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聲響起,明真確定來人是沈勳之後才開門。
"對不起,今天稿子特別多,所以來晚了。"
她一開門,就迎上沈勳飽含歉意的眼睛,他看來滿臉的倦意,一副累壞了的樣子,明真同情地望著他。
心亞已在她房裡睡了,等待沈勳的期間她迅速地洗了澡,還以最快的速度吹乾頭髮,避免他可能突然到來引起尷尬。換衣服的時候她想了想,穿得太正式怕引起他的緊張,所以她隨意挑了可可色的厚棉衣褲,讓他放鬆,她也好進行藝術治療的對談。
兒童藝術治療,父母的參與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畢竟孩子的問題,通常都來自家庭,大人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所以她跟沈勳協商,在她的住處進行治療對話。
到了下班時刻,他總像被搾乾的海綿般乾癟無力。現在晚上還有心亞的藝術治療必須應付,他本來以為自己會更覺筋疲力竭,不過經過幾次跟明真的談話,他發現自己白天的時候竟然隱隱期待著夜晚的來臨。
不可思議。她總能以甜美的笑容化解他的壓力;不曾料到治療心亞的過程,竟也讓他一步步審視過去,當那些被他塵封的心事慢慢掀開,透過明真的眼睛,他感到的不是痛苦,而是開始在那些粗糙的砂礫中,找尋值得記憶珍藏的寶石。
更重要的是,他突然相信自己能再次擁有快樂的能力。
就如同此刻,她真心地對著他微笑,就令他原本的疲累減去大半。
真高興見到你,他在心裡說道。
想到冷夜中有人等著他,一陣暖流湧上他的心頭。
"你坐一下,我端杯咖啡給你。"他總需要一杯咖啡,才有能力應付接下來的對談,幾次下來,這已成為他們之間的默契。
"謝謝。"
平日言詞鋒利的他,放鬆之後總是不多話。
他在明真端咖啡的空檔,再次放眼打量她的住處,明真告訴過他這個房子是她爸媽幫她繳頭期款買下來的,所有的裝潢都靠她自己打點。說實在的,她還真有些天賦。
公寓位於幼稚園附近的新興社區,格局為兩房一廳;屋內裝潢色調以米白為主,捨棄日光燈改用幾盞暖黃的桌燈及壁燈。他發現燈光就像人的微笑一樣,能影響整個空間的氣氛,明真使用的燈光色系就讓這個小公寓盈溢著溫馨柔和的氣息。
房間之一是明真的臥室,另外一間則是客房兼書房,明真上次告訴他,那間客房是為她父母偶爾北上探望她時所準備的。客廳和廚房則采開放式設計,這是目前大部分小公寓的空間運用方式。
她似乎很喜歡煮些溫熱的飲料招待朋友,因為他發覺她的客廳總是縈繞著花草或是咖啡的甜美氣息。比較奇特的是客廳沒有沙發,明真說她喜歡席地而坐,所以他只好在一堆抱枕中等待他的咖啡,幸好長毛地毯坐來還挺舒服的。
"你今天過得如何?"明真端來他需要的熱咖啡。
"普通。謝謝。"他習慣簡潔利落地回答問題,嘴角放鬆微微揚起。
接過她遞來的馬克杯,他看了一眼這深藍色的杯子,上頭印有燙金英文字'lovemeorLeaveme,意思是愛我否則離開我。
他揚眉看她,笑意溢於眼底,"很有趣的杯子。"說話的同時舉杯向她致意。
明真仔細一瞧,立刻雙頰暈紅,"對不起,我有搜集怪杯子的嗜好。"
"改天有機會可否看看你的收藏?"
他不想讓她太尷尬。
"當然沒問題。來,我拿心亞今天的圖畫給你看。"明真趕緊轉移話題,她必須為沈勳解讀心亞的畫,讓他明白女兒的心思與問題,這是治療的一部分。
沈勳一邊喝著熱燙的咖啡,一邊看著心亞今天的作品,顯然今天的主題是"家",只是他不明白裡面有何玄機。
"請大師指點一二。"
他難得說著俏皮話。
"那當然,大俠,仔細聽了。"她淘氣地接下他的話,讓兩人都笑了。
她將圖畫本放在兩人中間,他們並肩坐著。
"今天的題目是'家',老實說這個主題經常被兒童藝術治療師使用,因為透過這個主題,我們往往可以瞭解小朋友對自己的家有什麼感覺。"
她盡量以簡單的方式告訴他。
沈勳邊聽邊點頭。
她挪身離他近些,他聞到一股淡淡舒服的香味由她身上傳來。
"你瞧,心亞的畫中你和她佔了極大的版面,這表示她非常在乎你。而且你可以發現她畫你的筆觸很重,這通常暗示你讓她不安,你們的互動方式需要調整……"
不安?
沈勳想要問出困惑,她比了個手勢阻止他發問的衝動,他只好暫時嚥下自己的問題,讓她繼續講解。
"你看這個,"明真指著一個他不確定的圖案,"心亞說這是媽媽的相框,這表示心亞還是將媽媽當作家裡的一份子。你還可以觀察到她在天花板上畫了個很大的黃色燈泡,這個比較容易解讀,她渴望家能夠像燈泡一樣讓她溫暖。"
"她覺得我不能讓她安心、不能提供她溫暖的家嗎?"明真的解釋令他灰心。
"顯然不夠。"
明真抬頭望著他輕輕回答,但立刻輕握住他的手想降低這句話的殺傷力。"你可以發現,心亞畫的家實際上是她想像中的,這是童話書上常常會出現的溫馨小屋,還有冒著白煙的煙囪呢,這種想像的作畫方式,表現她希望自己擁有童話中那種幸福的家庭。"她頓了-下,"你猜,小屋外面種的是什麼花?"她臨時起意出題測驗他。
她溫暖的小手輕握著他,他覺得好多了。
"是……波斯菊嗎?"他有些遲疑。
"沒錯,正是波斯菊。"
她像老師般給他讚美的微笑。"心亞自己說,她畫波斯菊是因為她曾經和媽媽一起種過波斯菊。我的詮釋是,我覺得心亞不斷重複地畫波斯菊,一方面反映她想念媽媽的心情,另一方面也表示她非常渴望被愛。"
他聽著明真的話,心沉甸甸的,無力的感覺再度瀰漫全身。抬起頭,迎上她的注視,他壓抑地問道:"告訴我要怎麼做。"
看著他明顯苦惱壓抑的神情,明真突然有股想要抱著他安慰他的衝動,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轉的。她當然沒有將想法付諸行動,只是很快開口轉移自己的胡思亂想。"凡事慢慢來就好了,你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我覺得自己似乎永遠無法扮演好爸爸的角色。"沈勳盯著沒喝完的咖啡悶悶地說,他自己也不明白一向高傲孤僻的他,竟會讓自己在明真面前示弱。
奇異的是,把話說出來,他覺得那些隱藏的害怕不再讓他感到苦悶和無力。
"嘿,你們男生當兵的時候不都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你現在只要把自己想成菜鳥小兵,聽明真班長的口令就好了,不准胡思亂想。"她想讓他有信心。
萊鳥?她的形容令他微笑,"是,班長!"他相信她。
突如其來的靜默,連呼吸聲都聽不見。明真卻不覺得尷尬,彷彿他們是默契極佳的朋友,即使相對無言,也感到舒服。
"其實讓心亞不斷畫畫,本身就是一種治療。畫圖可以讓她的情緒獲得宣洩,使她心理健康。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對症下藥。"她打破短暫的沉默。
"你的藥方呢?"那句廣告詞還真說對了,他真是當了爸爸之後,才學著如何做爸爸的。
"心亞現在需要感覺你們之間可以放鬆、愉快的相處。她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女生,大人皺個眉頭都會讓她擔心是不是自己惹人討厭或生氣。所以呢,你只要盡量讓她放鬆就好了。"
"放鬆?"
他不懂。
"對。"她點頭,"專心聽她說話,專心回應她的話,讓她覺得你很重視她。她的不安消除之後,自然就放鬆了。"
"喔。"他大概有些明白了,他覺得慚愧,自己的確很少花心思在心亞身上。
"我們上次約定好你每天要找話題跟心亞聊天,還記不記得?"
他點頭。
"那你能告訴我你今天跟心亞聊了些什麼?"
"這是老師的隨堂考試嗎?"
他揚眉。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沒錯!"
"我今天問心亞,為什麼她早餐總要吃巧克力吐司?"
"為什麼?"她也好奇。
"她說是以前媽媽常常做巧克力吐司給她吃。"
她輕輕問著:"那你怎麼回答她?"
"我說……"他遲疑了,"下次我也點份巧克力吐司吃吃看。"說完緊盯著她,彷彿要確定自己的回答及格才行。
他看來有些緊張,大概不確定這麼說對不對,難得顯現的脆弱令她心軟,她當然願意給缺乏信心的人自信。"很好啊,只要讓心亞感覺你喜歡聽她說話就好了。說真的,你喜歡巧克力嗎?"
他皺眉,表情已經傳達了他的感覺。
她笑出聲,"可是你還是會點來吃吃看?"
"沒錯。"他的眉頭仍未鬆開。
"甜甜的巧克力配上黑咖啡很不錯的,相信我。"她安慰他,但無法控制嘴角彎曲的弧度。"嘿,大記者,想不想知道我的獨門秘方?"
"什麼獨門秘方?"他的好奇心顯然被勾起。
果然是記者。明真微微一笑。"讓小孩喜歡你的秘方。"
他又是揚眉。好傢伙,這男人會用眉毛說話呢。
"我的秘訣是,跟小朋友說話盡量採用'開放式句法',而不是'封閉式句法'。"她提示重點。
"比如說?"他不懂。
她發現此刻他專注凝視她的雙眼盈滿憂鬱,她差-點又迷失其中,她的心突地微微一顫,這是什麼感覺?
"呃……"她回想自己剛剛的話,喔,開放式句法。"我舉例好了,'封閉式的說法是'小朋友,你應該多吃點青菜。'開放式的則是'小朋友,你想吃多一點?還是少一點?"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天啊,別讓沈勳看出她想要一口把他吃了。
他很快懂了,"你的意思是不要讓孩子覺得他被命令,或者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真聰明!沒錯,就是如此。"專心!專心!書上都是怎麼說的?"嗯……當我們問孩子'好不好、對不對、可不可以、大或小、多或少……'的時候,已經跟定了範圍,如果孩子說不好而大人又堅持己見的話,很容易就變成權威式教育;逼小孩屈服,這是很危險的方式,阻絕了與孩子溝通的途徑。"
驚險過關。她開始佩服自己一心二用的能耐了。
這番話讓他不禁對她另眼相待,她真的對孩子有一套。當她回話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了。
"謝謝。你知道嗎?我還可以使些小小的詭計喔!"她向他眨眨眼睛,"雖然小朋友說'老師,我吃一點點青菜就好。'可是我還是可以撈一大瓢青菜給他,他決定多少,老師決定份量,這是雙贏的戰爭。"
他看著她頑皮的笑容,一時間竟無法將視線由那紅艷柔軟的嘴唇上移開,不知道她的唇嘗來滋味如何,一定和看起來一樣的甜蜜吧?
"真是厲害,受教了。"他的嗓音乾澀,他大概還需要一壺咖啡提神才行。
難道他發現她的眼神怪怪的?不會的,她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刻意輕快地說:"嗯,今天就進行到這裡吧,你可以帶心亞回家休息了。"
他同意她的話,他真的需要趕緊休息——
台北聖誕節的氣氛每天經由媒體炒作,不熱鬧喧騰也難。雖然台灣不是基督教國家,但仍假藉著行憲紀念日的名義恣意享樂,街道處處閃爍著火樹銀花,讓整個城市都溫暖起來。
這個地球村的年代,幼稚園的小朋友跟所有的歐美兒童一樣,期待聖誕老公公將禮物送來,放在媽媽為他們準備的厚襪子裡面。她這幾天上課,就跟小朋友為了佈置聖誕樹忙得不亦樂乎。
她非常喜歡聖誕節歡樂、感恩的氣氛,即使不是中國傳統節日也無妨。從小就跟好朋友在這個節日交換卡片,即使只是坐在隔壁,根本沒有兩地相隔的思念,小女生仍舊樂此不疲。
說來她也是偏心的。
都是自己班上的小朋友,可是她今晚卻特地到公館一趟,就為了要買份禮物給心亞和……她的爸爸,只送女兒不送爸爸太不近人情了嘛,何況她跟沈勳現在應該也算是朋友吧!她為自己的決心辯護。
要送些什麼好呢?她穿著厚厚的太空外套,在颼颼的冷風中以手護著凍僵的小臉,手套、圍巾、毛線帽全都上陣,眼睛骨碌碌地打量四周,不斷尋找靈感。
走過一家又一家的店面,她作了決定,就送心亞一隻熊寶寶,因為她似乎很喜歡她客廳裡搜集的那些填充娃娃;沈勳的話,就送他一雙手套和圍巾好了。這樣應該很恰當吧?
她已經打定主意邀請沈勳父女與她共進聖誕晚餐,他們已經是不錯的朋友了嘛。爸媽那兒只好先寄禮物回去,等到農曆年再陪兩位老人家好好過。
決定要買的物品後,有目的的逛街讓她可以發揮一向講求效率的做事方法。事前已經列出一張清單,爸爸和媽媽、善如和晴美、心亞和沈勳,女人一律送口紅,爸爸也乾脆送手套和圍巾好了。
只是顏色的差異而已。
不同的紅可以詮釋不同的女人。
不同的圍巾則可以詮釋不同的男人。
媽媽是寶氣的酒紅;善如是自然的橘棕,那口紅名字有趣,叫做巧克力之愛;晴美就難些,天生麗質的她什麼顏色都可以塗抹在唇上,想到最近見她總是一身的黑,那就送她帶紫的淺粉紅吧,這一季的流行。
爸爸愛穿棕色系衣服,就送他墨綠色圍巾和手套,這種大地色彩配起來還真有聖誕樹的感覺,她捧著那舒服的安哥拉羊毛圍巾微微笑著。
沈勳呢……想到一身黑灰陰鬱的他,明真自然地拿起另外那件淺馱色的圍巾,溫暖舒服的顏色,或許可以沖淡他的陰暗?
心亞的禮物更簡單了,在校園書坊中選了一個柔軟可愛的熊寶寶,就算大功告成。
拎著大包小包的戰利品,她也不急著回去,反而精神地走向附近的誠品書店,選本好書睡前翻翻也挺不錯的。才踏進店內,就被輕柔的管絃樂安靜了心神。正要往小說區走去時,眼角瞄了一眼推銷書堆,一本書吸引了她的目光,《我喜歡你》。
她記得這本兒童書,她家裡的書架上有這本書的英文版本,是她在紐約的舊書店裡找到的,雖然不是熟記在心,但總還記得一些whrburg那雋永如詩般的話語——
我喜歡你因為如果我生你的氣
你也生我的氣
要是你生別人的氣
別人根本不在乎
那實在太難受了
有些人太好了呵呵
好得讓你想要揍他一拳
打在他鼻子上
還有還有:
我喜歡你因為
當我覺得悲傷時
你不會老是要讓我立刻高興起來
有時候難過比較好
要是有人每一分鐘都不停的吱吱喳喳
你一定受不了
你要想事情
那需要時間
這真是一本好可愛的書,她決定了,她要送給心亞,她要念給她聽,她幾乎可以想像心亞微側著頭,兩眼亮晶晶地看她說話的樣子。拿了書之後,她開心地走到小說區,當她正在張愛玲或是朱天心之間游移時,驀地感到有人輕拍了下她的肩膀,她驚訝抬眼。
"明真,真的是你!"說話的人表情和語調都表現出他的驚喜之意。
"范子平?"她太驚訝了,眼前這個男人,就是晴美與她這三年來的心結。
"沒錯,明真,好久不見,你更漂亮了。"襯衫加西褲像個標準的上班族,他已不是昔日淳樸的大男孩。
果然成了台北都會男人,說話跟蜜一樣甜,奇怪,沈勳怎麼就不會這樣?但隨即又責斥自己幹嘛拿沈勳跟范子平比,無聊。
"你看來也不錯。"她淡淡笑著。
"現在有空嗎?我們去附近咖啡館坐一下?"他的眼神充滿期待。
他深深地凝視明真,墨綠色的太空外套加上深咖啡色的休閒長褲,輕鬆之中帶有流行的品味,神韻間仍是年輕的純真,他立即又想起自己當年對她的心動,命運會對他如此仁慈,讓他挽回曾經犯下的錯誤嗎?
"好啊。"明真爽快答應。有何不可?
他們很快在附近找到一家咖啡館,挪威的森林。現代台北人總喜歡沾染一下村上春樹的感覺,這算是附庸風雅的虛榮吧!明真想著。
選了天井靠窗的位子,他點卡布其諾,她點拿鐵,外加藍莓起司蛋糕,晚上走了一大段的路程,她要乘機寵一下自己的胃。
"怎麼大包小包的?"看了眼她放在腳邊的大小提袋,他很自然就問了。
"聖誕節快到了嘛,總要準備些禮物。"
"還是這麼體貼。記得你大三那年的聖誕夜嗎?我們在中正堂跳了一晚上的舞。"提起大學時的回憶讓兩人都放柔了心情。
"是啊,現在大概投那個能耐,一把老骨頭囉。"她偏著頭想著美好的畫面。
"這倒是真的。"
兩人相視而笑。
"以前在台南時,我們總在夢夢園吃冰,你說喝咖啡是那些痞子才會做的事情。想不到我們今天卻一起喝著痞子專用的飲料了。"她選了個安全的話題——兩個人的共同回憶。
他微笑,眼睛因為過往而顯得朦朧,"你這幾年好嗎?我聽說你一畢業就去美國唸書了?"
他的眼光複雜,欣賞的、愧疚的、詢問的、希望的……低頭攪拌熱咖啡,她不想探究,專心吃蛋糕好了。
"還不錯吧,總算沒白花我爸媽的錢,拿了個藝術治療的碩士學位回來。"她邊吃蛋糕邊回答,畢竟曾為他動心過,她忍不住問:"你呢?現在在哪裡高就?"
"我當完兵出來工作一年了,現在是個網頁設計師。你呢?"他無法將目光由她柔美的面龐移開。
"我在幼稚園當老師。"好奇妙,她從來沒有想過再見會是這樣的場面。
"還是那麼喜歡小朋友?"他瞭解地問,她的純真與愛心是當初吸引他的原因。
"你還記得?"她揚眉問道,隨即又吃了一小口蛋糕,"嗯,蛋糕不錯吃。"她對他露出滿足的笑容。
他當初怎麼會放棄這抹甜美的微笑,轉而迷戀煙火般遙遠短暫的晴美呢?為此,他已經後悔了三年,或許這次他可以好好把握。
"有男朋友嗎?"他很小心地問。
明真啜了口拿鐵,決定自己不喜歡。"幹嘛?要幫我介紹啊?"
"那就是還沒有囉。"他立刻心急地接話。
她對他做了個鬼臉,沒男朋友很丟臉嗎?哼,偏不告訴你。
"對了,你有沒有跟慈幼社那群夥伴聯絡過?"她問,出國之後與過去那群朋友聯繫都斷了。
"有啊,男生大部分跟我一樣當完兵找工作,女生嫁人的已經好幾個了。"
"真的?"哇,她等不及想知道是誰已經結婚了。
之後,他們的話題圍繞著過去曾經共度的歲月,回憶總是美好的,雖然當不成情侶,她還是願意與他做朋友,畢竟他是她年輕歲月的一段記憶。
"明真,我們可以繼續保持聯絡嗎?"范子平已經後悔了一次,不想後悔第二次。
"當然囉,或許我們還可以找大家出來聚會,好好聊-聊。"明真心裡已經將他視為普通朋友,也以這樣的態度回應他。
范子平當然對她的回答失望,不過既然明真沒有男友,憑著他們過去對彼此的欣賞,他相信自己是很有勝算的,於是他打起精神開口與她訂下週末約會。
"這個週末我要回台南。"她老實說。
"那下個週末?"其實他很想陪她一起回去。
也好,反正就是找回一個朋友嘛,她想著——
她已經養成與沈勳夜談的習慣。
有時候話題會自然地脫離心亞,可是兩人都不在意,他們有時言不及義,例如只是分享明真從網路上看過被一百個人笑過的笑話;有時則會提起某種他們都感興趣的話題,例如網路。
就是避免談及過去。
這晚,窗外北風呼呼,窗內他們聽著GeorgeWinstone的December乾淨的鋼琴旋律讓兩個人的心都澄淨舒服。
"我這份幼稚園的工作算是暫時的,畢了業剛好嬸嬸的幼稚園有位老師請產假,就讓我來試試看。"她隨口提到。
"幼稚園是你嬸嬸的?"他有些驚訝。
"是啊。"她點頭,渾身放鬆地伸個懶腰,朝他懶懶地笑著,"連這棟公寓都是爸媽贊助我,幫我付頭期款買的。"
"你可真好命啊。"他低聲笑著。
"是啊,老天也真疼我,現在要在台灣生存,沒有父母的支持,真的會很辛苦。"她突然感歎,偏過頭對著與她並肩坐著的沈勳微笑。
他安靜地聽著音樂並不回話。
"對了,怎麼沒聽你提過你爸媽?"她很自然提了這個問題。
他維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他們早就過世了。"
事實上,他是個孤兒,被養父領養長大,他的養父是個外省老兵,一生顛沛流離,卻克服命運的擺佈,悉心照顧他,只是他還來不及報答養育之恩,就嘗到了樹欲靜而風不止的傷痛。
人生一回,不就是不斷失去摯愛嗎?
比起他,明真像是溫室裡的花朵,是這樣被細心呵護著,她有著不可思議的純真和甜美。他低頭看著她不知何時朝他伸出的溫暖小手,慢慢抬眼將目光落在她溫柔的眼眸之中。
"I'msorry。"她只能用這句英文來表示自己的感覺,任何中文都無法替代這句話。
"別浪費你的同情心。"他無法不用粗魯掩飾此刻的脆弱。
但是她懂,眼中豐沛的情感讓他有些狼狽,卻又彷彿在寒冷的夜裡,有人為他升起一座暖爐般溫暖。
未假思索地,他抬起手輕輕撫摸她柔細的臉龐,溫溫的,而且真實。
看著他恍惚冥思的表情,明真瞭解他甚至沒有發覺自己伸手觸碰她,她動也不敢動,任他的手指萬般輕柔地探索她的五官,要不是她正屏住呼吸,她可能已經歎息了。
非常細微地,她輕輕將臉頰貼著他溫熱的手掌摩挲,像只撒嬌的小貓。
鋼琴旋律此刻驀然而止,突來的沉默卻驚醒了他,他像被燙到一般立刻縮回手。
她在期待什麼?
在自己還沒思索出答案之前,她聽到自己問:"還要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