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房間內,他凝視我母親的畫像良久,忽然回頭對我說:
「老爸很愛她。」
我脊樑一僵,冷冷地看向他,卻意外地看見他眼內堆積著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深沉。
我翻開小說:「你該打個電話去別墅問問你的朋友吃飽了沒有。」
他輕輕歎了口氣,引得我倏地抬頭。
小孩子是不懂得歎氣的,換言之,會歎氣就意味著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頭一回在林智英氣逼人的眉宇間看到了某種程度的成熟,剎那間心頭一震,千萬不要告訴我,他的灑脫他的滿不在乎他的嘻哈他陽光般的笑容也只是一副習慣用來處世的面具。在這個宅子裡,不快樂的人已經太多太多。
「在樓下辦公房裡,大辦公桌最中間的抽屜裡放著一個相框,相框裡裝有兩幀照片,一張是你母親的獨照,另一張是你一週歲時一家三口的紀念照,相架纖塵不染,拇指的框邊因時日年久而有了磨損。」
他的語氣淡然,似乎是在敘述一件與他全無關聯的事情。
我和上手中的書本:「你應該慶幸那裡面沒有位置留給你或者你的母親。一個人懷念他所失去的東西,沒有比這更正常的事情了。」
而我不認為那有任何意義。「林智,我想休息了。」
他拉過一把椅子,跨坐在我的床邊:「他愛你,比任何人都愛你,也愛你逾任何人,因為你是他女兒,因為你身上有你母親的影子,還因為你不要他的愛也不愛他——在這個家裡,你只關心我吧。」
我整理好枕頭朝裡躺下,抖開薄毯蓋上:「出去時請順手關門。」
「從我懂事以來,就天天看著你對待你自己的親生父親相對待殺父仇人,將他付予你的感情點滴不留擲回給他,不到他遍體鱗傷不肯罷休。有無數次我恨不能衝上去一張將你打暈在地或者乾脆擰斷你的脖子了事,你竟然殘忍的利用一位父親無私無求的愛反過來毫不留情地傷害他整整十五年!如果單純是責怪他在你母親去世後續絃,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你對他有這樣深沉的恨意?已經折磨了他這麼就還不肯停手!」
我一骨碌坐起來,指著門口沉聲道:「出去!」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近似悲哀的笑。
「還在很小的時候,我就天天對自己說:快快長大!長大了我才會有被人承認的能力,別人才不會再以對待小孩的態度看待我,只要長大了我就可以安撫母親的憂愁,可以分擔父親的痛苦,還可以嘗試去解開姐姐的心結,嘗試使這個家稍微像一個家。所有的這些話都是要留到十八歲才對你說的,如果不是我再無法忍受他的日漸沉默和消瘦——」
「林瀟,你只要正眼看他一下,就就會發現這一個月來他蒼老的速度有多快,他的兩鬢都斑白了!我慫恿媽媽陪他出去散心,然而我也知道那沒有用,在這樣下去,我毫不懷疑直到臨終他都不會有開心的時候,縱有天大的理由都過去那麼久了!」
「住口!住口!」雙手亂揮亂撥,我將毯子枕頭全掃落在地。
心口隱隱作痛,我咬著牙齒笑起來:「你心疼你的父親,你看不過眼我的作為你想知道因由是不是?好!我告訴你!因為我心疼我的母親!她的一生那麼短暫!他得一生卻這麼漫長!我母親孤零零地在黃泉路上走了十五年,他卻伴著妻兒在人間相享盡富貴!這就是原因這就是理由!你滿意了沒有?!」
林智整個跳起來,一腳踢翻椅子!眼內迸射出忿恨的殺意,他指著我大聲咆哮:「你這個怪物!你心理變態!你真真沒有人性!你母親應該慶幸她走得早走得快走得呱呱叫!免得活著也遲早會被他的女兒活活氣死!那可就更悲慘了!走在黃泉路上何止孤零零而已!還會同的錐心刺骨呢!」
「混賬!」我發狂地撲過去撕打他,他反手一撥將我推倒在地。
我爬起來取下牆上母親的畫像緊緊摟在懷內,坐在牆角望著橫躺在地的椅子發呆。
☆☆☆☆☆☆☆☆☆
我在一夜之間學會了吸煙,一學會便吸了兩天兩夜。
我躺在床上邊吸煙邊看小說,一本連著一本。當最後一本翻過了最後一頁,我將書隨便一扔,放下煙雙手枕到腦後,瞪著空白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可以想些什麼。有人敲門。
持久的敲擊在得不到回音之後變為使勁得拍打,還夾著慌惶的驚吼:「姐!」
吵死人了。我答一句:「死不了。」
門外安靜下來,半晌,林智說:「你兩天沒出來了。」
我拿起未燃盡的香煙,一口一口學習吐煙圈,待到噴出最後一口煙氣,外面已經沒有聲響了。
我望著正對床頭的母親的畫像,她笑得好柔好美好幸福。時間消逝得再快再漫長都於她的容顏無損一絲一毫,她臉上經久的笑容在十五年後依然宛轉地流動,美麗的讓人心底發酸。
昨天夜裡她又回來看我了,就像從前一樣,對我笑對我唱歌,也對著我歎息對著我垂淚。每一次在他臨離去使我都會拉著她的衣角痛哭失聲問她為什麼要拋下我為什麼為什麼,每一次她都以一種我不能理解的悲傷的眼神凝視著我,然後飄身而去,遺留下我一個人,對著蒼茫虛空的世界哭到肝腸寸斷。
手指一陣灼痛,我驚回神,將手中的煙蒂扔下。
環視一眼烏煙瘴氣的房間,終歸從床上坐起來。
扶起椅子,撿起扔了一地的書本疊好碼在書桌上,倒掉一盅的煙蒂,整理好床鋪,用濕毛巾拭淨母親臉上的微塵,拉開厚厚的窗簾,打開窗子和通向陽台的落地門,風和陽光一起湧了起來。我走向陽台,伸個懶腰後深深吸進一口清涼的空氣,再徐徐呼出。
我獨自活了十幾年,我仍得活下去。
電話鈴響。
我回房拿起聽筒。
「瀟瀟——」傳過來雨盈既惶恐又期待的叫喚。
我剛剛看完的那本小說有個好結局,所以我現在的心情也很好。
「也不知某些人是怎麼回事,在學校吃人臉色吃得不夠嗎?回到家裡還要不時送自己過來討幾頓閉門羹,難不成冷如風虐待你,讓你三餐不繼?」
自覺說話聲氣懶洋洋的,自然而然想到了冷如風,他說明天下午拉我放學。我要跟他一乾二淨,他卻要跟我沒完沒了。
雨盈愣了半分鐘才反應過來我肯搭理她了,興奮的對著話筒尖叫:「你這不要臉皮的東西!誰虐待我你心中有數,別給我拿腔拿調的!」
我幾乎被她震破耳膜,望了眼話筒,好,我不拿腔拿調,我掛電話。
一會兒,鈴聲又大作,我再度拿起聽筒,客氣地道:「你好,請問你是哪位?」
「你去死!不不不!你去生吧!不不不!God!我腦袋都糊塗了!總之,不許你再掛我的電話!不不不,我『請求』你別再掛我的電話,OK?」
我笑起來:「出來喝杯咖啡吧,老地方,怎麼樣?」
「耶!半小時後見!」她啪的一聲摔下話筒,完全忘記她剛剛才「請求」我別掛她的電話。
我們習慣去的咖啡屋有個別具泥土氣息的名字,叫做「鄉里木屋」,以往曾經積聚過我們不少的歡樂。如今再次坐在那個我們從前最喜歡的角落,懷舊主題的樂韻在空氣中飄來飄去,似乎一切都是老樣子不曾改變,只在侍者拿來Menu電冰淇淋的時候才驟覺身邊少了一人,一句「澄映想來點什麼」梗再喉嚨吐不出來只好硬生生嚥回肚裡去,感覺縱使不是恍如隔世,也有著揮不去的唏噓,物仍是,而人已非,三人行的現代般詮釋起來大概是各人行各路吧。
雨盈要了一客香蕉船,我點了一杯雞尾酒,叫做「夜魔」。
「以前可沒見你喝這個。」雨盈邊吃著雪糕邊目不轉晴看我淺飲。
我笑笑不說話。
「我聽說有一位大一的學弟在學生餐廳當眾遞給你情書,你看都不看插回他的上衣口袋就走了,有這回事嗎?」
我凝神想了想,印象模糊:「可能把,我記不起來了。」
「哈!又一個倒霉蛋。喂,我還聽說澄映最近也在走蜜運,有個學長在追求她。」
我晃了晃杯中墨藍的酒,哦了一聲。聽說?
「我和她從那天起也掰了。」
我看著她,冷如風沒有告訴我這個。
「是她不對,她該向你道歉,她不道歉我不會原諒她。」雨盈的神色極其認真;「只要她道了歉,我都會原諒她。」
雨盈的是非觀念很強,黑白好壞對她來說永遠不會不分明。
「如果她到清,你會原諒她嗎?」她的臉上現出明顯的憂慮還有明顯的懇求。
我啜了口酒,視線飄向窗外。
今日這個人還挽著我的胳膊親暱地要我以後作她的伴娘,到了明天一覺醒來,仍然是同一個人,一轉身卻指者我的鼻子罵我下賤。世界很大,變得很快,我不適應。
「瀟瀟!」
有人喚我,我如夢方醒,指頭望向雨盈。
「你會嗎?」她又問。
「換個話題吧,好嗎?」我望向酒杯。
她失望地嘟嘟嘴,好一會兒才道:「好吧。」
我提議換話題,一時卻又不知可以拿些什麼作話題,最後還是她再挑起話頭。
「瀟瀟,『女茗』進了一批春裝,我覺得有一條裙子非常適合你,明天下課後我陪你去看看怎麼樣?」
「改天吧。」
「你明天有事?哎,我隨口問問而已。」
「你大哥說明天接我放學。」也沒有隱瞞什麼的必要了。
「喔!」她張圓了嘴,「這表示什麼?」
我苦笑,如果我知道這表示什麼就好了。
雨盈瞪著她的香蕉船,用小勺狠狠地刮了一大塊,狠狠地送入口中,好不容易嚥下去,終於還是忍不住大罵出聲:
「臭冷如風!色豬冷如風!我要跟他斷絕兄妹關係!世界上那麼多女人她不去碰,淨挑我的寶貝!我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事就是聖誕夜帶了你和澄映回家,我居然還把你們介紹給那個採花賊!噢!上帝懲罰我!澄映在明知道一點指望都沒有的情況下還是一頭栽了下去,他甩都不甩!你夠爭氣沒有被他迷的丟掉七魂六魄吧,他卻偏要伸手來染指!我要殺了他!這個色迷迷的撒旦!追根究底,我們三個好朋友會鬧到分崩離析,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豬豬豬!」
我搖頭失笑,雨盈才是最可愛的。
「我受夠了!」雨盈尖叫著將手中的小匙往桌上一摔,「林瀟,放下酒杯!」
我一怔,順從地放下杯子。
他美麗的大眼幽幽地盯著我,卻好久都不做聲。又過了良久,她才低低說道:「瀟瀟,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現在的你離我好遠,感覺好陌生。」
我微微一震。
「又或者,你根本從來就不曾離我有多近。」她越說聲音越低。
我閉上眼睛靠向木椅,這不是我所認識的雨營。雨盈率真,雨盈咋咋呼呼,雨盈愛撒嬌,雨盈夜粗暴地罵人,但雨盈從來不會講大道理。到底是我無意之間流露出來的淡薄本性傷害了她,還是分開一個月之後她變得成熟了?怎麼回事,似乎一夕之間我所熟悉的事物都不再熟悉,林智長成了小大人,而雨盈,曉得思考了。
「我不習慣這樣的你,好像——歷經了多少的傷心,我——我覺得心裡好難受。」說到最後她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伸出手去慢慢覆上她的手,握緊:「對不起,雨盈,我無心的。」
以前與她和方澄映,三個人的圈子無形之中營造著一個小世界,在歲月的渲染和特定環境的烘襯下,我原本以何種面目出現在那裡的,以後也就是那個樣子,時間一長,就成了習慣定了型,那個我就是雨盈習慣的我。散伙之後,形單影隻的生活慢慢使我的某些潛伏特性浮現,一個多月不在一起,乍然再聚,雨盈覺得我陌生了,不能接受。我們對彼此都陌生了。
「一個人的內在有許多面,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情緒下會表現出不同的個性,我們常說人是矛盾的微妙的綜合體,就是這個道理,以前的我是我,現在的我也是我,但不管是以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都只是一部分的我,你可以明白嗎?」
我耐心解釋給她聽,卻沒有告訴她,許多時候出於需要,人們習慣掩飾真實的自我。
她雙手托腮半歪著腦袋,一會之後似瞭然地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著我笑了。
我和雨盈算是前嫌盡釋。
☆☆☆☆☆☆☆☆☆
我休息了兩天,直到星期三才回校上課。
眼睛很安份地跟著台上的教授走,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他在講什麼。坐在前排的雨盈趁教授板書時,飛快扔過來一張紙條:
「我求你了,下次再演出人間蒸發之前先跟我打聲招呼好不好?」
我將紙條翻到背面,提筆寫上:「不好。」扔回給她。她要做的不是擔心,而應是習慣。
她讀了紙條之後竟不顧教授正對著台下唸唸有詞,回頭衝我既瞪眼睛又翹鼻子,我被她逗的笑出來,感覺卻在那一剎受到干擾,順著意識望過去,方澄映恰恰別開視線。回過頭來,雨盈的俏臉上笑意已盡失,取而代之的是心又不甘卻又無能為力的沉默。
我望向黑板,強迫自己專心聽講。
也不知過了多久,緊隨著教授的一句「今天就講到這下課」,鈴聲響起,教室裡頓時人聲鼎沸,更有甚者踩著急促的下課鈴衝了出去。我正低頭收拾東西,忽然聽見雨盈驚叫:
「不會吧,大哥?!」
我手中的筆掉在寫字板上。原本向門口擁擠的人潮因冷如風的出現而變得和緩,並且自動分開讓出路來,一個個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跟隨他移動。
他朝我走來,如寶石綢緞般光澤柔軟的掃肩黑髮向後微揚。
「心肝兒。」他笑著,一手撥開寫字板上的文具,一手將我抱起至於板上,我剛剛意識到不好,它的唇已壓了下來,我聽到一片「嘩」的一聲,然後他的舌親進來,我的思維再不肯運作。
到他終於停止了掠奪,暈眩之中我聽見有人說:「五十秒!」那人已經可以壓低了聲量,然而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
冷如風含笑的滿意的目光這才從我臉上移開,向臨時客串的觀眾揚聲道:「各位好心的同學,你們介意我和我懷中的寶貝私下談談嗎?」
幾位男生異口同聲謔叫「不介意!」,哄堂的笑聲伴隨著紛沓雜亂的腳步聲離去。用不了五分鐘,我的名字就迴響徹整個校園。
雨盈臨走前丟給我愛莫能助的一瞥,我追著她的視線過去,方澄映穿越人群,迅速消失在門外。
不過是一眨眼,偌大的教室已空當無人,相形之下冷如風臉上的笑容邊異樣的刺眼。他明顯是故意的,存心想整死我。
「如風——」我歎息著將他的脖子勾下來,噙起他的唇瓣。
可以肯定這絕不是他預期種我所會有的反映。一、二、三,他在第四秒明白過來,手動了動,我以為他會推開我,殊不知他卻是將我擁得更緊,唇間逸除了一聲低笑。
「很抱歉我沒有注意到你還不夠,為了懲罰我,我們再來一分鐘如何?」
這次我連扳回的機會都沒有,他真的在我唇內唇外吻足一分鐘,直到我出聲求饒:「如風,我的嘴唇已經腫的像發酵的饅頭了,你吃著不倒胃口嗎?」
他這才吃吃笑著停下來,盯著我問:「這兩天去了哪裡?」
「在家——」話一出口已覺不對,他問我「去了哪裡」,言下之意他知道我不在家裡,慌忙擋住他又欲吻下來的臉,我改口道:「去給我媽咪上墳。」
「美麗的謊言。」
我沮喪不已,哪裡有人去上墳上了兩天兩夜了?一定是剛才被他吻的七葷打亂了八素,連撒謊都一而再地生錯。
「你真的想知道?」我問。
「嗯哼。」他答。
「非知道不可?」我再問。
他手臂一緊,我趕緊道,「好吧好吧——和情人幽會去了。」
他的唇角往上彎了彎:「寶貝,我的耐心所剩無幾了。」
我低頭不語。
給了我五秒鐘的時間,然後他抬起我的臉:「這地板看上去挺乾淨的,也許我們可以躺下去打幾個滾,明天這個時候你就可以告訴我你在哪幽會了。」
他說著就要抱起我,我箍緊他不肯動,不得已低聲道:
「找個地方躲了起來。」
「什麼地方?」
「海邊的別墅。我情緒低落。」
「這麼急著改變話題?好吧,先來下一個,為什麼情緒低落?」
我一下子煩躁起來:「冷如風,我不是你的犯人!」
他鎖緊我的視線,稍頃才笑笑道:「盈盈告訴我你隔段時間就會缺課,沒有人知道你的去向。」
「你有完沒完!」我跳下地面,將寫字板上的雜件胡亂掃進書包。
他鉗住我的手臂,我對他露齒一笑:「從來沒有人尤其是女人膽敢而且願意放你的鴿子嗎?可我就是這麼做了。你可以擰折我的手骨,也可以直接掐斷我的脖子。」反正在這個世界上我什麼都沒有,生命如同負擔。
他好看的眉明顯蹙了蹙,眼眸的顏色一變再變。我奮力掙脫他的控制,奔出了教室。
幾分鐘後我就放慢了腳步,他並沒有追來。
☆☆☆☆☆☆☆☆☆
一進房就看見床上放著一個巨大的禮盒,毋庸置疑,這是父親和梅平從美國給我帶回來的禮物。
父親,中國世代流傳用於一種特定輩分關係上的稱謂。
我拆開禮盒,拿出一條手工製作的雪紡長裙,看上去價值不菲。
梅平敲開門進來,微笑著坐到我的床邊。
「瀟瀟,喜不喜歡你爸爸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他特意請設計師訂做的,要不要試試看合不合身?」
她的笑容裡滲進一絲勉強,是慣有的失望的神色,卻仍然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在家辦一個生日晚會,你把同學朋友都請來,大家一起好好慶祝一下,怎麼樣?」
我笑笑:「生日而已,不必太排場鋪張。」
「人多熱鬧點會不會更有意思?瀟瀟,你再考慮考慮?」
「下次吧。」我說,「以後有的是機會。」
她緘默了,神情黯淡憂傷。過了一會,她猶豫著說:「那麼——到時穿上你爸爸送給你的裙子,好——嗎?」語氣卑微得仿似在乞求。
我遽然起身走到一邊不去領受。
我從來就沒有因她林鳴雍夫人的身份而對她有所不滿,在我心中她與林宅外任何一條大街上的任何一位陌生婦人並無兩樣,她實在不必將我與她丈夫之間的千年藩籬擔到自己的肩頭上,她並不欠我什麼。
「瀟瀟?」她的聲音更加輕微,更加無措。
「再說吧。」我難掩心中的不耐,每一年都要問我相同的問題,每一年得到都是相同的答案,不累嗎?
「那——好吧。」她不安地站起來問:「你要下樓吃晚飯嗎?」
「不了。」
「那我叫張嫂給你端上來,要多吃一點,啊?」她的眉目間流露出自然的慈愛,「你太瘦了。」
我目送她步出房門。如果她陰毒一些、刻薄一些,又或者是索性放任我自生自滅,她都會比現在要過得好。有我這樣的繼女注定她的苦難無邊。
梅平的身形才剛消失,林智轉角就踏進來。
我拿起盒子走進更衣室。
他跟在我背後:「我奇怪他怎麼會有這種細心,每次出國必給你帶禮物。」
我把盒子扔進衣櫥。
他冷冷地笑起來:「不管是你爸爸還是我媽媽對你的感情,對你來說都是隨手可扔的垃圾。林瀟,我懷疑就算是最沒人性的一條野狗都要比你懂得感恩。」
「如果我做的不對,那麼你以為你又在做著什麼?」我還以冷眼,他不也是把我對他的忍讓當作傷人的利箭?
我又到:「你也不必不稀罕,我現在就可以收回。」
他啞口,然後暴躁地一拳捶在牆上說:「我為上次吵架牽扯到你母親的話道歉。但我不認為我罵你罵得過分,與你的所作所為相比,我還嫌自己罵得太輕——算了!也不必再做這些無畏的爭執,我只問你,如果你真的對這宅子裡的一切無動於衷,你為什麼不搬走?」
我雙手扶在衣櫥的活動門上,竟使不出力氣去把它和上。
「你不要他們的愛,可以,我阻止不了你,但是我決不會再睜著眼睛看他們倍受你的傷害!林瀟,如果你不打算有所改變,那麼我希望你可以在近期內搬出去!」
茫然地看著他,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恍惚之間他那張咄咄逼人的臉愈變愈小,飄回到多年以前。
第一次見到他是我六歲多一點,父親將他抱回林家來,問我這個小弟弟可不可愛,我看著他胖嘟嘟的小臉蛋不哼氣。他掙開父親的手臂,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跟前,拽著我的腿清晰地吐出一個「抱」字,他要我「抱抱」,我至少仍不明白當初自己怎麼會那麼自然地彎下身去,極吃力地抱起他,他的小胳膊一摟上我的脖子側頭就親我的臉,說著「親親」,沾了我一臉口水,到這時,父親身邊的纖麗女子才向我走過來,對他說小智乖叫姐姐,他小嘴一張脫口就喊「姐」。就這樣,父親把梅平和他迎進林家,一彈指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之後他對我說希望我可以在近期內搬出去。
我合上櫃門,木然地從他面前走過去,看見他紅了眼眶,他啞聲嘶叫:「你沒有給我第二種選擇!」
我充耳不聞,筆直地走出房外,走下樓梯。然後就看見了父親,他也看見了我,空氣如死水般凝固。
「進來。」他說,打開書房的房門。
我在原地僵站了許久,最後終於踱進書房。
「坐。」他說。
我在他對面坐下。隔著一張大辦公桌。
他定睛看我,長時間地,竟似癡了過去。
無事何必找我,我站起來說:「我出去了。」
他回過神,微喟:「長得就跟你母親當年一個模樣。」提到母親時,他整張臉上每一線條都蓄滿黯傷,真實得我不能否認或者假裝沒看到。
我咬緊下唇,克制已趨向爆發邊緣的抑鬱。
「怎麼脾性就一個南轅一個北轍呢,唉。」他看我的眼神少有的竟憐愛起來。
我一聲不發轉身就走。
「這是怎麼回事?」他長歎,「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竟令你十多年來都不肯再叫我一聲爸爸。」
弦斷的聲音在心中響起,全身的血液就向無法控制的洪流,全部倒衝向腦門!
我回轉身走到辦公桌前,把桌面的文件和擺設全部撥到地上,衝過去把窗台前一人高的琺琅花瓶猛力推倒,在怦然的巨響中抽出書架上的書扔落地板,一路後退將所有的古董和飾品全部砸向牆壁。
數種聲音在破碎的嘈雜中擠進我的耳膜,有人在叫「林瀟!」,有人在叫「瀟瀟」,也有人叫「瀟!」
我抄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摔向幾面,杯子應聲而裂,我一把掀翻茶几,跌蕩中的碎片折散出耀目的光線,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想也不想,雙膝一屈跪倒在地,撿起一片玻璃就往手腕割去。
幾聲驚叫乍起,彷彿好近又彷彿好遠,尖利的稜角觸及我手腕的那一剎有人掣住了手肘,迅即我的身子被扣緊的紋絲不能動,意識混亂中不知道是誰在耳邊叫著:
「瀟!別動!是我!」
誰?是誰?我茫然,頓止。
「來,把手鬆開。別動。」
那極具安撫作用的嗓音,使得我停止了掙扎,是誰?在我瘋狂混濁的意識裡注入一絲清明。
右腕倏地一痛,我的手指被迫張開,接著聽到「叮」的一聲清響,那人貼緊我的後背將我拉起來。
書房內靜得可以聽見每一個人的呼吸聲。
「放開。」我說,心如哭井。
控制的力量自我腰上與手上撤離。
沒有去看父親、梅平或者林智,我走向門口,越走越快最後跑出去。
我不擇路地狂奔,卻那麼那麼明瞭,未知的前面和已經經過的後面並無兩樣,都是荒蕪。
空空如也的胃逐漸翻江倒海,痙攣陣陣襲來,逼使我不得不停下腳步弓身捂著胃腹以緩減劇痛。我大口喘氣,久久不能動。
清靜的私家路上,成串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不徐不疾,皮革踩上沙礫發出輕微的摩擦聲,越來越清晰可聞。
我被攔腰抱起,一步一步往回走。
林宅的鑲金大門外停著一輛銀灰的跑車。
「帶我走。」眼淚始終流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