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陸朗諍背著弓箭踏進大廳,見父母親都在,於是開口喊道。跟在陸朗諍身後的便是教他射箭的徐泰。
歐陽雲見到兒子,臉上浮現一抹溫柔的笑容。年方十歲的他長得俊逸不凡,星目閃爍著頑皮和聰穎,還有一種超乎年齡的穩重。「瞧你滿身是汗,又調皮了是不是?」
「我才沒有,我跟泰叔學射箭去了,泰叔還誇我有進步呢!」陸朗諍笑道。
「是啊,少爺是個學武奇才,聰明絕頂,一點就通,進步十分神速。」徐泰也笑著說。對於陸朗諍,他視如己出般的疼愛著。
「徐兄,你快慣壞他了。」陸尚風對於身邊的隨從兼兄弟一直十分尊重,雖以主僕相稱,卻情如兄弟。「諍兒,進去洗把臉,剛才你姊姊在找你,你快去看看她有什麼事吧。」他對兒子吩咐道。
「噢,好。」
陸朗諍進去後,徐泰說:「陸大哥,昨兒個內人有房遠親來見她,年齡和少爺差不多,父母雙亡,投奔來此,內人希望能收留他在這兒。」
「沒問題,如此諍兒也多了個玩伴。」陸尚風微笑點頭同意。「對了,徐兄,你最近可曾聽聞江湖中有一個名為『雷霆山莊』的幫派?」
「有,它號稱是天下第一莊,雖非以幫派為名,但組織卻比幫派更為嚴密。雷霆山莊的主人段雷霆是個不簡單的人物,短短數年內,他的名號就已威震武林。」
「段雷霆?果真是他!」陸尚風的眉心糾結,這是數年來未曾在他臉上出現過的表情。
「大哥與他莫非是舊識?」徐泰有些驚訝的問。
「唉!」陸尚風長長地歎了口氣,隨即拿出一張紅色燙金的紙箋遞給他。
徐泰低頭一看,上面寫著——
三日內血洗陸門十五口。
雷霆怒吼
「這……這委實欺人太甚!大哥退隱江湖多年,難道曾與段雷霆結怨?」徐泰震驚地說。陸家上下確實剛好十五口,不過昨天來了個遠親,現在變成十六口了,但段雷霆恐怕不會在乎多殺一個。
「這事說來話長了。」
「風哥,這不能怪你。」歐陽雲安慰丈夫,然後接著說:「十餘年前,我嫁給風哥為妻不久,段雷霆的至親妹妹,也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因苦戀風哥最後憂鬱而死。說起來他們兄妹也甚是可憐,當時段雷霆就誓言非報此仇不可,我們決定退隱江湖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他。」
「原來如此。聽說段雷霆為人亦正亦邪,再加上五年前其妻黎柔因難產而死,他的脾氣更加陰晴不定,令江湖中人又敬又怕,他發出這張『雷霆怒吼』箋,就表示他非殺我們不可了,陸大哥可有什麼因應之道?」
「這就是我想與徐兄商量的事了,今天已是第三天,我不問江湖事已久,不清楚段雷霆的實力如何,前兩天我本想叫大伙各自離開以避此劫,但以我對段雷霆性格的瞭解,就算我們都離開此地,他也會天涯海角追殺我們。」
「不錯,那反而會削弱我們的力量。陸大哥,我們誓死跟隨你,絕不離開,況且我們又何需懼怕段雷霆?!他名號雖然響亮,我們可也不弱啊!」
陸尚風微微一笑,他雖退隱江湖,但這十多年來,他的功夫也沒擱下。「好!那我們就加強戒備,我知道他必定會在第三天前來,徐兄替我轉告各位弟兄們吧。」
他知道貓在捕殺老鼠前都喜歡戲弄它一番,段雷霆的個性就像貓一樣,他既說三天內,那就一定會在第三天行動。若他在兩天前告訴其他人,戒備了兩天之後,哪還有精力應付第三天的大戰?所以他才硬是拖到此時才說。
「是。對了,陸大哥,三個月前你不是捎了一封信給令師嗎?」
「是啊,不過當時也沒想到會發生這件事,師父他老人家久居天山,離此有千里之遠,也不會這麼快到的。而且師父他又喜歡雲遊四海,能否收到信還是個未知數呢。想想我們師徒也有二十年未見面了,唉……」
「風哥,會再見的。」歐陽雲知道丈夫在擔心什麼。
「大哥、大嫂,我們會渡過難關的,我先下去了。」
另一邊,後院中——
「姊,爹娘要是知道你沒有在刺繡,反而在這裡跟我過招,你可是會挨罵的。」
「要挨罵就一起囉,你不也該去念你的四書五經嗎?」陸柅笑道。她大朗諍四歲,看起來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我不一樣,當不成狀元還可以當俠客,你要學不會刺繡就嫁不出去了。」
陸柅聞言氣得臉都紅了,「我要當個俠女不行嗎?就像娘一樣!」
「娘可是個知書達禮、又會刺繡、又會下廚的俠女耶,你再不好好努力,將來頂多也只是個嫁不出去的俠女而已。」陸朗諍最喜歡逗姊姊,看她氣得臉紅紅的,好好玩。
「要你管!本姑娘才不屑嫁人呢!」
「通常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人都是用『不屑』來當台階下的。」陸朗諍哈哈大笑。
「你再說!看我饒不饒你!」陸柅杳眼圓睜直跺腳。
「瞧你這副凶巴巴的樣子,就算會刺繡也沒希望嫁出去了,我看我還是認命地養你一輩子好了。」陸朗諍仍舊肆無忌憚地取笑她。姊弟倆平日鬥嘴斗慣了,但感情卻很好。
「你這張嘴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我非好好教訓教訓你不可!」陸柅話聲一落,一挺手,劍便朝弟弟刺了過去。
陸朗諍側身避開,兀自笑道:「習武之人最忌心浮氣躁,爹說過的話你全拋到耳後去啦,如此可難成大器啊!」
陸柅冷哼道:「廢話少說,待會兒再看看是誰難成大器!」手中的劍一招快過一招。
陸朗諍被逼得沒辦法,只好舉劍相迎才稍稍挽回頹勢。陸柅大他四歲,武功自是比他高了些,加上她使的又是這兩日歐陽雲新教的劍法,朗諍尚未學過,應付起來難免手忙腳亂。他喘著氣嚷道:「你恃強凌弱、以大欺小,這是嚴重缺乏武德的行為——」說到這裡,他手中的劍竟被陸柅一搭一引脫手而去。朗諍心中一驚,劍離手是件非常嚴重的事,慌亂中他身形狼狽的閃躲陸柅的搶攻。
突然間,他站定在原地不閃不動,上一刻還那麼專注、賣力地閃躲,下一刻居然就好像懶得動了。急攻中的陸柅被他怪異的舉止嚇了一跳,急急收住力道,劍尖正好抵在朗諍胸前,陸柅登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你幹嘛不閃不躲?!」她怒道。
朗諍竟然笑嘻嘻地說:「姊姊果然功力大進,手中劍已達收放自如之境,可喜可賀。」
這小子馬屁拍得這麼響,倒教陸柅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撒回劍,沒好氣的說:「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萬一我再往前一寸,你可就要負傷了,你知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不過我更知道姊姊你武功好,絕不會傷了小弟我的,否則豈不是有損你的顏面?要是日後傳出去,說你陸柅因為武功差,出招而不能收招,以致錯手殺死胞弟,那將來你可稱不了『女俠』的名號了。」
陸柅真拿他沒辦去。「你呀,就是這張嘴行。」
「姊姊此言差矣,口才好的人其思緒必定敏捷,所以你應該誇讚我天資聰穎才是,因為嘴行之人絕不會『只有』嘴行,一定是聰明才智皆高人一等才行。」
「哼!手下敗將居然還好意思猛誇自己,真是不知羞!」
陸朗諍臉上一紅,隨即笑道:「不知羞的人又不只有我,以大欺小、恃強凌弱這種缺乏武德的行為還敢拿出來宣揚的人豈不是更不知羞?」
陸柅被他頂得無話可說。奇怪,不知從何時起,耍嘴皮子的功夫她怎麼也及不上他,明明是歪理也會被他說成真理。「哼!不跟你說了,再說下去有理也變成無理了。」
朗諍聞言笑了起來,「對了,姊姊,剛才所使的劍法似是出自娘成名的劍法嘛,娘是何時傳給你的,我怎麼不知道?」
「你的眼力倒好,前兩日娘才傳給我的,這可是她闖蕩江湖成名的絕技呢。娘說我的武功底子已經可以學這套劍法了,所以傳給了我。」說到這裡,陸柅想起當日娘傳她這套劍法時,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娘還告訴她這幾日可能會有事發生,若莊內的警訊一起,必須將朗諍安置妥當,否則他年紀尚小,萬一被誤傷了反而不好等等莫名其妙的話。
「你在想什麼?怎麼講著講著就失起神來了?」
「噢,沒什麼。」陸柅抬頭望了望天色,太陽還未下山。她暗自歎了口氣,實在不明白娘到底在擔心什麼?一向平靜的生活又會有什麼變化?
驀地,看守全莊的觀望台那頭響起警訊,大家都知道這種訊號所代表的意義,只除了陸柅和陸朗諍姊弟倆未曾聽過,他們最常聽到的是「有客來」的訊號。
「咦?這訊號有沒有弄錯啊?有人來襲嗎?」陸朗諍走近姊姊身邊,與她一同往觀望台的方向望去。
陸柅沉著臉看著朗諍,彷彿在思索什麼,朗諍才剛察覺她神色有異,正想開口詢問時,陸柅突然出手朝他的睡穴點去,朗諍毫無防備地被她點個正著,登時暈了過去。
陸柅拖著弟弟的身子往地窖走去,她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娘告訴她弟弟的武功太差,為了他的安全著想,一旦有任何變故發生必須弄昏他、將他藏好,也免得他礙手礙腳。而她的武功已足以和一流高手媲美,所以提前傳授她這套劍法以因應敵人的來襲,此時她便是遵從母親的交代。
等陸柅藏好弟弟奔出去時,外頭已是一團混亂,有一排人圍在場外冷冷地看著眼前的惡鬥,似乎是在防止他們逃跑,同時也在等待己方有人陣亡隨時替補上去應戰。陸柅往場中瞥了一眼,認出地上躺的幾名大叔、大嬸正是平常就在莊中幫忙的一家人,他們顯然已經死了,而自己的爹娘則滿身是血,不知是別人的,還是他們自己的,陸柅不再遲疑,抽出劍立即加人血戰之中。這一場大戰打得昏天暗地,似乎永無止境……
不知過了多久,陸家人已一個個倒在血泊中,當妻子和女兒都倒下後,陸尚風也已無力再戰下去了,沒有了她們,他又有何生存下去的意義?所以當段雷霆一刀插進他的胸膛後,他緩緩地倒在妻子身邊,握著她的手,閉上眼,任自己的生命逝去……
段雷霆冷冷地看著地上躺著的一堆屍體,下令道:「將自己人的屍首抬回去安葬。」
「啟稟莊主,陸家十五口人都已殲滅,七男八女,包括一名女孩及一名小男孩。」
段雷霆在心中喊道:小妹,我已經幫你報仇了,你可以瞑目了。
策畫了那麼久的復仇行動終於成功,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興奮。
他冷冷地說:「很好,放火燒了。」
「是。」
熊熊燃起的火焰與夕陽一樣紅,段雷霆領著一群手下抬著屍首離開,完全不知道還有一個漏網之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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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朗諍睜開雙眼,眼前一片漆黑,鼻間傳來潮濕的泥土味混雜著酒味,他推測自己是在家中的地窖裡。過了片刻,眼睛適應了黑暗後證實他的猜測沒錯。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皺著眉微慍地想:姊姊真是太過分了,只不過是小小的口角之爭,也犯不著這樣處罰他吧。
他走上階梯,推開地窖的封口,撲鼻而來的是濃濃的煙味和焦味,眼前的景象令他登時傻了眼。這是他那美麗的家園嗎?若是的話,怎麼會變成殘垣廢墟,樑柱被燒得焦黑,有的還在冒煙,有的甚至還燃著小火?但若不是,他又身在何處?他在作夢嗎?爹、娘和姊姊呢?
陸朗諍不敢置信地往原本是大廳的方向走去,越走越能肯定這的確是他的家,但已被燒得片瓦無存了。
他噙著淚,大聲喊道:「爹……娘……你們在哪裡啊?」
突然,地上一具具焦黑的屍體映人他的眼簾,一陣噁心的感覺湧上來,他掩著口,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本想拔腿就跑,遠離這個恐怖的景象,但懷疑使他停下腳步努力地辨認。漸漸地,他約略由焦黑的屍首猜出為何人,因為那都是與他終日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啊!
「泰叔……泰嬸……」他認出徐泰夫婦後不由得哭喊了出來。抬起頭遊目四顧,他發現母親的飾物掉落的附近有兩具屍首,似乎是自己的爹娘。他奔過去,再也無法自制地哭了起來:「爹……娘……天啊……這不是真的……娘……」
哭聲震天,他徹底地崩潰了,一轉眼間,家破人亡,就算是一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鐵人也禁不住這種打擊,更何況是他這年僅十歲的小小孩童呢?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他哭喊道。猛一抬頭,眼前一面被火燒黑的牆上隱隱有四個血紅大字——雷霆怒吼!他完全無法思考,口中哺喃念著:「雷霆怒吼……雷霆怒吼……」
驀地,一股力量抓住他背後的衣服,將他整個人拎了起來,他手腳無助地在半空中揮舞掙扎著,口中狂怒地吼道:「放我下來!放我下來!你是什麼人?!」
「小子!我問你,這附近姓陸的大莊園在哪裡?」一陣蒼老的聲音傳來。
陸朗諍突然狂笑起來,「老頭子,你可真問對人了!你要找的地方就在你眼前。」
「什麼?!」那人震了一下,旋即放下朗諍。
陸朗諍身子一恢復自由,立即朝那人拳打腳踢,可是卻連對方的衣袖都沾不到,但他不管,他已幾近瘋狂,口中喝道:「有本事你連我也殺了!」
下一刻,他的身子又被提了起來,只不過這次是抓著他的衣襟。陸朗諍整個身子動彈不得,雙眼直視那人,只見一個白髮蒼蒼、相貌清瘦的老人滿臉的震驚和哀戚之色。
「你叫陸朗諍?」那位老人問。
「明知故問!我功夫不如你,要殺、要剮請便,你有本事殺我全家,何不連我也一起殺了?」陸朗諍冷哼道。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死對他來說反倒是種解脫,到了這種地步,他什麼都不怕了。
「你全家都死了?!快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朗諍見他一臉傷心欲絕的神情,心中敵意頓時減輕,他本就聰穎,此時理智稍微恢復,突然發覺眼前這名老人極為眼熟,腦中靈光一閃,脫口問道:「你是太師父?!」
這老者便是人稱「天山老仙」的丁翼,也是陸尚風的師父。他見陸朗諍認出了自己,慈祥地點點頭,「你我從未謀面,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爹的書房內一直掛有太師父的畫像,看久了也就記得了。」朗諍突地跪下,流淚喊道:「太師父對不起,徒孫太過魯莽了。」
「不怪你,快起來。」丁翼將朗諍扶起,「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清楚,原本我和姊姊在過招,突然警訊響起,姊姊點住我的穴道後,把我安置在地窖中,我醒來後就是這樣了。太師父,除了我之外,爹、娘、姊姊還有其他大叔、大嬸全都死了。」朗諍想到自己已無親人便淚流不止,但他隨即將淚拭乾,「對了,太師父,您怎麼會來此的?」
「你爹派人捎信給我,說我們師徒倆已二十年未見,由於家眷眾多,難行千里路到天山見我,但是他心中又思念得緊,盼我下山一聚。想當初你爹尚未隱居之前,曾數度攜妻子到天山見我,卻因陰錯陽差而沒見到面,雙方一別就是二十年,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此生已無緣得見了。」
丁翼這輩子就只收陸尚風一個徒弟,他一生逍遙,優遊於人世,唯一令他掛心的就是這個徒弟,想到傷心處也不禁老淚縱橫。
「太師父,為什麼有人要殺我全家?您可知道這是何人所為?那『雷霆怒吼』四字又是什麼意思?」
丁翼順著陸朗諍所指之處看去,果然有「雷霆怒吼」四字。他咬牙道:「雷霆怒吼?!哼!太狂妄了!殺人竟敢留下名號。我一下山便聽聞江湖上有一雷霆山莊,其主人名為段雷霆,意欲殲滅退隱江湖的陸尚風全家,於是我日夜兼程趕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太師父可知段雷霆為何如此做?」朗諍聽得血脈僨張,他終於知道仇人之名,恨不得將之碎屍萬段。
丁翼歎了口氣,搖搖頭說道:「太師父不問世事已久,委實不知其中緣由,尚風也未曾提過。我也在奇怪,尚風一向淡泊名利,為人又正直,怎麼會惹上這種殺身之禍的?」
「太師父,徒孫已經家破人亡,對於人世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求太師父賜徒孫一死,並為徒孫全家報仇。」朗諍流淚祈求。他想連父親都打不過段雷霆,自己武功低微如何能夠報仇雪恨?如今他只求一死,在黃泉之下與家人重逢。
「胡說!沒出息的東西!」丁翼斥道,「男子漢大丈夫有仇不報,只知道逃避現實,尚風死得真是太不值了,英雄一世落個慘死也就罷了,好不容易保住了幼子的性命,誰知卻是枉然。哼!陸家竟就此絕後了。」
朗諍被他罵得抬不起頭來,他雖然聰明過人,但畢竟只是個十歲的孩子,遭逢巨變,難免會有自暴自棄的念頭。
丁翼見他面有愧色,於是放柔了聲調:「孩子,我知道難為你了。太師父歸隱山林數十載,曾立誓今生不再殺人,更何況現在年老力衰,又如何與人爭鬥?所謂大丈夫報仇十年、二十年都不嫌晚,我這就收你為徒,你隨我回天山去吧!」
丁翼一生精研武學與醫術,他此番下山也是想再傳授一些東西給徒兒,否則後繼無人要這些武功何用?邀天之倖,陸門尚有陸朗諍倖存。
朗諍卻想,爹爹也是師父的徒弟,學了這麼久的武功仍遭不測,自己就算再學個十年、二十年便能打贏段雷霆嗎?一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洩氣了,然而轉念間,一股與生俱來的傲氣勃發,他在心中立誓:不管段雷霆是什麼三頭六臂,他陸朗諍一定要報此仇!於是跪下磕頭道:「弟子陸朗諍拜見師父。」
這一拜師,陸朗諍成了自己父親的師弟,但丁翼向來不受禮教的約束,陸朗諍年紀幼小也不覺有何不妥,一老一少就這麼成了師徒。
「好,好。」丁翼微笑點頭,將朗諍扶起來,「我們先葬了他們吧!」
忙了一陣,夜已深了,朗諍在墓前痛哭了一場,最後拜了幾拜,隨丁翼去了。他又在心中暗暗立誓,此仇他必定要加倍討回來!
繡芙蓉2003年11月1日整理製作
十七年後。
楓江酒樓是江浙一帶著名的酒館,過往商旅都會來此吃飯、喝酒。
二樓上一名生得劍眉星目、俊逸挺拔的男子憑欄獨飲,對於酒樓中客人的談笑聲、店小二的招呼聲,以及大街上熙來攘往的車馬喧囂聲聽而不聞,他就像一個脫離凡俗的人,孤獨、淡然、冷漠,他就是十七年前家破人亡的陸朗諍,四年前帶著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下山,如今是與「雷霆山莊」分庭抗禮的「風雲堡」堡主。
突地,一陣女子的尖叫聲打斷了他的沉思,陸朗諍眉頭微皺地往聲音的來源處看去,只見一名像是紈褲子弟的人摟住一名年約十六、七歲容貌秀麗的女子。那女子不斷地掙扎,酒樓上登時安靜下來,一位年約五、六十歲的老者誠惶誠恐的說:「這位公子,請放開我孫女,若有得罪之處,小老兒在這裡跟您賠罪,望請海涵。」
那名男子哈哈大笑,「得罪倒是沒有,只是你孫女歌聲如此甜美,長得又這麼標緻,本公子不忍見她拋頭露面在酒樓賣唱,意欲納她為小妾。」
「我不要,爺爺。」說著又不斷地掙扎,但始終掙不脫那男子的懷抱。
那老者臉色甚是凝重,謙恭地哀求:「公子瞧得起小老兒的孫女實在是令我們受寵若驚,但我們出身低賤只怕有辱公子尊貴的身份,適才的曲兒還算人得了公子您的耳,小老兒已感到十分快慰了。燕兒,咱們這就走吧,別再掃這位公子的雅興了。」
眾人聽了這老者的話都不禁在心中喝釆,既謙卑不得罪對方,又保住了自己的立場。
無奈那紈褲子不知廉恥到了極點,笑嘻嘻地說:「不錯,你可以走了,至於你孫女嘛,就留在這裡再唱幾首曲子給我們助興。阿福,拿五十兩銀子給這老頭。」說著伸手在那姑娘的臉上摸了一把,那姑娘又羞又急,眼圈兒都紅了。
那隨從阿福丟了五十兩在地上,喝道:「還不快滾?!」
眾人看了這場面無不又怒又怕,因為大家皆認得這紈褲子便是縣太爺的獨子,向來作威作福慣了,大家是敢怒不敢言。
「公子的錢小人不敢拿,只求您放過小人的孫女,求求您!」那老者跪在地上叩頭,那男子只當作沒看見、沒聽見。
「爺爺……」燕兒哭了出來。
「拿了錢就快滾,跪在這裡做什麼?討打嗎?」阿福斥道,接著一腳將老者踢倒。
這一踢,酒樓登時亂了,有些怕惹事的便下樓結帳,早走為妙,有些喜歡湊熱鬧的就坐在位置上偷偷地觀察。
掌櫃的急忙趕來,對那老者說:「小店是開門做生意的,這麼多大爺賞臉來吃飯是小店的榮幸,你別在這裡滋事。」
「請這位公子放開小人的孫女,我們立刻就離開。」
掌櫃的生怕得罪權貴,「劉公子看上你家姑娘是她三輩子修來的福氣,你還不快謝謝劉公子?拿了銀兩趕快離開,否則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你們這擺明了強搶民女,我跟你們拚了!」那老者見哀求不成,情急之下撲上去欲拉回自己的孫女,但卻被劉公子的兩名手下抓住。
「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劉公子冷冷地說。接著使了個眼色,那兩名手下掄拳就往老者身上打去,可是下一刻呼痛的卻不是那老者,而是那兩個要打他的人。
「誰打我?」兩人同時轉身怒吼。
這突來的轉變令在座的人不禁有些驚訝,連陸朗諍也不例外。他抓了兩枝筷子正想射出去;誰知那兩人已大聲呼痛了。他微一側頭,環視酒樓內的賓客;沒想到這裡還有此等武功高手,連他也沒注意到暗器是從何處發出的。
劉公子臉色微變,強自鎮定的說:「是哪位英雄好漢請光明正大的出來較量較量,不要專做暗中傷人的——」「勾當」兩字還未出口,口中驀地多了一根雞骨頭打斷了他的話,隨著雞骨頭而來的力道,直震得他的牙齒隱隱生疼。
這次陸朗諍留上了心,注意到是坐在劉公子不遠處的一位俊美年輕人出的手。他剛才用兩枚銅板當暗器,這次竟用吃剩的骨頭來對付姓劉的。眼前這副滑稽的景象只瞧得眾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心中大呼痛快,卻也沒人敢說出來。陸朗諍不禁臉露微笑,心中對他頓起好感。
劉公子拿出口中的雞骨頭,燕兒姑娘乘機掙脫他的鉗制,跑回那名老者的身邊,祖孫倆緊緊靠在一起。姓劉的老羞成怒,站起身來怒沖沖的說:「有膽的給我站出來,否則這裡的人一個也不許跑,全都押回去!」
只見那名年輕人臉露微笑,手搖了搖折扇,悠然自得地站起來,然後合攏扇子朝燕兒姑娘作揖,「姑娘曲兒唱得真好,老先生琴也拉得好,只可惜是對著愛吃雞骨頭的牛,委實大殺風景,兩位若是願意,請過來為在下再唱一曲吧。」
這時賓客趁他在說話時已紛紛離座,生怕再待下去會受牽累,但聽到他說「愛吃雞骨頭的牛」時還是忍不住笑出來,心中千百個想再待著看熱鬧卻還是不敢。頓時酒樓上只剩陸朗諍、年輕人及祖孫兩人、劉公子一行人和掌櫃的。
「公子,我們是很想過去,但……」老者指了指圍在他們附近的幾名壯漢。
年輕人笑了笑,「有狗檔路,踢開便得了。」神情甚是瀟灑自得。
陸朗諍在心中暗忖,這位年輕人的人品、武功千萬人中也難逢一個,只見他生得明眸皓齒、膚如凝脂,宛似吹彈即破,比女子還美上幾分,但他眉宇中那股英氣,比起男子又更為俊逸、有氣度。
燕兒姑娘雙頰染上一層紅暈,「爺爺,咱們過去吧,那位公子本事大得緊,再凶的狗也用不著怕。」祖孫倆舉步便走。
「給我拿下這三個暴民!」劉公子喝道。
下一刻,一群惡狠狠、正要出手的壯漢有些立在當場一動也不能動,有些則被那對祖孫輕輕一推便倒在地上,同樣是全身僵直,姿勢滑稽。
「妖法!妖法!」劉公子見狀,驚恐地大叫。
陸朗諍看出那年輕人是用銅錢打中這些人的穴道,讓他們無法動彈。他認穴奇準,加上距離近、手法又快,破空之聲一響即逝,不注意聽實在難以察覺,難怪自己第一次沒注意到。
「少爺,救命啊!」
「公子好厲害喔,這狗看來雖凶,卻是一踢便倒了。」燕兒拍手笑道。
「是姑娘踢得好。」那年輕人謙遜一笑,「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聆聽姑娘高歌一曲?」
「你……你快放了他們,否則……有你……好看的……」劉公子結結巴巴地說著狠話。
那年輕人倏地沉下臉來,「閉上你們的狗嘴,誰再發出一點聲音,我就割誰的舌頭!」他一說完,果然沒有一個人敢再出聲。他看著燕兒姑娘微笑道:「請。」
那祖孫倆低聲說了一會兒話,似乎是在商量唱哪支曲兒。不久,老者拉了拉手中的琴弦,燕兒姑娘開口唱道:「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這闋詞是蘇軾的「水龍吟」,燕兒姑娘的歌聲清麗如黃鶯出谷,年輕人臉露微笑地聽著,凝目看著燕兒姑娘,只見她眼波流轉間蘊著款款深情,他心中不由得一震。
這闋詞他原是讀過的,細想詞意,儘是自憐身世與傳情之語,曲的後半段是在說若她與他從此分離的愁悶,他聽到一半已不敢再瞧她,手輕托著臉,頭微側,避開她多情的目光。
不想他這一側頭,卻瞧見一位年約二十六、七的俊逸男子也正凝目望著他,唇邊帶著一抹極難察覺的微笑。他一怔,因為這名男子讓人一看就覺得特別,相貌俊逸、氣度超群,兩人目光相對時,那男子的唇揚起一抹優美的弧度,他在對他笑!不但嘴在笑,眼睛也在笑,那目光好亮、好親切,不知怎地他突然心怦怦直跳,渾身一陣燥熱,燒得他雙頰浮現紅暈。他不自覺也報以一笑,但在那震驚的片刻過後,他旋即不太自在地轉過頭,不再看那男子,但還是不時以眼角餘光瞄他,他似乎還在看著自己。
陸朗諍幾乎是瞧這年輕人瞧到著迷,他承認自己有些沉醉在這氣氛中。這年輕人外表看來瀟灑自若,事實上卻調皮搗蛋、古靈精怪,這樣的人讓他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好像十七年前的自己。現今,他冷酷慣了,是那少年微紅的臉和笑容使他驚覺到自己居然在笑!多久了?!有多久他不曾如此輕鬆自然地笑了?
曲兒唱畢,年輕人拍手笑道:「好聽,真好聽。」他眼光一溜,掃了那群惡霧一眼,「只可惜有人在這裡礙眼,未免美中不足。」
突然間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未見他起身,便已來到了那群人面前,順手輕鬆一抓,便將身形有他兩倍大的壯漢舉起,朝酒樓外擲了出去,一個大漢就這麼破窗而出,只聽得一聲慘呼。由這二樓被丟下去,就算不摔死少不得也要斷條腿的,其他被點住穴道的人面色如灰卻苦於動彈不得。他動作不停,一個丟完接著一個,霎時五、六名壯漢皆被丟到樓下去,劉公子見他面帶微笑地朝自己走來,嚇得連動都動不了。
「大……爺……饒命……」劉公子跪在地上哭著哀求,但那年輕人對他的話置若罔聞,一把抓起他。
那年輕人拎著他走到窗邊,劉公子看到自己的手下一個個叫得雖然大聲,可是卻都毫髮無傷地站起來,四周還圍了一群路人正在看熱鬧。
「你平常作威作福,今天被我遇著,少不得要讓你受點教訓,讓你吃足十二個時辰的苦頭,下次若再被我知道你又在欺壓善良百姓,哼!後果我可不敢保證。」年輕人對他說完,隨即朝他那些手下叫道:「你們少爺下去了,接住。」
隨著年輕人這麼一叫,那姓劉的手下們急急地閃在一邊以免被壓個正著。那年輕人瞧了不禁搖頭歎息,他丟人都使上了巧勁,著地時就像被人輕輕放下一般,抓住那幾個壯漢的同時也解了他們穴道,是他們自己嚇個半死才叫得那麼大聲,但抓住這劉公子時卻點上了他的穴道,讓他渾身又痛又癢,難過十二個時辰後穴道自解以示懲罰;誰知他的手下們這麼毫無情義,這雖是姓劉的咎由自取,卻也不免令他感歎。
「好癢,好難過……痛死我了……」那劉公子在地上打滾,「快……快送我回去……」
「還不快將少爺抬回去?!」那個叫阿福的對其他人下令。
一行人抬了劉公子走了,圍觀的眾人也逐漸散去。
年輕人神情自若的踱回位子上,燕兒朝他一揖,「多謝公子相救。」
那年輕人搖了搖頭,拾起地上姓劉的留下的五十兩銀子遞給他們,另外又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作為自己的酒菜錢,說道:「這五十兩就算是那姓劉的賞你們的錢,咱們就此別過,你們好自為之吧。」
燕兒祖孫倆知道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最好盡早走,但見到那年輕人舉步便走,燕兒不禁情急地喊道:「不敢請問恩公大名。」
「那就別問囉。」那年輕人笑道。
燕兒聞言一怔,她的話原是請教姓名的客套語,怎知他竟如此回答,陸朗諍不由得又臉露微笑,這年輕人真有意思。
「這……可是……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女子無以為報……」
「那就別報囉。」
「公子……你……我……」燕兒好生心急,卻又不知說什麼好。
「這不算什麼,小事一樁,你們就別放在心上了,我救過的人那麼多,要是每個人都要對我的恩報上一報,那可真麻煩極了,所以還是算了吧!」
他這麼一說,燕兒感覺恍如當頭澆下冷水,澆減了一腔情意。那年輕人轉身離去前,遇上了陸朗諍的目光,他深深地看了陸朗諍一眼,兩人沒有交換隻字片語,那年輕人隨即轉身下樓。
陸朗諍凝視著他的背影,心中竟有千萬個衝動想追上去,但他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怎可為了這個小插曲而受影響呢?!
四年前,他滿懷壯志的下山要找仇人報仇雪恨,但段雷霆在他下山前兩個月就已經死了,他頓覺人生失去重心。後來他得知接任雷霆山莊莊主之位的是他的徒弟石鈞崇,且段雷霆還有一個女兒名叫段媛萱。朗諍便將恨意移轉到這兩個人身上,他不會一下子殺死他們的,他立志要摧毀雷霆山莊,使這兩人在江湖中沒有立足之地,成為眾人的笑柄,然後才讓他們死。
為了弄垮雷霆山莊,陸朗諍有計畫、有組織的建立風雲堡與雷霆山莊明爭暗鬥。江湖中有新勢力出現是正常的,只是誰也沒料到風雲堡的堡主陸朗諍這謎樣的人物竟是挾著報仇目的而來。
近日他策動雷霆山莊位於江浙的分堂內鬥,原本可以徹底瓦解這支分堂的,但在半個月前卻來了一位神秘人物穩住局勢,結果雖只有四成的人出走至風雲堡的分堂,但對於他們也已是元氣大傷了。
而今日那俊美年輕人的出現震動了陸朗諍的心,使他想起、感覺到除了報仇以外的事。十七年來他時時提醒自己莫忘了滅門血仇,不斷鞭策自己努力練功,但是他好累。不過快了,他快結束這一切了,成功已在眼前,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浮起一抹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