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經從雲中隱遁,天邊有了一線魚肚白。
我輕輕掙脫慕塵的手,面紅耳赤地爬起來,整理好衣服。
「慕塵,慕塵。」我輕輕推他,馬上就天亮了,阿唐就要起床了,讓她看見慕塵四仰八叉地躺在這兒,恐怕要鬧出笑話來。
他卻不醒,發出了幾聲模糊的聲音,又在地毯上翻了個身。
我急了,猛力推他。
他這下才醒,等他一睜開眼,我拔腳就溜,一回到房間,就鑽進了毯子。
他沒有跟上來。
我相信他若發現了自己做了什麼,必然會十分詫異,也許還會後悔。
但我不。
我絕不後悔。
不論發生了什麼,我都不移不悔。
我抱緊了枕頭,把臉埋在裡面。
我想起了慕竹,奇怪的是,我也不覺得慚愧,他向來都鼓勵我去做想做的事,更希望我會因此而快樂。
他是個聖人。
我在心底歎了口氣。
我做了我想做的事,但我快樂嗎?
很快地這個答案就由田蜜來答覆我。
我們一同去看工地,她開車,我整理手邊的文件。走到一半,她忽然開口:「楓姊,我問你一件事,你可別多心。」
「你問吧!」
「你遇到了什麼事!「今天這樣開心!」
「沒有呀。」我怎會告訴她,那是我的秘密。
「可是——你一直在哼肖邦的大練習曲。」
我趕緊閉上嘴。
「是不是跟那個音樂家有關?」她又問。
我叫她專心開車,不要胡思亂想。
她卻膽大無比地偷看我:「楓姊,你在戀愛了,瞎子都看得出來。
她給我的忠告是談戀愛令我容光煥發。對身體有益。
這回我不客氣地教她閉嘴。
我已有過一次戀愛經驗,用不著一個從未戀愛過的人來指導我。
更何況這次的戀愛對像和上一次的是同一家人,我有足夠的瞭解與把握。
這是沒辦法的事,誰教我和沙家的人投緣。
總之。這一天是我最快樂的日子,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與憧憬。
我渴盼著——
但慕塵一整天都沒打電話給我。
他害羞了,是嗎?
或者,他害怕?
但不論他是多害羞,多害怕,難道我就不害羞,不害怕了嗎?
「恕我多嘴,」快下班的田蜜又笑嘻嘻地看我,「你又在哼大練習曲了,今天你哼了一整天。」
她恨那支曲子。她說,她從少女時期就開始練習這支有30分鐘長的大練習曲,可是老練不好。
我也是。
我甚至連彈普通的爵士樂都有問題。
但有個天才橫溢的音樂家會為我彈。
他是我的生命,他是我的陽光……我開心地想著,我也許有些瘋狂了,但那又有什麼要緊呢?
下班時,慕塵來了,他沒有闖進辦公室。而是打電話告訴我在辦公大樓對面街角見面。
這個傻小子,他居然羞臊得不好意思進來。
我笑著把製圖用具往抽屜裡扔。
「沙慕塵,對不對?」田蜜一猜便中,她方才惡作劇想搶我的電話,可惜不成功。我早早接到手。
「是又怎麼樣?」
「你忘了,今天要加班。」
「不加。」
「總工程師說——」
「你跟他說今天沒空,要加班他自己加去。」我揚長而去。田蜜說得對,我在戀愛了,而這回我一定要好好把握,再也不讓愛自我身邊溜走。
「我那樣說他會剝我的皮。」
「他不會的,他也需要找個對象去戀愛。」我一邊笑一邊甩著手袋,好多跟我擦肩而過的同事都詫異地看我,他們一定想我瘋了,平時那麼穩重的副主任居然像只氣球般飄浮,而且還惟恐飄得不夠高。
但我不在乎。
我不再做聖人了。
我要追求真實的人生。
慕塵站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我花了好幾分鐘才找到他。
「嗨!」我輕悄地站在他後面,含笑去拍打他的肩。
他一臉吃驚地回過頭來。
「是我。」我被他的一臉蒼白笑壞了,他膽子怎麼這樣小!
「嗨!」他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
「你來接我吃晚飯,對嗎?」我打開手袋,取出一張請柬,「喏!一個法國餐廳今天開幕,老闆是我從前工作的夥伴,優待親朋好友,給了我貴賓卡,可以打八折。」
「我——」
「不想請我?好小氣。」我笑,「我請你好了,用信用長付帳,不過我們講好,稅和小費由你出,這總成了吧?」
他還是不笑。
我懷疑他吃錯了藥!
「喂!你怎麼回事?」我搖他。
他這才大夢初醒:「上車吧!上了車再說。」
他沒帶我去那個富麗堂皇的法國餐廳,卻把我帶到一個小咖啡店。
侍者問他吃點什麼,他說他吃不下,先來杯咖啡好了,然後緊張地直搓手。
他不是第一次跟女孩約會,為何這樣緊張。
「你的瀟灑都到哪裡去了?」我嘲笑他。
「我有話跟你說。」他終於說出了他的第一句話。
「該不是向我求婚吧!」我仍不知死活的笑著。
「不是!我——巳經結過婚了。」他下定決心似的一口氣說了出來。
我僵在那兒,彷彿五雷轟頂。
「你開玩笑。」好半天,我才說出幾個字。
「是真的。」
「慕塵,如果你對昨天所做的事情後悔,我能瞭解,也可以答應你忘記,就當做沒有發生過,可是我請求你別跟我來這一招,這招不光明。」我深吸一口氣。
「江楓,你誤會了。」他的臉色更難看,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我誤會了什麼?」我忽然變得很暴躁,很不想講理。
為什麼事情變成這樣?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現自己是在害怕。
但我不知自己怕些什麼,我巳經無法思想。
「我對不起你。」慕塵的手捧住了面孔,沮喪至極地說,「我早就該告訴你,可是我不敢,因為我貪心……啊!上帝罰我!」
「你該告訴我什麼,又貪心什麼?」
「我貪心想得到你的愛。」他的手自臉上移開,竟然,淚眼迷離,「江楓,我真的不配得到你的愛,以前你怎麼跟我說我都不能明白,現在我懂了,我……我……好侷促。」
「你跟誰結婚了?」我的腦中迅速掠過幾個人名,包括一個他從前音樂會上的搭檔——日籍的大提琴手中島百合,一位曾和他一起被譽為金童玉女的聲樂家喬愛思,再來便是他的經紀人瑪莉·安,她們都是傑出的青春女性,也曾被記者們一再渲染過。
我準備好了他即將說出的名字,但他說出口,我仍然震驚。
「陳嵐。」他說。
「陳嵐?」我不能置信地重複著,「那個特別護士?」
「是的。」他低垂著頭。
「可是你認識她還不超過三個月。」我發呆。
「我知道,」他抬起臉,瞳中有淚,「但不論是三個月抑或三年,我母親都不能再等。」
「你們是在——」我說不下去了。
「在我母親去世前舉行的婚禮,很草率,草率到連婚戒都沒,來不及去買,只有律師和醫生在場證明。」
「為什麼——這樣做?」
「媽說,你的心意已決,不會要我了,但她走前,不能夠不看見我有了伴侶,她——怕我寂寞,怕我孤單。江楓,不要怪她,她那時已被死亡的陰影整個覆蓋了。」
「她說的——對嗎?」
「我以為她最能瞭解你。」
「天啊!」
「我也自卑。」
「自卑?為什麼?」一個堂堂大音樂家,會為一個小設計師自卑?
「因為你對我不屑一顧,在你眼中我一無是處,再真誠也沒有用。」
我惶惑地望著四周,為什麼是在這裡,這樣陌生的咖啡店中,聽我所愛的人傾吐心事,而且如此悲慘?我掩住了耳朵。
「聽我說——」他伸手搖我。
「我不再聽。」我平心靜氣地站起來。
「你要去哪裡?」他害怕地看著我。
「不關你的事。」我推開他。
「我送你回去。」
「回星辰居?」我憎惡地說。不!我再也不回那兒去,我不要任何人同情我,或是和任何人淚眼相對。
「不管你到何處,我都會跟著你。」他打定了主意,這時我才發現,他其實跟他哥哥十分相似,在某些方面,他們寧斷不彎。
「別跟著我,求求你。」我走出咖啡店,夜風一陣陣吹來,吹得我好孤單。我想到秦阿姨,她怕慕塵孤單,憐他寂寞,但她畢竟不曾瞭解過我。
這世上又有誰會徹底瞭解誰呢,我連對自己都戴了假面具,到昨夜才被揭開。
只是——一切都已太遲。
我在夜風中踽踽獨行,那寂寞的風吹著。
我也對那冷冷的夜心痛地微笑。
「江楓。」慕塵的車跟了上來,在我身邊保持平行。
我沒有看他,只顧走自己的路,他不再喚我。僅默默地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才想到不必把自己將死在這兒,仍有地方可以投奔。
我站定腳步。
他從半窗中疑惑地望著我。
「送我回公司,我還要加班。」我拉開車門,自顧自地坐進去。
慕塵把我送回公司。
下班離開時,我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此時,我的傷心落魄無可比擬,只有靠工作來救贖。
昨夜我還幻想,要把工作辭掉,隨著慕塵去環球演奏,邀游四海。才不過一天的工夫,工作卻又成了救贖我的萬能上帝。真是個大諷刺。
「你回去,好好睡一覺,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下了車,和和氣氣的對慕塵說。
他走了。
進入電梯時,他哀傷的表情還在我眼前迴旋。
「江楓?」一個聲音嚇得我差點跳了起來。
「張——總工程師?」我定睛一看,電梯中還有另—個人,是張飛龍。
「我看見你進公司,你不舒服嗎?怎麼像夢遊一樣,瞪大了眼睛,對一切視若未見?」
「我——不舒服。」我勉強擠出幾個字,只希望他不再囉嗦下去。
「原來你是真的病了,方才田蜜告訴我,我還以為她胡說。要不要我叫醫生來?」
「不用了,我剛去看過醫生。」
「什麼毛病?」他關心地問。
「一點老毛病,不要緊。」電梯在七樓停住,我要出去。
「如果太累了,就別加班。」
「我知道。」
「我——可以幫忙。」他的臉紅了。
我站定,好好看了他一眼。
「我也可以送咖啡來。」
「謝謝你。」我僵硬地笑了笑,「我對咖啡有些過敏。醫生要我別喝得太刺激。」
「茶好嗎?我有真正大吉嶺來的紅茶。」
田蜜聽到我們說話,打開了門,吃驚的程度像看到鬼:「楓姊,你怎麼又回來了,你的臉色怎麼這樣壞,你遇到了什麼?」
我遇到了什麼?
我遇到了天底下最難堪的事。
人人都說江楓人品高雅,卻沒想到愛上的竟是個有婦之夫。
我應該痛哭。
但我巳無痛哭的權利。
若是我哭能使老天爺心軟可憐我,我會哭。
然而,不管我哭不哭,慕塵都已經不可能再是我的了。
田蜜陪著我,一直工作到深夜。
張飛龍沒有來打擾我們,但我們工作完畢時,他出現了。
「我送你們回去。」
回去?我這才想到,我已經沒有家了。
我要回到哪裡去呢?我的心陣陣刺痛。
上天捉弄我吧?
我無處可去,只有回到星辰居。
慕塵沒有睡,車一上山,就看見琴房窗戶的燈亮著。
張飛龍車開走,我站在深濃的夜色裡,琴音在薄霧中悠悠地飄浮。
他彈的是肖邦的《別離》。
別離!我的眼淚終於滑了下來。
琴聲響了一夜。
我也聽了一夜。
如癡如幻的聽著,趴在露台冰涼的欄杆上,什麼也不能做。
天一點一點地亮了。
但是我震驚過度的心卻不能甦醒,我彷彿陷進了更深更可怕的麻痺中,而且不斷地墜落。
「江楓!」慕塵出現在我身後,臉色蒼白,他不該熬夜的——
我疲倦地看著他,既不想說話也不想動。
「你的臉色好壞。」他擔心地說。
他又何嘗不是。
我笑了笑。
「對不起。」他低下頭。
「不要這樣,慕塵。」我輕輕地說。
「為什麼不罵我?不恨我?」
如果責罵、怨恨有用,我一定會用。但,陳嵐是無辜的,他們的婚姻已經夠草率,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是莫大的犧牲,我又怎麼忍心再去詛咒?
「不!我祝福你們。」
「你這樣——比罵我還使我傷心。」
「好好待陳嵐,她是個好女孩,也會是個好太太。」我看著遠方起伏不斷的山巒,歎了口氣。
「我只想要你。」他頹喪地用手支住額。
「我們可以做永遠的朋友。」那是最好的結局。
「我不要做你的朋友。」他拒絕我向他伸去的手。
「那也沒什麼關係。」我搖搖頭低聲地說,「我就快要離開了。」
「離開?」
「是的!離開,離開台灣,離開台北。」我為什麼不走呢?這是個傷心城。我的夢,我的希望一再碎在這兒。
「去哪裡?」
「我還沒決定。」
「你不願意告訴我是嗎?」
「真的還沒有決定。」我已不是17歲。一個30歲的女人,做人行事不會再冒失莽撞,任性隨意,即使是如此傷心的出離,我也會估量自己的能力。
「不管你去哪裡,我跟你去。」
「慕塵,你這樣做,對嗎?」
「我巳經管不了對不對。」他生氣地說,我這才發現他眼中全是紅血絲。
「我卻還是要管,畢竟,這不是世界末日,況且,陳嵐——夠可憐的了。」
「你可憐她,誰來可憐你?」
「我跟她不一樣。」
「你有必要這樣驕傲嗎?」他質問我。
「不是驕傲,慕塵,這是做人的原則。與其三個人都痛苦,不如讓我一個人承受。」
「你以為一個人就能承擔全部?」
「至少我可以試試看。」我咬住唇,咬出血來,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痛。
「聽我說,我們可以——」他捉住我的手。
「我不要聽,慕塵,你忍心傷一個無辜的女孩子,我不忍心。」
「我可以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他急切地說。
「什麼是事實的真相?」我瞪著他。
「我不愛她!愛的是你!」他大叫著,那淒切的叫聲四散在清晨冰冷的空氣中。
「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別看不起我,江楓!你也不過只是個人,不是聖賢。」他咬牙切齒。
「我若是聖賢,怎會勾引你?」我笑著,但不由地哽咽了。
「不是勾引,江楓,我要說幾次你才會明白?為什麼一再污蔑我們的愛?」
「愛?」
愛是什麼?它像輕煙般易散,像彩雲般不切實,也許,宇宙間根本不存在這樣的東酉。一切,不過是詩人們幻想出來欺哄人的。
我如果真有愛,為什麼會愛了慕竹又愛慕塵?
「愛!江楓!我愛你,你也愛我!為什麼不承認?為什麼要假裝?」他抱住了我,那麼用力,彷彿要把我整個身軀擠進了他的心裡去。
「你走吧!」我狠狠推他,「快走!別讓我失態。」
「我不在於你失態,江楓,你做什麼都沒關係,我只要你接受我。」
我不能在他懷裡哭,永遠不能。
他是有婦之夫。
我站起身,踉蹌地走了。
向管理處遞出辭呈時,張飛龍第一個得到消息,他在管理處有密探。
「公司哪點虧待你,為什麼要辭職?」他衝進來跟我咆哮。
「我累了!」
「你不願意加班,可以不加,不願意負擔這麼多工作量,我可以幫你分擔。」他急急地叫,「江楓,讓我來做主。」
做主?他以為他是誰?這年頭誰又做得了誰的主?
我連想替自己做主有的時候都不可能!
「你笑什麼?」他已經快被激怒了。
「謝謝你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我工作得太久,想休息一陣子。」
「那也用不著辭職!」他鬆了一口氣,「你盡可以放心大膽地去玩三兩個月,一切有我!」
他還真想當我的上帝!
「我不止要去三兩個月。」
「要去多久?」他眼睛瞪得有如銅鈴,像是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比三兩個月要久許多。」
「到底多久?」
「也許好幾年!」
「你是什麼意思?!」他的火爆脾氣再不改,怎能討得到老婆。
「我說過,我累了!」
「不管你是什麼意思,我給你辦留職停薪。」
也好!他留我的職,我一生不再回來他又能拿我奈何?
「我下個月要到美國去開會,我們也許可以搭個伴。」他又試探地說。
「我不去美國。」我身心俱疲,只想找個洞躲起來好好休息,何必再去敷衍任何人。
「把你的計劃告訴我。」
「我沒有計劃。」
我的辭職沒有成功,但這對我的行動無礙。
我開始整理東西,預備辦移交,田蜜知道我心意已決,每天都紅著眼睛。
她什麼都不知道,但又像什麼都知道。
站在女性的立場上,她可憐我。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但我非走不可,我到現在才明白深愛著慕塵,但一切都晚了,我也逐漸地感覺到幻聽。
我不斷聽到慕竹的聲音。
我常常不自覺地回頭去尋找他。
也許,他也在可憐著我吧!
在我預備離去的這一段日子,陳嵐都沒有上山來,或許慕塵警告過她。他真不應該,他怕傷我的心,難道他不怕傷陳嵐的心?
對待妻子蠻橫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也許這一切都是我的罪惡,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指責別人呢?
阿唐幫我整理行李,每當我要她把我不再需要的東西分配好送人或是要她自行處理時,她就傷心。
「其實你用不著這樣做。」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了,「這房子是你的,少爺也不會趕你走。」
「你不懂。」
「我不懂的事可多呢!」她冷笑,「你錯了一次,卻情願一生都錯過。」
錯過!
她說得多對!錯一次,所以一生都錯過。
但我該怎麼做?留下來,做慕塵的情婦?
我不用去想當如夫人的滋味,光是這三個字就令我覺得無限羞恥。
「江小姐,你就不能再考慮?」她懇求著,「你們是最好的一對,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來。」
我不是瞎子,但我卻曾瞎得看不出自己的感情。
我巳不再有話說。
「好吧!沒人勸得了你,你愛去哪裡就去,反正你的心夠狠……」阿唐邊說邊哭,然後頭也不回的跑出去。
有腳步聲在門口停住,我知道是誰,但沒有回頭。那人進來了,站在我身後,一語不發。
我把箱子搬下床。
「江楓。」慕塵的聲音沙啞而顫抖。
我咬緊唇不回答他。
「你就非要這樣折磨我?」他問。
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打什麼主意,難道他還想我留下來?他當然可以享齊人之福,我一點也不反對,多的是瘋狂的女人拜倒在這個鋼琴王子之下,我只但願我不是其中之一。
跟另一個女人爭奪男人,是最殘酷的刑罰。
沒有人會是勝利者。
痛苦和灰心使我意興闌珊。
「別不理睬我,跟我說話好嗎?」他抓住我的肩,硬把我的臉轉向他。
我對他笑了笑。
我曾經痛哭過長夜,但是老天爺並不因此心軟,我開始明白如果還想要有尊嚴地活下去,就不應再哭,而是對命運微笑。
他洩了氣,頹然地倒在沙發上。
「振作起來,」我輕聲說,「你這樣消沉永遠不會得到快樂。」
「我當然永遠不會快樂!」他抱住頭,沉痛地喊著,「你如果離開我,我即使還活著,也是行屍走肉。」
「不!你不會白活。」我情不自禁,彎下腰去安慰他。
他緩緩抬起頭來,眼中全是不信任。
他已不再相信我,命運奇怪的安排,使我們有了隔閡,但這隔閡又算得了什麼呢,最後——啊!最後我們將注定成為陌路人。
「想想看秦阿姨曾對你抱著多大的期望!」我說,「你傷害自己就是作踐她對你的愛。」
他笑了起來,笑得像哭。
「你們……一個一個的都離開了,我母親、我哥哥……」他望著窗外,眼淚潸然而下,「最後是你……為什麼我一個也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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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在星辰居的最後一夜了。
從明晨起,我將永遠地離開。
離開這傷心城。
但我應往何處去?我並不知道!總有地方可去的吧!紐約、舊金山、墨爾本、巴黎……世界之大,怎會沒有我容身之地。
我不曾輕看我自己,不管到了何處,我都會有辦法活得下去。
而且活得尊嚴。
至於快樂與否,已不再是生活的重點了。
阿唐為我餞行,燒了滿桌的菜。
我不能不接受她的盛情。
她告訴我,這是最後一次為我做事,我離開後,她也要回宜蘭鄉下去,她受不了星辰居老換女主人。
我跟她說這樣會傷陳嵐的心。
她回答:「我顧不得了,為何人人都要傷我的心!」
阿唐做完萊,我要她一起上桌來吃。慕塵開了一瓶秦阿姨的珍釀,琥珀色的液體在圓肚子酒杯中香氣四溢。
我卻沒有品酒的心情,我渴望一醉。
一醉——解千愁。
愛情跟戰場也沒什麼不同,往往是有去無回!既然夢不能圓,醉了又有何妨?
我們三個人碰過杯之後,阿唐首先喝光了杯中酒。
「你不能那樣喝!」慕塵阻止她,「喝得太急會醉的。」
「我才不在乎。」她又重新倒滿酒。
「你不能再喝了。」
「別這樣小氣。」她不高興地說,「我喝兩杯酒算得了什麼?」
慕塵只好由她。
她在這之前,從未喝過酒,逞英雄的結果是以最快的速度倒下去。
她起初還又哭又笑,但我好不容易把她拉回房後,她咕咚一聲躺上床便立刻睡著。
桌上只剩下我們兩人。
「我敬你。」慕塵說。
我舉杯時,心中感慨萬千。還記得第一次到星辰居時,這兒花香鳥語,到處是笑聲。
「下雨了。」他忽然說。
我側耳聽,窗外果然有了沙沙的雨聲。
漆黑的夜中,那雨讓人覺得好淒涼。
不久之後,天空亮起了閃電,又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山谷中的電擊教人心驚,更糟的是在擊中的地方還夾雜著火光。
正在詫異間,忽然電燈全熄。
「停電了!」
「是不是保險絲斷了?」他急忙起身要去找手電筒檢查開關。
「不用去了,你看,外面的燈光全都沒有了,可能電路剛才已被閃電擊中。」
「我去找蠟燭!」他說。
我在黑暗中坐著,很快就適應這無邊無際的黑暗。
它——適合我的心情。
我應該坐在黑暗中,再也不要見到陽光……
驀地,黑暗中又亮起了閃電,仍如匹練而下;雨也變得好急,草木莿莿搖動著,天地間像在悲悼什麼似的,發出世紀末般的聲音。
「江楓?」慕塵端著燭台進來,燭光中,我見到他的臉。
他的臉被陰影籠罩著,宛若陌生人。
我笑了起來。陌生人!我們是相愛的陌生人!
他把燭台放在桌子當中,跟花擺在一起。
燭光晚餐、黑夜、冷雨……
悲切中,卻有另一分奇異的情調。
我舉杯,這次一飲而盡的是我。
「別喝得這麼急。」他伸手接過我的杯子。
「小氣。」我學阿唐罵他。
「我不在乎你罵我什麼,在你眼中我還有什麼尊嚴?」他黯然地道。
「不跟你吵架。」我笑著說,「免得你日後想到我,永遠是吵架時齜牙咧嘴的怪模樣。」
「我不想你,一輩子不想你!」他重捶桌子。
「不想就不想,還要賭咒發誓?」
「我發誓,不再想你。」他哽咽著忽然痛哭出聲。
我又倒了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為何不飲盡杯中酒?
他很快地便自失態中恢復。
「你喝吧!不過總得吃點菜。」他夾了一筷子黃魚給我。
阿唐枉燒了這麼一桌子萊,在我被酒燒得發痛的嘴裡,任何好菜都失去了味道。
窗外風雨依舊,玻璃中也同時映出桌上的燭影,漸漸地,燭影變成了兩個、三個、四個……幾乎完全重疊在一起。
我發出了笑聲。
「你喝醉了。」慕塵擔憂地說。
我敢打賭,他害怕,比我還害怕。
但辛巴達中的薛哈娜莎德不是說過,恐懼與忿怒各走不同的道路嗎?
我恐懼也忿怒,但眼前沒有任何一條可以宣洩的道路。
上天並不厚待我。
它讓我的一生都在別離中度過。
別離。
我的笑聲中摻雜著奇怪的哭聲,我不想哭,一點也不想,卻無可奈何。
我們終是沒有喝完瓶中的酒,也沒吃光桌上的菜。
我像阿唐一般的醉了。
朦朧中,有人用冰冷的毛巾輕輕替我擦臉,我難受地側過臉。
「別動,乖。」是慕塵的聲音,他托住了我的頭,我心中清楚,卻無法拒絕他。
他把水杯湊近了我的嘴唇,我貪婪地喝著。
「慢慢喝,別嗆著了。」
他溫柔的口氣又像從前了,但我在模糊中想到他的婚姻,卻更加酸楚。
「不要哭!不要哭。」他柔軟的唇在我頰上摩擦著……
強大的浪潮襲了上來,我醉了,醉了,飄在那浪潮之上,一波又一波,一波又—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