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兒卻在這般無聲無息的時分緩緩醒來。眼前儘是一片黑霧,她真醒著嗎?抑或她仍在夢境之中,掙脫不出……
久久,她總算適應了黑幕的籠罩,房內的擺設漸漸撥雲見日。
好陌生的地方,這又是哪兒?她……又睡了多久?
「睡夠了?」
背後傳來淺淺的嗓音,毋需回首便知與她同床共枕的,只有焚羲。
頰畔的肌膚所接觸到的是深夜冷沁,而覆蓋著兩人的錦被卻暖烘得令人眷戀,他的體溫源源不絕且毫不吝嗇地與她共享。
焚羲一手環過她的腰際,此舉使得兩人的身軀更是貼合。
「我睡了多久?」
「整日了。」他高挺的鼻輕蹭著她的耳際,「還要睡嗎?」
「不了。」她有些倦累地低吟,無論她休憩多久的時間,總還是疲勞不堪。
片刻沉默後,螭兒開口。
「我們究竟,要往何處去?」她只知道焚羲似乎漫無目標地停停走走。
「南方。」
「南方?」
「我曾在數千年前遊山玩水時到過南方某處的小村莊,我記得那裡有池溫泉,因為數千年前曾有名藥師如來的眷神在此停駐,而被村人稱為神池。我想帶你去那兒,或許泉水有助於你的傷勢療養。」他的聲音低低的、淺淺的,輕撫過她的鬢髮,「只是我已記不清那村莊的正確所在地,只好憑藉著腦中殘存的記憶來找……瞧我這記性。」他自嘲著。
「你的記性,不好嗎?」
焚羲輕笑。
「我忘性大,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極可能在下一刻便忘得乾淨,時常有人說我故意裝蒜,實際上我是真忘了。」
螭兒的背抵著他的闊胸,他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挑觸她的發。
所以焚羲才會輕易地忘了曾說她是寵物這件事嗎?螭兒心想。
「幾千年來的歲月對我而言,一樣的,沒有任何差別,我記不住這麼長時間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或許曾有些不識相的傢伙來找我挑釁,我所記得的,也就僅止於此,至於那些傢伙的長相、名號,甚至是所說的話,我一樣也想不起來。」
螭兒想翻過身,與他面對面地談,可他的手臂牢豐環在她腰間,不容她改變現在平和的親暱。
她放棄堅持,問道:「什麼,都記不住嗎?」
「嗯。」那些日復一日,數百年、數千年的相同靜思凝望,流動的雲帶走了許許多多曾經停駐的目光,雲散煙消,連同他那千萬年停滯的歲月,一併化為虛無,直到——
他那波瀾不興的生命中,闖入了她。
是從何時開始,他的記憶中強行留了一席空間,安置這隻小小螭獸?
恐怕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吧。
無聲無息中、日積月累下,理所當然就將她烙印在記憶深處,即使是受縛在鎖仙石壁中的千年沉睡,仍不曾有半刻遺忘。
螭兒蠕了蠕唇,想開口,又緩緩吞嚥下方才自己心頭湧起的癡傻。
那瞬間,她幾乎想違心地懇求他記著她,癡的她、憨的她、笑著的她、哭泣的她……甚至是那個背叛了他的她……
一絲絲就好,只要記得一絲絲,她就心滿意足,就了無遺憾……
未了,螭兒仍退卻了,也冷靜下來。
若她死了,他也會漸漸淡忘她吧?也好,忘了就好,不再相思、不再怨懟、不再嗔恨……若他真能忘,她會走得更安心。
「到了南方之後呢?」螭兒將話題轉回起點。
「待個一年半載,數十年也無妨,若你喜歡那樸實村落,興許就在那裡住了下來,不走了。」他的聲音在笑,「那村落在山崖深谷之下,密林繁樹之間,清幽得很,不染塵世、不沾紅塵,最合適我們這些非人等隱居。」
隱居……她恐怕等不到那麼一日吧?
「滅天呢?」她記得朱雀曾再度提到這個令她膽戰心驚的字眼。
「沒興趣。」
「你,不怨那千年的禁錮?」
「不怨,至少我得到千年無擾的安靜沉眠,這是我期盼許久卻難以達成的夢想。」
「我,聽不出你口氣中……那些虛虛實實。」螭兒惱道。
焚羲笑得胸坎輕震,連帶牽動著她,「說不怨,是謊言;無擾的沉眠卻是千真萬確。」他為她解惑。
「我原以為,你取回辟邪,是為滅天……」
「我取劍,是為自保,更為『物歸原主』。」焚羲撫著她的頸,「辟邪劍在你身子裡的感覺,不好受,是不?」
他問的是辟邪劍不好受,還是她不好受?
螭兒無法探問,私心地讓自己相信他所詢問的對象,是她。
她淺淺笑著,搖了搖頭。辟邪劍在她身體裡的痛,根本不及它貫入體內的撕扯,及它剝離血脈時的烈焰切劃。
「辟邪劍在我身體裡,如你一般,安靜地沉睡著,只有在每想起你一回時,它才會貼在心窩裡,發熱……」
而她沒告訴他,千年來,她無時無刻想著他,無時無刻默念著他的名,也無時無刻忍受著辟邪劍在她體內類似共鳴的悲泣焚身。
她相信,辟邪劍擁有靈性,更清楚它的主子所承受的苦,所以才想為主子出口氣,好生折磨她這名罪人。
「辟邪劍亦被稱為蝕心劍,它的原形來自於三國吳王珍藏的六把名劍之一,我是在一處沙漠市集發現它,它隨著人世殘酷的朝代輾轉,由皇室淪落古董攤販,當時我只覺得有趣,以俗塵的五十兩買下了它。當時的辟邪劍既不利也不亮,徒剩劍身上精緻的雕功足以賞玩,但就是對了我的脾胃,可它在我頭一回遇上仙佛圍剿時便碎成沙塵。」他似乎極有興致地與她談起有關辟邪劍的往事。
「啊?」螭兒輕叫。
「凡俗之物如何能耐種兵仙器?辟邪劍的下場是早能料測到的。」
「但辟邪劍……」
「你所見的辟邪,是幻劍。是由我法力所創之幻劍。」
幻劍?可那道道劃在她身軀裡的痛,卻是如此貨真價實呀!
「若只是幻劍,為何仙佛如此……顧忌它?」
「因為它,吞噬掉真正想滅天的『軒轅』,將那滅世邪念當成食物,啃蝕得乾乾淨淨——而它,承接下所有的力量。」焚羲的黑眸嘲諷著,右掌內蠢蠢欲動,不知是附和著他,抑或想反駁他。
「『軒轅』……不就是你嗎?」她冷沁的手交疊在他掌上。
「軒轅是我,焚羲也是我,現在,辟邪劍也是我。」
螭兒柔聲問:「辟邪若是由你所創,又怎會,蝕噬主子的心魂?」察覺到掌心下所覆蓋的手掌緩緩一怔,她繼續道:「它當真吞噬掉……另一個你嗎?」
靜默,久久。
螭兒仰側著頸,卻無法瞧清身後人的動靜。
好模糊的聲音,遠遠的,像是雲際偶落的悶雷,卻又屬於焚羲特有的沉嗓。
「我一直是這麼以為。」
當初辟邪劍在他手中化為灰燼,一柄染滿青焰的神劍卻也在同一瞬間重生,握著無中生有的「辟邪」,他滿滿的殺意毋需遮掩,更無從遮掩。焚掠的炎,大肆舞爪、盡情殺戮,直到辟邪再融入他的血肉之間,所有的怒濤狂焰也一併封鎖在軀殼內,沉眠。
執劍的他與不執劍的他,箇中的差異,只有他自己約略明白。
而真正感到天壤之別時,卻是辟邪劍在她身體裡的那段千年歲月。
「我要看著你。」螭兒出聲要求,打斷了焚羲的思潮。
她想用雙眼瞧清焚羲說話時,眼眸所透露的真實,也或許是想看清楚他每說一句話時,心底閃過的真正感受。言語能騙人,獨獨雙眸不行。
「看我?」他尚反應不及。
「對,看你。」
焚羲輕輕施力,撈起綿軟身軀,如她所願地助她翻身,讓兩人鼻眼相對。微暗中,只有他帶笑的眸,熠熠清亮。
「看我做什麼?」他故意曲解她的話。「我這容貌在你眼中算得上好看嗎?」
「你一直是好看的,從沒變過。」不老、不衰,時光永永遠遠停駐在面若冠玉的俊顏上,不留一絲風霜。這樣的他,出色的令人眷戀貪看。
暖被下的小手好想好想觸碰他,卻連這樣小小的希冀都無法做到。
「我還以為在你眼中,我這模樣遠不及雄螭獸討喜。」畢竟每種生物的審美觀點大不相同,一隻狗就很難去分辨滿梢亂跳的雀兒美醜。
而她是螭,他是邪神,除去皮相不談,倒也頗令人玩味。
「說什麼渾話。」她嬌去了聲,似羞似嗔。
「還是你當人當太久,忘了怎麼去分辨螭獸的長相?」他仍笑著。
「我……」
原想出聲反駁,話到嘴邊才猛然想起,漫漫千年以來,她幾乎不曾見到任何人煙,連同類的螭,也不曾。
眸間唯一的停駐,只有伏臥冰湖的自己,及無時無刻與冰湖倒影反覆交錯的幻影……
那個幻影,她總是撒嬌喚他:焚羲。
長睫微掀,銀眸定定望著他,映在她眼波間的,是真實的他。
她的眼中,只有他,再容不下其他。
「就算,見著了螭獸中的翹楚俊傑又如何?你……你難道會放手,讓我與它共效于飛之樂嗎?」她屏息地問,忐忑的心就伯他真點頭同意。
「你倒是真摸透了我的心思。真遺憾,我的螭兒,這一世,你無緣成為任何一隻螭獸的妻。」他的口氣不見任何惋惜,倒是飽含數分幸災樂禍。
良久,螭兒才發覺自己竟緩緩鬆了口氣,不爭氣地咬咬唇,無語。
輕輕調整她的躺勢,將她一頭青絲攏聚到腦後,長指仍不停歇,流連到那張在暗夜中仍蒼白的鵝蛋臉,指尖滑觸到她顎緣,挑了挑,兩人皆為這熟悉的親暱而發笑。
記得嗎?你最喜歡我這麼碰你,像頭貪寵的貓似的。
你每次都……耍賴,用這小人招式治我。
誰教有只傻螭老是仰著頸看我,巴不得我多多撫慰她的飢渴。
飢渴?!是在說我嗎?
誰答腔我就說誰羅。
一言,一語,彼此藉著對方的話語,尋找到曾在記憶中缺了角的片段。
拼拼,湊湊。
你記不記得,那時,泉裡突然跳起一條龍魚?
當然,還有只傻螭被扎扎實實嚇了一跳,栽到泉裡,差點滅頂。
還有林子裡,那只……老是一抖一抖的膽小虎兒……
我只記得在我懷裡那只抖得更厲害的傻螭。
對了,那一回……
然後呢?打了雷……
還有、還有,你記不記得……
我倒記得另一件事——
掏出的記憶,如潮水席捲,原本分別烙印在彼此心湖的記憶,漸漸補全,再無缺憾。
那是兩人共有的回憶,曾零零落落、曾殘缺十全、曾遺忘風中。他記得一些,她也記得絲毫。
屬於她的,烙在他腦海。
屬於他的,刻在她心上。
談著,說著,笑著,鬧著,往事歷歷在目,好似千年的分離僅只眨眼瞬間,無損於記憶的填補。
兩人聊到彼此倦了、累了,便合眼休憩。醒了,便又再挖掘彼此記憶中所存在的自己。
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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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葉梢上的凝露已被朝陽蒸散,小小的廂房透得滿室和暖明亮,直至晌午,螭兒幽幽轉醒。
眸兒呆望著一旁空蕩的床鋪。
門扉傳來兩聲輕敲。
「請進。」
螭兒以為是化蛇端來熱水,才淺笑回眸,卻望見走進房內的人竟是黑龍,更奇異的是,黑龍手上還真捧著一盆溫水。
「怎麼是你?化蛇她……」該不會化蛇仍氣惱著因她之故,而使得化蛇承受了焚羲同生共死的封咒……螭兒咬著唇,「她仍在……同我生氣?」
黑龍搖頭,「不。她還貪賴在床上。」
「呃?」螭兒難掩驚異。好動的化蛇通常在天未全亮時便醒來,老在她房裡東摸摸、西碰碰,好些回都曾驚醒她。「化蛇還在睡?難道,現在不是晌午嗎?」是她記錯時辰嗎?可窗外的日頭幾乎要走到天際正中央。
「是晌午沒錯,她……」黑龍臉上露出窘態,「她昨夜晚睡,所以今早才爬不起來。」正確來說,化蛇是直到清晨,才得以合眼。
「喔。」
黑龍擰乾毛巾,遞給她。
螭兒沒伸手接過,有些困澀,「我的手,舉不起。」向來都是勞煩化蛇為她淨身拭臉,現在換上黑龍一個大男人,總覺不妥。「你將溫水擱著吧,等化蛇睡醒了……或軒轅進房,我再請他們,代勞。」
黑龍頷首,將木盆放下。
「軒轅去哪兒了?」她問。
「尊者親自上凡俗藥鋪去替你抓些藥補身。」
「補身……」螭兒垂下黑睫,掩去銀瞳間所寫滿的自責,連大羅仙丹都救不了她,何況是凡俗藥材?
「螭兒姑娘,你不能有此種想法。」黑龍看穿了她的思緒,薄唇一抿,冷聲道,「你現在背負的生命,不獨獨是你一條。即使是凡俗藥材,只要有一絲希望,你便要嘗試。」
「我清楚。不為我自己,也得為她。」她,指的當然是化蛇。
「不僅是她,還包含任何與你……或她,有所牽連的人。」
螭兒當然懂黑龍語意中暗指的人,但這擔子太沉太重,她無力馱負,就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舉臂支撐的她,如何再承擔?
但承擔不了,卻又不能狠心不理。
焚羲太清楚她的弱點,知道如何斷絕她求死的念頭,只是他忽略了其他人的感受……
「我不敢向你保證,但從今日起,我會盡力,活下去,為化蛇,為軒轅,也為你。」
黑龍愕然瞠目,望著她,「為我?」
「或者該說,為了你這個……有所牽連的人。」螭兒輕笑。
黑龍的臉活似瞬間被人猛甩兩巴掌而泛起赭紅,半晌,才一臉不甘願地問:「你何時發覺的?」
「那天,你想為化蛇擋下軒轅的封咒,以及,你為了睡晚的化蛇端來熱水,最後,是你方才一席話。」簡簡單單的三點,指出她將黑龍列入「有所牽連」的名單中,只不過這「牽連」,是指黑龍跟化蛇。
黑龍有些尷尬,向來寡言的他更加找不到反駁的字眼。
螭兒也不為難他,甚至為他找了台階下,「抱歉,我有些累……」
「你好好歇息吧。」
黑龍退了出去。
螭兒輕聲一歎,「我,還能撐多久……」淺淺地自問著,然而,心窩持續不斷傳來的刺痛,彷彿給予最殘酷的答案。
或許是獸類的本能,她隱約已能察覺到生命之火的油燈將枯。
她無神地睜望著屋樑,直到二度被人擾回思緒已是兩個時辰後的事。
門扉輕呀地推開,探進一張小巧又慌張的臉蛋,以賊溜溜的目光環視廂房完畢,身子隨即閃了進來,俏臀又忙不迭將門扉給頂上。
螭兒偏首,出聲道:「你醒了?」
柔柔的嗓音仍驚嚇到六神無主的小化蛇。
「螭、螭兒姊,你、你嚇壞我了……」
「抱歉。」
化蛇瞥見桌上擱著已變冷的梳洗清水,「這是誰送進來的?」
「黑龍。」
「他?!他啥時做起小丫鬟的工作了?」化蛇雙手圈捂在頸上,臉上的驚嚇遠比方才螭兒喚她時來得更誇張。
「他說你,睡晚了。」
「我睡晚還不全是他害的!」哼哼!「你都不知道他多壞!昨兒晚上他把我拖進他房裡,嘴裡嚷嚷著要把我吞掉,還用法術不許我變回蛇樣逃跑——他定是嫌我變回原形後,不夠他吃飽!你聽,這條臭龍過分不過分!」她不過小小地咬了他一口,他竟然報復得如此透徹,這條臭龍的心眼真小!
螭兒似乎有些明白,又不好打斷化蛇慷慨激昂的陳述,只能繼續聽著。
「然後他咬人好痛,好像在秤量著我哪部分的蛇肉最軟最嫩最好下嘴,害我好擔心自己的手呀腳的會被他一口給咬扯斷!你說,這條臭龍壞不壞!」
聽及此,螭兒忍俊不禁地笑問:「可是你的手呀腳的,都好好的,沒斷。」
「那是因為我的手粗腳粗,咬起來不順口,所以他又決定一口咬斷我的咽喉。」化蛇仍忿忿不乎。
「你的脖子,也沒事呀。」
「可他昨天一直咬我的脖子,若非我現下一直用手捧著它,恐怕我的腦袋和身子已經分家了。」
「你放手,試試。」螭兒鼓勵她。
化蛇遲疑,螭兒朝她笑著點頭,給予勇氣。化蛇硬著頭皮,眼一閉、牙一咬,雙手垂放在腿邊,等待腦袋瓜於從脖子上咕嚕嚕滾下來。
半刻過去,她的頭仍乖乖立在頸子上,唯一詭異之處只有她脖子上那圈「情況慘烈」的吻痕淤青。
「真、真的沒事耶……」化蛇輕甩了甩頭,逐漸加重搖晃的弧度,腦袋瓜仍穩穩當當。
她昨夜是真被「吃」了,只是這種「吃」,與化蛇想像的相去甚遠。
「黑龍對你,不壞。」
化蛇皺皺俏鼻,一副不以為然。
「若這樣稱之為不壞,那軒轅主子不就稱得上對你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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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好久以前,她就知道焚羲待她極好,無論是將她視為寵物或其餘她不清楚的角色,他對她,都是好的。
好到她以為……他們會永遠在一起,誰也不棄誰而去。
然而,有好多時候,分離並非取決於願不願、想不想、要不要這麼單方面的念頭,生、老、病、死也都可能成為分隔兩地的因素之一。
每夜替她過度續命真氣的焚羲應該也察覺到她的死期了吧?
否則他不會反常地加快了尋找神池的腳步,累得其他人一併承受舟車勞頓之苦,而螭兒強撐著意志,不許自己半途倒下。
她知道焚羲無法動用仙術,只為了避開天界的追緝及干擾;她也知道焚羲不懼怕與眾仙佛再起干戈,但顧及孱弱的她,他卻不願冒險再惹紛爭。
天際盤旋著紅羽雀鳥,揚揚生風的雙翼不斷拂動,飛翔的高度緩緩接近了策馬奔馳的焚羲。
「軒轅,就在前方。」朱雀以法術化為雀鳥,先一步回報她所探得的情報。
就在前方……
螭兒銀瞳透著闇霾的死灰,輕輕睜開縫隙。
「快到了。」焚羲的聲音傳來,帶著些微疲累,他已數日不曾合眼。
「神池……」她喃喃重複著焚羲不斷在她耳邊所說的地名。
健臂摟緊了她,「再撐著點。」
再撐著點……螭兒數日以來,也不斷告訴著自己,即使她的肉體再也承受不住身子的痛,她仍強撐著。
螓首枕貼著他,無法維持的法力逐漸消褪著,蒼白的柔荑籠罩在半透明的青鱗下,隨著鱗片的色墨愈鮮明,螭兒的氣息愈微弱,而鱗片擴散的速度也愈趨加快。
「若救不了我,至少,求你放過化蛇……別讓她,陪著我……」她的請求,破破碎碎,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消散。
「我可以救你!」
「別……自欺欺人……」
「我說過,就算你到了陰曹地府,我仍會將你帶回來!」焚羲的語氣仍不改輕柔,但強硬許多。
「然後……讓我,以一個見不得日、碰不得光,也沒有形體的魂魄……繼續痛苦,是不?」
她不怕這樣的折磨,她只怕……焚羲不顧後果地大鬧地府,將再面對怎生的罪名?若人、鬼、神三界都無法容他,焚羲又該如何是好?
若真如此,她寧願自己魂飛魄散,連一絲絲煙塵都別留,哪怕無魂無魄地斷絕了來世輪迴的希冀,也不願累得他背負任何因她而犯下的罪枷。
焚羲抿著唇,棄了馳騁不歇的駿馬,化形為風竄奔林間,只為加快腳步。
密密林木,沙沙葉響,所見的景象全化為模糊得一閃而過的流線,扑打在螭兒臉上的寒風,遠遠不及她冰雪似的體溫。
點點灑落的細碎日芒,在焚羲竄出林間包圍的同時,被整片晴空暖陽所取代,接著,她聽到了汩汩的湧泉聲。
焚羲抱著她走進池心,溫潤而鼓動的泉水逐漸吞沒他的腿、他的腰,最後連他胸膛間的人兒也一併沉浮在池中。
他扶著她的頭,猶如在呵護極致珍寶,撥起溫泉,輕輕拍暖她的雙頰。
「螭兒。」
他的輕喚,讓她睜開了眼。
「我有些渴……」
焚羲掬了些泉水,哺喂予她,溫潤她喉間越來越灼燙的痛楚。
「這泉水……好暖和。」她扯開笑,看著映襯在穹蒼之間的他,「好似那個……總有咱們身影的泉……可那泉,結了冰……」
神池的泉水並沒有阻止螭兒褪去人形的速度,沉浸在泉池中的裸足已恢愎成螭獸的尾部,羅裙像片油綠荷葉,攤展在池面。
「我總是伏在那泉裡,想你一回,便掉一回淚……」
滿滿的相思比泉水更深更難測,幾乎要溺斃她。
「每掉一回淚,便憶起……我是如何背叛你……」
「我只記得你是如何擔憂著我與眾神為敵,煩惱著滅天不成的我,所須承受的後果。」焚羲的發及她的發,在水面上糾纏不分彼此,好似一張以發編織的大網,緊緊將兩人包圍其問。「我從不認為你背叛過我,不曾。」
他不會去怪罪一顆糾繫著他安危與否的芳心,即使她有錯,也僅是錯在太過在乎他。
銀瞳閃動著與波光如出一轍的澄澈,氳氤著淚花。
「我等這句話,等了足足千年……」
飽受自責的心,釋懷。
藕臂環著他的頸項,止不住雙眸氾濫的淚,淌落的珠花,激起泉面漣漪,一圈又一圈。
「焚羲……」
熨貼在他頰邊的淚,炙燙;迴盪在他耳畔的聲音,破碎而清晰。
「焚羲……焚羲……焚羲……焚羲……」
為了補足千年來的缺憾,她反覆反覆地喚著,彷彿從千年前的分離,直至今時今日的諒解為止,心底滿滿累積著喊不出口的名字,這一刻,傾巢而出。
喚了數十回、數百回、數千回,仍嫌不夠。
然而,下一瞬間,螭兒卻在焚羲臂彎中消失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