狴犴說著,鳳仙很專注在聽,專注到完全忽略掉手腕的刺痛。
他語句中的「她」,是指她嗎?
他說,她是來殺雯鰩的?
可是,她沒有呀!
那麼,你為何出現在這裡?
她不知道。
又為何露出利爪,劃傷雯鰩?
她真的不知道。
若狴犴沒有及時趕到,現在又會變成什麼狀況?
「我是……來殺她的嗎?」
這問題,由她口中問來,相當可笑,可是她需要有人回答她,給她一個答案。
只是,誰都不開口,一徑沉默。
然而,投來的眼神,全數在說:你是!
「原來,你說的試探,就是這個?……一個假的鳳儀姊姊、一段假的鳳族舞,還有……假意待我的好,讓我誤以為你已經願意信任我,以為……你對我改觀了……」鳳仙一開口,眼淚紛紛滾落,完全脫離掌控。
他的耐心十足、他的細微體貼、他為她布房結巢、為她添衣做鞋……都只是「試探」的一部分。
他沒有相信過她,從頭到尾,都沒有……
「我冤枉你了嗎?」狴犴看見她流淚,胸口怒火未能被澆熄,反倒更惱、更氣。
她竟還有臉哭?!
竟有臉……哭得滿腹委屈,仿似在控訴,控訴他欺騙了她。
她才是騙子!
她甚至連按捺幾日都不肯,一得知雯鰩是鳳儀轉世,便挑同日下手,心急壞事!
他既然決定「試探」她,預防的後續自是做妥。
她的一舉一動,全在他監視之下。
他曾經在心中暗暗希望,一切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更曾相信,笑容純淨的她,喜與怒皆藏斂不住的她,不會踏進他設下的陷阱……
他錯了。
夜深人靜,她的身影離開了房間,他的一顆心幾乎提到咽喉,冀盼她只是急欲解手,而非他所「料想」的……
他屏良,屏了良久、良久,一口氣不敢吐出。
隨著她,一步一步走,越靠近魚侍房,他的心,越涼。
她踩在珠玉長廊的步伐,踐碎了他最後一分信任。
結果,毫無意外。
該死的「毫無意外」!
「若非你心存不良,我試探與否,又有何差別?!」對,就是這幾句,讓狴犴憤怒,說了出口,才聽見自己是用吼的。
獸般的狺聲,發自於他的嘴,怒極,憤極,咆著巨響:「你要是真如你所說,她是『鳳儀』,教你欣喜若狂,你純粹抱持著,與她能重溫姊妹情緣之心,我的試探又能改變什麼?!」
狴犴從她眼中,看見片片怒鱗在他雙鬢及臉腮間暴生,面目猙擰。
「我試探的,是你的惡念!是你恐懼於——她會指控你為兇手,所以你二度對她,痛下殺手!」
如果她沒露出馬腳,他也能繼續以「試探」為名,理所當然對她好——
因為,對她好,是如此容易。
不用假裝、不用勉強,源自於內心。
她知足,施以小惠,便可以換取她最滿、最艷的笑容。
一件衣、一碗熱湯、一句問候,都能使她動容,還以十成的回應。
她常樂,完全不似一個被囚禁數十年之人,她清麗明亮的小臉蛋上,陰霾不曾存在。
她沒有滿心怨恨、沒有敵視於他,數十年的牢獄之災,讓她維持純良、天真,近乎……惹人憐愛。
可惜,假的。
那時的她,有多可愛,此刻,便有多可恨!
「明知自己有罪,還敢揚聲喊著無辜?!你是我見過,最寡廉鮮恥之徒!」狴犴什麼狠話都說得出口。
心裡那股受傷的感覺,從何而來?
何以如此強烈?彷彿剜著心上的一塊肉,痛楚劇烈,教他難以忍受!
鳳仙句句反駁不了,她仍是茫然,厘不清眼下狀況,混沌耳畔又聽見他說話,一字一字,說得恁重。
但,那並非最冰凜的部分……
他的眼,才是。
他看著她,眸裡儘是痛苦神色。
是她讓他這麼痛的,是她,悖逆了他的信賴。
天呀,她傷了他……
「狴……」
她想喚他,卻聽見他低咆一聲,甩開她的手,猛烈決絕,像排斥腐臭之物,連碰觸到都嫌髒。
他沉沉撇首,拋下她,旋身便走。
要追上去!向他解釋……
鳳仙正欲動作,右足跨出。
解釋什麼呢?你要如何解釋,他的每一句質疑?
她又頓住,無法動彈。
她要如何解釋,她不清楚自己今夜為何走出房間,來到這處魚侍房,更不清楚她鋒利的爪子,為何朝雯鰩落下?
明知自己有罪,還敢揚聲喊著無辜?!你是我見過,最寡廉鮮恥之徒!
她突覺毛骨悚然。一股惡寒竄上脊骨,她開始發顫。
會不會在她不知情之下,她確確實實——
是殺害鳳儀的兇手?!
鳳仙不敢再信誓旦旦,說自己清白無虞。
她開始心生疑慮,重新審視當年情景……
狴犴並沒有囚禁她。
她以為,他會。
她仍住在樹屋內,行動未受限制,出入自由,就連膳食也是雯鰩按時送達,頓頓不缺。
只是……
狴犴不再來了。
他,不願再見到她。
鳳仙好失落,混亂的腦子裡,除了思忖那團迷霧外,泰半時間,便是想著狴犴。
想他離去時,難掩的怒色,想他對她失望透頂的神情;想他鐵鱗橫生的姿態;想他狠狠說:「你是我見過,最寡廉鮮恥之徒!」……
想著想著,一夜無眠。
她睜著乾澀的眼,呆滯仰望,連雯鰩送來早膳的呼喚,也沒聽進耳裡。
「這個臭老七,他竟然把你綁起來?!實在太超過了!」
尾隨雯鰩身後,大搖大擺進房的參娃,爬上巢床,發出驚呼。
連著好幾天,沒見到鳳仙影蹤,加上聽聞鳳仙企圖殺人的傳言,參娃早就忍不住想來瞧瞧,沒料到,這一瞧,瞧見七龍子的殘暴行徑!
參娃的喊聲,震醒了鳳仙。
鳳仙先是一怔,目光隨參娃落向自己手腳,才明白參娃所指為何,她連忙搖首。
「不是的,與狴犴無關!是我拜託雯鰩,取來繩索將我手腳綁起來,不要誤會狴犴……」
鳳仙句句屬實,不是袒護。
「的確是仙兒姑娘自己要求。」雯鰩亦頷首證明,鳳仙束縛了手腳與七龍子無關。
「綁成這副模樣,是要怎麼睡呀?」參娃無法想像,又道:「現在可以鬆綁了吧?」
「是。」雯鰩為鳳仙解開繩索。
參娃一起幫忙,嘴上念著:「你幹嘛自己綁自己呀?」有這麼怪的癖好哦?
鳳仙螓首低垂,小臉黯淡:「那天,我為何會去魚侍房?又為什麼想傷害雯鰩?我完全不知曉,我明明記得我睡著了……再醒來,卻是被狴犴捉住了手……」
提到狴犴的名,她的心口刺痛了一下。
她稍稍停頓,喘口氣,再說:「我怕,不綁著手腳,會不會哪時清醒,才又發現我去傷害了誰……」
那樣的情況,她不想再發生第二回。
「這事兒我聽說了,那幾隻龍兄龍弟,已經討論好些天。」參娃聽煩了,才想來聽聽「被討論」的她,說法如何。
「討論?狴犴他……有說什麼嗎?他有沒有……很生氣?」鳳仙支吾問。
參娃歪腦一想:「他說了不少,我一時也記不起來。至於生氣嘛……好像沒有耶,我瞧他還跟兄弟們有說有笑,約好了用過早膳後,要比武過招哩。」
只是,那一臉龍鱗,嵌在他臉上,色沉如鐵,陰鬱、不討喜,也不把它們藏回皮下,全露出來嚇人——這些,參娃漏了說。
「沒有很生氣就好……不要因為我,把自己氣壞了。」鳳仙小鬆口氣。
「你氣色看起來比他糟糕得多。」參娃中肯比較。
「這些天姑娘胃口不太好,吃得很少。」雯鰩茌一旁道。她已經改口喊鳳仙「姑娘」,而不再以「仙兒」稱呼。
雖說雯鰩是奉命行事,但欺騙鳳仙的歉疚,讓她自覺無顏,不敢再喊得如此熱絡。
她真的難以置信,溫柔可人的鳳仙,會是惡徒……
所以,即便發生了那樣的事,她仍不願一口咬定,判鳳仙的罪。
「我不太餓。」鳳仙回以輕笑,笑中猶帶一些愧意。
想起自己險些傷害雯鰩,雯鰩還日日前來,照顧她、關懷她,她就很想挖個坑,將自己給埋了。
「你前幾頓也這麼說。不餓仍要吃一些。」雯鰩已布妥早膳。
鳳仙離開巢床,捏著微微酸疼的手腕,來到桌旁。
「他……吃過了嗎?」
他,自是指狴犴。
「七龍子吃過了。」雯鰩回道。
參娃涼涼補上,她是見證人,眼見為憑:「吃得可多了,一早胃口超好,和睚眥他們大口吃肉、喝酒,他吃得不比小九少呢!」咬肉時,囓齒聲說有多響,就有多響。
鳳仙一聽,淺吁口氣,臉上露出一抹安心。
他若氣到食不下嚥,她哪可能好好用膳?決計不會有食慾的。
雯鰩斟滿一碗海豆汁,暖熱不燙手,遞來,她接過,小口小口喝起來。
參娃也討了一碗,咕嚕灌下,配口藻團,邊說:「你那晚,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鳳仙輕點頭,應了聲「嗯」。
「睡迷糊了,夢遊嗎?」到目前為止,參娃聽見的,全是控訴鳳仙「原形畢露」,可她怎麼看,都不覺得鳳仙是壞東西呀。
連睚眥也囑咐她,不可以和鳳仙走太近,生怕她一不小心,被切了當參片。
「如果是夢遊……夢到想去殺人,未免也太可怕了。」鳳仙自嘲苦笑。
「你跟雯鰩有仇嗎?」參娃問得直接。
「沒有,絕對沒有。」鳳仙想也不想,便回道。
這幾日的相處,她已視雯鰩為姊妹,最初是因為「鳳儀」的容貌,使她好感倍增,之後雖知容貌為假,雯鰩仍不曾敵視她,待她細心,讓她感激不已。
她怎可能仇視雯鰩呢?
「那,實際上……你很討厭叫『鳳儀』的鳳精囉?」參娃又拋來問題二。
「這更不可能!或許無人願意再信我,但我心裡清楚,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鳳儀這位姊姊!」
一連三次「真的」,尚不足以道盡她內心的強烈。
「既然都沒有,那你沒理由去殺她們嘛。」參娃思緒單純,看待事物直率、不曲折。
有仇報仇,沒仇……誰有閒工夫去找碴?
鳳仙突地伸來手,纖荑腕間紅痕鮮明,按上參娃手背:「參娃,幫我……」
嗓,瀕臨哀求。
「唔?」參娃雙頰吃鼓鼓的。
「參娃,你主意多,又懂許多新奇玩意兒,興許你會有方法,可以助我……我想知道,幾十年前究竟發生何事?」鳳仙深吸口氣,不由自主將參娃握得紮實,彷彿緊抓浮木。
參娃感覺到一股微微顫意,覆蓋在她掌上,她抬頭望,看見鳳仙雙眸裡的堅定。
「雖然,我心裡有絲恐懼,害怕真相、害怕自己……是真兇,但無論實情為何,我仍要得到一個答案,這正是我費盡千辛萬苦,來到龍骸城,最終的目的。」
狴犴氣她、惱她,決計不可能再助她,她必須自己去挖掘實情,證實自己清白,或……有罪。
無論答案為何,她都想知道,不要這樣含混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