間的真實,這樣的自己,和所謂的鬼怪又有什麼區別?

    當習慣了用各式各樣的面具遊戲人間,當面對充滿關心的朋友也沒有辦法做到全部的坦誠,內心像有一個不斷膨脹的秘密,壓迫得他透不過氣,就好像住在水底,所接觸的一切,全是動盪的漣漪……

    「這次,我就放過你……」

    那個脊背挺得直直的少女,在轉身之前用只有他才聽得到的聲音這樣說道,傲然地離去。那時,他感到了一種近乎恐懼的戰慄。如針般尖銳犀利的視線似乎將要戳穿他所有的假面,暴露出那個連他都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自己。理智得出那是危險者的結論,而對於如同鬼狐妖怪般的他而言,面對這樣的挑戰者,究竟是該害怕還是興奮呢?

    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聽到由身後傳來熟悉的跑步聲,他搖頭輕笑了:空海,不是我一定要選擇危險,而是危險的人或事,總是選中我。

    這就是命運吧。無所謂啊,反正一切事情都如流水過心頭,來去兩無痕。這樣想著,橘逸勢轉過肩膀,掛起戲謔的笑,「清光,又有什麼事?你燒掉了廚房嗎?」

    「不、不是啊!大人!剛剛送來兩封書信哪!」清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彎腰舉起手。

    「信?」他揚揚眉,奚落地笑道,「有誰會給住在鬼宅裡的狐仙寫信呢?是不動明王寄來收妖的《法華經》嗎?」

    「是智子內親王和今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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