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品官以上,從來不愁廚房沒有燃料。
在這笙歌達旦的繁華當中,大唐的聲威遠播,四鄰朝貢,遠無外敵,近無內患,百姓安居樂業,各行各業繁榮興盛。
老百姓們沉浸在盛世的安樂當中,唯一的顧忌是:千萬不要惹到楊家。
憑著衣帶關係成為長安新貴的楊家,自貴妃的姊妹、兄弟至許多前仆後繼的遠親,只要跟楊家沾上點邊,就等於踏上了青雲邊緣,升天指日可待。
上個月,楊戶部侍郎家中某條愛犬走失,經過徹底搜查後,發現是某位朱雀大街上的小販因春夜苦寒,隨地取材拿來做了香肉火鍋。
小販被官兵押走,從此再也沒有見他回來過。
眾人知道警惕,楊家的狗也比尋常人家一條命值錢。
現在大伙們「就地取材」時,照慣例得先拷問一下狗兒的來歷。
如果深夜裡經過朱雀大街,看到幾個人對著狗兒嚴加拷打時,千萬別大驚小怪。
只要是跟楊家有關的事情,一切都得小心翼翼,包括走過楊家門口也得放輕腳步,以免驚動了虎威。
這天,楊家的門房正在打盹,春香日暖,好一個太平盛世的好年代。
偏偏一股惡臭傳入鼻端,打斷了他的好夢。
「這位大哥,請問一下……」
睜眼一看,是一個渾身骯髒、衣著破爛的男孩,他仰望楊家的紅木大門,嘴巴微微張大。
哼!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土包子。
一看到楊家的巍峨大門、門前兩座莊嚴威猛的石獅子,就夠他感動敬畏的了。
門房擺起狐假虎威的臉。
「有什麼事嗎?」
「請問,這裡有沒有一個人叫做衛靜?」男孩沾滿污泥的臉上,有一雙發著燦爛金光的眸子,如野地裡跑來的狼,犀利而閃亮。
「衛靜?沒聽說過。」門房搖搖頭。
男孩大失所望,再次確問:「這兒,是楊戶部侍家沒錯吧?」
「沒錯,但我們這兒沒有叫衛靜的。」
男孩失望地跌坐在地上。沒有?怎麼可能沒有!
「你別坐在這裡,又髒又臭的,污了我們楊家的大門。」
門房想趕人,又不想接觸男孩的身體,不知從哪拉出了一支掃把,對著男孩的臉面揮舞。「這裡不是你們這些下等人來的地方,快走!」
「不可能的。」男孩再度站起,堅定地說:「我要找的人一定在這府裡面,你不幫我去問,我就在這兒等。」
「都沒有了,走!快走!」
「我不走!」
男孩出乎意外的固執,他抓住掃把的那頭,一陣拉扯,硬是以小博大的搶了過去,但身體因為用力過猛,往後連退了幾步,剛剛好撞上從門內出來的一個女人,轉了一圈,跌坐在地上。
「這是怎麼回事?」被撞著的女人偏了一下身子,沒被撞倒,立在男孩面前,一臉冰霜的問。
白淨秀氣的瓜子臉,一雙冷冷的鳳眼掃過來,約莫二十出頭,長得極美,眼底雖有怒氣,卻別有一種風流的韻味,男孩望著女人發呆。
奇怪,好像在哪邊見過這長相。
「靜姑娘,這個人莫名其妙說要找人,硬賴著不走。」
「他不走,你不會趕他走嘛?」那位姑娘冷然看他一眼,儘是怒色。
男孩猛然醒悟,對了!她的長相幾乎跟衛寧一個模子生出來的,俊雅冷傲,連眼睛也一模一樣,只是性別不同,讓他一時之間沒有發現。
靜姑娘?男孩心中一動!
他兩個箭步衝上去,拉住她的袖子。「你叫衛靜對不對?我認識你哥哥。」
「哥哥?」女人用不可思議的眼光望著他。
「你的哥哥叫衛寧,對不對?」
一聽到這句話,女人鎮定的臉色驟變,將男孩往前拖,拖出一段距離後,才又急急問道:「他在哪裡?」
這句話代表她默認了自己的身份,她就是男孩要找的人。
「他死了!」男孩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走了千里之遙,還是一無所得,突然找到衛寧的妹妹,感覺上像碰上了未曾謀面的親人。
「衛寧……他死了?怎麼會?」衛靜看起來不敢置信眼前的事實,她以袖掩唇。
「你哥哥衛寧,是我們韓家的管家;我們韓家被官府抄家,網開一面放走我們下人,他不肯走,堅持要陪著老爺……」男孩本想強忍淚水,但說著說著,依舊涕淚縱橫,哭得說不出話。
衛靜也哭腫了眼睛,她用手擦著眼淚,整張臉上的胭脂水粉糊成一團。
「哥……」她拍拍噎噎地泣道。
本是愁雲慘霧的氣氛,突然被一陣「咕嚕嚕」的響聲打斷。
「那是什麼?」女人狐疑地找尋發聲點,一時間也忘記哭泣。
「是我的肚子。」尷尬地笑了笑,男孩忽然抱著肚子跪下來。
「小兄弟,你怎麼了?你叫什麼名字?身體不舒服嗎?」
「我好多天……沒吃東西……我叫……我叫駱從信。」
男孩眼睛一翻,終於支撐不住,拉著女人的袖子倒下,袖子的撕裂聲與女人的驚呼齊鳴。
今日長安,依然處處喧囂。
☆☆☆
楊傳郎家中最近茶餘飯後的閒談,不是圍繞在貴妃娘娘新編的曲子,也不是宮中特地賞賜下來的荔枝,而是在衛靜遠道而來的遠房表弟身上。
衛靜的遠房表弟濃眉大眼、爽朗可愛,第一天來就驚天動地的昏倒在門口,鬧得眾人皆知。
衛靜叫了醫生來看,知道他只是餓了太久,體力耗盡而已,連忙叫廚子煮了一大桌子的菜,不夠的就拿出錢叫丫環去買,對這個未曾謀面的表弟寵愛有加。
第二天,男孩恢復健康後,衛靜拖著他上街買了成堆的衣服回來,將銀兩像流水一般灑出去花,生怕虧待了表弟任何一分。
很快的,眾人打聽出來男孩叫駱從信,今年才十五歲,母親遠嫁給邊疆胡人,所以跟衛靜這十多年沒有往來;現在駱家雙親急病驟逝,所以前來依親。
「也怪不得靜姑娘疼他,這麼勤快、開朗的男孩,現在可少見了。」
「原來是有胡人血統,怪不得眉宇豪邁,靜姑娘雖然漂亮,她表弟又俊了三分。」
「是啊是啊!若再大一點,可要迷死我們這裡大大小小的丫環。」
「還用等到大一點嗎?現在已經……」
眾口紛紛,傳說著各種言語,上上下下的視線都跟著駱從信打轉,其中也不乏年幼少女的愛慕眼光。
對駱從信而言,不管衛靜放出去的身世是真是假,他既來之則安之,半個月下來,過著久違的安逸生活,每天被行動力強的衛靜拖來拖去,逛遍整個長安。
這兩兄妹,一寧一靜,哥哥安寧俊雅,妹妹卻跟名字一點也不相像,半點兒也靜不下來,每一上街,就東吆西喝,買任何小東西也要殺價至店家一敗塗地後才會甘心付帳。
衛靜不許他在人前提起「衛寧」這兩個字,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會盤問他衛寧過去幾年的生活。
駱從信描述著衛寧在韓家當總管的種種情狀,以及最後韓家被官府抄家,他留在老爺身邊,決定與老爺生死與共的經過。
每次聽完,衛靜總默然不語,臉上掛著淺淺的淚滴。
「靜姐,你能不能請楊大人幫我們老爺句話?救救老爺、衛大哥。」
不知道來不來得及,不過,有個希望總是好的。
「不可能的。」衛靜搖頭。
「為什麼不可能?」
「我們家大人恨透了我哥,又怎麼肯幫他?事情只會更糟。」她的臉色告訴駱從信其中有難言之隱。
駱從信不敢問,於是只好說:「靜姐,我該走了,我要去洛陽找我們家少爺。」
這才是駱從信此次北來的主因,而找衛靜,是衛寧格外拜託。
「你奔波了半年,又遇到了盜賊、瘟疫這些事情,先在這裡休養幾個月吧!你是哥哥送來的,我得好好照顧你才行。」
「衛大哥沒有請你照顧我。」
「就當我在贖罪吧!我沒有為哥哥做過任何事,甚至當年,他犯錯時,我為了不被他牽連,與他撇清關係……」衛靜黯然不語。
衛寧犯過什麼錯?駱從信不敢問,他看著一串眼淚從衛靜眼中淌出。
「從信,就當作幫我一個忙,你再留一段日子,多告訴我一些哥哥的事情。」
看到一個高傲強悍的女人在他面前流淚請求,只要是男人,都不會拒絕的。
駱從信點了頭,伸手握住衛靜的手。
☆☆☆
衛靜雖是一名舞伎,但在楊家的地位頗高,連主人也不敢怠慢,她說要收容表弟在這兒居住,馬上獲得同意。
「當個守門的小廝也無所謂,只要有個吃住就成。」衛靜客氣地說。
「怎麼敢讓靜姑娘的表弟做事。儘管放心住下,愛住多久就住多久,我們歡迎都來不及。」楊家連忙回答。
可憐的是那個只知道「靜姑娘」,卻不知道「衛靜」本名的門房,被狠狠教訓了一頓,受盡冷眼與委屈,好一段時間不敢抬起頭來看人;每當衛靜經過,不忘記冷嘲熱諷他幾句,讓他更加抬不起頭來。
駱從信看他可憐,反而跟他交起了朋友,老是陪著他坐在門邊看來往的行人、馬車。
「楊家為什麼對靜姐這麼好?」他偷偷問門房。
「你不知道貴妃娘娘很喜歡靜姑娘嗎?」
「貴妃娘娘是誰?」駱從信對京城當中的人事物一概不瞭解。
「連貴妃娘娘都不知道?」門房搖搖頭,當駱從信是不可教的孺子。「你去問靜姑娘最清楚。貴妃可疼靜姑娘了,每隔一陣子就要靜姑娘進宮跳舞給她瞧,動不動就有大把的賞賜。對貴妃眼前的紅人,楊家當然得捧在手心裡。」
原來如此。駱從信點點頭,難怪靜姐常常一消失就是一整天,原來是進宮去了。
「哪天你要靜姑娘帶你進宮裡看看,那裡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去的地方,牆上鑲著金子,屋頂嵌著玉瓦片,能去一次,一輩子也不白活了。」
太誇大了吧?駱從信不感興趣地傻笑。
反正還不是那麼一回事,房子只要一個屋頂就能住了,至於風景,到處都是,哪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呢?
駱從信聳聳肩,沒在意門房的鼓吹,剛巧這時衛靜提著大包小包自街上回來。
「啊!靜姑娘,您回來啦!」門房上前哈腰行禮,駱從信則迎上前去幫她提東西。
「靜姐,這些是什麼?」他好奇地拉扯包裹的邊緣,想一窺究竟。
「我在朱雀大街上的布莊幫你定做的衣服,今天去拿了回來。」
看她這陣仗,怕訂了一整年的衣著吧?
「還有,」衛靜揚起右手的一個小包,「我叫藥鋪又抓了一帖滋養強身的補藥,等等燉雞湯給你喝。」
身後的門房大大嚥了口口水;駱從信不知福,反而一臉苦惱地拉拉自己束緊的腰帶。
「靜姐,再這麼補下去,我的衣服就要穿不下了。」
「穿不下就再買,這有什麼了不起的。一個男人還在意這些?小裡小氣的,看我不教訓教訓你。」衛靜伸手過來拉拉駱從信的臉。
「好痛啊!靜姐。」駱從信賣乖地叫痛,誇張的哀叫個不停。
「還叫、還叫!要街坊鄰居來看看我教訓弟弟。」衛靜加重手勁,另一手還作勢要打。
「姊姊饒命!」駱從信更誇張的演下去,逗得衛靜花枝亂顫。
一旁的門房看呆了,冷若冰霜的衛靜也有笑得如此開心的時候,霜雪初溶,艷若桃李的面容不知攝去了多少路人的心魂。
兩人正在笑鬧,一個聲音輕輕柔柔地插進來。
「饒了他吧,靜姑娘。」
咦?哪來這麼一個氣質恬靜、相貌脫俗的貴婦人?
駱從信這輩子見過的美女不少,少爺的母親韓夫人高貴雍容,靜姐則是嬌媚艷麗、但這婦人又比前兩人更美上一些,瓜子臉蛋,眉宇間含顰薄怨,如書中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女子剛從門裡出來,身後跟著一大群僕人丫環,又有幾個家丁持著香燭花果,好大的排場陣仗,看起來是要上寺廟拜佛去。
「小孩子不懂事,就饒了他吧。」女子輕啟櫻唇,駱從信看得呆了。
再仔細看,女子已有些年紀,三十上下,蒼白的臉色帶點令人心疼的憔悴,她說話軟軟的,眼睛看著駱從信笑。
不由自主的,駱從信回了她一個笑容。
衛靜在駱從信頭上砸了一個爆栗,將他拉到身後。
「我的親人怎麼管教是我的事情吧?夫人有這閒情插手別人的家務事,我們衛家擔不起您的關心,楊夫人。」衛靜特別在稱呼上加重了語氣,神情不屑。
楊夫人的眉宇微微一凝,嘴角下滑,成了一個愁色。
「對不起。」她的神情若有所思,瞄向衛靜的眼神帶著歉疚。
「我警告你,少接近我的親人,否則,我不會跟你善罷干休!」衛靜將駱從信半推半拉地扯進來,直接拋下貴婦不管。
「靜姐,她是誰啊?」駱從信乖乖的跟在衛靜身後,清楚嗅著了火藥味,再也不敢用玩笑的心情應對。
衛靜恨恨地說:「她就是害你衛大哥被賣掉的人,你不知道嗎?還看、還看!」
「是楊夫人賣掉衛大哥的?」駱從信訝異道。
衛靜使力扯住駱從信的耳朵,拉著向前走,「那個賤女人,外表漂漂亮亮的,卻一肚子壞水,只有你們這些笨男人會相信她!」
衛靜一回頭,瞪住駱從信。
「你可千萬不能愛上這種沒心沒肝的女人。」
駱從信沒辦法將那些激烈、惡毒的字眼跟方才氣質嫻靜的女人連結在一起,就算有些人是面善心惡,但她怎麼看也不像個壞人。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著衛靜。「靜姐,我瞧她人很好。」
「男人喔!老是被美色迷惑,死到臨頭才知道吃虧上當。你喲!你知道什麼。」
衛靜一掌揮過來,這次是真打,駱從信的頭皮當場一陣發麻。
「哥哥當年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一切都是她害的,我一輩子不原諒她!」
駱從信沉默不語。他的確見過衛寧身上的傷痕,殘酷地讓人不能相信他竟熬了過來。
有些傷,一生也回復不了。
也難怪衛靜憤恨不平。
「走吧!明天晚上有貴客要來,我得指揮大家練舞才行。你要不要來看?」衛靜往裡走,腳步匆匆。
駱從信追上她,將自己的手塞入她手中,這孩子氣的動作,總教靜姐心軟,百試百靈。「有貴客?」
「嗯,從東都來的。」衛靜回答。
☆☆☆
楊家虛榮心強,好大喜功,每當有客人來,就一擲千金的招待,恨不得一次炫耀盡天子的賞賜。
廚子進進出出吆喝著運送食料入廚房,酒肉堆滿了整間房子,上下忙著將酒肉裝進擦拭得雪亮的金盆、銀杯當中,西域進貢來的葡萄美酒香味,飄散在空氣當中。
歌舞伎們一整天都在排練,忙得人仰馬翻,且不時傳來怒罵與飲泣聲。有人的地方就有權力與紛爭,駱從信對於大戶人家內的惡鬥早就見怪不怪,趴在窗邊,剔著牙齒看衛靜罵人。
嘖嘖嘖!這對兄妹的個性居然有這麼大的差異。衛寧從來不對下人提高聲音,偶爾動怒,也只是抬高眉毛,冷冷一瞥,就教人知道警惕;但衛靜卻戲劇化得很,她發出的尖叫聲足以教方圓百尺的人膽戰心驚,以為哪兒發生了兇殺慘案。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晚上就要表演給客人看,現在扭了腳?昨天不扭、前天不扭,你現在扭給我看?!」
戳戳戳!她玉蔥般又長又白的手指直往女孩額頭上招呼。
被罵的舞伎皺著臉,默默流著淚不敢哭出聲音,撫著受傷的腿,委屈得不得了。
「我不過是過門檻時腳拌了一下,誰知竟然扭了筋骨,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還頂嘴!今天來的是東都貴客,老爺千交代萬交代,你這時出了錯,我們能要誰補上!」
衛靜踉蹌了腳步,以表示心中的震驚,她將手扶在額頭上,做出暈眩的姿態。
「天啊!有你們這群不爭氣的,叫我怎麼辦!這只舞我編了三天三夜,別說少了一個人,連錯了幾步都不行,你……你竟然……」
一群舞伎連忙上來扶住她,衛靜三抖五甩,原地扭了幾下將眾人甩開。
「靜姐姐,別氣了,氣壞了身子不好。」
「罰她幾天不許吃飯就得了。」眾人連聲勸慰著。
「罰她有什麼用?養你們這群廢物,連走路都會摔倒!」
她橫眉豎眼的罵完人,接著頭一低,眼淚奪眶而出:「你看看她,老爺交代今天有群洛陽文人進京來,要好生招待人家,現在她扭了腳,我新編的舞還跳不跳?現在她連站都站不起來,叫我到哪兒去找代替的人來?」
駱從信剔完了牙,開始嗑起方才在街上買的栗子,看到這種景象,狂笑不已。
唉!女人真是可怕。
怪不得當年長城被孟姜女一哭,轟然傾倒,就可憐那個丈夫,連死後都不得清靜。
笑著笑著,一不小心,嘴裡吃了一半的栗子竟噴了出去。
「誰?誰的栗子?!」衛靜接著了其中一片,低頭研究半晌。
「靜姐姐,你、你的臉……」
循著某人的手指著過去,一片顯眼的栗子碎屑黏在衛靜臉上,依著些微的口水,沿著光潔無瑕的皮膚往下滑,啪得一聲掉落在亮白鍛子織成的衣上。
週遭頓時無聲。
每個人以緩慢的速度轉頭看罪魁禍首,眼中流露悲天憫人的眼光。
你慘了喔!小鬼。
「從——信!」從牙縫擠出來的聲音教人不寒而慄。
「我……我不是故意的!」
死定了!靜姐發起脾氣來可不是好玩的,駱從信天不怕地不怕,但對這個剛認的姐姐卻是又敬又畏。
「很好,就是你了。」衛靜眼中閃過犀利且別有意圖的光芒,她朝駱從信一步步逼近;駱從信腿一軟,坐倒在地上。
☆☆☆
「韓公子,請用酒。」一個婢女小心翼翼地蹲在韓仰玉身前,用祈求的眼神要他接過酒杯。
盛情難卻。
不勝酒力的他,也只好一口乾了下去。
一個個原本該充滿傲骨的文人,為了進士科的金榜題名,個個像小媳婦般逢迎拍馬、到處巴結,寫種種明示暗示的詩文投遞到主考官家中,只為一探考官的心意。
真是丟人!早知道還不如回家學做生意算了,做生意好歹還是端端正正坐等客人上門,當個讀書人,只能按著官階大小,挨家挨戶的丟名帖,挨門房的白眼。
准丈人說名帖要弄得顯眼一些,好在各家學子中顯眼些,讓人過目不忘;所以托人刻在木板上,後來許多學子傚尤,木板越來越厚,大得可以當柴劈。
不小心落地,還會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音。
也算得上「名」震四座了。
韓仰玉自嘲地笑笑,又接過歌女遞來的酒杯,自暴自棄地一飲而盡。
「仰玉,你這樣喝會醉。」從洛陽一同前來的莫子堯攔下酒杯,他知道韓仰玉鮮少喝酒,禁不起這一輪又一輪的勸酒。
韓仰玉的眼睛隨著那纖細的身子移動,舞姿有些生澀的舞伎,顧盼間卻有著說不出的風情。
不對!與其說是風情,還不如說是心焦之下產生的惶恐不安。
「仰玉,你看上那舞伎了?」關見勳湊過來打趣。誰都知道韓仰玉心裡面只有未婚妻一人,從未對外界的鶯鶯燕燕多瞧上一眼,沒料到一出東都,馬上就起了偷腥的意念。
「不、不是的,我……我好像見過他……」
那人的眼睛好熟悉,帶點中性的英氣,犀利而有神。
他一定在哪裡見過這雙眼睛。
韓仰玉慌忙在腦中搜尋各種影像,將他腦袋當中十八年的記憶統統挖出來,苦思之後,卻毫無頭緒。
「動作生疏,腳步凌亂,是新來的吧!」莫子堯也跟著瞧了一眼,遮著面紗的舞伎並無特殊之處。
對了!是從信!這舞伎的眼睛好像從信,他那個渺無音訊的好友。
「從信?」韓仰玉脫口而出。
只見那人將眼睛抬了抬,張望四周,沒發現仰玉的存在,又低垂下眼,身禮回轉數圈,袖子舞成一片浪花。
「這是胡舞。你瞧,轉個不停,很有趣是不?」莫子堯很有興致,笑著對兩人說。
琴聲急切,舞步也越發凌亂,許多舞伎擁上前來,遮住了方纔的女子。
「從信!」韓仰玉心急,又喊了一聲,驚動左右。
「仰玉,楊大人往這邊看了,別失態。」莫子堯壓住韓仰玉,叫他好好坐著。
「韓公子怎麼了?」楊大人在主座上發覺韓仰玉臉色不對,殷切地關心。
「仰玉好像看上大人家裡的舞伎了,別說聽不見大人問話,連家裡的如花美眷也忘得一乾二淨,該打、該打。請大人不要見怪。」韓仰玉沒聽到楊大人的詢問,癡癡呆呆地朝舞伎離去的方向看,關見勳連忙替他回答,明是好心幫他,暗裡倒打了一耙,安上個風流之罪。
「呵呵!不是我自誇,貴妃娘娘特別偏愛咱們府上的舞伎,淨疼著靜姑娘,賞賜三天兩天從宮裡送過來,我們攔也攔不住。」聽到有人賞識家中舞伎,楊大人頗樂,笑呵呵地炫耀。
「大人眼光不凡,所選舞伎自是一流的。」
兩人的對答韓仰玉全然沒有聽見,他盯著那女子的背影。
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一雙眼睛?那般英氣蓬勃的眼睛,怎可能長在一個女子臉上?若真的是從信,他又怎會在楊大人家中?從信,他現在到底在哪兒?種種疑問盤旋在韓仰玉心中,讓他無暇顧及外界的笑談。
離鄉已久,他飽受人情冷暖,對家鄉的摯友思念日甚。
他曾寫信叫人帶回家鄉給從信,卻沒得過絲毫回音;心裡知道,極有可能是被母親攔截了下來,心中敢怒不敢言。
韓家已經家破人亡,現在從信到底流落在哪?韓仰玉根本無從得知,只能每天每夜的祈求上蒼讓他的好友平安。
「不行,我得去看看!」終於,他還是站起了身,直接往外走去。
「仰玉,你去哪?」
他聽而不聞,只想著還有機會追上剛剛退下的隊伍,再不追,退入內室後,就難以接觸了。
他越走越快,最後發足狂奔,眾文人不禁愕然,相顧失色。
「這是怎麼回事?韓公子他……」楊大人撥著鬍鬚,不解地問。
「仰玉他身體不舒服,所以要我代為告退。」莫子堯怕關見勳又胡說一氣,連忙起身道歉。
楊大人愣了一下,瞧這奔跑的速度,是腹瀉吧?
「大人,請原諒仰玉的失態,我們這就去追他回來,不會讓他騷擾到大人府上的舞伎。」關見勳也不甘示弱地站起來稟告,瞪了莫子堯一眼。
哼!少裝好人,他分明就是找美女去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莫子堯推他一把,他可不想被扣上文人相輕的大帽子。
「我又沒說謊,還以為他是正人君子呢!分明找美女去了。」
關見勳又悶哼了幾句,被莫子堯拖出門去。眾文人見著有趣,也紛紛跟著他們。
「大人,我們也去瞧瞧仰玉,去去就回。」
「不妨、不妨。」
風流韻事本是騷人墨客的閒暇娛樂,這會兒連主人都大方表示無所謂了,那他們這還客氣什麼!眾人轟然而起。
他們沒有失望,才走幾步就發現韓仰玉跟一個舞伎打扮的女子站在庭內,一行人悄悄靠近,躲在不遠處的樹蔭下。
本來聽不清楚他們的對話,一陣風成就了好事,將韓仰玉情深意切的語句送了過來——
「我連作夢都希望再見到你一面。」
事情進展太快,關睢還未唱罷,就已經上演鳳求凰?
「喔!真厲害。」關見勳禁不住喊了一聲,被身後的莫子堯掩住了嘴。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見不到舞伎的面孔,只知道他雙肩顫抖,也是十分激動。
「少爺,真的是你!」
韓仰玉激動的掉下淚來。月光皎潔,從天上灑下銀色的光芒,照亮了他一張白玉般的臉;只見那舞伎伸手緊緊摟住韓仰玉,兩人頸項纏綿,熱烈相擁,宛若再也分不開。
「嘩!」眾人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