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髮順在手中,「一疏到尾身常健,二疏到尾情長眷……」
低低的有細小的唱詞從身後傳來,鳳兮一邊梳著一邊在輕哼,桑枝其實不明白那唱的是什麼,但是一定是很吉祥的話吧。她笑瞇瞇地想著,偶爾街角見過他幾次,他是個很少與別人接觸的人,好似他的生活與這個世界是分開的。早上他不動聲色去揀了那個金鈴兩次,那麼好像溫婉的順從,如果有人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不屬於幾分柔美,卻是有些懾人的端麗,絕讓人不敢輕辱,所以她都快忍不下這口氣了,「鳳兮鳳兮,我來保護你吧,以後你被人欺負了,我一定幫你!」她說得豪情壯志。
鳳兮鳳兮,我來保護你吧。
父皇,救救孩兒。
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中已經忘懷的種子,他被她像極了宣誓的話語嚇呆了幾分,驚愕過後輕輕一笑,只是單純地覺得桑枝對一個陌生的人說出這樣的話很可笑而已。
「是拼了命也要保護我嗎?」鳳兮唇角勾起了小弧度,他明白,這個丫頭只是同情心氾濫,以為可以保護任何人。他笑得很是輕巧,指骨纖細地摩擦過頭髮,他溫和地看她,問得有些不確定,這樣的語氣襯著身骨好似都要透明起來,好像……有些故意做作的委屈讓人想要去保護的樣子。
「對啊對啊!」於是,桑枝很不爭氣地倒戈了,更加肯定。
「傻瓜。」鳳兮歎息口氣,她這股莫名其妙的蠻勁到底是誰家傳來的?
「我才不傻呢。」她小聲地反駁一句,「雖然風憐公子說我不能多想事情,我也知道,我一想多啊頭就會痛……所以,我最多啊是腦袋有些問題,不是傻瓜哦。」她還笑瞇瞇地扭頭就要去扯鳳兮,「不是傻瓜。」
「別動。」鳳兮忙撫住她的腦袋,長髮還勾在梳子上呢,她還真不怕痛呀?聽聽這話還真有幾分瘋言瘋語的,那姑娘還是不配合地扭動,他無奈點頭,「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嘿嘿。」桑枝這才偷笑起,轉身就撲進鳳兮懷裡,「鳳兮真好。」她笑得眉眼彎彎,這個人會遷就她,會問她疼不疼,會替她梳頭髮,趁別人還沒有發現他的好,她桑枝從今天開始要霸佔這個人呢,不對不對——是要保護這個人呢。
她的臉色不停地變化,鳳兮是看不到,所以不知道她打的什麼鬼主意,「以後別動不動就拿刀子,刀劍無眼,傷人傷己都不好。」他梳完發,又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根紅線,幫她挽了個髮髻,「看看。」他將水盆挪到她跟前。
水中的人,眉目靈秀,小髻斜挽,說不上多清麗脫俗,倒是多了幾分靈氣。桑枝眨眨眼,她還有些不知所措地轉頭去看鳳兮,指指水盆,「是我?」她愣愣地問。
鳳兮點頭。
「天天天,天啊……」她尖叫起來,抱著水盆不肯放手,「這是我?這是我?」她看看鳳兮又看看水盆,「桑枝好漂亮!」很自戀的話,被那傻瓜說得理所當然、稚氣未脫。
她不敢置信,好像十多年來突然間明白了什麼叫做美,什麼叫做女孩子,什麼是身為女孩子的好。她又轉頭去看靜靜站在一旁的鳳兮,他修眉溫和地看著她,突然臉上一熱,竟然臉紅了,她居然——害羞了。
往往一個人知道美的同時,也會知道丑。她很明白自己以往給別人的形象是多麼糟糕了,可是最糟糕的是鳳兮吶,今天看到了她那麼野蠻的樣子。
「鳳兮好厲害!」她依依不捨地放下水盆,眼睛盯著鳳兮的雙手,「比那些千金小姐還厲害!」她頓了頓,驚覺自己說錯話了,「啊,我不是說鳳兮像女人,鳳兮啊……」她一著急就滿屋子打轉,一邊走一邊皺眉嘀咕,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驚艷,她咬咬唇,使勁用手捶了下腦袋,也不知是不是打重了,腦袋有些疼,她眼睛四下裡轉了轉,瞥到牆上居然還掛著一幅字,「鳳兮會寫字——鳳兮好厲害。」她回頭去看那個溫和的幾分倦意的男子,不由讚歎,「好……漂亮,像——像戲裡說的仙子……」遺世獨立。她沒有注意到仙子是用來形容女子的,她只是這麼覺得,就說了出來。
傻瓜。
鳳兮看著她滿屋子繞圈,忍不住笑起來。
桑枝不會寫字也不認識字,她極其羨慕地看著他,好像「仙子」這個戲裡聽來的詞是無比高貴的,她站在深處仰望雲端的他,有些無措,卻不是卑微,而是執著,看不到這間陳舊的屋子,那身灰舊的衣裳,還有旁人鄙薄的神情、低賤的話語,她的心神全然被眼前人的光華所吸引控制,能和這樣一個人並肩在一起,是種榮幸吧!
這個,算不算是桑枝自己的一點小心思?
就為著這點從來不曾有過的小心思,她突然像是懂得了什麼,雖然她還是桑枝,那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冒冒失失的桑枝,究竟明白了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唯一知道的,只是——她有點變了,不是身體,而是心理。好像心裡突然多了什麼沉甸甸的感覺,她是不明白,那只是將一個人放了進去而已。
「鳳兮好神奇,」她笑得瞇起了眼睛,像半空的月牙,「就算鳳兮將來真的變成了神仙變成了妖怪不見了,桑枝也不會覺得奇怪!」她傻笑,這一個晚上,鳳兮鳳兮給了太多對於桑枝來說稱之為「奇跡」的東西,是夢是幻,她早已被那魔法控制。
妖怪——
[他是個魔鬼,所以你也是個魔鬼。]
鳳兮一愣,原本清透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像被什麼東西刺中心口,目光頓時斂了華彩,透出了很詭異的神情,他盯著桑枝。
桑枝被鳳兮的神情嚇了一跳,手也僵在半空,她不知道自己什麼話惹惱了鳳兮,她甚至不知道鳳兮是不是生氣了,那個樣子——好像恨不得要吃了她一樣,就好像,她是一個鬼。她不知道是該過去拉他的手還是該離他遠一點,最終她還是選擇後退了一步。
「匡啷」一聲,桑枝被身後的凳子絆倒,整個人跌在地上,腦袋「咚」地磕在了凳腳上,傷口立刻裂了開來,血流了下來,她卻沒有注意到,她抬頭還是很驚恐地看著鳳兮——她惹惱了鳳兮,如果換成自己,脾氣差勁的自己一定會狠狠打一頓對方的。
她甚至不敢去摸自己的傷口,只敢盯著鳳兮詭譎不定的神情。
「鳳兮不是妖怪,也不會變成妖怪。」他看著她,一字一句,聲音混合著窗外打落的雨點,輕浮地飄蕩在整個屋子裡,有些森幽。他走上前一步,桑枝下意識地扭頭,幾乎以為那手掌要落到她的臉上,結果卻是輕柔的布料摩挲在額頭,他用自己的袖子遮掩上她流血的傷口,眼神柔和了下來,「對不起,桑枝。」他道歉了,伸手抱了抱她,彷彿一個賠禮的禮物。
桑枝急忙搖頭,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沒有人跟她說過對不起,也沒有人這麼抱著她呢。鳳兮低著頭,他的懷抱很輕,但是依舊可以感覺出那副身骨的細緻,偏過頭還能看到他的長髮落在優美的頸項邊,隨著她的呼吸拂動,鳳兮的話也很輕,但是再輕,桑枝也知道他是真心要道歉的。
於是桑枝眉開眼笑,很大度地去拍拍鳳兮的背,嘴裡「哦哦」地哄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