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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小曇花 第六章 作者:決明
    斐知畫幾乎是被摔上床榻的。

    背脊才剛抵上軟衾,胸口更加諸一記重量,他雖沒被摔得頭暈眼花,但亦相去不遠——他瞇著眼,望見月下那頭軟質青絲在他面前像潑墨般披散,那道黑瀑的泉,流過他的肩頸心窩,完全覆住他。

    褙子及交襟被左右用力扯開,卻礙於繫繩的阻擋,只能勉強露出他半片胸膛,月下洩憤般地咬住他的鎖骨,力道比輕嚙還要重些,惡意要咬疼他。

    房門外有月士賢正緊張地拍著門板,叫她別胡來的吼叫聲。

    斐知畫總算有點弄懂自己現下的處境,以及事情為何發展至此的頭緒了。

    原來他又成為月家爺孫倆爭吵的犧牲品……

    好吧,他也是可以繼續佯裝受害,無力反抗,任月下在他身上極盡所能的遷怒欺負,畢竟這些事,他比她更樂在其中——瞧,她自己將軟嫩似棉的唇瓣獎賞給他,他貪吮著到嘴的甜美,哄誘她將丁香小舌探進他嘴裡,給予他更多更多的芳香滋味。

    他的手探進她的長髮裡,柔膩的觸覺、芬芳的淡香,讓他滿足喟歎。

    「月下!你這個丫頭不要做出敗壞我月家門風的丟臉事!你聽到沒有!」砰砰砰——門板拍得震天價響,月士賢吼得怒火中燒,打斷了床榻上的交纏。

    「滾遠一點!」月下悶聲吼回去,因為唇仍貼著斐知畫的,所以聲音全進了他嘴裡。

    對,滾遠一點,別來打擾。斐知畫也想這麼對師父說。明明房裡的氛圍很好,雜亂的敲門聲就是破壞了氣氛,真不識趣。

    「你這個不知羞不知檢點的丫頭,你、你分明是想氣死我!」砰砰砰——

    「我就是不知羞不知檢點,而且風騷又放蕩!我就是血液裡流著不乾不淨的骯髒!」月下就怕氣不死月士賢一樣,火上繼續加油,為了加強她語氣裡的凶狠,她雙手一使勁,撕裂斐知畫的衣襟,「嘶」的這聲,讓門外的月士賢嚇傻片刻。

    「月下!你住手!快住手!一、一個姑娘家怎麼好做出這事——月下!」砰砰砰砰——天呀,別讓他月士賢以後沒臉去見月家列祖列宗,教出這種豪放的孫女,他拿什麼面子去見兒子,怎麼跟兒子說這種醜事呀……呀呀!又是一陣裂帛聲傳來……

    月下跪坐在斐知畫旁側,半個身子橫越過他,兩隻拳裡掄著幾截破布料,她氣紅了眼,雙頰鼓得圓潤,黑眸裡有著混亂的憤懣和難受,斐知畫本以為她會再對他身上的衣物施暴,她卻趴在他胸前悶悶哭了起來,邊低嚷邊握拳捶打他的心窩口。

    「反正我就是個雜種,就是弄髒你們月家好血脈的污穢……就是讓你們引以為恥的累贅,就是你們不要的……就是……就是……」有好幾個字都含糊掉了,但斐知畫大略也明白那不是什麼好聽話。

    他撫摸著她的長髮,像在安撫受傷的小動物般有耐心,不怕被她的爪子給抓傷。她的臉頰緊貼著他乎穩的心跳,但是不允許他碰觸她,好幾次她都撥開他的手,然而他不是輕言放棄的人,總是在被她拒絕之後鍥而不捨地重新撫慰著她,漸漸的,她勉強縱容他,讓他的溫柔細心填充她現在心裡正剝落的缺口。

    心裡有些孤單,她習慣用無所謂來包裹自己、保護自己,如此一來她才不會受到傷害。她總是堅強、總是樂觀,好似對任何打擊都無動於衷,但那只是表面,她受了傷也會疼,受了苦也會哭,也會想要人寵著愛著……

    但怪異的,他的心跳聲陪著她,那些以往和爺爺爭吵鬥嘴時便會滿滿湧現的落寞和孤寂竟然變得好薄弱,她還是在哭著,可是卻慢慢地、慢慢地記不清楚哭泣的理由。

    斐知畫撐起她的下巴,輕輕吻掉她眼眶不住滴落的濕意,她閉起眼,顫動的長睫上感受到溫熱鼻息,銜著濕鹹眼淚的唇下挪到她的嘴邊,密密封緘,讓她嘗到淚裡的苦澀,但那僅僅一瞬間的短暫,苦澀的味道在兩人唇裡分化開來,變得淡淡的、淺淺的,幾乎就要感覺不到。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苦澀的鹹味轉為清甜,是心境使然還是因為他的哄誘不得而知,她不自覺輕蹭著頰邊那隻大掌,像頭小貓一般,感受他指掌間的厚實筆繭在膚上來回,分不清是她張唇吸吮著他不放,抑或是他貪婪吞噬著她。

    「月下!你再不開門,我就找人撞門進去了!」砰砰砰——拍門聲又傳來。

    「真吵。」

    開口抱怨的人是斐知畫,他聲音低沉沉的,咕噥在她唇間,所以月下聽得很清楚,她睜著迷迷濛濛的眸兒覷他。

    「我說師父真吵。」他笑著吻她。他說話的同時,門板那頭仍是有著月士賢的咆哮,以及他喝令幾名被吵來的小廝將門撞開的命令。

    月下眼裡有著他的笑容,可是意識還飄飄渺渺,一時之間沒有反應,唇兒還在吮嚅他的下唇。

    「下回等他不在時,我們再繼續,現在恐怕不行。」斐知畫捧著她的臉,先是深啄她唇間,才緩緩自她生澀卻又熱烈的吻裡退出。他知道她捨不得這樣結束,可她卻不會知道,他遠比她更捨不得。

    但他猜想,那兩片上閂的門板大概再撐不了幾時,等會師父帶人破門而入時若看到太香艷的景象,怕是聽不進解釋,難保他手上的拐子不會又朝月下揮打過來。

    斐知畫替她將已然歪斜的琉璃簪抽出,再為她重新綰好素髻,理妥她身上滑開的柔紗衫同時,門板轟的一聲被撞開,四、五個撞門小廝跌進屋內,全摔得狼狽,而佇在門口的月士賢漲紅一張老臉,雙手死握著木拐子,吹鬍子瞪眼,像隨時隨地都會衝上來殺人那般。

    「月下,等會我掩護你,當你瞧見我捉住師父手上的木拐子,你立刻從門縫邊鑽出去……記住,別回頭,還有,一個月內別回月家。」斐知畫從床榻上起身,胸前半敞,衣襟破了大半,臉上頸間儘是唇兒狀的紅胭脂,一副被人狠狠蹂躪過的慘狀。

    「呀……」月下渾身的血液還充在腦子裡,沒空用腦來思索太多困難的字句,身子已先被斐知畫擋在身後,同時同刻,月士賢大喝一聲「殺——」整個人奔跑過來,手裡的木拐子揮舞得虎虎生風,挾帶電光石火的殺氣——

    「我打死你這個敗壞月家家訓的不肖子孫!」

    「師父——」斐知畫率先迎戰,可是月士賢木拐子揮得太快,讓他無法立刻捉住「武器」,甚至還挨了好幾記。

    「我是這樣教你的嗎?!你打小學習的道理,全還給師傅了嗎?!知畫,你讓開!我替你出口氣!替你教訓這個欺負你、壞你清譽的丫頭!你離遠一點,打到你我就不好意思了——」月士賢推開斐知畫,斐知畫立刻又擋回月下面前。

    「師父,您冷靜,有什麼話您深吸口氣,消下火再來說。」該死,師父揮拐子的速度他追不上,眼看木拐子在眼前舞動,就是擋不下來。

    「這丫頭用嘴是說不乖的!打醒她才有用!看看她做了什麼可恥事?!心裡喜歡你又明知配不上你,想嫁你又高攀不起,竟然使這種紈褲子弟才用的下流手段,以為霸王硬上弓就能逼你就範、逼你委屈娶了她!我月家容不下這種丟人現眼的兒孫!」

    「月下同您說她喜歡我、想嫁我嗎?」斐知畫只在意這兩句話。

    「像個妒婦來找我問清楚,你看中的姑娘求親圖是哪一幅,擺明露出來的嘴臉就是嫉妒!我告誡她別妄想匹配你,她竟然跟我發性子,雖然我講話也沖了些,可是你看看她那是什麼舉止?!好姑娘可以做出這種只有瓦子鴇兒才有膽做的事?!」月士賢瞧到斐知畫身上那襲破破爛爛的衣,火氣重新襲上,他氣自己教孫無方,讓她做出蒙羞月家的醜事,教人看笑話——

    「師父,您先停手——」

    「知畫,你不用再替她狡辯!你放心,今兒個的事情,我不會說出去,也不允許這幾名小廝碎嘴,大伙就當沒發生過,你毋需覺得難堪或狼狽,錯全在她身上,你的名聲師父會替你護住,絕不讓你被這丫頭給污了聲譽——」所以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先把月下吊起來毒打一頓,封了她的嘴先。

    斐知畫真想對師父下一張「封嘴符」,讓他的耳根子清淨片刻,唉。

    「知畫不覺得受到委屈。」相反的,他算是嘗到甜頭那方。

    「你這孩子就算受了委屈也全往肚子裡吞!你站一旁看就好,看師父怎麼替你討回公道!」木拐子往斐知畫身後打,斐知畫一手臂擋掉月士賢的攻勢,反手抓住那根木拐,總算成功箝制住,他側著身,對身後的月下道:「趁現在!」

    她震了震,回過神來,卻不知道他要她趁現在做什麼?

    「月下,快跑!」斐知畫一手去推她的肩,將她從後頭推往門口。

    「你這死丫頭不要跑——」月士賢想抽回木拐子,無奈斐知畫的手像緊咬不放的鱉嘴,讓他無法如願。

    月下遲疑看著爺爺吼著、看著斐知畫努著下顎要她快跑,她的手還蜷在斐知畫背後的衣料上,幾乎要將衣裳扭出一圈圈的皺漪,她想起小時候她也老是躲在斐知畫身後對爺爺做鬼臉或是不知死活地頂嘴,她的行逕自小到大沒成熟懂事多少,性子還是幼稚無知,可他還是像以前那樣,護在毫不領情的她面前,她越是任性,他越是顯得沉穩,她一直以為那是他為了在爺爺眼前博得寵愛,讓爺爺比較出她與他的優劣——她是用這樣的小人之心看待他的,認定他無恥卑鄙、認定他時常在爺爺耳邊叨念她的壞話、認定他就是想要取代她在月家的地位,卻忽略了他用身子替她擋過多少回責罰……是她太將這些視為理所當然,還是她太狼心狗肺,無視他的付出?

    「月下——」

    斐知畫抱起她的腰,將她提放在門檻外,催促她先離開。

    月下鬆開掄著他衣裳的手,聽話地轉身就跑,但跨出頭一步,她又折回身子,踮起腳尖,在斐知畫唇上又烙下一個響吻後才跑。

    「你、你這個丫頭還敢在我面前做出挑釁的動作!你明明是要氣死我!」月士賢暴跳如雷,而斐知畫則是愣住了,只能傻凝著眼,目送月下粉軟色的背影消失在簷下,長指不禁滑過她曾停佇過的溫暖濕濡。

    挑釁……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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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挑釁嗎?

    她不確定,只是覺得……想吻他。

    月下懶撐著腮幫子,蘸著墨的毫筆旋在紙上久久、久久,卻沒有下筆。平時滿腦子想著如何將天香寫的手稿化為墨繪,現在天香的手稿擱在一旁,填滿思緒的,卻不是春宮圖裡的姿勢或撩人的調情動作,而是……斐知畫。

    想起吻他時,他那雙長長睫毛,像扇骨一般,又直又長,襯著他的眸子,簡直要人為了那對漂亮眼眸而畫。

    想起吻他時,他喉頭珠圓玉潤的喉結,咬在她唇舌裡,隨著他吞嚥或是溢出低吟時,不住地上下滾動震盪,像顆含在嘴裡未化開的糖球,教人銜在牙關,捨不得它太快溶化消失。

    想起吻他時,他薄長柔軟的雙唇……

    她終於提筆,在寬長的紙間寫下嘴裡正輕輕喃念的名字。

    「斐……知畫。」

    這個名字,是除了爹娘及她自己的之外,她頭一個認識的。

    那時覺得他的名字取得真好,知畫知畫,一個懂畫的人,讓人好生羨慕,而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也正在做畫——

    她那時小小的,身子還構不著窗沿,卻時常搬著木箱子偷偷跑到他的房外,看他燃著一盞小油燭,畫一整夜的圖,再一張張將圖全撕個粉碎。

    「斐撕畫……為什麼要撕畫?」從她憨嫩的童嗓裡,撕與知這兩個音,總是發不好,再加上她夜夜見他畫完圖就撕,幾乎就要以為當初她聽到有人叫他「知畫」是耳誤,他真名該叫「撕畫」才對。

    她不是在同他說話,只是自言自語,但聲音似乎太大,引來了畫桌前他的注意。他瞥向窗子,她急忙捂嘴及蹲低身子,但來不及掩飾自己的偷窺行徑,因為她失足從木箱上跌下來,摔疼了腰臀,讓她只能哭坐在地,動彈不得。

    木門被拉開,斐知畫從屋裡出來,黑翦翦的眸子瞅著她,卻沒有其他動作。

    「痛……」她哭著,疼到站不起來,只能央求他助她一臂之力。

    斐知畫半個身子仍隱遮在門扉後,看人的表情有些冷淡,像在旁觀她的無助。

    「好痛……」她兩隻手臂朝他伸來,可憐兮兮的。

    斐知畫仍是不動,表情看起來像準備縮回門後,再直接關門落閂。

    「嗚……」她掛著滿臉的眼淚鼻涕,拳兒一收一握,十指裡卻什麼東西也握不著,花兒似的小臉皺扭起來,豆大淚水一滴一滴的,濕濡了她的衣裙。

    「爹……娘……好痛……我好痛,嗚……你們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留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在這裡好怕好怕,嗚……好痛……都沒人要理睬我,嗚……」

    斐知畫冷覷著她哭,默不作聲。尋常而言,受了傷還能大哭大叫的人都是死不了的那種,真正癱軟著動也不動的人才真正是性命垂危。她哭聲如此清了,只不過皮肉在疼罷了。

    可是他竟然沒有轉身回房,還佇在原地看著娃兒哭號,甚至……走上前去。

    「爹……娘……」

    「你爹娘哪去了?」他的身影籠罩著她小小身軀。

    她頭一件事就是用雙手環住他的頸,讓空虛的臂彎裡填得滿滿,而不是什麼也抓不到的空氣,等牢牢抱緊他後,她才抽噎回他,「天上。」

    死了。跟他的情況相同,是孤兒。

    「真的有這麼疼嗎?」哭成這麼狼狽。

    「疼。」她在他胸口點頭。

    「是臀兒疼還是失去爹娘的心口疼?」

    「都疼……」

    「要抱著我就不許哭。」他不喜歡被眼淚鼻涕擦滿衣襟的感覺。

    「可是心裡難過就會哭呀。」她關不住淚水。

    「那你就放手。」他作勢撥開脖子上的兩隻軟荑,她心急地摟得更紮實,慌張叫著——

    「不哭了,我不哭了!」她一張小臉在他胸口擦抹,沒看到斐知畫一閃而過的嫌惡。

    沒想到他千想萬想地避開她的眼淚鼻涕,結果似乎更糟。

    「別像只蟲子攀樹,站直身子。」別整個人膩在他身上,他對於這種又軟又綿的身子沒轍,像一碰就會化掉似的……

    「我臀兒痛……」

    「我不會替你揉的。」想都別想。

    「我娘都會……」她抹著淚,嘀咕。

    他有些後悔踏出房門開口和她說話,真是自找麻煩。

    「你跟我來。」他甫說,卻想到她根本就是攀在他身上,要她自個兒勞動雙腿走,不如他直接抱起她來得快。

    斐知畫抱著她回到房裡,將她放在椅上她就哀嚷,只能勉為其難把她擱在床上,讓她俯趴著身。

    「你要幫我揉藥嗎?」

    「我房裡沒有藥。」他走回畫桌前,執起筆,在紙箋上快速寫著字,寫罷,他拿著紙箋回來,「把眼閉上。」

    「閉上?」

    「對,閉上。」

    「喔。」她乖乖聽話,扇形小睫合起。

    斐知畫點燃手裡的紙箋,隔著衣物,將紙箋點按在她撞傷的臀部。

    「熱熱的……咦,不疼了耶……」

    「不許張開眼。」紙箋還沒燃盡,他不想節外生枝,讓她看到他在耍什麼花招。

    「好舒服……」她也不想睜開眼了,有些想睡……

    結果她真睡著了,再醒來已是隔天中午,臀腰上的痛楚像完全沒存在過一般。打從爹娘意外過世,她被爺爺領回月家後,她就不曾好好合眼睡過,總是半夜哭著爬起來,頭一次她一夜無夢,沒夢到爹娘血淋淋地在黑暗裡現身、沒夢到他們不顧在身後追趕的她,一直往好高的天際飛去、沒夢到自己孤單抱著膝,抽抽噎噎地抖哭……

    從那天開始,她就更勤勞往他房裡鑽,一有機會就是借他的床好好睡覺,但那時的他,似乎不喜歡她,有時她都來了老半天,他卻理也不理她,壓根當她不存在,只是埋首於畫裡,繪著一張又一張的人物肖像,然後再全數撕毀。

    為什麼畫?又為什麼撕?

    她當然問過他,他的回答只是一記冷淡的瞥視,然後沉默。

    「你畫得不好嗎?可我覺得不難看呀……」她鍥而不捨追著問。

    「你覺得這張畫得好看?」他揚揚手上那張畫像,上頭是個中年男子,臉上有著雜草般的蚓髯,模樣不是慈眉善目,長得也惡霸。

    她偏著頭瞧,從左邊換右邊,再從右邊換回左邊,終於看出端倪。

    一人是不好看,可是你畫得像一個真實的人,不像我在爺爺房裡瞧到的那些,眉呀眼呀全是歪的。」

    「你也覺得人不好看,是吧?既然不好看,當然就是撕了他。」斐知畫完全忽略她後頭的話,只拿最前頭五字做文章。他突地露出詭譎的笑容,那種笑,比起他不笑還可怕,嘴角勾揚著她不是很瞭解的意味,有些像她偶爾瞧見街上大狗齜牙咧嘴互狺的憤怒,然後將肖像畫對撕開來,那紙裂的聲音,異常清亮。

    撕完,他又開始畫下一張。

    而且,他蘸的墨,味道很怪,飄散在鼻尖時,有股揮之不去的腥味。

    她以為那是墨擱置太久才會產生怪味,所以她還悄悄跑去爺爺的書房拿了新墨條和他最寶貝的紅絲硯,興奮地替他磨了香香淡淡的墨要讓他繪畫,可他只是看了她被黑墨染髒的雙手及臉蛋一眼,繼續拿著臭墨畫他的圖。

    她不放棄,即使他從不沾她磨出來的墨,她仍是天天新磨,他若不用,大不了就是倒掉它,她不以為意的。

    「你別磨了,過來。」他喚住一手捉著紅絲硯,一手用力將墨條在硯上轉圈圈的她,她抬頭,他伸手將她鼻尖正中央的那滴墨抹掉,她將兩隻黑膩膩的手掌在衣裳上胡亂擦著。

    「做什麼?」她問。

    「拿著。」他塞給她一支毫筆。「畫過圖嗎?」

    「沒有,爺爺不許我碰。」她甚至連筆要怎麼握都不清楚,乾脆五根指頭包住筆竹竿。

    他一根根扳開她的指,再重新讓她正確握牢筆,右手執住她的,毫筆被兩人同時握住,他領著她,將筆尖輕輕滑過她方才辛苦磨出來的墨池裡。

    「我教你畫。你想學什麼?」筆尖上多餘的墨在硯邊輕刷,讓毫筆的墨量適中。

    她想了下。「花。」

    果然是女娃兒,挑的儘是這類玩意兒。

    「行,就花。」他才說著,筆已經在紙上勾勒渲染開來,一朵墨色牡丹在紙上綻放。

    「好難……」

    「不難。你瞧,這花瓣就這樣畫,由最靠近蕊心的那瓣畫起。」

    「好難……」

    「我教著你畫,瞧著,眼睛不要看我,看著筆紙。」他臉上又沒有牡丹,光瞧他就能瞧會嗎?!

    「好難……我不喜歡畫這種花,你挑簡單些的。」她一點努力的毅力也沒有,馬上就放棄。

    也是,他一開始就挑牡丹,確實太過度期待她的慧根。

    「那繪蓮花。來,這樣一畫,再這樣染開,另一片蓮瓣就這樣——」

    「好難……」又抱怨了。

    「不然,蘭花,我們來畫蘭。」

    「好難……」她有話說,雖然總是這一句。

    「月季——」

    「好難……」她連什麼叫月季都不知道。

    「菊——」

    「好難……」這比月季更複雜吧?

    最後,她的第一件大作,是只有米粒大小的一朵小花,桂花,而且還是缺枝少葉的一朵桂花。

    「這是我畫的,第一次畫的花!」她的小臉綻亮起來,拿著那小小桂花在炫耀。

    他第一次學畫的花就是牡丹,而且畫得生動美麗,宛如真正的牡丹在紙間重生,如果那顆白米似的桂花是出自他手,他老早就撕爛它了。

    「你下回再教我畫更難些的花!」她挨在他手臂邊,像是畫興大發地要求。她這麼說時,沒瞧見他臉上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沒有下回了。」他冷道。

    「為什麼?你不教我了嗎?」

    「對。」他回得肯定,連花片刻的時間去思考也沒有。

    「你嫌我笨,是不?」亮彩的小臉暗淡下來,唇兒微噘。

    「我沒有時間教你。」

    「可是你看起來不忙。」

    「我所謂沒有時間,不是指忙或不忙,而是指有沒有命教。」他沉了聲,最終那句話小到近乎低語。忽爾,他自嘲地笑,「不過也許到那最後還有你陪著我,我也不算太可悲。」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只知道她不喜歡看到他這種神情。

    他又拿出了那罐她很不愛聞的臭墨,她擰著鼻,不說話地瞅著他。

    他畫的仍是人像,只是這一回,他畫的是他自己。

    她用著嘴小口吸氣,出口的聲音有些扭曲,但聽得出她在笑。「你在畫你耶!」好好看喔!而且好像,跟他好像好像!彷彿那張紙是銅鏡似的,將他的臉孔完完整整映照出來。「你等等也畫我,好不好?」她就要乖乖坐挺身,讓他也替她畫一張——

    「不好!」

    又被他不留情地狠狠拒絕,她垂下嘴角,要哭了。

    「不許哭!」他喝住那顆懸在她眼角,要掉不掉的淚珠子。「……明天我再幫你畫,你記得過來磨墨。」

    「你不用臭墨替我畫?」要她自個兒磨好墨?

    「嗯。」

    「那你也不要用臭墨畫你自己好不好?」

    「……當然不好。」

    「為什麼不好?」

    「你不要老是問為什麼。」他根本沒辦法答。

    「為什麼不要問為什麼?」

    「你繞口令嗎?」他瞪她一眼。

    「不能問喔……可是用臭墨畫,臭臭的……」以後就不能拿著他的畫像看了,因為她怕自己會讓臭墨給薰嘔。

    「畫完這張,我就不再用臭墨畫圖了。」

    「你終於決定倒掉它了?還是你終於也聞到它的怪味兒?我就在猜,你是不是鼻子不好,不知道墨發臭了……」又被瞪了,只好噤聲。

    斐知畫繪完了圖,問她,「畫得像嗎?」

    「嗯嗯,好像,簡直一模一樣。」她猛點頭。

    是的,一模一樣。

    斐知畫卻要動手將畫撕掉。她一瞧見,小小身子立刻撲過去攀緊他的手腕,不讓他將那幅還沒乾透的畫撕破。

    「你做什麼?!」

    「你怎麼老愛什麼什麼的問?煩!走開,讓我撕了它!」

    「不要撕!不要撕!這張畫得很好呀!為什麼要撕它?!」

    她用盡力量要救畫,最後甚至張嘴咬疼他的手,逼他鬆手奪畫。

    「你——好痛!」他的手背被咬出一整排紅色齒印,最前頭的門牙還缺了一顆。「你咬我?!」

    「誰、誰教你要撕畫!」她雖然有些心虛,可是手裡抱著畫,眼神很堅定。

    「我自己畫出來的東西為什麼不能撕?!」他大聲吼她。

    「不要問為什麼。」她拿他的話堵他。

    「將畫還給我!」

    「不要!」她跑給他追,鑽進畫桌底下。「你一拿到畫就是要撕,我不要還你!」

    小身子像條爛泥裡滑溜的鱔,東躲西藏,眼看就要捉到她,偏偏她就能從他手裡逃掉。斐知畫憤而捉來桌上毫筆,在手掌上畫下墨咒,在她正準備從他胯下鑽逃之際,五指一攤,沒干的墨咒就迎面拍上她的臉——

    「定!」墨咒烙上她臉蛋同時,他大聲一喝,原本拔腿在跑的她突然無法操制自己的手腳,它們像是全讓人架住,害她不能再逃,甚至身子一傾,直直倒在冷硬地板上,用著一種正在逃竄的難看姿勢……

    「嗚……你不可以拿這幅畫去撕!你聽到沒有?你要是把這幅畫撕掉,我就再也不來找你!再也不跟你說話!再也不理你!再也不同你好!再也、再也不陪你畫畫——」看見他動手要取走她手裡的畫,她搶先哇哇大叫,說出每一句威脅。

    「我一點也不在乎你來不來找我,跟不跟我說話,理不理我,同不同我好,陪不陪我畫畫。」她的威脅一項項被他打回,他拿走那幅畫,她想收緊十指卻無能為力,只能大聲大聲哭起來。

    「你不要那張畫,給我嘛……我要呀……嗚……不要撕掉……那張畫裡是你——是你耶……如果不是你,我才不會這麼保護……你竟然說不稀罕我來不來找你……也不在乎我跟不跟你說話……嗚……」她哭得打嗝,淌流的眼淚弄花了幾筆烙在臉上的墨咒,「我要……我要那張畫……」

    「撕了它不正好?反正它什麼都沒了,爹、娘、兩個弟弟,全都沒有了,只有它留著,何必呢?讓它跟著親人一塊做伴不是很好?它活著,就是為了替親人報仇,現在,那些仇人一張一張全被撕成了碎片,它達成了心願,你沒聽見嗎?它在求我撕了它,求我不要讓它孤孤單單留在這裡!」斐知畫邊說邊笑,無法克制猙獰的意念扯揚了嘴角,讓稚齡的她分不清楚在說話的人究竟是他,還是那幅畫裡的人。

    「我也沒了爹和娘呀……嗚……我也什麼都沒了呀……我也孤孤單單的呀……它要是孤獨,你就幫它在旁邊畫上我,我也沒有人陪著……我可以跟它做伴,你用臭墨畫也沒關係,畫在一塊就不孤單了嘛……」流過她臉頰的眼淚鼻涕全變成黑色的,將那張花顏染得難看,可是那雙眼,反而更顯純淨。

    縛身咒的墨符被她的淚水給弄糊得快要失效,她漸漸能動著手指,而頭一件事便是吃力勾握住他的衣擺,央求他不要撕掉畫……

    「你真要陪著它一塊入畫?」

    她僵硬地逼自己點動螓首,她的毅力讓她克服了縛身咒的殘縛,再篤定不過。「要。」

    「畫在一塊,就沒辦法分開了。」

    「不分開。」

    他蹲低身子,雙眸眨也不眨地瞅著她,用手掌將那張小臉上的淚呀墨的全部擦拭,雖然無法完全抹乾淨,卻已將墨咒給消去。

    「那麼,你坐過來。」他已起身,逕自坐在畫桌前,手裡的墨繪重新攤開,他拍拍自己的膝蓋,一邊開始潤筆。

    她從地上爬起,動動手腳,不敢相信方才為什麼它們一動也無法動。她走近他,任他將自己抱坐在膝頭上。

    「握著筆。」

    她聽話照做。

    「將你自己畫上去。」他聲音有些沉、有些小,在她耳邊道。

    「可我不知道怎麼畫,你帶著我畫,好不好?」她回過頭,無法瞧清他此時覆蓋在披散長髮間的臉孔,卻彷彿聽見他從喉間溢出淺淺的笑與哭。

    他的長指,緩緩包裹住她的。

    筆尖落於紙上,在孤單的人像旁,繪下巧笑倩兮的稚氣娃兒,如同小油燭將兩人拉長的身影投射於牆間,在畫裡、在牆上,都是成雙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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