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不得了的大事啦!
園廊水榭邊,雕簷樓閣內,秦家主事者秦嘯日看著眼前一干急得如熱鍋上螞蟻的奴僕,一對精芒內斂的黑眸,一如他們衝到他面前時的矜淡自若。
佈置得清幽雅致的書齋,擠入一群心急如焚的奴僕,破壞了原有的幽靜。
他們爭相把出事「證據」從一名長相清秀溫潤的大丫鬟手中搶過來,七手八腳呈給秦嘯日後,便屏息等待少主的交代。
過了半晌,青玉桌案後的秦嘯日,慢條斯理吐出四個字:「不得聲張。」
眾人一聽,紛紛點頭允諾。
是呀是呀,這事兒要是傳了出去,可就太危險啦!
不知少主還有什麼吩咐?
大夥兒再度屏息靜待。
又過了半晌,只見秦嘯日拿起狼毫筆,批閱起擱在桌案上的帳本來,一個聲響也沒吭。
見大夥兒等得都快斷氣了,年約五十開外的總管平順,好心替大家詢問:
「少主,然後呢?」
「然後?」秦嘯日抬眼,俊美熠眸掃過一干又是點頭如搗蒜的奴僕。
是呀是呀,然後呢?
「沒有然後,各自去忙吧。」他善心大發,終結大家頻頻屏息的危險動作。
沒有然後?!
秦嘯日的面不改色讓眾人嘩然失色,一個個瞠目張嘴。
「少主,喜韻小姐不是去逛街,而是離家出走了欸!」平時極疼愛秦喜韻的老長工急得貿然脫口,因為心急顧不得會以下犯上,舉在手中的掃帚揮呀揮的。
「小姐不曾來帳房領過銀兩,身上帶的盤纏夠用麼?萬一盤纏用盡,這可怎麼是好!」捧著大算盤的帳房大叔憂心忡忡。
「小姐在外吃的鐵定不比咱們府裡,吃得入口麼?」手握鍋鏟的廚大娘也擔憂附和。
「小姐一個人不曉得會不會遇上壞蛋?嗚哇——」手拿抹布、水桶的兩個小丫鬟索性抱在一起哭將起來。
喜韻小姐對待他們這些下人有如對待自己的親人,因此沒有人不尊敬她,她是大家捧在手心裡呵疼的尊貴之軀,受不得一絲苦的!
看這陣仗,秦府這這些奴僕都是在趕忙之中,火燒屁股衝到主子書房的。
左一句小姐,右一聲小姐,伴隨眾人怨懟的目光,秦嘯日感覺自己像是這裡唯一的壞人,大家手中的暗器隨時會朝他飛過來似的。
他明白,他們都在間接控訴他不顧韻兒的拒絕,逕自促成秦穆兩家的婚事,害她憤而留書離家。
號稱「大漠之鷹」的穆鷹,年未三十就擁有塞外最強大剽悍的馬隊,關內外又有牧場,結親成功對秦家關外貿易的商品運輸,可說是如虎添翼;再者,韻兒嫁過去是當少奶奶,又不需她牧牛放羊,沒什麼不好,大家幹嘛用「嫁妹求榮」的眼光看他!
「少主,要不派人暗中查訪小姐的下落,有消息便立刻回報?」
平順深知主子的個性,表面上無動於衷的秦嘯日,心眼實則高深莫測,此時他最好來個順水推舟,以免情緒高漲的大夥兒按捺不住,群起撻伐他們家主子。
秦家奴僕絕非膽大包天敢以下犯上,而是秦喜韻的留書出走讓大家既震驚又憂心,足見她在他們心目中無可動搖的地位。
「就這麼辦。」
秦嘯日揮手,平順見大夥兒的神色總算出現妥協,連忙把他們推出書房。
書房回歸靜謐,秦嘯日見一名丫鬟仍擔憂地佇立一隅,圓潤小臉上兩道秀氣的柳眉都要打結了,淚珠兒也快落下來,他微微一笑。
秦從恩是喜韻的貼身侍女,幼時因些微癡傻遭到棄養變賣,因緣際會被秦家收留,秦喜韻見她性子單純,要了她留在身邊。她對秦家忠心到不能再忠心,主子的出走讓她很是憂心。
「從恩,妳放心。」喜韻那丫頭就是有本事不讓自己餓著冷著累著苦著,就算吃虧,也是旁人全輪流吃完三兩遍,才輪得到她。
「小姐會不會出事……不,從恩這樣說不對,小姐絕不會有事的……」從恩泫然欲泣。「少主,您不擔心麼?」
她不懂,少主看起來怎麼反而像置身事外?
「當然擔心。」秦嘯日俊朗的眉宇微攏,忖道:「都收了穆鷹的聘禮了,若韻兒成親前尚未回府,新娘跑了擺明給他難看,我不但得歸還聘禮,還得多跑一趟關外賠禮,與他談妥的合作關係更是堪慮,這樣算起來實在划不來。」
疑惑填滿從恩的圓臉——聽不太懂,不過她知道小姐不願嫁給穆鷹,讓少主很為難。
小姐,妳到底上哪去了?千萬要平平安安的呀……
一道清瘦的身影無聲進入書齋,平凡無奇的臉龐面無表情。
「莫言。」秦嘯日看向身著藏青色男裝、腰間繫了黑色衣帶的來人,精芒內斂的黑眸微瞇。
來者恭斂垂首,沒有開口,直接將一封書信交給秦嘯日。
秦嘯日像是早已習慣來人的沉默,接過書信拆信覽閱,俊朗眉尖略略一挑:
「穆鷹決定將婚期提早。」
真是不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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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南百里外有個清風鎮,人煙稀少,荒涼蕭瑟。
此鎮西南十里外有座乾坤山,山勢險峻,峰迴路轉。
乾坤山古有靈山之稱,山中生長了上萬種藥草,除了有本草書籍裡記載的少見珍奇藥草外,就算極為尋常的藥材也比藥鋪裡所見的更具療效,自古以來便是醫者及藥商眼中的聖地。
傳說山中有一「聖物」,用在人身上可治百病,延年益壽;萬物依之必能絕處逢生,欣欣向榮;曾有鑄劍師以之冶煉刀劍,刀劍於是鋒利無比,劍氣有如青龍飛躍之姿。
因此,古來有不少人為尋聖物而上山,但不是無功而返,就是葬生在重山峻嶺之中。
而自從五十多年前,有群山賊霸佔了乾坤山,縱使眾藥商或江湖中人對「聖物」虎視眈眈,大多數人還是不敢冒險入山;當然,不信邪的人亦有,前往一闖卻十之八九再也無消無息,因為——
聽說那群山賊神出鬼沒。
傳聞那群山賊茹毛飲血。
傳言那群山賊殺人越貨毫不留情。
而且,帶領乾坤寨山賊的頭子是個銀髮赤瞳、青面獠牙的鬼怪,大家還替他起了個稱號——山魎。
眾說紛雲、繪聲繪影下,曾經風光的清風鎮,如今也只剩幾戶人家及一間簡陋的客棧佇立在荒煙蔓草之間。
「乾坤山怎麼走?」
客棧內,一道低清好聽的嗓音響起,又是引來一聲接一聲的忠告。
「這位小公子呀,乾坤山裡有個乾坤寨,住在寨裡的是一群山賊,這說起來就可怕了,聽說那群山賊神出鬼沒!」
「傳聞那群山賊茹毛飲血!」
「傳言那群山賊殺人越貨毫不留情!」
「還有他們的頭頭是個銀髮赤瞳、青面獠牙的鬼怪,叫做——」
「山魎。」方才發問的白衣少年翻翻白眼,沒好氣地接口。
一路上,每凡問一次有關乾坤山的事,所有人就是這麼回答,他都已經倒背如流了,想打聽的消息卻一點頭緒也沒有。
「掌櫃的,乾坤山到底怎麼走?」站在櫃檯前的白衣少年耐著性子再問。
「公子,你真要一個人闖乾坤山?」一旁的店小二佩服起眼前這個生得俊俏得過分的少年。「有句話叫什麼來著?『有志氣的小人長得高』?說的就像你吧!」
「可是這位公子不怎麼高哩?」有人辯道。不過這位少年郎倒是漂亮得緊,膚白勝雪,唇紅齒白,一雙晶亮的眸子活靈活現,若生為女子,不是傾城就是傾國。
「是『人小志氣高』才對!」白衣少年懊惱低吟。何時才有人願意回答他呀,好想拍桌吼一吼,讓這些答非所問的人清醒些!
「公子,你去山裡做啥?」掌櫃盯著衣著儒雅整淨的白衣少年,像是看著什麼驚世駭俗的東西問道。
嘿,總算切入正題。
「辦點事。麻煩指點在下入乾坤山最近的一條路。」
「你也是為了尋找『聖物』,想上山碰碰運氣,對吧?」
「小兄弟呀,若你決意上山,不嫌麻煩的話,到鎮上的狐仙廟燒個香吧,狐仙會保佑有緣人的。」一名老人好心建議。
「狐仙廟?」
「是呀,咱們鎮上有座供奉狐仙的廟,傳說那位銀髮狐仙專懲治惡人,劫富濟貧、濟弱扶傾,曾有入山的人被他所救呢!不過你還是聽大家的勸別上山,很多跟你一樣的人都一去不回,你還年輕,有大好前程……」客棧裡,早圍在白衣少年周圍的一群當地人,有男有女,頻頻好心勸告。
這麼慘?聽著聽著,白衣少年輕攏細長墨眉。
算了,放棄!
「我點的吃食一共多少錢?」白衣少年摸向腰間的錢袋,打算找別人問去。
他可以放棄問這些善良的老百姓,不過他不會放棄上乾坤山的念頭,秦家人一旦下定決心,不達目的絕不罷手,好不容易來到附近了,豈有放棄的道理?不幸遇上山賊若無法動之以情、說之以理,大不了捨命一條,反正他也——
少年纖巧得不像男人的手指頓在紫金腰帶上,臉色大變。
他的錢袋不見了?!
機靈的眸子迅速溜往客棧大門,恰巧捕捉到一個匆匆離去的心虛背影。
「小偷!別跑,還我錢袋來!」混帳,竟敢趁機偷走他身上全部的家當!
掌櫃見他拔腿就跑,以為他想白吃白喝,在櫃檯後頭嚷嚷:
「欸!你不要以為這招吃白食有用,這種騙人的技倆我看多了!」
「哎唷!痛……」
結果,白衣少年還沒跨出門檻就爆出一聲痛叫,差點彈倒在地的他,撫著秀挺的鼻尖兒,忍痛睜開半瞇的眼。
剛才沒看見這面掛了鹿皮的牆呀?
不管了,追賊要緊!
可是正當他往右閃過鹿皮牆想追上去,那堵牆便向右移動,他改往左移,牆也向左跑……可惡,這是什麼邪門的情況呀!
少年憤然抬起尖潤的下顎,一股溫熱的氣息直撲他的臉——
咦?會呼吸的牆?
不不,是個人,一個高大得嚇人的人,身穿褐色鹿皮裘、頭戴黑色紗笠、看不清黑紗下真實面貌的男人。
「借過一下。」他再度抬腳向右跨,男人也同時向右,他朝左方跨,男人又一起朝左移,他急得怒目相向。
「喂!好狗不擋路,沒看見我在追小偷嗎!」
男人似乎也被這詭異的巧合惹惱了,厚掌抓起少年的後領,像是拎貓狗一樣,轉身將他扔到門外,而後走入客棧,挑了張角落的桌椅坐定。
咚!
摔在沙地上的白衣少年,無暇教訓那個沒禮貌的傢伙,立刻跳起身來邊跑邊四下張望,只是,方纔這一耽擱,哪裡還看得見腳底抹油溜得飛快的偷兒。
少年站在荒垠之中,風吹得他衣袂袖袍飄呀飄,此情此景,不難體會何謂「兩袖清風」。
欲哭無淚啊!
錢袋裡有他拿自個兒的收藏,典當來的銀票和銀兩啊!
銀子不是萬能,但沒有銀子萬萬不能,這下銀兩全沒了,他要怎麼過活啊!
可惡!要不是那只不識相的擋路狗,他早就追回自己的錢了!
少年的眼瞳燃起怒火,本已相當明亮的雙眸更為剔亮,他大步衝回客棧,來到一張擺了十斤白干、十顆饅頭的木桌前,怒氣沖沖地指責頭戴紗笠的男人。
「都是你害我追丟小偷,把我的錢賠給我!」他朝男人攤開右掌。
男人將酒罈內的甘液倒入大碗,以碗就口,喝光一碗再一碗。
「你聽見沒有,你擋在門口害我追丟小偷,打算怎麼賠償我的損失?」
男人抓起饅頭,兩三口就啃掉一個。
「喂!你給本公子聽清楚了,要是不把錢賠給我,我跟你沒完沒了!」
男人自顧自喝酒、啃饅頭,對腳邊亂叫亂吠的小狗不為所動。
白衣少年憤憤地從鼻中噴出一口悶氣,湛清瞳眸因憤怒而微瞇,漲紅的臉蛋顯得艷光四射,旁人看了,只覺得這位小公子生為男兒實在是太浪費了。
好呀,裝作不理他,好把害他為什麼「窮愁潦倒」的過錯撇得一乾二淨?
哼,就算這男人生得高壯,坐在椅上看起來也同站著的他高,那又如何,若這麼便宜了他,他就不姓秦!
硬的不行,試軟的。
少年扯開自信的嘴角。
「這位仁兄,你還記得方纔我們在門口的『不期而遇』吧?是這樣的,我剛好要抓個很重要的賊,而你耽擱了我的時間,讓我錯失抓賊良機,為此我損失不少,你認為該怎麼和解才好?」他溫文爾雅又不失立場地問道。
男人依舊故我,眼裡彷彿只有食物,不把身旁絮絮叨叨的理論當回事。
還是不成?白衣少年咬牙,上上下下打量男人,見他身穿簡單的短袖鹿裘、長皮褲、足踩獸靴,忽爾,少年心念一動。
「那麼,我同你打個商量,瞧你的衣著應該是這附近的獵戶吧?你領我上山找聖物,今日之事咱們就一筆勾消,如何?」
男人一頓,龐大的身軀有了反應。
不過,男人的響應也僅只這一瞬,馬上又回歸如冰冷漠。
軟硬兼施也無效,白衣少年氣炸了,確定這個目中無人的男人不是聾子,聽得見他說話卻置若罔聞。尊貴如他,何時遭受過如此跋扈無禮的對待!
「你這人到底有沒有禮貌,本公子在跟你說話,你這是什麼態度!」
滿心不痛快的少年吼到氣憤處,手一揚,沒想到過長的衣袖就這麼把人家頭上的紗笠揮落。
頓時間,抽氣聲四起——
「赫!」連少年也倒抽一口氣。這個男人是因為髮色、眼色和漢人不同,所以才戴了頂紗笠遮掩真實面貌麼?
男人在紗笠未落地前快手撈回,才一眨眼的功夫,紗笠又安穩地蓋在頭上,也覆蓋了那令人驚愕的特異,不過,眼底的平靜已被冷鷙取代。
就算有一層黑紗阻隔了這男人剛毅冷峻的臉,少年還是能感受到他眼底迸射的幽黯,冰冷的視線足以讓他在腦海,清楚描摹出那雙暗赤色眼瞳——
一雙詭魅的紅瞳。
在那寒冽如冰的視線下,少年覺得腳跟彷彿被釘住了。
男人全身散發出來的森冷氣息,正說明了因他無心的小動作而升起的慍怒。
「我……不是故意令你在大庭廣眾下露臉的……」
黝黑有力的大掌,突然攫住提出解釋的少年,將他揣至覆蓋黑紗的冷眼前。
忽爾,男人眉頭一緊,隱藏在黑紗下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女的。
「啊!」一道石破天驚的尖叫聲響起。
啪!伴隨尖叫而來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秦喜韻胸前的箝制沒了,但週遭的氛圍變得凝滯而窒人。
「我女扮男裝怎樣,瞪什麼!是你非禮我在先,我反擊又沒有錯!」
該死!原以為寬大的衣袍讓人看不出她是女子,便懶得綁胸,早知道就不要嫌麻煩……
對方凌厲的視線還鎖在她身上,俏臉賁紅的喜韻,戒慎地抱胸退離一大步,頑強的倔氣依然沒有妥協,不過在看見對方厚實胸膛愈顯沉怒的起伏、和握在桌上的硬拳,她盛氣凌人的氣焰頓時無處可發。
「君子動口不動手,你不能回手喔……不然讓別人來評評理呀,各位父老兄弟大嬸阿姨們,你們也看到他非禮——」她一轉頭,空蕩蕩的客棧哪裡還有什麼父老兄弟大嬸阿姨?
「咦,人咧?」剛才不是少說有十來個人?
柳眉微蹙,喜韻回過頭來,見男人放了錠碎銀在桌上,起身要走。
「喂喂喂,你不能走呀!你走了我怎麼辦?」她急得追上前,再次發現他比她所見過的任何男人都要高大,她甚至不及他肩頭。
男人怪異地瞥了她一眼,不想理會她的死纏爛打,筆直往門外走去。
「不准走!」她靈巧一竄,張臂擋在他身前。「你毀我名節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要對我負、責!」
男人頓步,深幽的赤眸盯住她,閃過一抹光芒。
見他似乎有所妥協,喜韻興致高昂地開出條件。
「你助我上乾坤山,將功抵過,咱們誰也不欠誰。」
她本想重金僱人帶她上乾坤山,現下銀子沒了,只好賴住這個機會,不然她一個嬌弱女流怎麼上山,她可不想曝屍山野。
男人冷眸一瞇。
終歸一句,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只想上山。
他身形一側,越過她,跨步離開。
「喂!你別想拋下我,否則我就跳河上吊吞藥自刎,作鬼都不會放過你,反正女人最珍貴的名節已經被你毀了,我也不想活了,嗚……」趕不上他健步如飛的腳程,她在他身後哇啦哇啦大喊。
「上山也是自尋死路。」
冷凝無溫的嗓音傳來,男人丟下一句話,頭也不回絕塵離去。
喜韻停下腳步,芙蓉面上柳眉倒豎。
她氣鼓鼓地掄起粉拳,朝那抹漸行漸遠的背影左揮右撂。
可惡,明明會說話嘛,幹嘛裝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