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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燭印 第七章 醉夢 作者:素問
    洞庭湖。

    再次回到君山島似乎已隔兩世。依舊是巨石嶙峋,石壁陡峭;依舊是古木繁茂,綠竹掩映;依舊是捨前蒼松挺翠,瀑布潺潺;捨後小橋流水,清雅宜人。

    「日常何所事?茶碗自賞持,料得南窗下,清風滿鬢絲。」玄齡獨自撫琴曼吟。

    「洞庭湖是個好地方。」不知何時出現的苗奉月斜倚在樹下,百無聊賴地說道:「不過,清淡得過火——小姐也是好興致,一個人在這裡悠閒,毫不擔心那些在聚賢廳高談闊論的人。」飛身躍至跟前一壓她的琴弦,「你不怕他們發現真相?"

    玄齡慢條斯理地抬起頭,眺望著遠方的山水,「擔心?擔心也無濟於事。既然做了就不怕,怕了就不做。反正,等他們察覺的時候你已帶著東西回苗疆覆命了。」

    「你是個怪人。」苗奉月望著她,不避諱地坦言。見面之前,她曾經無數次想過與白苗聖姑之間的爭鬥會怎生慘烈。然而,事實恰恰相反,平淡得出奇。

    君玄齡是個讓她摸不透的女人。淡然中帶著稚真,高貴中蘊藏平和,敦厚中自有精明。不驕不躁,清新爽利。她相信,在救她的初衷上,君玄齡確實發自內心;在以為其無邪的同時,又不禁為其所做的另一件事而困惑——

    為一個男人,她不惜出賣整個中原武林。彈指間,翻雲覆雨,把那些前輩,甚至是親生父親玩弄於鼓掌。最可怕的是不諳利刃,卻能把人傷得體無完膚。

    君玄齡就是這樣詭異莫測的人。

    什麼蠱術、幻術,都不如心術厲害。姓君的女人不跟她爭拜月教主的位置,是她的運氣。

    「接下來做的,你都盤算好了?"

    玄齡修長漂亮的手指一一撫過琴弦,宛若行雲流水,平靜詳和地說:"你照我先前所說,不會有錯的。」指尖一挑弦,發出「嗆」的一聲響,「你保證過,不傷及無辜。」

    「只要我能全身而退。」苗奉月腳步一退,「有人過來了,我先回你房中。」為避免引起他人注意,她悄悄離去。

    恢復平靜。

    彷彿剛才不曾發生過任何事,不曾有人對話,不曾有人造訪。

    玄齡側著芳頰,不用看,聽那明快的腳步也猜得出來者。是誰?全天下除了她那個急驚風的妹子,還有誰會一走三跳?

    君玄佩提著裙擺,幾步跑到她面前,氣喘吁吁道:「齡姐!你看你看嘛!我就說我不要嫁給風燭,一點沒錯!剛才偷偷在前廳看到了他,我差點嚇死!若不是少林的不啻大師在旁邊站著,我還以為是土匪來咱們家打劫呢!他那個鬍子,把整個臉都蓋住了!就剩下一雙眼睛,還瞪得跟銅鈴一樣大!"握緊拳頭抗議:「你找他來幹嗎?我不要嫁給一頭狗熊似的男人!"

    「佩兒!你住嘴!"玄齡動怒了。

    君玄佩一驚,旋即不甘示弱地頂回去:「齡姐,你好自私!咱們不是同母所生,好歹是一個爹爹!多年來,佩兒始終都很尊敬你,可你有沒有尊重我呢?我有喜歡的人,你不祝福就罷了,竟然還千方百計從中阻撓?要我嫁一個我不喜歡的男人!你算什麼姐姐?當初毀婚的是你,不願嫁的人是你,關我什麼事?"

    「佩兒,」玄齡心中一揪,心中劇痛,嘴角溢出一絲鮮血。她猛地想起苗奉月的話——

    半年後,她二十四歲的生辰到來的當日,隱藏在體內的隱盅會全部發作,流竄到所有筋脈,也就是死期到了。而在這此前,身體會逐漸出現吐血、低燒、紅疹等現象。

    難道,她的大限要到了?

    君玄佩不知情,乍見姐姐吐血,以為是自己氣得她如此,嚇得聲淚俱下:「齡姐,你不要緊吧!是我的錯,我不該氣你。你怎麼好好的會吐血?我讓爹找大夫給你看——」

    畢竟,血濃於水,讓人無法割捨。

    「不要。」玄齡勉強笑著拉著她的手,輕靠她的肩,「好佩兒,姐姐沒事,你別擔心。大概是最近趕路沒休息好,虛火盛的緣故吧!千萬別驚動爹,現在為丟失的東西,他們夠忙了,我們不要去添亂,聽到了嗎?"

    「好……好吧。」君玄佩點點頭,「不過,如果再吐血,你一定要告訴我們!"

    「你以為我的血多,隨便噴啊?"玄齡戲謔地擰擰她的鼻子,寵愛萬分。一閃神,想起剛才的爭執,輕歎口氣,「你就那麼討厭風大哥嗎?"自從回到君山島,她就一直在思索這些問題:是不是八年來,她所執著去促成的事兒是人間最大的悲哀?即使傷害到了身邊的親人,她還是在以愛的名義去掩飾?不敢想,不能想,因為一想就渾身冷汗,就會坐立不安。

    「或許我不討厭他,只是若強迫我嫁給他的話,那就會討厭他了。」君玄佩噘噘嘴,「他救過我的命,但沒必要為此就學人家以身相許吧!齡姐,你這個人有時候善解人意,但有時候怪得很!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我知道你喜歡風燭,他像是你心裡的一個深深的烙印,永遠不會抹煞。那——為什麼你不嫁他?你到底隱瞞了什麼天大的理由啊!爹是不是也知道?不然,那時候不會幫你圓場。」這是長久以來她心中最大的疑惑。

    「佩兒,世上有很多事是早已注定的,沒有理由。」玄齡淒傷的眸子氤氳朦朧,「如果,你要活下去,就必須遵守這個規則。爹爹、二娘、你、風大哥都是我的親人,我希望你們活得愜意一點兒。也許,我打開始就不清醒,所以只能一路錯下去,錯錯錯,全都是錯!我愚蠢、我糊塗,我的失策害得大家跟我一起忍受熬煎,你心裡必定恨我、唾棄我,對不對?"

    「姐——」君玄佩越聽越不對勁兒,心裡七上八下。

    「佩兒。」玄齡苦笑著,俯在她耳邊,「你聽著哦,到爹爹生辰那天,我有一份賀禮送給他,送給你和風大哥,送給大家。不過,我不便拿,你代替我去拿,要記住啊,賀禮就在——」

    「什麼禮物這樣神秘?我們現在看好不好?"君玄佩到底是個孩子心重的人,一聽到有趣的東西,立刻把烏雲拋到九霄雲外。

    「不行,不行。」玄齡受她的感染,好笑地說:「我沒準備好,你看不到的,先忍一下嘛。」

    「小氣——」柔柔的撒嬌聲迴響在耳邊。

    夕陽灑落人間,溫柔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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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燈初上。

    君山島四下燈火通明,喧嘩熱鬧,而後山一片桃花林卻幽靜。陽春三月,恰是桃花爛漫的時節,落英繽紛,景色至臻。

    綠衣少女跪坐在兩塊冰涼的墓碑前,素手接著一瓣一瓣桃花,呢呢喃喃——羅裙左右,歪著七八個酒壺。

    「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風燭拎著一大疊紙錢,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問。

    她從指尖的花瓣中看他,格格笑道:「看你,又是鬍子又是戴花,好好玩。」

    風燭皺著眉,才要開口斥她,便發現那些酒壺,「你喝酒?你不是反對喝酒的嗎?"死妮子,他們為輿玨和《易筋經》的事弄得焦頭爛額,她倒逍遙快活!七八個酒壺,且都是烈酒,老遠就能聞到充斥而來的酒氣!

    「風大哥,你來啦?"玄齡打了個酒嗝,仍是笑個不停,「你遲早會回來。所以——我常常來啊——」他不在的日子裡,只有來風姨這裡才能找尋到一些回憶。

    「是,都被你算準了。」他冷冷哼道。

    女人,夠狠!明知他不忍心違背她的意願,勉強來洞庭湖,為何還要一再地點出?是要炫耀她的無往不利?或是特意要踐踏他的自尊?

    如果是那樣,那麼,這七八壺酒便真的喝對了。

    該喝,該慶祝!

    「咦?你不說話,在想什麼呢?"她醉眼婆娑地喊著,藕臂一揮,花瓣若滿天飛雨,翩然而落,「好玩,有意思,有意思啊。」

    他不理她,逕自蹲下身,在母親的墓碑前放下一疊紙錢,取出火折子準備點燃。

    玄齡見狀,踉踉蹌蹌過去,伸手去奪火折子——

    「你瘋了?"風燭震怒地一揮胳膊,不慎把那弱不禁風的身子推倒在地。

    玄齡手捏著火折子,趴在花瓣上,像個孩子一樣扁扁嘴兒,嚎啕大哭:「你推我?你敢推我?我去告訴風姨!"

    那神態、那動作都和十幾年前的小玄齡一模一樣,看得風燭一顆心糾結著,惱也不是,氣也不是,好像他真的欺負了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

    天曉得他只是伸伸胳膊而已——

    「我祭我娘,你攔什麼?"

    玄齡紅紅的眼睛眨呀眨,表情和兔子有得比,無辜地道:「我沒有攔著你!我沒有!我只是不讓你點火,你看,這裡有好多花,我不要你燒它們,不要不要!"

    「無理取鬧。」風燭翻個白眼,奇怪那天她在醉仙樓喝了一整罈燒刀子,竟沒醉得一塌糊塗,奇跡。

    其實,酒不醉人人自醉。

    若玄齡不想醉,她會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保持清醒,但若是刻意想糊塗一些,就最容易不過。

    「我沒有無理取鬧!"她嘟著紅唇,小手負氣地往他身上摔花瓣,「你不相信,就自己聽聽,你趴過石碑這裡,可以和風姨說悄悄話哦。我告訴她,你不相信我,還推開我,凶我!"

    風燭看她醉得不像話,邁開大步,上前一把拉起她——

    「啊!痛痛!"玄齡髮髻上帶著的望仙鈿掛住他胸前的衣襟,一扯一帶之間,柔順的青絲雜亂無章地糾纏在上面。

    風燭按住她聳動的香肩,「別亂動,你越拉越緊。」

    是誰規定女人要帶這些累贅的東西?全都是鋒利的金銅片所制,不小心就會劃破手!而且,墜子跟麥穗一樣綿細,髮絲卷在裡面,不能扯又不成拽,死結嘛!

    風燭本來就不是個好耐性的人,現在更被氣得點火就著!他的大手自不如女人家纖細,心裡一躁,動作粗魯起來,疼得玄齡眼淚汪汪直喊疼,清醒許多。

    無意瞥見他腰上纏的滌凡軟劍,她索性用力一抽,抓著彼此間糾纏不清的那團青絲,一劍斬下!

    噌噌——

    風燭一怔愣,手裡還捏著半截斷髮。一剎那神經上有好幾根弦隨之崩斷!

    髮髻散落,一頭長髮垂肩,恰是人面桃花相映紅:

    她芙蓉般的面頰襯著三千青絲,漫天花瓣,美艷不可方物。尤其是一雙含淚的眸子,蘊情脈脈,最斷人腸。她不知所措地扔掉劍,呆呆地望著僵硬的他,小嘴微張,欲訴還休。

    他晦澀地開口:「這是你的最終決定?"

    她不語,不能語,也無法語,腦子一片空白。

    「很好。」他微一閉眸,旋即睜開,轉身的時候,手一鬆,任那斷了的青絲飄落在血紅的桃花瓣上。

    「風大哥——」一定是酒,是酒讓她迷失了理智,發自肺腑地叫喊從唇畔溢出,如此地心碎一定是酒,是酒讓她迷亂了心神,不由自主地跑上前去伸出渴望的雙臂,如此的迫切,如此地肝腸寸斷。

    他頓住腳步,被她的反反覆覆折騰地疲憊不堪。

    「你要我死!」

    「不!你胡說!"她點著腳尖,摀住他的唇。

    他是她的命啊,她愛他愛得飛蛾撲火,拋棄了所有,換來的竟是一句「你要我死」?

    他灼灼的眼眸佈滿血絲,拉下她的手,雙臂一攏那纖細的腰,俯身去吻她的唇。

    兩人明知犯規,卻無力停下,彷彿一滯便會玉石俱焚。

    他的吻移到她的兩靨,舔到了鹹鹹的淚。想問,又怕再聽到傷人的話,他有感覺,雖然此刻抱著她,但懷中的軀體隨時都有消失的可能。

    她的身子緩緩傾倒,連帶著他一起落在桃花紛飛的世界裡。

    「我會還給你們自由……」

    風燭一震,如被冷水潑頭。

    玄齡淒傷絕艷的臉上綻放著無限風情,沒有給他過多的時間去思考問題,雙臂攬住他的脖頸,拉下來,主動去親吻他有些刺唇的虯髯面、滾動的喉頭——

    這世上,你說獨不能負我,我又怎能忍心負你?

    我沒有負你,無論是人,還是心,都只屬於你。離開你,只是為還給你和大家一個自由。

    從此以後,你們可以不必再為我熬煎,儘管做想做的事情。我不會再自作聰明地去為你們佈置。

    太累了,我已沒有精力去設想……

    等你知道我在幕後策劃後,或許更恨我……

    我最愛的人……請你不要用那樣癡狂的眼神看我,我會割捨不下。

    花落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憐儂情癡一片。

    深夜。

    從一場醉生夢死中回來的風燭,剛要回房,就注意到門口兩個久候多時的人。

    「是你們?"

    君玄佩拉著另外一個面容敦厚的男子走過來,她高仰著頭,「不能是我們嗎?"

    風燭淡淡地瞥向她身後的男子,「唐公子。」

    唐孤鴻微微一笑,抱拳還禮,「風兄。」身為唐門三少主,沒有遺傳到唐家怪異莫測的秉性,反而顯得敦厚老實,性格無華。

    「你當我不存在?"君玄佩一叉腰,不滿地嚷嚷。

    「哦,二小姐也來了。」風燭懶懶地應道,一推屋門,說道:「既然有客到,請進來談話。」

    「客人?"君玄佩冷笑,「還不知道誰是主誰是客呢。」

    唐孤鴻苦笑道:「佩兒,別這樣。」

    「笨蛋!他是你的情敵,你還跟他客氣?"君玄佩真想擰掉他那顆豬腦袋,看看裡面是否都是豆腐渣!

    風燭長腿一伸,斜靠椅背,望著面前一對活寶,「你們來我這裡是表演打情罵俏的?"

    唐孤鴻剛要說話,就被君玄佩猛地拉到後面。

    她揚著眉,憤憤道:「你少欺負老實人!我告訴你,今天來這裡就是要跟你開誠佈公說清楚。別以為我爹爹和姐姐偏向你,我就非要嫁給你不可!去做你的春秋大夢吧!"纖纖玉指一點唐孤鴻,「你看到他了嗎?我就嫁給他!"

    「是嗎?那恭喜你了。」風燭不感興趣地聳聳肩頭。他現在只想著玄齡的事兒,一直覺得不安。

    玄齡一直是推拒他的,何以今夜沒有像往常那樣執拗,反而主動地熱情相對?

    她之前不是要他娶玄佩?但是,今夜卻隻字未提……

    打從北少林歸來後,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清清冷冷,讓人捉摸不透。儘管在他懷裡,可根本觸摸不到存在的實感,若一縷輕煙,虛無飄渺。

    玄齡,好像要羽化登仙一樣……

    羽化登仙,連他都覺得可笑的字眼,卻無比貼切。

    若會成仙,他愛的女人定然是天界最絕美的仙子!只是,仙子就快樂了嗎?哼,真是那樣的話,為什麼會有「只羨鴛鴦不羨仙」?

    君玄佩被人第無數次撂到一邊,視做透明物地對待。她忍無可忍地「咚」地一捶桌子,怒喝道:「你欺人太甚!我警告你,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你若識相就別再比下去,乾脆早點退出。反正,你老兄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大家在一起都不爽快。」

    「你跟我說有用嗎?"風燭一抬眼,陰鷙地說:「這個主意是你二小姐的父親和姐姐的決定,不是我。」

    君玄佩說道:「那是權宜之策,我不清楚你跟我姐姐之間玩什麼把戲,但不要拿我當賭注!你愛她、她愛你,你們兩個成親不就天下大吉了?"姐夫和丈夫一字之差,千里之別,人的一念之差可就會是兩種天地。

    「你說你姐姐……愛我?"風燭挑挑眉,輕嗤一聲,「你怎麼知道她愛我?當初毀婚的人正是她!"

    「她為何毀婚,假若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會知道了!"君玄佩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不過,有件事我倒可以跟你說說,至於能不能說明什麼,單看你怎樣去想了。」說著從腰間取出一個白布小包,亮出三枚銀光閃閃的細針,「你看,這是什麼?"

    「繡花針。」風燭撇撇唇,不以為意。怪了,這君家兩姐妹都開始喜歡攜帶女紅針線了?

    「它不是普通的繡花針。」君玄佩的嗓音暗啞,眼波流動,一一掃過屋內兩個男人,突然抓住唐孤鴻的手,在他的手背上用力一刺!

    唐孤鴻悶哼,疑惑地道:「佩兒,你為何扎我?"

    君玄佩怪異地笑問:"笨瓜,疼不疼?"

    旁人聽了,會以為她是瘋子!哪有這樣往心上人的手背隨便扎針的女子,並且,笑呵呵地問疼不疼?

    唐孤鴻還真能承受,眉都不皺一皺,算是君二小姐的絕配。

    風燭佩服!

    「連男人都會覺得被刺一下痛,女子呢?"君玄佩不理會風燭的神態,繼續說:「你八年前胸前受傷的事情,記得吧!"

    「記得,拜你所賜。」風燭怎會忘記這麼印象深刻的事?恐怕那會是他一輩子受得最嚴重的傷。禿鷲的爪子抓破了皮不說,又傷及肺腑,不知流了多少血。若非師父「祝融野叟」及時趕來,他早就魂歸離恨天了!他有三個月不能下榻行動,有一段日子連呼吸都困難乏力。然而,時隔八年,「我不覺得,你會良心發現跑來跟我致謝。」

    「你不稀罕,我謝不謝都不重要了。」君玄佩把三根銀針擺在他的眼前,「我要說的是,傷痛不只折磨你,照樣折磨姐姐。你們都不會想像得到,她那樣一個溫和的人會做出如此激狂的事!你在屋子裡面治傷,姐姐在外面給你縫那件劃破的衣裳,聽到你慘叫,她一下握緊了拳頭,三根針全部在她掌心裡,竟從手背穿透!痛苦?你能體會那種痛苦嗎?姐姐愛不愛你我不知道,你問我?哈!可笑!"

    繡花針從掌背穿透?

    風燭驟然放大的瞳孔前立即閃過一幕景象,不久前在小溪邊,玄齡給他補衣裳的時候也曾刺到手上好幾次!那個時候,他以為是她手拙,不善女紅所致——

    他從來都沒想到,那是針上是她凝結的血淚。她總是騙他,為什麼要這樣?

    他問過她的問題,現在更想再問一次——

    她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

    有情恰似無情。

    他的手一一撫過園桌面上放著的三根銀針,冰涼的觸感帶給他一種撕心裂肺的刺痛。

    銀針明明在眼前,怎麼就跟紮在他的心裡一樣呢?

    三寸銀針,寸寸心,根根椎心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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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跟蹤。

    苗奉月緩下腳步,不著痕跡地注視著四周的動靜。自到君山島以來,她頭一次感受到強烈的壓抑。

    光天化日下,是誰在監視她?為什麼要監視她?她只是一個小小落難女的身份進入這裡,一向深居簡出,不曾和中原武林的諸位掌門碰面,盡量收斂鋒芒,為何還是引起他人的注意了?

    悄悄地,她袖筒中的花粉末已經準備到位。

    「走得這麼慢,在等我不成?"話落,人影閃現,風燭慵懶地揚揚唇,長腿蹬在對面的大樹上,身軀斜歪著,說不出的愜意。

    「風爺。」苗奉月急忙萬福,眨眨眼,「您是來找小姐的吧!她今日還沒起呢!要不,我到內院叫醒她?"

    「不必。」玄齡昨夜肯定休息不好,莫說她,他亦徹夜難眠。好好睡一覺,或許現在對她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

    「哦,風爺無事,那奉月就先去為小姐準備洗面水。」說罷,她繞開他欲走。

    風燭側過臉,「急什麼?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一收腿,他踱步至她的正前方,「奉月,我記得你說你來自南蠻邊境,對吧?"

    「是。」苗奉月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

    「據說,西南一帶有不少奇花異草,對於它們的氣味,你應該十分熟悉吧?"

    「那裡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但不算多。」她閃爍其辭。

    「是嗎?那這種植物——」他從懷裡取出一包粉末,「你知不知道是什麼?"

    苗奉月一抬首,眼底掠過異樣的光芒,趕忙搖頭,「不知道,這看上去好像麵粉,碎得實難分辨。」

    「麵粉?你覺得它像麵粉?"風燭似笑非笑地抿唇,伸手把粉末湊到她的鼻端,「好好聞聞看!"

    苗奉月反射性地往後一躍——

    「奉月姑娘,你躲什麼?"風燭哈哈一笑,面色逐露森寒,「輕功不錯嘛。」

    「風爺,您說……說的哪裡話?"苗奉月賠笑,乾澀異常。

    他不語,大手一扣腰部,長劍閃電般亮出,直指她的眉心,「你真能偽裝,差點騙過我。」若被一個小小的魔教妖女矇混住,他的臉也差不多丟盡了。

    苗奉月盯著額前幽寒的劍尖,面不改色。

    風燭看穿了她的身份,卻和那時君玄齡一樣沒當眾揭穿,既然有所忌諱,諒他不敢輕舉妄動——

    「不愧為六扇門的捕頭,洞燭先機啊。說說看,你是何時發現了我的身份?"

    「少林寺的藏經閣。」明說了,他懶得再打啞謎,「通往藏經閣的路共有兩條,一條是我和不啻大師、玄齡來時所經的路,另外一條則是眾齋房所通往那裡的路。你藉著給玄齡拿外衣的機會,提前跑到藏經閣盜經書,等我們聚集在藏經閣時再姍姍來遲!不過,你是直接從齋房來的——試問,小和尚跑到禪房報信時,你不在場;而警鐘響起前,你已拿著衣裳遞給玄齡,那麼,你憑什麼論定我們一群人聚集在藏經閣前,而不是禪房?我記得我說過,玄齡的輿玨丟了,必須麻煩不啻大師,除非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否則,絕不可能從齋房的方向走來,而應是順著我們的路線一步步地跟來!"

    「好好好!"苗奉月心服口服,拍拍手,「果真名不虛傳。只不過嘛——」面色一沉,「你當時知道和現在知道沒什麼區別,僅僅是早晚的問題,你——沒膽量揭穿!"

    「呲——」

    劍光劃破她的眉心,一絲血順著眼角淌落,傷口薄如蠶絲,不細看,幾乎看不出來,「你最好聽我的,不要動她一根毫毛,否則我保證你會被碎屍萬段。」風燭如同鬼魅附身,陰寒地警告。

    沒錯,他最大的弱點是玄齡!

    若不是顧慮他人控制下的玄齡會遭險,相信苗奉月的人頭已然落地多時。玄齡的變化,看來就是身邊環境使然。

    該死的!

    他這個笨蛋一味地讓著她,順著她反而害了她!昨夜,他們彼此那麼親密的時候,她也不曾對他吐露一點一滴心事,究竟,女人的腦袋裡都在想些什麼?

    苗奉月的手輕輕捏開劍尖,笑道:「可惜你被蒙在鼓裡,僅窺一隅。你的寶貝玄齡沒你想像中的脆弱,她可是厲害著呢。」

    「你少在我面前玩花樣。」

    「花樣我玩不過兩位。」她的身子慢慢靠過來,拉過他壯碩的胳膊,下巴枕在上面,「不過……你若願意加入苗疆,我倒願意做你的擔保人。保證,日後有你大展宏圖的機會。」

    「憑你,也想駕馭我?"風燭沉沉訕笑,拇指與食指一勾她白皙的下頜,吐道:「不自量力的東西。」

    苗奉月花容陡變,咬牙道:「我為你好,你卻不識抬舉!那君玄齡把你當猴子耍,你依舊癡心?呵——」為何每個人都對君玄齡青睞有加?好像在她的光環下,別人是生是死,是榮是辱都失去了意義!

    「我怎樣與你無關。」他黝黑的眼眸咻地轉為陰惻。

    苗奉月的臉一陣青一陣白,顫聲道:「好,好得很,咱們就走著瞧!看看是誰笑到最後!"甩開手,拂袖而去。

    這次,風燭沒有阻攔她,只靜靜地看著她離開。

    他的手指掠過的樹,脫落一大塊的樹皮,指印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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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齡的確尚未起身。

    宿醉,她幾乎耗盡體力,根本沒有合眼休息,滿腦子的思緒理不出頭,憔悴難當。

    快天亮的時候,好不容易昏昏入眠。

    熏香裊裊,芙蓉幔帳隨著一陣微風緩緩揚起,兩道黃色身影渺若孤煙,輕飄飄立在榻前。

    「聖姑。」

    「聖姑。」

    恭恭敬敬的呼喚,不含一絲怠慢。

    淺眠的玄齡幽幽轉醒,目光聚集,她稍稍有所吃驚——面前多了兩個生得一模一樣的黃衣女子,從穿著打扮來看,全都以鈴鐺環珮裝飾衣裙,頭戴包巾,額上小巧的月牙墜子閃耀著亮燦燦的光芒。

    「你們是——」

    其中一個稍高的女子說道:「聖姑,我們是拜月教的護法,屬下名喚:月輪;她是屬下的雙胞妹妹月痕。我們奉教主之命,陪同黑苗聖姑前來接您回苗疆。」

    「回去做什麼?"她輕輕撩起柔順的長髮,動作十分優雅地挽了一個鬆鬆的髮髻。

    「聖姑,您是白苗的繼承人,屬下必須將您安全送回總壇,然後與黑苗聖姑角逐,得以選出下任拜月教主。」

    「我不懂得任何苗疆蠱術,無法駕馭那些珍奇異獸;更不識得南蠻花草樹木,如何運用它們禦敵?你們瞧得清楚,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連自保的功夫都沒,要怎樣服眾?"

    「這……屬下們無權置喙聖姑的命令,既然教主已經下令讓我們兩姐妹帶您回去,那就不管任何理由,您都勢必要回苗疆去。」

    「如果不答應呢。」她揚眉問道。

    「那就莫怪屬下無禮,即使攪得洞庭湖天翻地覆,也要帶您回苗疆覆命。」

    兩個護法說得一板一眼,口吻不含一絲感情色彩。

    這時,苗奉月推門進屋,她看到屋內的兩個黃衣人時,胸中不禁燃起怒焰,「我說過你們的任務,你們也該清楚自己的職責,難道想逾矩不成?"

    月痕欠身施禮,「聖姑,教主除了交待咱們聽從你的指派外,另外還有完成一件事,那就是把白苗聖姑帶回,這一點希望聖姑諒解才是。」

    「你們——」

    玄齡揉揉太陽穴,乏力地說:「你們不要吵鬧,我這裡又不是拜月教的總壇,要鬧回去鬧。月輪月痕,你們不要光明正大地出現,這樣的打扮太引入注目,會壞了黑苗聖姑的計劃,等到事情一結束我自然會跟你們回苗疆,所以現在你們都別再現身,清楚了嗎?"

    「你答應跟我們回去?"兩個護法異口同聲,以為聽錯了。她們都做好強行帶人的準備了,哪裡料到會這樣順利?

    「不錯。」該面對的始終逃不掉,何況,她一走會連帶著解決很多問題。

    兩護法興高采烈地一齊點頭施禮,「屬下暫且告辭,聖姑保重。」

    等她們一離開,苗奉月頓時變臉,五指扣緊玄齡的脖子,殺氣騰騰道:「你想反悔?"

    「我若返回,就不會承認那些計劃是由你來完成的。」玄齡面不改色,只是有些蒼白虛弱,「你以為,中原武林失去的幾樣東西是容易得來的?丟了《易筋經》,少林在江湖的地位就一落千丈,難以保持千百年來的泰斗風光;洞庭湖的輿玨可以調動八百里精英;加上剩下兩樣我說的物品,你一旦得到都是不世之功,假如我想邀功,則大可不必與你協定,回去當聖姑就好,何必多此一舉?"

    「我看你自始至終都在耍我們!你先前答應,不過是穩軍計,等你目的一達到就撕毀當初的契定。」苗奉月陰冷地笑道:「我的忍耐也有限度,你最好不要惹惱我!否則,我可不能保證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到時,你就等著慢慢收拾殘局吧!"

    「我回……苗疆根本不……影響你繼承衣缽,你不必……為此掛……懷。」玄齡一陣咳嗽,忙以繡枕旁的帕子拭唇。

    苗奉月搶過來,展開一看,繡帕上一灘刺目的血跡!

    「你開始吐血了?"難怪她要回苗疆去,看來八成是難以忍受這病痛的折磨。

    「是,我開始吐血,然後會低燒,接著是紅疹,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玄齡抹去嘴角的血痕,半是嘲弄半是感慨地說。

    「你決定回去,是為這個?"苗奉月覺得事有蹊蹺,「你會答應嫁給我們黑苗的男子來保命?風燭呢?你不是背叛了他?"

    「我背叛的何止是他?"玄齡一勾唇,淡淡地說:「我會把能給他的都給他,算是我欠他的,以後生生死死、男婚女嫁互不干涉,我不會再過問他。從今往後,我只想著如何活下去就好,畢竟,我是個平凡的女人,能負擔的僅僅如此。」

    「你卻灑脫,倒枉費那個男人一場空歡戀。」苗奉月鄙睨地瞥向她,「我以為君玄齡有多高貴的情操,看來也不外如是,難逃生死束縛。你可知道,風燭已看穿了我的身份?不過他遲遲不動,那是因為他以為你在我的控制之中,所以畏首畏尾。」

    「我難道不在你的控制中?"玄齡好笑地下了榻,來到梳妝台前梳發,柔順滑膩的髮絲在指尖穿梭。她望著銅鏡中的人影,與有榮焉的驕傲不曾掩飾:「他是風燭,我們瞞得他一刻,能瞞一輩子?既然目前他認為我被你掌控,那最好,你就順著他的意思玩下去,這個時候他不會輕舉妄動壞你的大事。」

    「你可真是狠哪。」

    「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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