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璃紜一頭超短髮,染成焦糖紅棕色,巴掌大的鵝蛋臉上明眸皓齒,如果不是那頭嗆辣酷炫的短髮,看起來絕對會是個溫柔標緻的大美女。
可惜她的紅短髮加上冷漠的眼神,讓她跟「柔性」兩個字完全搭不上關係。
今日,她厚實又福氣的耳朵上戴了黑珍珠耳環,雪白的頸項則是黑珍珠項鏈,身上穿了暗銀色套裝,布面在燈光下泛著珍珠光澤,修長的腳套著今年冬天正流行的長靴。
麥璃紜雙頰因急走而泛紅,雙眼炯炯發亮卻透著漠然,整個人看起來幹練果決,散發出的氣勢,能讓別人看一眼就很了她絕對是工作極有成就的菁英份子。
踩著自信步伐,她推開公司玻璃門,迎面而來的招呼聲不斷。
「麥經理早。」
「早啊,麥經理。」
然而,不管是誰的招呼,她一律冷淡點頭,表示聽見,美麗的臉蛋沒露出絲毫笑意。
一路穿過開放辦公區,直抵她的私人辦公室,她將公文包擱在辦公桌邊,鬆開外套鈕扣,順手將計算機開機。
把外套掛上椅背,將昨天貼在屏幕上的便利貼揭下,等計算機開機時,她步出辦公室,將便利貼交給助理,上面記著必須在上午發出的幾份文件。
接著她往茶水間走,途中經過總經理辦公室,她敲門,進去確認九點的月會是否照常舉行。每月初第一個星期一上午九點會開主管月會,會議主持人是總經理,不過偶爾總經理會臨時取消會議。
一分鐘後,她離開總經理辦公室,在茶水間為自己泡一杯咖啡,並望向開放辦公區人事處。助理王佳樺剛進公司,她走過去,向對方要了今天下午要面試的企畫人員履歷,她打算利用午休時間看那六份履歷。
端著咖啡,握著六份履歷踱回私人辦公室,計算機已開機完畢,她喝幾口咖啡,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可心底卻在這時忽然響起交談聲——
「我希望能跟我愛的人一輩子幸福快樂。」
「妳確定能一直愛一個人?」男人的臉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神情,但聲音明顯帶著極淡的諷刺,也許是黑暗的關係,聽來更加清晰。
「可以啊。」
「那妳千萬不要愛上我,我沒辦法一直愛一個女人,只能不斷愛不同的。只愛一個女人,太膩了。」男人說完,輕輕地笑了,彷彿他剛剛說了個玩笑話。
「如果不能一直愛,那是真愛嗎?」女人低低的聲音,其實是自問。
「當然,我的愛,在每個當下,都是真的。」
盯著計算機屏幕的麥璃紜煩躁的在耳邊揮了揮手,像是有惱人的蚊蟲在她耳畔干擾似的,她點進公司郵件信箱,辦公室門同時被敲響。
「進來。」她的語氣不是很好。
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走進辦公室,將門關上。
「小麥,晚上一塊兒去喝酒。」男人戴了一副白金細框眼鏡,俊臉上綻著溫文的笑。
「親愛的大麥,我有個六歲的兒子,每天等我回家說床邊故事,所以……我不想跟你去喝酒。」麥璃紜聲音甜滋滋的,但臉上一分一毫笑意也沒有。
「老媽說晚上幫妳講床邊故事,而且親愛的小英雄也拜託我這個舅舅,趕快幫他媽咪找個好對象。」麥哲律溫和地回答。
「我的答案一樣,我對找對象這件事沒興趣。」
「妳確定妳不是在等『他』?」麥哲律柔和的眼色透出一抹精光,掃視他親愛的妹妹。
麥璃紜這才終於把視線從計算機屏幕移至哥哥身上,她瞪了他一眼,說:「別以為你是總經理,我就不敢把你轟出我的辦公室。」
「哎唷,我好怕呢!」麥哲律輕笑,「小麥,他不會回來,如果他對妳還有一絲絲情感,不可能這麼多年無消無息,也許他連妳的樣子、名字都不記得了。妳——」最好死心!他非常故意地刺激她,可惜話沒能說完。
「該死的!我沒在等任何人,你可以滾出我的辦公室了吧」麥璃紜很火大的打斷他的碎碎念。
「如果妳沒在等任何人,那就證明給我看。」向來溫文的臉色此時也滲進淡淡怒氣,「妳昨晚又作惡夢了吧?又夢見他?半夜我到廚房,看妳倒了威士忌在熱牛奶裡。這麼多年了還不夠?妳到底要為那個男人浪費多少青春?」
記得小英雄剛滿週歲時,小麥半夜驚醒,去敲他的門,那天他真被她嚇住了,他從沒看過她哭得那麼慘。
當時她窩在他床上,哭著說:「哥……我睡不好,常作惡夢,夢到他……」
從上國中就沒喊過他「哥」的小麥,竟然那樣脆弱,他一直以為她很堅強,只能聽著她哭、聽著她說她的惡夢。
未婚懷孕的她,那時堅強地召開家庭會議,表明她要把孩子生下來,卻堅決不透露孩子的父親是誰。
小麥國小時曾出過一場嚴重車禍,在家休養了兩年,那場車禍讓她脊椎受傷,子宮也嚴重受損,下半身幾乎癱瘓,但她咬緊牙關做復健,連醫生都說從沒看過像小麥這麼勇敢的孩子,那年她才十一歲。
兩年後,小麥不但康復,而且會走、會跑。
醫生曾說她極有可能無法生育,其實她能活下來、恢復行走能力,對他們全家人來說已經是個奇跡。
只是原本他們全家都以為她這輩子可能無法有孩子了,沒想到那時將升大二的小麥竟會召開家庭會議,說她懷孕了。
震撼過後,爸媽和他全都接受她想把孩子生下來的決定,因為生命本身就是奇跡,更何況這奇跡發生在他們以為不能生育的小麥身上,為此他們當然頌讚「哈利路亞」,唯一覺得美中不足的,只有未婚生子這項。
不過不管如何,麥哲律始終認為這世上找不到比他親親小妹更勇敢的女子,他以為小麥所向無敵,直到小英雄滿週歲那晚,他才知道,小麥再堅強,也總有脆弱的時候。
於是那晚,他教小麥喝威士忌加牛奶,溫牛奶與酒香,能讓她有個甜美的夢。
往後只要她作惡夢,就愛喝杯威士忌加牛奶。
麥璃紜好半晌都沉默著,死瞪著眼前人,不懂他為何突然這樣逼她。
「我沒有為任何人浪費青春!」最後,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吼。
麥哲律踱到她辦公桌前,彎身將雙手撐在她辦公桌上,雙眼盯住她。「那就證明給我看,我剛才說過了。」溫溫的笑容裡有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彷彿她要敢說聲「不」,他就會立即採取強硬行動。
麥家人有個共通點,固執起來時,恐怕萬頭牛都拖不動,小麥如此、大麥如此,已經退休賦閒在家的老麥更是如此。
不過大多時候,麥家兩個男人會把固執收斂在面具底下,平時不放出來曬太陽,看起來沒有絲毫攻擊性,但必要時,尤其是當「固執」這項不常動用的武器被拿出來時,通常識相的人會選擇退讓。
可小麥就不一樣了,固執這項武器,她用得猶如家常便飯。
於是現在小麥瞪著大麥,畢竟是一家人,他們很瞭解彼此的個性,瞪著瞪著,她最後終於放棄,因為她十分清楚,眼前的男人固執起來可以不講手段,只求使命必達。
「去就去!」麥璃紜心不甘情不願的撇開頭,「我根本不需要向你證明什麼。」
「妳知道我是為妳好。」這會,麥哲律的聲音中多了溫柔,他歎口氣,揉揉她那頭短髮,語重心長說:「小麥,妳一定知道我有多關心妳。我不能繼續看妳浪費生命,不管妳以後要不要跟別的男人結婚,雖然妳總說決定單身一輩子,單身沒什麼不好,但至少妳多談幾次戀愛也好,起碼試試看,也許妳能忘記那個男人。」
「我早就忘記他了。」
「真的忘了,妳根本不需要威士忌加牛奶。不管如何,我希望妳證明給我看,雖然妳確實不需要、沒義務向我證明什麼,但看在我關心妳是貨真價實的份上,就委屈點向我證明一下,妳真的忘了那個男人,去談幾次戀愛吧。」
「你很囉唆耶!比家裡的老麥還囉唆。」麥璃紜煩躁地抱怨。
「愛妳,才囉唆妳,妳沒見過我對家裡以外的人囉唆吧?」麥哲律朝她眨眼睛。
「叫我談戀愛,你自己怎麼不先以身作則?」麥璃紜幾乎是從鼻子噴氣。
挺直身,他悠哉地說:「妳知道我對女人興趣缺缺。」
「你該不會真的愛男人吧?」麥璃紜半瞇眼,想像開明的老爸、老媽若知道獨生子愛男人會有什麼反應。
「奇怪的是,我對男人也沒興趣。大概我的MissRight還沒出現,反正我不急。」
「別人的事你倒挺急的。」她諷刺完,轉頭繼續看她的計算機屏幕。
「六點一起走,我們先到餐廳吃飯,我約了人。」
「想也知道。」這回他果然堅決,連人都先約好了。「請問對方是哪家貴公子?先說來聽聽,不夠帥的男人我可不要。」
麥哲律輕笑,對她的故意刁難全然不在意。
「早知道妳是外貌協會的忠實會員,我約的人保證帥,妳其實認識他,我記得以前妳也說過他很帥,不過妳可能不記得他了。汪閔渝,妳有印象嗎?大學時期我在熱音社的好夥伴。
「他大學畢業後去了美國,半年前回台灣,現在是大醫院的精神科醫生,聽說他在美國拿了哲學與醫學雙博士學位,擁有臨床心理諮商師、精神科醫生執照,是很優秀的人……」
後來大麥又說了什麼,小麥耳朵都嗡嗡地耳鳴,聽不清楚。
「……小麥?小麥!」
「啊?」她這才回神,「什麼事?」
「妳剛在神遊?」他質問。
麥璃紜聳肩,回復無所謂的表情,涼涼說:「聽你說那男人有多優秀聽到都快打瞌睡了。汪先生真那麼優秀,還需要你介紹女人?」
「當然不需要。我是在幫妳,可不是在幫他。喜歡他的女人,大概可以從地球排到太陽。妳需要戀愛高手,像妳這種死心眼的女孩,需要汪閔渝那種身經百戰的戀愛高手幫忙,才能品嚐戀愛的美好!」
麥璃紜又狠狠瞪住他。原來啞巴吃黃連是這種苦啊,很好、很好,她居然嘗到了!
「你確定你不是把你親愛的妹妹往火坑推?那種對象可以排到太陽的戀愛高手,萬一我這個死心眼愛上,下場不是更慘?」
「妳能愛上再說吧!我比較擔心的是,連汪閔渝這種高手都救不了妳。」麥哲律說,眼底還真有那麼一抹憂慮。
麥璃紜張嘴,無聲,好半晌遲遲擠不出話,最後乾脆閉嘴,揮揮手,表示談話結束。
「妳今天下班可別找什麼爛借口開溜,我不准。」麥哲律下通牒。
聞言,她終於歎出氣,撫額像在深思什麼,許久後才開口。「先說好,要是連汪先生那種高手都救不了我,你是不是就可以放棄?以後再也不要管我、煩惱我、試圖干預我的單純生活?」她語氣很重,充滿指控。
麥哲律看著妹妹,神情溫柔,想了想說:「好。要是連汪閔渝都救不了妳,我以後再也不干預,妳要為那個人浪費多少青春,全是妳的事。」
打開駕駛座旁的車門,見小麥繫妥安全帶,麥哲律終於露出稍微安心的笑,至少這回小麥沒找盡借口脫身。
事實上他很意外自己一整天過得很平靜,小麥連通私人電話也沒撥給他,非常難得的居然肯合作。
他跟汪閔渝約在離公司不遠的餐廳,將車子駛出地下室,他打開廣播。
「妳這次很乖,所以我一定說到做到,如果連閔渝都動搖不了妳的心,我絕對不再干預妳的生活,所以,妳能不能別再生我氣?」小麥雖然合作,但臉色可沒好過。
麥璃紜沒答腔,撇過頭往車窗外望。天空忽然飄下雨滴,嗒嗒落在玻璃窗上,她睽違已久的感傷頓時像狂潮來襲,轉眼攫獲她,心臟鬧烘烘地奔竄跳躍,腦海流轉出往事,關於那個她以為已經永遠走出她生命的男人。
記得她第一次動心的那天,就像此時,雨答答地落在柏油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