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韻抱膝蹲在寨內林中的一棵巨木下,盯著方才發現的稀有靈芝,理應興奮雀躍的她,卻是一反常態地在發愣,小嘴還歎出一口長長的氣。
來到乾坤寨已有一段時日,寨裡的「山賊」們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和善,對她的疑問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只要她一提及聖物,每個人都是一問三不知,老實得不像在說謊。
難道聖物只是個傳言?難道她真要放棄?
可是,就這麼放棄,不就等於順了雷朔那傢伙的意?虧她在他面前還說得信誓旦旦……
哎唷,煩煩煩煩煩!煩死人了啦!
「若不想全身發癢至死,就別碰。」
一道蒼勁渾厚的老嗓在她身後響起,喜韻微驚,此時才定睛發現自己的手差點就要碰到生長在靈芝旁的褐色毒菇,她趕緊收回手,詫愕回頭望向身後的老者。
此種寄生毒菇乍看之下貌似靈芝、又與靈芝同生一處,誤觸毒菇確實會引發全身搔癢難耐,這個老人怎麼分辨得出來?
「你是誰?」
「放肆的丫頭,妳又是誰?在老人家面前,怎麼不先報上名來!」老者白眉下的灰眸睨了喜韻一眼,逕自往林中走去。
喜韻見他背了個竹簍,好奇地起身追上前。
「老爺爺,您識得藥草,是不?」
這位老人雖然身形佝僂、滿頭白髮,看起來有八、九十歲了,但卻健步如飛,腳程一點也不輸年輕人,她始終拉不近兩人的距離,不禁暗暗訝異。
「您等等我!我叫喜兒,是雷朔的客人。老爺爺您走慢點,我快跟不上了!」
老者置若未聞,依然自走自的,把她遠遠拋在身後。
穿越大半個樹林,終於停下追逐,喜韻氣喘吁吁地跟到林中一處靜僻簡樸的木屋前,還來不及喘息歇腿,映入眼簾的景況令她驚喜不已。
哇,這裡栽植了各色藥草,規模比起她的藥園有過之而無不及!
喜韻欣喜若狂,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流轉,恨不得把所有藥草都收攝眼底。
走進木屋,撲鼻而來的是她熟悉的藥材香味,看見滿室堆放的藥材:心中升起親切之感,她在秦府的閨房,女子該有的東西很多都沒有,就堆滿許多藥材呢!
「這是長鬚白參……還有雪參!」她開心呼道,雙眸因興奮而剔亮如星。「老爺爺,我可以摸摸看這些藥材麼?」
乾坤山真是個好地方欸,居然有這麼多她只曾在書上看過的藥草,若是早知道山賊不吃人,就應該早些上山來瞧瞧才是!
老者放下竹簍,一對掩藏在長眉下的精爍灰眸,打量起陌生的女娃兒。
喜韻見對方沒有反對,便小心翼翼拿起桌上的稀有藥材,湊到鼻端嗅著、上下左右仔細瞧著。
「妳分得出白參相雪參?」老者突然問。
「此二者雖然很像,但白參表面呈黃白色,形體略同野山參,不若雪參通體雪白清透,摸起來也沒有雪參涼。」
聞言,老者心生微詫。
這個娃兒連這點細微的不同也知道?而且,她方才連摸都還沒摸到,竟也能單單靠眼力區分出來!
「妳懂藥草?」
「嗯。」她依然專注在藥材上,看得不亦樂乎。
「既然懂,居然還蠢得想去碰毒菇。」老者輕啐,不客氣地譏諷。
她一陣啞口,訥訥道:「那是因為我一時失神……」
「面對藥草不該拿失神當借口,尤其是懂藥草之人!」老者語帶奚落。
喜韻自知理虧,感激一笑。
「老爺爺,謝謝您。」老爺爺說的對,面對藥草確實輕忽不得,當時要不是老爺爺經過,她可能因誤觸毒菇而渾身發癢、難受得在地上打滾,就算知悉解藥,有沒有力氣找還是另一回事呢!
老者沒好氣地冷哼一聲,不把她的感謝放在眼裡。
「妳來乾坤山幹啥?」已有二十餘年不見外人入寨,這丫頭又是什麼來頭,雷朔那小子幹嘛邀她入寨為客?
「我來找聖物。」
又是一個鬼迷心竅、看不清真實的人。「到手了沒?」
她心思一動,柳眉微掀。
「聽您所言,雷朔說沒有聖物,其實是騙我的?」
「我為什麼要告訴妳?妳出去吧。」老者下了逐客令,自顧從竹簍內取出採回的藥草,分門別類整理收放。
「可不可以請您告訴我,乾坤山到底有沒有聖物?雷朔他究竟知不知情?」
她繞到老者面前,老者轉身不理。
「出去,沒聽見麼?」
「老爺爺,您常到山裡採藥吧,您一定知道,對不對?如何才肯告訴我呢?」
「妳真想知道?」
老者停下動作,灰眸直視一臉央求的她。
「想!」喜韻點頭如搗蒜。
「好,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回答完,您務必吐實?」
「妳這沒禮貌的丫頭,跟老人家談條件?」老者啐道。
「老爺爺,我是為了您的名聲好。想想,您若仗恃年歲大而欺負一個丫頭,有失您老人家的風範,不對麼?」
好呀,這丫頭倒是伶牙俐齒!
「算妳機靈。」
「老爺爺,請賜問。」喜韻甜甜一笑。
「我問妳,何謂藥材的四氣五味?」老者提問。
「四氣五味代表藥材的藥性和滋味。四氣,就是寒、熱、溫、涼四種藥性;五味,就是辛、甘、酸、苦、鹹五種不同的滋味。」
老者從鼻中哼了聲,再問:「藥草的命名從何而來,妳說說看。」
「藥草以顏色命名,色白者如白朮、白芷等,色黑者如玄參,色紫者有紫草。以型態命名者,如馬兜鈴,葉脫時果垂,狀如馬項之鈴;冰片,為龍腦樹脂的結晶體,白瑩如冰,成薄片狀。以氣味命名者,如五味子,因其皮肉酸、甘,核味辛、苦、鹹,五味俱全而得其名。以產地命名,如川貝、川芎,主產於川蜀;蘇合香,原產於古蘇合國。以人名傳說命名,如何首烏,有何姓祖孫三代常服此藥,年百歲而發猶黑--」
「夠了。」老者挑了挑白眉,又問:「《神農本草經》分上中下三藥,其言為何?」
「上藥一百二十種為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均不傷人,欲輕身益氣,不老延年者,本上經。中藥一百二十種為臣,主養性以應人,無毒有毒,斟酌其宜,欲遏病補虛贏者,本中經。下藥一百二十五種為佐使,主治病以應地,多毒不可久服,欲除寒熱邪氣,破積聚愈疾者,本下經。」
喜韻對答如流,老者挑起白花花的眉毛,睜眼睞她。
「妳是個大夫?」
「不是,我只是對藥草有點鑽研。」
老者若有所思,久久未發一語。
等了良久,她忍不住問:「您能告訴我了麼?老爺爺。」
「乾坤山之事,沒有人比雷朔更清楚。」老者再度開口,卻只給了個摸稜兩可的答案。
就這樣?
喜韻目瞪口呆,感覺自己被敷衍了。
「您不是說--」
「我說完了,現在別煩我,出去出去!」他不耐煩地把她趕到門外。
「可是、老爺爺--」
她就這麼被推出門,門屝在她面前「碰!」無情掩上。
「老爺爺!」小手猛拍門板,門內已無響應。
瞪著木門,喜韻氣悶地做了個鬼臉。
什麼痲!要是雷朔肯好好正視她的要求,她還需要在這裡打迷糊仗麼--
欸,等等!仔細一想,她似乎也不曾「好好」詢問過雷朔……
或許該換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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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暮沉沉,明月朗朗在天,於山頭灑下一派灰銀。
雷朔碩長的身影在一扇門前停佇,尚未抬手敲門,門屝就從裡頭被拉開,開門之人像是等這刻等了許久般。
「你來了。」
眼前如花似玉的絕色,朝他綻開嫣然巧笑。
雷朔有點受寵若驚,畢竟對方幾日前還氣呼呼地指著他拍桌大吼,今日卻派人告知他,想和他「盡釋前嫌」,他一時適應不良。
「進來坐,別客氣!」喜韻熱絡招呼,率先步向桌畔。
當來人的身影映上門紙時,她就知道是他,心頭不免一陣雀躍。
其實,以雷朔在山寨呼風喚雨的地位,就算存心欺負她、欺騙她,也沒有人敢說他的不是,他願意親自前來「和解」,就表示他並沒有因她先前的無禮而記恨,可以算是個有修養的山賊頭頭。
呵,好的開始是致勝的關鍵!
雷朔沒有移動分毫,赤眸僅是看著她,若有所思。這是他的地方,他到哪裡都不需要客氣,只不過,她的用意令他費解。
喜韻回頭見他還杵在門邊一動也不動,她只好又踅回門口。
「你怎麼不進來?」
「一個男人進女人房裡,通常代表某種意思。」一閃而逝的光芒,掠過波瀾不興的赤眸。
她納悶思索。
會有什麼意思?嘯日大哥還不是有事沒事,就到她房裡拿走上好藥材或藥酒去燉好吃的來進補,尤其是冬天--
難不成,雷朔看出什麼了?
喜韻趕緊陪笑,放低姿態道: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備了酒菜,想為我前幾天的毛躁無禮跟你賠不是。這桌酒菜是小祿協助我準備的,我的手還因此被熱油燙了個包,你不會不賞光吧?」
「有沒有上藥?」雷朔眉峰微擰,語氣不自覺暗慍。
「小祿幫我上過藥了,沒事。」
「妳是客,那些事不需妳做。」
「這樣才能顯示我的誠意呀。難道你還在氣我,所以不接受我的道歉?」她垮下雙肩,黯然低道。
「沒有。」劈哩啪啦怒斥、拍桌大吼、記恨的,從來都不是他。
「那麼就讓小女子敬你幾杯,你若連這點面子也不給,我會過意不去的……」
她的堅持與執拗是他見識過的,他要是不喝這酒,她大概又會指著他,大罵肚量狹小。
於是雷朔邁開遒勁長腿跨入門檻,步向一桌酒菜前坐下,不察背後那個「愧疚自責」的人兒偷偷揚起一抹得逞的算計笑容。
兩人在桌前坐定,喜韻立刻替他斟上醇酒,嬌美的唇畔始終洋溢有禮的微笑。
「我敬你。」
她率先飲下自己杯中預備的「清水」,然後偷覷著他,看他亦舉杯共飲,連忙又替他已空的杯卮斟滿瓊漿。
第二杯,他也喝了,她心頭一喜。
太好了,事情到目前為止進行得很順利,這酒摻了她的獨門秘方,一壺可抵十壺烈酒,雷朔不醉也難,她就等著他酒後吐真言,把聖物的下落毫不保留、完完全全地奉上。
沒錯,她就是要灌醉他,然後任她為所欲……問!
「雷朔,你是個好人欸!我聽小祿說了,是你領著乾坤寨的山賊走向正途,大家總算不靠行搶造孽,也能自力更生。福來叔也說,搶了大半輩子,都沒有現在來得愜意平靜,這都得歸功於你呢!來,再乾一杯!」她閒話家常地聊開來,一面不忘吹捧、勸酒。
雷朔微哂。
他是好人?那又是誰曾經毫不猶豫,啃一個好人的手來洩憤?
「二十年前邊關局勢不定,我六歲那年與逃亡的家人失散,輾轉來到關內。我是胡漢混血,形貌回異於漢人,走到哪裡都被指指點點,就算行乞也如同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只能賴行搶維生。在清風鎮,我無意間搶了前寨主的荷包,他見我有膽識便收我為義子,我理所當然成了山賊。所以妳錯了,我從來就不是個好人。」他輕描淡寫道。
「雷朔,』喜韻目光炯亮地盯著他。「我頭一回聽你說這麼多話呢!」
她的反應讓雷朔一愣。
「妳不怕我?」他問出從她看見他真面目的那一刻起,就想問的疑惑。
「漢人是人,胡人也是人,我為什麼要怕你?好人有時也會做壞事,壞人也不一定不做好事,就你為山寨的人做的那些事,我認為在這方面你是個好人。我都聽說了,山寨裡的人,以前不是邊關的流民、就是受到迫害的無辜老百姓,之所以成為山賊,不過只是為了圖個溫飽,若不是不得已,我想福來叔他們也不願幹搶劫的勾當,相信你也是。」
待了這麼些天,寨裡的人們本性一點都不壞,她怎會看不出來。
「除了以為你們會吃掉我的那時候,是有點怕啦。」她俏皮地聳肩補充。
雷朔一瞬也不瞬地,緊睇著她說話時的生動神情,她的一切有如溫煦的和風,在他心中輕輕撩起未曾有過的悸動……
感覺他灼熱的視線飽含了某種異樣的情愫,喜韻的臉頰竄起一陣燒燙,心兒猛地跳快了幾拍,胸口感到有些難以自持的紊亂,連忙別開眼。
呃,他看她的眼神,怎麼好像想把她吞下腹?
哎呀,她在胡思亂想個什麼勁,乾坤寨的山賊根本不吃人!
「不愉快的往事都過去了,咱們就別提了吧。你用點小菜、喝酒呀!我幫你斟酒!」
「妳今日遇見端木大夫?」他問。
「那位老爺爺是個大夫呀?」提起老者,她便沒好氣地撇撇唇。「他實在很過分吶,明明答應只要我回答他幾個問題,便會告訴我聖物的事,誰知他耍賴!哼,那種卑鄙小人,醫術一定不怎麼樣!」
「端木大夫的醫術無人能及。」雷朔實道,卻不免訝異。「他老人家的性情在寨內是出了名的孤僻古怪,能與他聊上兩句已屬難得,想必妳頗得他的緣。」
「才怪,他還把我趕出門咧!」她皺鼻吐舌,靈黠黑瞳骨祿一轉。「他說乾坤山的事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你還是不能告訴我聖物的事?」
「我說過了。」
「雷朔,我當你是朋友,你當不當我是朋友?」
他居然搖頭!
喜韻雙頰一鼓--所以,他還沒醉,她得盡快把他灌醉才要緊!
「罷了,今兒個別讓聖物破壞興致,來聊點別的好了!」
她暗暗平息怒氣,再度換上迎人笑臉,只要他的酒卮一空,她便重新斟滿,頻頻勸酒。
轉眼,桌上的三壺酒都空了,房內瀰漫濃郁酒香。
夜,也更深沉了。
「雷朔,你別搖來晃去,搖得我頭好昏……你醉了,對不對?」喜韻為她的新發現,興奮得咯咯直笑。
「是妳醉了。」
只消一杯酒,白瓷般的粉頰就已經染上燦麗的酡紅,星眸迷濛醺然,分明是喝醉了。她一點酒量也無,居然還找他一塊喝?
「胡說,我又沒喝酒……呃!」她矢口否認,還打了個不甚文雅的酒嗝。
沒喝?
雷朔瞥了眼她空空如也的酒卮,若有所悟。
「你醉了你醉了,嘻嘻……」
「我不會醉。」他語帶自嘲。
那段流徒的歲月讓他經歷許多事,他曾在極度飢餓下,去偷別人扔棄的酒糟或酒粕充飢,吃多了,要喝醉自是沒那麼容易;而她,光是滿室酒氣,就足以讓她陣亡。
「騙人!欸欸,你要去哪……你還不能走呀!」
正要開窗讓房裡透透風的雷朔,眼角餘光瞥見搖搖晃晃起身的她,朝他踉艙而來,他回身伸手接住了她,沒讓她差點和冰冷的地面作親密接觸。
「妳還好吧?」他眉頭蹙起。
「我?我很好啊……好得不得了!」她推開他想自己站穩,身子卻陡地一軟,要不是雷朔再度接住她,恐怕又要往地上跌去。
她瞇起醉眼,揪住他的衣襟命令道:「雷朔,你別晃了啦……再搖下去我頭都暈了……」
雷朔輕歎,橫抱起懷中的人兒步向床榻,將她置於?上,沒想到她纖細的手臂卻緊緊勾住他頸項不放,構成男上女下、十足親暱曖昧的姿勢。
刻意忽略柔馥的嬌軀就貼合在身下,鼻間淨是她頸間髮梢清甜的女性馨香,他試著抓開她勾纏著他的小手。
「放手,妳該歇息了。」
「不要不要!」她的雙臂纏得更緊了。「你還沒告訴我……不能走……你喝醉了,我問你話你要實話實說喔……呃!」語無倫次下又打了個酒嗝。
雷朔從字裡行間中,輕易拼湊出她今晚的用意。
小狐狸尾巴自己露出來了,他心中卻燒起一把無名火--
她用灌醉別人這技倆,達成多少目的過?
就在雷朔凝眉揣測的同時,她忽然一陣胡亂使勁,翻身跨坐在他身上,對調了兩人的位置。他為了避免她受傷,一時也僅能由著她,但她實在太過火了,竟在他腰桿上挪動她的小臀兒,想找個舒適的位子。
「喜兒--」
「噓!」她將食指靠在他剛毅的薄唇前,淺淺一笑。
醺然緋顏綻放巧笑,眼波迷離含星,揉合了天真爛漫與風情萬種的絕美在他眼前盡現,雷朔不由得心旌一蕩。
喜韻居高臨下地宣佈遊戲規則。
「從現在開始,我問你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