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楓?這名字好熟。」其中一位老紳士盯著名片說。
「我想起來了,今天還在早報上看到你的名字,對了,是跟那個彈鋼琴的……」另一個立刻興奮地接口,我被他打量得整顆心沉進谷底。
「那不是她。」張飛趕緊替我解圍。
「不是嗎?」那人疑惑,「但名字一模一樣——」
「她這個名字很普遍,有一位明星也跟她同名同姓,影迷還打電話來跟她要照片呢!」張飛的態度風趣極了,他比我想像中聰明得多,演技讓人發呆。
但他肯大力救我,也不是白費力氣。
當大家言歸正傳,討論完正事,坐上高爾夫球車巡視第一階段的27個洞時,張飛把小史又趕了下去,喊我上車。
「謝謝你。」我對他的奮勇解圍致意。
「不用謝,你知道我這人向來不扯謊,今天當眾胡說,別人會對我有什麼觀感?」他冷冷地問。
「我不知道。」
「不知道嗎?」他看了我一眼。
我沒吭聲。
「你至少可以解釋一下那張照片。」
「為什麼?」
「你拍了那一張照片,難道不該解釋?」他的手伸了過來,一下握住了我的手。
我掙脫開來,不管他是誰,都不能這樣過分。
「好吧!」他的手回到駕駛盤,神情還是像只鬥雞,「我相信你。你只要解釋,我就會相信。」
「相信我什麼?」
「不論你說什麼,我都相信。」他的視線往前注視,那專斷的輪廓、專斷的表情、專斷的眼神,都在在說明了他的不可一世,然而他的不可一世中竟也有著落寞。
「如果我什麼都不預備說呢?」
他呆了呆,半晌才望我一眼,歎了口氣:「那麼我也相信。」
回程我搭工務組的中型巴士,車子高,視野寬廣,看風景最合適,但我卻昏倦不堪,靠著吹氣式旅行枕頭打起盹來。
「江楓小姐!」有人大聲叫我,我睜開眼睛,是司機老李。
「什麼事?」
「車壞了。」他一臉抱歉,「我去打公路電話叫吊車,您要不要先下車?」
我的皮膚平常就容易過敏,更何況是日正當中站在高速公路上,沒過一會兒,手臂和前額的部位就開始發燙,再過不了一會兒,便一定要紅腫。我暗暗喊糟,但公路上車如潮湧,卻沒一輛肯停下來。
光是太陽曬我還可以忍耐,腰間的呼叫機居然也在這節骨眼響了起來。
「江小姐。」一輛黑色賓士開了過去,又倒退回來。在高速公路上,我只有佩服開車的人膽子大。電動車窗降下,一個花白的腦袋探了出來,是那位投資高爾夫球場的日本老華僑梁光宇。
「快上來。」他招呼我。
上了車呼叫機又響了,我暗暗懊惱,如果是公司找我還不要緊,萬一是秦阿姨……
「是不是要用電話?」他教司機把車開進了休息站。我也沒心情跟他客氣,結果不是秦阿姨出問題,而是田蜜。
「你在哪裡?」她急急地問,」一大早就一大堆電話找你,我說你不在他們都不肯相信。」
「他們?」
「記者,沙慕塵的樂迷,還有一些好奇的人。」
我放下電話,老華僑正好奇地看著我,那研究的眼光令我不自在。
「恕我冒昧,看起來你有麻煩?」他居然直言不諱,一點也不在意我們才第三次見面,而前兩次除了討論公事外,一句話也沒多說。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是為了那位音樂家?」他又問。
我今早出門必是走錯了方向,否則怎會遇到這麼多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
「我聽過他的演奏,東京、紐約、巴黎……?」他閉起了眼睛陶醉地說,「啊!那真是天籟之音,他是天生的音樂家。」
「我相信任何一位音樂家聽到了你這樣的稱讚,一定很高興。」我勉強回答。
「他會嗎?」他看看我,表情十分幽默。
我聳了聳肩。是的,他會嗎?慕塵似乎是那種凡事都能看得很淡的人,既不會大喜,也不會大悲,惟一惹人討厭的就是拿著雞毛當令箭,老是問我要不要嫁給他。
他或許是一時高興。
但依照我心目中牢不可破的倫理觀,嫂嫂跟小叔子有瓜葛,便是亂倫。
車子下了南京東路的交流道,我要求下車。
「我送你回公司,貴公司是在仁愛路,是嗎?」他說。
「我在這裡叫車,很方便的。」
「一個女孩子在街上亂跑,怎麼會方便?」他教訓我。
「我不是女孩子,是成人。」我啼笑皆非。我已經30歲,是大機構的主管人物。
「你很年輕。」他固執地說。
「請問年輕的定義是什麼?是年紀?還是態度?或者有其他的解釋?」
「都是。」他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才張開,「甚至也是一種感覺。」
「很抱歉我給了你這種感覺。」
「是嗎?」他看著我,炯炯有神。
我發現,在某些方面他跟張飛龍很相像,他們天生有著成功者的霸氣,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會成功。
「梁董事長——」
「我姓梁,不過名字不是董事長,梁光宇。」他拿出一張名片,「你可以稱呼我的名字,或是客氣一點,喊我梁先生。」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特別用意,但令我高興的是仁愛路巳經到了。
我拿著他的名片下車。他微笑著跟我道再見。不知道為何,這個年逾花甲,華發叢生的老人,竟然讓我覺得在他的微笑後面,藏著秘密。
「江小姐——」當我走進公司大廈,一個人從大盆景後面竄了出來,後面跟著另一個手持攝影機的男子。
又來了!
都是慕塵惹的禍,我忿怒地想。警衛適時地出現,幫我趕走了這兩名不速之客。
我走進電梯,電梯直線上升,我的心卻直往下降——秦阿姨生病,慕塵的緊追不捨,工作的繁重,好奇人士的騷擾……
我真怕我會在這些可怕的壓力下突然崩潰。
「謝天謝地,你終於回來了。」田蜜看到我時,高興地叫。很快地我就知道她為何如此雀躍,因為電話又開始響了。
「說我不在。」
她費盡唇舌才把那個自稱是某大學音樂系的研究生打發掉。
講完了電話,她的雙手用力一攤然後叉在腰上,瞪著眼睛看我。
「去告訴總機,有任何人打電話進來,都說此人巳經離職。」
「萬一是重要電話呢?」
「來接洽公事的人,必定會再找你。」
這樣過濾之後,真是清靜不少。
但是慕塵又來煩我。
「我要跟你談談。」他在電話中喘氣,像發生了什麼大事。
「秦阿姨怎麼了?」我大驚。
「她很好,我要談的是你。」
半個鐘頭後,他來到了公司。
「為什麼要我從後門進來?」他對我的安排頗不滿意。
「因為你太有名了,有名得令我不安。」我面無表情的回答。
「你一直往後面看,看什麼?」
「看有沒有人跟著你。」我確定沒人跟蹤後,把慕塵拉進了電梯。
「你老這麼杯弓蛇影?」他笑了。
「只限於跟名人在一起。」我回敬一句。
「咦?這是送貨梯嗎?」慕塵望了望四周,「我們坐錯電梯了?」他說著就要去按鈕。
「沒有錯。」我阻止他。
「你不想在普通電梯跟你的樂迷見面吧!這電梯是本公司在不載貨時,歡迎名人專用。」
「你真會說笑。」他居然開心地笑起來,好像我真有那麼可笑。
我請他在頂樓用餐。
「真沒想到大城市裡還有這種世外桃源。」他似乎對餐廳的露天花園很滿意。
「我姓梁,江楓的同事,幸會。」我們才一坐下,梁光宇就從隔壁桌子站了起來,陪著他的是公司的董事長和李常董,以及李常董的夫人。」
「梁先生,幸會。」慕塵和他握手。
「我是你的樂迷,前年一整年,我追蹤你到世界各地,每一場演奏會我都到場。」梁光宇說。
「你聽了這麼多讚美會高興嗎?」我問慕塵。
「你想我不會嗎?」慕塵笑了笑。
我看著梁光宇,他做了個會心的微笑。
「不過我最想問的是,為什麼你只有前年追蹤我的演奏?」慕塵說。
「在回答你這個問題時,我得聲明一點,最初熱愛你音樂的是我的妻子,她一生操勞跟著我吃了不少苦,到我們有了能力,可以按照自己意思過日子時,我就帶著她去聽你的音樂。」
「梁夫人也一道來了?」慕塵似乎對這一位年老的愛樂者發生興趣。
「她如果能來台灣,又在此地見到你,一定很高興。」梁光宇深深吸了一口氣,「可惜她已經過世了。」
「我很遺憾。」慕塵向他伸出手。
「謝謝你。」梁光宇緊緊地和他相握,年老而充滿智慧的臉上,有種我永遠無法忘記的表情,那惟有相愛至深的人才會有的表情,「謝謝你在她走向終點時,給了她快樂。」
他並沒有繼續打擾我們,又回到座位上去。
「你們公司很有趣。」慕塵瀏覽著菜單,幸好侍者不懂音樂,否則我又是一陣麻煩。
「怎麼說?」
「那位梁老伯居然可以帶著太太到國外跑一年,再安然無事地回來上班,是特別假?你也可以嗎?明年我旅行演奏時,我們一起。」
「他不是休特別假,問題是他很特別,你知道他是誰嗎?」
「不是你的同事?」
「我可不敢高攀,你聽過東地機構吧?他便是東地的主持人。」我把梁光宇的來頭說給他聽。
「東地機構?是一個跨國企業?」
「對。」
「他來台灣做什麼?」
「他投資了一個高爾夫球場,事實上那塊地是他買下的,錢也是他出的,但由於一些法令的限制,他必須有本地合夥人。敝公司就是他在台灣的合作對象。」
「他特地為這件事來的?」。菜上來了,他嘗了一口。
「也許還有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
「我不知道你對別人的事這麼感興趣。」
「在你的印象中,我很冷漠嗎?」
「我們還是陌生人。」
「隨你怎麼說。」他無可奈何,「那位梁先生讓我有很特別的印象,我對特別的人都感到興趣。」
「他的錢很多,這便是不同。」
「江楓,你還沒有那麼俗氣吧!」他笑了起來,清朗得像個大男孩。
「好吧!我聽過一個傳言,梁先生到台灣來最主要的目的不是高爾夫球場,而是來找他的孩子。」
「孩子?」
「那是他妻子臨終的遺願。」
「找到了嗎?」慕塵的眼神很溫柔。
「他們失散了太多年……你可聽說過大海裡撈針?」
「怎麼失散的?」
「因為窮。」
「窮?」
「如果不窮也不會離鄉背井到日本去打天下了。那個孩子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因為無法帶到日本去,就留在此地托朋友照顧。」
「後來呢?」
「他們原本應聘到大阪工作,後來輾轉到了東京,再通知朋友時,寫回台灣的信卻被退了回來。」
「朋友也搬家了?」
「很難說。他們猜測托養的朋友也沒有孩子,在照顧孩子時發生了感情,捨不得把孩子再還給他們,乾脆跑了。」
「怎麼會有這種人?」
「為什麼沒有?喜歡孩子是天性。」
「是嗎?」
「人到了某種年紀,就會渴望後代。」我歎了口氣,「跟你說這些做什麼?你太年輕,不會懂得。」
「我不會懂?那麼你呢?你會懂嗎?」
「別扯上我。」
「告訴我,你會渴望後代嗎?我是真誠的。」
「我渴不渴望跟你有什麼關係?」我有點惱了,臉也氣得發燒。
「我們可以——」
「對不起,牛排來了。」侍者推著小車子靠近我們。
「請問幾分熟?」
「五分熟。」慕塵頭也不抬,「江楓,我們言歸正傳,我來找你——」
「你覺得這是談話的時侯嗎?」
「好吧!我不急,反正你總是要回答我。」他聳了聳肩。
牛排很香,這是露天花園的招牌菜,但我吃不下。
「你該回去了,秦阿姨也許需要你。」
「她說你不點頭,我就別回去!」慕塵笑嘻嘻的。在某些方面,他真是個孩子,慕竹就不一樣,慕竹天生卓爾不凡,無論在辦公室、家裡、工作上,還是普通的社交場合,他都是核心人物,也是領導者。
「咦,你在想什麼?」他見我發呆,咳了一聲。
「梁先生他們走了。」我示意他。梁先生、李常董正從坐位上離開,李夫人還微笑著向我們致意。
「沙先生,再會!」梁先生特地走了過來,和慕塵與我握手。
「再會。」
由於工作關係,我不乏和大人物握手的經驗,他們的表情、態度看起來都極親切,可是伸出來的手卻像木板一樣,還沒有碰觸到對方,便又極快地縮回,去應付下一個。但梁光宇不一樣,這位白手起家的老先生在握手時非常熱誠。
他原不必對我這樣一位小人物如此熱誠,他的手十分溫暖。
慕塵說得對,他很特別。但我的第一印象也是正確的,在他的笑容後面,有著秘密。
我回到設計室時,張飛龍在等我。
田蜜陪他聊天,小心翼翼的表情,像面對著一頭老虎。
我真不忍見她如此被驚嚇。
儘管這是一個有志成為高級主管人物的必經路程。不論是女性還是男性,都要在這艱辛而迢遙的路程中學習如何把持自己,不被一些外表似乎可怖的事物或人物所蒙蔽,勇往直前,以智慧與獨特的風格開創自己的新道路。
獨特的風格!
田蜜的其它條件都十分優越,唯獨缺乏個人卓越的風格。
也許她必須花很多時間在這方面學習,以補償她天生的不足。
「江楓,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怎麼不出聲?」張飛站了起來。
「我看你們談得很投機。」
「隨便聊聊。你以前怎麼沒告訴我田蜜的令尊就是田令剛將軍?」張飛有些責怪地說。
「你現在不是知道了嗎?」
「田老是我的長輩,我最欽佩他所寫的《蘇俄史綱》,他可能是目前少數幾位真正的蘇俄專家。」
「張先生對蘇俄感興趣?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見他如此推許一個人。他向來是惟我獨尊。
「那是地球上最大,也最複雜的國家。」
「我不懂政治。」
「那不僅是政治,是對人類的好奇與關心。」他煞有介事地說。
我想如果有其他人,聽見他這樣的談話,必會跌破眼鏡。
「總工程師找我有事?」
「我來看模型。」
「秉基答應中午一定送來。」田蜜急忙解釋。
「現在已經一點鐘了。」我看看表。
「我剛打電話過去,沒人接。我過半個鐘頭再打。」田蜜又解釋。
「別打了,我看你去一趟,梁先生現在公司裡,可能這兩天便回日本,回去之前最好給他看一下,有什麼不滿意還有機會改。」
「是。」田蜜站了起來,「我馬上去,我猜秉基的人一定是不敢接電話,現在正在趕。」
張飛沒替她開門,他就站在門邊,卻連這麼順手的事也不肯做;田去對他嫣然一笑,那明燦的笑容連我看了都有些發呆,他卻無動於衷。
「我請你喝咖啡?」張飛一等她出去,便提出建議。
「謝謝,剛喝過。」
「抱歉,我竟然忘了你的客人才來過。」他懊惱地敲自己的頭,模樣竟看來十分幼稚。
「不是客人。」
「是大音樂家。」他又笑笑,「你知道嗎?方纔若非董事長也在頂樓用餐,我相信公司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會湧向頂樓。」
「總工程師說笑了。」沒想到張飛竟如此明白地表現出他的醋意,令我大為不安。
「怎麼會是說笑?你連解釋都不肯解釋。」
「他不是客人是家人。」
「家人?」張飛吃了一驚。
「他是我未婚夫的弟弟。」
「你有未婚夫?怎麼我從沒見過?他在哪裡高就?也是音樂家?」
張飛平日眼高於頂,但此刻卻如此淺薄,我為他不值,他不該不懂得收斂。
「他——已經過世了,」事隔將近兩年,但這是我頭一回在外人面前說他,一時之間不禁淚如泉湧。
「你哭了?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張飛急忙安慰我,同時試著用他那雙強壯的手臂擁住我。
就在這時,門開了,也許他曾經敲過門,但不管他敲了沒有,總之,一見到我們如此親密,那扇門就立刻又關了起來。
「那是誰!怎沒禮貌。」張飛聽見了關門聲,很不高興地抱怨著。
「也許他找錯了門。」我離開他的臂彎,腦裡卻映著慕塵那錯愕的眼神。
雖僅是一間即逝,但我不會弄錯。
那是他。
他看到了自己認為不該看到的東西,所以那麼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