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武林大會,卻和以往少說也有千人參加的盛況大有不同,全場不過四五十人,都是江湖上最有名望和影響的幫派首腦,顯然主辦的人不欲太過聲張。
風唯卿婉拒了上座的安排,和荊楚雲在最角落處坐下,環視眾人,除了丐幫少幫主莫可問和唐門執事者唐繁之外,其餘都不認識,也沒有見到黑堡的人。
見到唐繁,風唯卿情不自禁的想到唐霄。一年多了,江湖上全然沒有霄弟的消息,也不知如何了。
正在和幾個人寒暄的莫可問看到他們,招了招手,不一會兒笑瞇瞇的走過來,坐在荊楚雲左側的空位上。荊楚雲皺眉,往右挪了挪。莫可問笑笑,對風唯卿說了幾句「錦城一別,一年有餘,少俠風采依舊」的客氣話,便開始為他們介紹在場的眾人。
丐幫號稱天下第一幫,其幫主一貫懶散,近年來,幫中事務都是少幫主在掌管,少幫主為人豪爽,做事公正,甚得人心。作為丐幫接班人,他的一舉一動都受人矚目。他這一坐,惹得眾人都忍不住往這邊觀望。他們本以為這兩個少年是哪位掌門的弟子、隨從之類,這時見這二人對莫可問愛理不理,都不由好奇於他們的身份。
須臾,武林大會開始。
玉劍山莊莊主玉擎蒼在場上向眾人的光臨道謝,而新任武林盟主武當空靜道長卻悄悄把莫可問拉到一邊說話。
風唯卿斂氣凝神,側耳細聽。
只聽莫可問道:「黑堡之主,一諾千金,堡主既然說會來,就一定到,盟主但請放心。」
不一會兒,莫可問仍然坐回來。
風唯卿聽眾人輪番客套,說著空洞而虛偽的話,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逕自玩兒起楚雲的手指,要不是荊楚雲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說不定就忘形地拉過來親吻了。幸好眾人都關注場上,沒人注意他們。
忽聽有人道:「崆峒派被魔教所害,請盟主為我崆峒做主。」
風唯卿一下子坐直身體。只見場上跪著一個全身縞素的中年人,義憤填膺地控訴掌門師兄和眾弟子遇害的經過。
「四年多以前,一少年無故害我師侄性命,我派一力追查,於兩月前終於查的他的下落,掌門帶領幾名弟子前去問罪,卻被那少年一招殺死。我親眼所見,他使用的就是當年魔教教主雲棧天的武功。」
聽他提到魔教重現江湖,眾人都不禁抽了一口冷氣,卻又半信半疑,不禁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空靜俯身相扶:「快請起,這件事貧道一定會追查到底。李兄可知那人現在何處?」
中年人就勢站起身來,伸手向西南的角落一指:「就是他。」
眾人隨著他手指看去,見是那個兩個奇怪的少年之一,又是一驚,暗道:這少年看起來清秀贏弱,真的能一招殺死彭晉古和幾名崆峒弟子嗎?就是先前已然知情的人,現今親眼看到這少年的樣貌也不禁心生懷疑。
此時若是黑堡的人說這番話,情況可就大不一樣了。風唯卿和荊楚雲互看一眼,稍稍放下心來。
空靜道:「這位公子可有話說?」
荊楚雲站起身,朗聲道:「這兩件事是我做的沒錯。其一是為除惡,其二是為自保,但交手的情況卻和這位兄台說的有些出入,在下自問沒有本事一招殺死那幾人。請盟主明察。」
他相貌清絕,風度翩然,聲音清朗悅耳,話語言簡意賅,眾人雖然心疑,卻也不禁暗中讚歎。
那中年人用手指著他大喊:「休要巧言狡辯,你就是魔教餘孽!」
空靜擺擺手:「李兄莫要激動,這位公子,原因暫且不究,請問你怎樣殺了彭掌門及其弟子呢?」
荊楚雲淡淡道:「我的話未必服眾,這位兄台不是看到了嗎?何不請他演練一番呢?」哼,父親的絕技,豈是看一眼就能學來的?
「不過,我當時可沒見到這位兄台。可否告知你當時在哪兒,莫不是躲在一邊偷看?」
眾人看了一眼那中年人,暗想:他見同門身死卻不上前幫忙,也是個貪生怕死的小人。心中不齒,看那人的目光也輕蔑起來,均道:「還請李兄演練一番,供大家鑒別。」
那中年人漲紅臉:「我當時是趕去支援,不及救人,只得離開,星夜趕往玉劍山莊求援,恰逢盟主在此,稟明一切。」
玉莊主和空靜點頭:「不錯,我等聞聽,都覺事關重大,才決定召開武林大會。」
那人又道:「那一招我演練不來。只看見他突然從圈中跳起來,然後飛沙走石什麼也看不清,等我看清的時候,就見師兄和幾位師侄長劍撒手,摔倒在地,然後那人趁機撈起一把長劍,殺了他們。」
眾人面面相覷,如此玄妙又威力奇大,聽起來像是雲棧天的成名絕技「雲夢身法」,難道這少年真的是魔教餘孽?不過,聽說這「雲夢身法」極耗內力,便是雲棧天自己也輕易不用,這少年有如此高深的內力嗎?
空靜道:「請問公子這一招是什麼功夫,從何而來?」
荊楚雲微微一笑:「盟主請稍侯,告知在下的武功來歷之前,我有一個問題想請問在座各位武林前輩。假設我是魔教餘孽,我的武功也像這位兄台描述的那樣高強,而此人當時又在附近,那麼我不可能察覺不到,怎能留他活口,讓他到這裡來宣揚此事?」
此言一出,眾人都暗自點頭:那種情況下殺人滅口,也是理所當然。可是這姓李的為何要說謊?
荊楚雲看清他們的疑問,沖那人一拱手,淡淡道:「這位兄台,我知你報仇心切,可是這些武林前輩豈是輕易能蒙騙得了的?」
那中年人憤怒已極,大聲強調所言句句實情,眾人卻更加懷疑了。
空靜道:「請公子告知當日的情況。」
荊楚雲歎了氣:「說來慚愧,在下武功低微,被那些人一圍攻,不過片刻便已受傷。」
拉開衣袖,向眾人展示了手臂上一處傷痕。只見潔白的皮膚上,長約三寸的劍痕分外醒目,看癒合的情形,確實是月前的舊傷。
風唯卿皺起眉,暗道:怪不得他不肯讓我把這難看的疤痕去掉。
荊楚雲又道:「這樣的傷痕我身上共有七處,可見當時有多狼狽。當時我自知不敵,不顧一切跳起來想衝出重圍,不想等我落下時,那幾人均已倒在地上,旁邊站了一個藍衣人。」
空靜道長問:「那人是公子的朋友嗎?」
荊楚雲面上一紅,憤慨的聲音道:「我不認識他,不過那人也並非好人,他說他叫喬見水。」
淡淡的紅暈為他清絕的面容平添了幾分麗色,眾人看看他的容貌,對他的話又信了幾分,暗道:莫說是喬見水那淫魔,就是我見到好幾個人圍攻這樣的少年,也會出手想救。喬見水的武功確實非同小可,打倒那幾人也非難事。
喬見水和彭晉古的離奇死亡已經傳遍江湖,眾人聽到這個消息時都曾疑惑,原來還有這樣的內情。
玉莊主忍不住問道:「那喬見水又是如何身死的?難道是公子殺了他?」
他數年前曾聯絡幾位高手追殺那喬見水半年有餘,卻屢次被那人戲弄,是以深知那人的武功和為人。不相信憑這個少年能殺了那人。
荊楚雲還未回答,風唯卿站起身道:「是我動的手。」
眾人又是一驚,互相詢問,卻沒有人認識這個樸素的少年。
空靜剛要介紹,就聽有人道:「若是風少俠動手,那自然沒話說。」聲音清朗,由遠而近傳來,話音未落,便有三人走進場中。
當先一人身穿一件淺灰色的長袍,修眉俊目,容貌甚是英俊,氣質卻略顯陰沉。身側二人一個笑容可掬,一個一臉冷漠。正是蘇慕誠和楚氏雙雄。
空靜大喜,忙起身相迎,伸手便去拉來人的手臂,一幅和那人很親近的樣子。那人微微頷首,不動聲色的一側身,讓開他的手。
空靜一呆,楚風良已經拉住他的手道:「我們有事耽擱,來遲了些,請盟主見諒,」
空靜連道:「不遲,不遲,堡主肯來就是貧道的榮幸了。」
風唯卿見眾人爭相前去見禮,撇撇嘴,拉著楚雲坐了下去,轉頭卻見莫可問安然而坐。
「你怎麼不去?」
莫可問笑道:「那些人大多不認識堡主,才要去巴結。他們不知道堡主最討厭和人靠近。」
說著沖也坐在原處沒動的唐繁一舉杯,唐繁會心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片刻之後,武林大會重新開始。有人將方纔的情形稟告黑堡之主,蘇慕誠只點點頭,不置可否。
風唯卿微微蹙眉,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空靜上前兩步,繼續方才未說的話:「這位風少俠便是神州大俠雷轉篷的弟子。也是當年一招破了青城派劍陣之人。」
眾人點頭:原來如此,怪不得方才楚風良說若是風少俠動手,那自然沒話說。
風唯卿見他們的目光雖然有些驚詫和敬意,卻遠沒有方才見到黑堡之主時的熱烈,心道:又被楚雲說對了,江湖後浪推前浪,武林也是現實的。
只聽空靜道長道:「貧道接任武林盟主後,聞知神州大俠雷轉篷的弟子現身江湖,且就住在杭州府,吾派當年曾受雷大俠大恩,欲前去問候,才來到玉劍山莊,不想竟發生此事,不過幸好也見到了風少俠。」
又誇讚了風唯卿幾句,才道:「貧道代武林同道感謝風少俠殺了喬見水那個淫魔,為民除害。」
荊楚雲暗自冷笑:定是黑堡估計好崆峒派動手的時間,再找人故意將風的消息透漏給這囉嗦的道人,引他前來。蘇慕誠自己卻姍姍來遲,等著收拾殘局,哼,果然手段高明,恐怕連那些人都不知是受了他的擺佈。若非哥哥點破,恐怕連我都看不出。哥哥用計還有跡象可循,此人用計卻如信手拈來一般,風過了便了無痕跡。
想到此處,不由替沈東籬捏了把汗。
風唯卿心不在焉地客氣了幾句,抬頭看向蘇慕誠,那蘇慕誠也在看他,二人目光一對,風唯卿微微瞇起眼,蘇慕誠不動聲色地點了下頭。
忽聽有人道:「貧尼以為,涉及魔教,寧枉勿縱,還要慎重查清才是。敢問風少俠和這位公子是什麼關係?為何會在那裡?」
是峨嵋派的掌門紀幽師太,她以女人的直覺,敏銳地察覺這兩個少年的關係不一般。當初紀韜光和唐禮的事鬧得人盡皆知,連帶與之比鄰的峨嵋派也顏面盡失,讓她對於這種事極為反感。
「不錯,」崑崙派的掌門崔定桓也站起來:「這位公子說的雖然很有道理,可惜空口無憑。何況我也聽說當日風少俠破青城劍陣便是為了這個少年,兩人的關係嘛不言而喻。這件事恐怕另有內情,盟主以為呢?」
崑崙派雖然地處邊陲,崔定桓卻武林盟主之位早有覬覦之心,聞知前任武林盟主即將卸任,便心中竊喜,不想只經過簡單的推選便讓空靜出任盟主,他自認武功比空靜高,能力也比空靜強,心中自是不服。此時見空靜對風唯卿大加誇讚,便欲令那個喜做老好人的道人為難。
風唯卿見這兩人目光犀利而輕蔑地在楚雲身上打轉,口氣也甚是無理,心中不快,冷哼一聲道:「什麼叫寧妄勿縱,用涉及魔教的名義,就能隨便殺人嗎?還是出家人呢,一點慈悲心都沒有。還有那個崔什麼,你說他空口無憑,那個姓李的雜碎就不是空口無憑嗎?」
他知道動手是免不了,不願意在這裡爭來爭去浪費時間,故這番話說得極為不客氣,把那三人氣得臉色乍紅乍白,連聲喝罵。
場下眾人反應各異,有人氣憤於他的傲慢無禮,有人對那兩人幸災樂禍,也有人打定主意看熱鬧,兩不相幫。
荊楚雲看了看一臉不耐煩的風唯卿和另一側怒火沸騰的三人,微笑著火上澆油。
「那位李兄是空口有憑,而我麼,反正是寧枉勿縱,先殺了再查不是更好?師太和崔掌門是這個意思吧?」
紀幽師太和崔定桓同時厲聲喝道:「誰說要殺你,我的意思——」又同時停下,聲音齊得如同刀切一般。
「真好啊,」荊楚雲拍著手笑道:「二位掌門如此心有靈犀,在下也不禁想問二位是什麼關係,到這裡是參加武林大會呢,還是另有內情?」
話音剛落,已有人笑出聲來,也有人忍俊不禁,大多數人卻皺眉,心道這少年恁的膽大了,那崔定桓倒沒什麼,可是紀幽師太是出家人,性子又剛烈異常,恐怕會有麻煩。
果然,紀幽師太怒不可遏,大喝一聲,拔劍躍起,衝著荊楚雲當頭劈下來,眾人不禁暗道,這招「輕鶴鳴出」,招式簡單卻被她使得氣勢如虹,隱隱有風雷之聲,這老尼姑的武功不愧為百年不衰的峨嵋派掌門。
風唯卿一把將楚雲拉到身後,讓過此招,想到師娘曾叮囑他不要隨便和女人動手,於是按捺住沒有還手。紀幽師太一招落空,未待招數用老,手腕一轉,劍身放平,閃電般攔腰橫掃而去,這次卻把風唯卿也籠在劍光之內了。
眾人眼見她劍勢威猛,均想:完了,這下不管風唯卿是躍起,還是矮身,或是想旁邊躲,都無暇顧及身後的人了,看來此番那俊美少年在劫難逃。
風唯卿急切之間把楚雲向上一拋,自己卻出乎眾人意料的向前邁出一大步,讓過長劍,變成紀幽師太的手臂掃向他腰側。
有人暗中為風唯卿可惜,紀幽師太全身都灌足內力,這少年必受重傷。還有人已經準備為紀幽師太喝彩,卻聽「噹啷」一聲,長劍落地,紀幽師太跌出十步之外,弓著身子摔倒在地。
在場眾人都是江湖中一流的高手,方才雖然是電光火石般的瞬間,卻都看得明白,紀幽師太的手臂正擊在對方擋來的手臂上,雙臂相交,長劍震落,而她跌出去,卻是被對方一腳踢在小腹上。紀幽師太還能站起身行走,風唯卿顯然是腳下留情了。
仔細思索他的招式,似乎每一個動作都平平無奇,卻恰到好處,自在瀟灑,渾然天成,沒有絲毫浪費和雕琢,當真是精妙得無與倫比,這正是他們極力追求卻不可得的最高境界,這少年竟然達到了。
看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打敗了峨嵋掌門,眾人心中都為之一震,一時之間場上除了山風拂過,再無其它聲音。
風唯卿伸臂將落下來的楚雲抱在懷裡,輕問:「沒事吧?」
荊楚雲搖頭,風唯卿放下他,轉頭厲聲喝道:「為了一句話便要殺人,算什麼出家人?出手偷襲晚輩,也敢稱一派掌門?哼,我看還不如雞鳴狗盜之輩。」
這句話說得眾人都有些澀然,一名峨嵋弟子跑過去,想扶起紀幽師太,她卻一把將來人推來,掙扎著站起身,擦了擦唇邊的血跡,咬牙一字一字道:「今日之事,貧尼記下了。」說罷頭也不回地下山而去,那名弟子倒還懂禮,向眾人行了一圈禮才起身追過去。
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些不自在,一時之間無人答言。
半晌,崔定桓大聲道:「這下知道這二人的關係不尋常了吧,他們的話都不可信。而且,這人在武林大會上公然打傷一派掌門,也未免太過囂張,如何處置,還請盟主定奪。」
這人一回神,第一件事竟然還是給武林盟主出難題。眾人暗自搖頭的同時不禁想,他說的也有些道理。
須知情人之間一舉手一投足,便有說不出的默契在裡面,何況風唯卿並未刻意隱瞞,眾人一經注意便已猜到,均想:世上喜好分桃斷袖之人也算不少,可是像這樣理直氣壯的卻也極為少見。
空靜被崔定桓一逼,只得站出來道:「年輕做事更需三思而行,風少俠,只要你不再管這個少年的事,貧道便既往不咎,請自行下山去吧。至於這位公子,請你留在這裡,將武功來歷交待清楚才好,也可消了大家的疑惑。」
風唯卿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要說的都說了,你們愛信不信。他的事我管定了,你儘管追究過往便是。」
見他態度無禮,空靜也動了氣,暗道:他武功再高能高的過這裡所有人嗎?何況還有黑堡之主坐鎮。想到此處心中竊喜,當初怕魔教餘孽難以對付,才托莫可問去請黑堡之主,這一步太對了。
「你既如此說,就別怪貧道不看令師的面子。武林中人向來以武會友,我們便比武來決定此事吧。風少俠若是輸了,我們也不會害你性命,只要留下這位公子就行。」
風唯卿點頭:「好,若無人能贏我,請盟主發令昭告武林,各門各派各色人等再不可借此事為難於他,誰若違反,莫怪我辣手無情。」
眾人同意,擊掌為誓。
空靜轉頭笑道:「崔掌門武功卓絕,可否請你先領教風少俠的高招?」
崔定桓心中暗罵他狹私報復,卻也不能拒絕,飛身躍到場中:「風少俠請。」
不過三招,他灰頭土臉地下場,換了華山派掌門。
這次的比武對風唯卿來講和以往大不相同,他既要勝還要立威於人前。於是對方用什麼兵器他便用什麼兵器,對方剛猛他便更剛猛,對方繁雜他便更繁雜,對方柔韌他便更柔韌……
每次都等對方先出手,然後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從未有一招閃躲、避讓和防守,戰到第六場時,後面的幾個門派就相繼認輸,不再下場比試。
就只剩號稱武林泰山北斗之稱的少林和武當兩派了。空靜道長是盟主,總要等到最後,如此少林便責無旁貸了。
令人奇怪的是少林出戰的卻並非方丈了凡大師,而是他身後的一個老僧,了凡喚他為師叔,眾人卻都不認識,心道,了凡倒也聰明,派個名不見經傳的老和尚出戰,又是他的師叔,敗了也沒人能怨他。還有人暗自懊惱:我怎麼沒想出這麼個好主意,偏偏自己去丟臉。
老和尚鬚髮皆白,面目和善,緩步走到場中,道:「娃兒,可還認得老衲?」
風唯卿搖頭。
「呵呵,也難怪,那時你還小。」
老和尚彎起拇指和中指,向地上一彈,只聽「卡嚓」的一聲,一塊青磚列成碎片,四處飛濺開來。
眾人盡皆一驚,這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中的拈花指,取自佛祖菩提樹下拈花一笑的妙悟和頓悟。是七十二絕技中最難練也最玄妙的武功。看來傳言不假,少林寺中真正的高手都是不出世的。
原來少林方丈請他出山和空靜道長請黑堡之主一樣,也是恐怕魔教餘孽難以對付,沒想到卻用來對付雷轉篷的弟子。
風唯卿恍然大悟,躬身行禮,一鞠到地:「是休巖大師,家師和慧梵大師時常提起您。」
休巖大師當年曾赴大理天龍寺交流佛法和武學,和雷轉篷一見如故,那時風唯卿雖然年幼,卻對他的武功印象深刻。
休巖大師歎道:「雷大俠和施主都有慧根,佛緣深厚,可惜太過執著,看不破這情關,以致墮落紅塵。」
荊楚雲哼了一聲,這老和尚不動手,卻想拉風去出家,比那些人更加可惡。
風唯卿雙手合十,行了一個佛家的禮節。
「大師此言,恕唯卿不能同意。動情乃身不由己之事,刻意壓制才是執著,唯卿不過聽憑自己的心意,天地自然,隨心而為。試問大師,一心一意去追求佛法精深,看不到世間還有其他,不也是一種執著嗎?那麼比之家師和我,大師就更加執著了。」
休巖大師喃喃念叨了兩句,大笑道:「不錯,心了不可得,而天地萬物,無一不唯心矣,華嚴云:『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故大智慧人,深悟唯心,所謂『是心作佛,是心是佛』……」
又念了幾句,才搖頭歎道:「施主實在是有慧根,若是——」
荊楚雲甚是不耐,輕喚了一聲:「風——」
風唯卿回頭衝他笑笑,荊楚雲眼波流轉,嘴角也含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兩人相望的瞬間,似有說不出的柔情蜜意流動其間,似乎又冷又硬的山風也綿軟起來。
莫可問見此情形,忍不住搖了搖頭自言自語:「東籬啊,東籬,你那麼聰明,為何要自討苦吃?」
荊楚雲掃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風唯卿道:「大師要和我動手嗎?」
休巖大師搖頭,還未開口,就聽場下有人道:「大師何等身份,怎能小輩動手?何況大師已經露了一手功夫,下面要看風少俠你了。風少俠要發指力同時打碎兩塊磚才行。」卻是那崔定桓。
崔定桓說完這句話,甚是得意,天下還有什麼指法能勝過「拈花指」?何況但凡指法都是將力量凝於一指發出,怎能一舉打碎兩塊磚?
眾人也如是想,均道:「不錯,不錯,否則就是風少俠輸了。」
風唯卿點頭,雙手同時使出「一陽指」,「卡嚓」一聲響,碎的卻是兩塊青磚。
眾人既驚於他竟能雙手發指,又暗中猜測他和大理段氏的淵源,盡皆無言。
半晌,空靜乾笑了兩聲:「大師用的乃是一隻手,少俠這樣恐不能算贏。」
休巖大師道:「我不——」他想說我不會用兩隻手,卻聽了凡方丈道:「師叔辛苦了,請回吧。」
休巖大師武功雖高,卻為人憨厚,少經世事,對方丈的話更是言聽計從,於是慢慢走回去。
荊楚雲暗自著急,悄然看向蘇慕城,只見一直關注場上的蘇慕城突然轉頭看了一眼楚風良,楚風良一笑,沖唐繁舉杯,似乎在互致問候。
唐繁站起身來,笑道:「要我說是風少俠贏了,畢竟——」
「等等。」風唯卿打斷他的話:「不要你說,我會贏的名正言順。」
說罷,右手一揮,當空向下一劃,就如凌空劃出一個大大的「一」字的,連續的斷裂之聲傳來,指尖所指,青磚盡皆碎裂,少說也有五六塊之多。
場上靜了片刻,不知誰喊了一聲,「六脈神劍!」,才又鼓噪起來。
「一陽指」乃是指力,只能凝一點,「六脈神劍」卻是用手指發出的劍氣,可以如劍般劈劃。
這人從未說過他會「六脈神劍」,荊楚雲瞥了風唯卿一眼,心中卻是歡喜大於不滿。
卻不知這「六脈神劍」是他們離開大理那日,風唯卿氣不過段銘楓誆騙於他,硬討來的一招。段銘楓知道他是武學奇才,也有自己的思量,於是做了個順水人情。
至此眾人無話可說,少林派也輸了。
空靜站在場中,上不去下不來,他自知不敵,可總歸是盟主,若他一敗,便代表中原武林的落敗,這個臉他丟不起,這個罪名他也承擔不起。
正自為難,卻聽一個低沉的聲音道:「讓在下代替盟主領教風少俠的高招吧,不知盟主意下如何?」
空靜大喜過望:「不敢,堡主肯出面貧道感激不盡。」
眾人心道:傳聞黑堡之主武功蓋世,可是從未見他動手,今日這種情況,別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卻自請出面應戰,莫非他的武功比風唯卿更高?想到此處,都不禁汗顏,欽佩萬分。
荊楚雲暗自冷笑,蘇慕誠真是厲害,若是等那個道士也敗了才出面,未免有故意打壓之嫌。此時出戰可謂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等於將中原武林的顏面從深溝裡撈起來,重新放回天上,從此這些人不對他感激涕零才怪。
蘇慕城緩步走到風唯卿對面,微微頷首:「風少俠連戰數場,體力內力都有損耗,請少俠自行調息再戰。」
風唯卿點頭,不敢托大,在場中盤膝而坐,全神貫注地調息。
***
雖是隆冬臘月,今日卻是難得的晴朗,山風也不夠凜冽。玉劍山莊演武大廳的標桿在地上投下短短的影子,顯示已近正午了。僕人們穿梭著在每一桌擺下一些茶點,卻無人去看一眼,偌大的演武大廳,幾十人圍坐,卻沒有半點聲音。
荊楚雲只覺陽光分外刺眼,竟生出些許頭昏煩惡之感,手心也微微冒汗,聽身側有人悄聲道:「可問,他們這樣站著有一會兒了吧?」
荊楚雲抬眼看去,原來是唐繁,不知何時竟然坐在了他右首。
莫可問道:「從風少俠站起身說『堡主請』,有一盞茶的功夫了。」
唐繁道:「我猜他們馬上會動手,你說是誰先呢?」
莫可問還未回答,場上相對而立的一青一灰兩道人影突然動了,卻看不出誰先誰後。
兩條身影在場中遊走穿梭,拳不及身,腳不停步,一沾就走,沒有一招能用完就會突然變招。兩人越打越快,漸漸的,但見兩條人影驟起驟落,乍分乍合,令人眼花繚亂,已經看不清招式,卻看得出他們動作流暢,姿勢優美,真如流水清風一般,眾人都情不自禁叫起好來,卻不知場上兩人都暗自叫苦不迭。
蘇慕誠招式一出,還未及發力,就見對方目光所落,拳腳所指必是其破綻之處,只得急速變招。而風唯卿才剛發現對方的破綻,拳腳未及招呼上去,那人就已變招,只得跟著變,反過來情況也是如此。兩人在場上翻飛跳躍,平時用一招的時間,此時卻要連續變換幾個身法招式,別說眾人看不清楚,打到後來他們自己也看不清了,只是憑直覺出招。
這樣打下去不是辦法,兩人目光對上,雙掌一碰,同時向後躍開,相對而立。
聽得場下有人竊竊私語。
「誰贏了?」
「不知道,沒看清楚。」……
風唯卿知道遇到了平生僅見的對手,胸中豪情激盪的同時,也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意,忍不住問道:「為何執意為難我們?」
「為難?」蘇慕誠皺了皺眉,目光一閃,略帶好笑的聲音溢出唇邊:「這可是我第一次好心呢。」
好心?沒想到堂堂黑堡之主竟然敢做不敢當,可是,無論從他的權勢,他的性情,還是他的驕傲來看,都不應該是這樣的人啊?
風唯卿既困惑又憤怒:「你這樣不嫌太無聊了嗎?」
「是很無聊。」蘇慕誠微微一笑:「風少俠,你該感激我的無聊,否則我的仇人也是你關心之人還能安然無恙的坐在那裡嗎?」
「哼,你在為自己開脫嗎?」
「開脫?」蘇慕誠似乎也有些困惑,隨即神情一斂:「我不需要。今日之戰,不論結果如何,我為你解除心頭大患,這是我答應輕雷的。」
答應師兄?難道師兄知道今日之戰,不是他怕師兄知道才故意把他調開的嗎?風唯卿腦中有什麼一閃,不及抓住,就聽蘇慕誠道:「來吧。」
這樣的對手,今生恐怕僅此一人,或許比朋友更為難得。
風唯卿大聲道:「好,讓我們痛痛快快的打一場。」
***
江湖人都知道武技的最高境界是無招勝有招,那麼無招對無招是什麼狀況呢?沒有人知道。
那麼看今日之戰便知,最後的結果又成了有招對有招,這便是因果循環,物極必反。
這次的動手和方纔的又有不同,方才是想找到對方的弱點,半試探著比武。而這次兩個人都知道對方的弱點是抓不住的,於是放棄了試探,變成純粹力量的對決。
落腳之處,青磚塊塊碎裂,雙掌相擊的聲音震得人心驚肉跳。
毫不避讓的對掌,毫不猶疑的進攻,毫不遲疑的反擊,不留餘地,不避鋒芒,硬碰硬,強對強,五十招已過,兩人戰了個勢均力敵。
眾人被猛烈的掌風所激,連連退後,卻捨不得稍稍移開視線,看得如癡如狂,渾然忘我。
只聽有人喃喃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不想老衲此生竟能看到傳說中的武功。」
說話的正是休巖大師,唐繁好奇地轉頭:「大師知道他們用的是什麼武功?」
眾人眼睛還看著場上,卻都不禁凝神細聽二人對話。
只聽休巖大師道:「我在整理敝寺先人手記的時候,曾見到一篇記載兩位高手比試的書簡,上面的描述與此時情況一般無二。」
「哦?大師可知是哪兩位高手?」
「一個便是南越宗熙,他為人如烈焰狂風,豪邁不羈,武功也是如此。」
唐繁撫掌:「另一個我知道了,是號稱『戰神』的葉薦清葉大將軍,他為人如碧空朗月,剛柔並濟,武功也是如此對不對?聽說他們雖然處於敵對地位,卻是生死之交的朋友,還有人說他們其實是——」他想說其實是情人,顧慮到面前是個老和尚,沒有說出口。
「不錯,敝寺的那位先人曾是他們的朋友,才有幸看到。」休巖大師歎道:「可歎天妒英才,葉將軍在天朝皇帝突然駕崩後不久便因病去世,不過而立之年。南越宗熙隨後放棄王位,不知所蹤。若不是三十多年前雷大俠突然出現,一舉奪得天下第一高手的稱號,老衲還不知南越宗熙也有傳人。」
眾人聽他們提到這二人,都不禁心潮澎湃,悠然神往,暗道:南越宗熙是風唯卿的祖師,那麼堡主所用的武功莫非便是葉將軍的功夫?否則誰能與南越宗熙匹敵?
場上二人全然沒有聽到這番話,仍在激戰,雖是隆冬,二人卻已汗透重衣。
風唯卿真氣鼓動,週身環繞的氣流便如熊熊的火焰,出掌如風,身法如電,每一招都帶著橫掃千軍的氣勢,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周圍的人被他氣勢所驚,不禁屏氣斂神。和他交過手的人都冷汗迭出,越想越是後怕,暗自慶幸沒有激他用出這樣的功夫。
反觀蘇慕誠卻絲毫不受對方的氣勢影響,衣袂飄飛,游刃有餘,淺灰色的身影揮灑自如地在烈焰中穿梭,在狂風中漫步,時而剛猛時如狂雷厲閃,時而輕逸如飄雪飛花,當真是剛柔並濟。
場上激戰正酣,場下眾人大多全神貫注的觀看。卻有一人悄悄後移,退出人群,手中鋼針映著陽光,發出碧綠而詭異的光芒。
魔教妖孽,毒辣陰狠,今日若是走脫,他日必害我崆峒全派,那麼我便讓你活不過今日。
鋼針激射而出,目標是前方那身體僵直、神情緊張的白衣少年,細微的破空之聲也被場上的喧囂掩蓋。
荊楚雲正捏緊手指目不轉睛地觀看,突然肩頭一痛,連人帶椅摔了出去。卻是莫可問一掌推開了他,急切之間用力過猛,又剛好打在荊楚雲還未痊癒的左肩,導致他一時之間疼痛難忍,站不起身來。
莫可問救人心切,卻不知唐繁也有所覺,折扇一擺,擋下了暗器,同時左手一揚,也是一枚細針射出。
那人眼見暗算不成,起身向外跑去,才跑出幾步,忽覺手臂一麻,身體再也動不了,只聽一個清悅的聲音嘖嘖道:「你的毒很厲害啊,不知比我唐門如何?」
感覺全身麻癢難忍,那人原本就害怕,一聽此言,驚恐地叫了一聲,眼睛一翻,昏了過去。
唐繁睜大眼愕然道:「我的暗器只是麻藥而已,他怎麼就死過去了?」
突然發生變故,眾人不知是怎麼回事,紛紛觀望察看,有幾個年紀稍輕的跑過來看看情況,回去匯報給各自的師長。
唐繁和莫可問互看一眼,同時開口,一個說「堡主——」,一個說「東籬——」,隨即相視而笑,原來沈東籬和蘇慕誠都算到比武的時候說不定會有人暗算,於是請人來幫忙暗中看護荊楚雲。
莫可問是沈東籬最要好的朋友,為人謹慎,自然是他眼中的最佳人選。
暗算的話,多半會用暗器,若論暗器誰比得過唐門中人?蘇慕誠委託唐繁,也是要確保萬無一失。
事情發展到這裡都在沈東籬和蘇慕誠意料之中,他們精於算計,力求一切盡在掌握,從未有失手,卻忘了再完備的計劃遇到瞬息萬變的形勢,也難免有漏洞,若是加上人心和感情的話,幾率就更大了。
而他們恰恰都忽略了風唯卿的關心則亂。
風唯卿哪裡知道有人暗中保護楚雲,原本就擔心不已,和各門派眾人比武的時候,能夠速戰速決,時時看顧還好些。此時和蘇慕誠比武卻需要全心全力才能力保不輸,哪有閒暇去看一眼楚雲?只能通過感知周圍的氣氛來判斷。
突然感覺場下似有異動,他心生不祥,用全力拍出一掌的空隙轉頭看去,卻見楚雲倒在地上,大驚失色之下身形一頓。蘇慕誠見這一掌超乎尋常的剛猛,豪氣頓生,運足內力,擺掌相迎。高手比拚豈容稍有輕忽,一個發力,一個卻停手,強弱立現。
風唯卿驚覺不好時,對方的手掌已闖過他週身鼓脹的真氣遞到胸前。急切之間,用「千斤墜」穩住身形,指尖一點,「一陽指」已然出手。
蘇慕誠一掌擊在他胸前,心下也是一驚,想到答應安平王爺點到為止,趕忙撤力,部分內力反撞回來,胸口亦受力不小,不由身體一滯。
就在這一瞬間,風唯卿一指正點在他胸前要穴。這一指雖然是重傷之後的強弩之末,也足以讓他一時之間身不能動。
場上的變故眾人看得清楚,一時之間有人驚呼,有人抽氣,有人張大嘴說不出話,卻沒有人動。荊楚雲待要上前,被莫可問攔住:「看結果再說。」
按說是風唯卿先中掌,可是中掌之後卻點了黑堡之主的穴道,此時只要隨便一招便能取了他的性命。誰輸?誰贏?竟沒個定論。
也有人心想:經過這一場驚世曠古的比武,輸贏其實已經不算什麼了。
片刻之後,蘇慕誠衝開穴道,退後一步,沉聲道:「我輸了。」
話音剛落,風唯卿一口鮮血噴射而出,荊楚雲疾步衝過去,扶著風唯卿盤膝坐倒,從懷裡摸索出幾個瓷瓶,顫聲道:「哪個?風,是哪個?」
風唯卿閉著眼不開口,隨後跟過來的唐繁拿過他手中的藥瓶,逐個打開聞了聞,倒出一粒藥放到風唯卿唇邊。風唯卿微微點頭算作道謝,張口吞下。
楚風良道:「堡主,若不是你那一掌手下留情——」
蘇慕誠一擺手,低沉的聲音道:「輸就是輸,有什麼好說的?風奇,傳我號令,不管任何原因,今後若有人為難他二人,便是與黑堡為敵。」
荊楚雲冷冷看了他一眼,蒼白的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
蘇慕誠卻看也不看他,伸掌抵在風唯卿後心,片刻之後,兩人的頭上都騰起白霧。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風唯卿俯身吐出兩口血,緩緩道:「多謝。」
玉莊主撫掌大笑:「好啊,不管是這驚天動地的一戰,還是二位英雄惜英雄,化干戈為玉帛,都必將流傳千古,成為武林佳話。」
其他人也讚不絕口,紛紛上前道賀,沒有人提此次比武的勝負,也沒有人再提楚雲的身份。
這些人都是聰明人,眼見唯卿年紀輕輕便如此武功,加上雷轉篷、大理段氏和黑堡都不是他們惹得起的,自然不會為了一個不太可能的懷疑、一座虛無縹緲的寶藏和一份與己無關的戀情而招致殺身滅門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