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聽風雨樓。
靜靜地掩在青松翠竹後的精巧樓閣,因為主人突如其來的受襲,而變得嘈雜繁亂。
由房內朝窗外望過去,夜聽風雨樓室外高懸的紅色燈籠在寒風中搖曳,透露出不祥的血色光芒,林天寶硬生生地打了個寒顫,心中冷氣蔓延到四肢。
聽到慕容閣的聲音,林天寶哈了哈冰冷的手指轉過頭。寢室分為內外兩室,中間以青色紗簾相隔,因為進出人群太多,已經用簾鉤勾束起來,因此她可以毫無阻礙地一眼看到內室。床前圍了一堆人,慕容閣就在人群中間,他彎著腰關心地看著重傷的弟弟,不時輕聲地向身邊的青衣打聽弟弟的狀況。
在他身後站了四五個慕容家的弟子,湊上前和慕容閣說話的男子看上去比閣大了十歲不止。林天寶才來時聽青衣介紹過,依稀記得這個人應該叫做慕容琰,是慕容閣的大堂哥。照輩分來說,慕容琰是慕容本家的長子長孫,應該是繼承家主的最佳人選,為什麼家主會旁落到比他小了近十歲的慕容閣身上,這種事本身就很值得玩味呢。
無視其他忙得團團轉跑上跑下的傭人射向她的驚詫懷疑和責難的眼神,林天寶翹著二郎腿坐在麒紋獅角凳上,旁若無人地拿起八仙桌上的紫砂壺,倒了一杯茶水,無聊地邊喝邊打量著慕容閣身後的其他人。
慕容閣一進屋時就一一叫出了他們的名字,分別是慕容玥、慕容玨、慕容玠、慕容瑜,他們全是前幾年在江湖上掀起風浪的慕容家族的年輕男子,江湖錄上都介紹過他們,因此林天寶也算單方面認得他們。
慕容玥在江湖錄上的武技排名為第三十六位,只略遜於南宮家族的南宮靜益第三十二的排名,這已是慕容家族中年輕一輩的第一高手。江湖錄上對他武技的描述只用了八個字,那就是「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然後用整整三頁的篇幅介紹他出道三年來神話般炫目的成名戰和此後幾乎每戰必勝的神話。
有著如此光環的慕容玥在三年的試煉期滿後,幾乎是滿載讚譽地回到了慕容家族。也許在耀眼的光環下他有著別人難以想像的壓力和艱辛,但是只要成功,那些壓力和艱辛就是他努力不懈的動力。他回到家族中成為了家族參與處理江湖事宜的代表。
相比於慕容玥,慕容玨在江湖上的名聲卻是不如慕容玥的,慕容玥在江湖上的三年如果是交出了漂亮答卷的優質生,那麼慕容玨只能用不良學生來形容。他性格亦狂亦癲,所結交的朋友也大多是讓江湖人士多詬病的,他看不起慕容玥中規中舉地挑戰高手衝刺排名,慕容玥也看不起他的不負責任。
對慕容玨的評價之所以比慕容明低,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並不愛惜自己的聲譽,整日流連於青樓酒肆之中,那樣也就罷了,誰知他竟然迷戀上了一個死了丈夫的舞姬,非但放話要娶她為妻,而且還要明媒正娶!為了這種事,慕容家身受其他三大家族和江湖正派人士的嘲笑,慕容玨也差點兒被他父親打斷腿趕出家門,後來還是家主出面,打發了那個想飛上枝頭的舞姬,又草草給慕容玨娶了一個小戶人家的妻子,才算把這件事當作他年少輕狂不懂事給壓了下去。也因為這件事,慕容玨被慕容家主流放到家族之外,給了他個監督新入江湖的慕容子弟的虛名,其他便隨他怎樣了。
若不是因為慕容樓要成婚,慕容閣估計也不會把慕容玨招回啟用。但是無論過了多少時間,慕容玨和慕容玥好像都看對方不順眼。從慕容玨回家起,兩人就天生仇敵一般紛爭不斷。只是他們兩人的摩擦還停留在口頭上,並沒有發展到肢體對抗的程度,因此其他兄弟也只是睜隻眼閉只眼,坐山觀虎鬥。
兩個人無淪在氣質上還是容貌上都是截然不同的類型,慕容玨神采飛揚,顧盼輕狂;慕容玥清冷漠然,美目輕睨。兩人分站在慕容閣兩側,張狂而排他,隱隱中有分庭抗爭之意。
至於慕容玠、慕容瑜,他們兩人的出名全在武技之外,慕容玠身材高大長相卻極為平庸,他打理著慕容家族上上下下的所有生意,大至井鹽鹵運,小到借貸收租,都是他在辛勤運作,支撐著慕容這一大家子的生計。
而慕容瑜年少天才,十歲時就被喻為湘南神童,自十九歲參加考試取得進士之名外,再沒有朝仕途發展,反面求師鑽研土木機關之術,二十一歲已經接下慕容府總護衛之職,慕容府外的人造壕、溝箭樓、吊橋就是他負責再加寬和堅固的。
比起他們在江湖上的盛名,慕容家主慕容閣的名氣……說好聽點兒是神秘莫測,說難聽點兒就是默默無聞,他是惟一一個沒有在江湖上歷練三年便成為家主的異數。江湖在武尊花非花的努力下,六年來都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正邪之戰,作為四大家族之一的慕容家族也少有建樹,因此也有人傳言慕容閣其實是慕容家族推到前台的傀儡家主,實際掌權者應該是慕容琰、慕容玥、慕容玠和慕容瑜四人。而慕容家主惟一的一次任性,卻被毒尊莫飛紗修理,因為這件事,江湖上的人對慕容家主是傀儡的傳言又信了幾分。
林天寶卻對慕容家的家主是不是傀儡沒有一點兒興趣,她感興趣的是慕容家已經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一些事。
不過有時候她也是極為感慨上天的安排是何等的奇妙,就像她知道自己是一定能夠見到慕容閣的一樣,畢竟慕容樓結婚大宴賓客,慕容家難得地開城迎賓,她即使偷個請柬也會混到慕容家中湊湊熱鬧的,至少應該會在喜宴上見到慕容閣。
但是「見到」和「遇見」真的是很不相同呢,她從來沒有想到會不經意地「遇到」慕容閣,而且是在他身中奇毒的情況下。
不過餘下的經歷沒有絲毫可以誇耀的地方,畢竟那是被奴役和壓迫的過程。
慕容閣扭頭不知道在和慕容瑜說著什麼話,室內燭影幢幢,金枝秀華,他的側臉在燭光的照映下,浮現出奇妙的溫柔神情,像是尋常人家溺愛弟弟的哥哥一般,絕美的臉上因為有了這種感情而變得更為美麗,在他周圍瀰漫著平穩安寧的氣息,慕容家的人也因為在他身邊而漸漸消除了焦躁不安。
林天寶放下支腮的手,坐直身子看向慕容閣。
現在的慕容閣不同於初次見面時那麼毒牙利齒。
也不同於再次相處時那麼任性無理。
更不像私下相處時的媚惑和曖昧。
偶然見到的冷漠神情,宴請賓客時的談笑風生,還有現在的溫和表情,到底哪一個才是慕容閣的真實面容?或者是所有的一切才組成這樣一個迷一般的慕容閣?
「林天寶。」
慕容閣笑吟吟地叫她,不是她看慣的任性、冰冷和譏誚的笑,而是帶點兒溫暖、寵溺和陽光般絢麗的笑,連和平時一樣命令的口吻也變得易於接受了一點兒,「你過來一下,同時給我拿把椅子過來。」
就像被什麼刺中了一樣,林天寶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左胸,慕容閣的笑容太過耀眼,令她有一瞬間的失神,手下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好像要掙脫出來似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她聽到慕容閣在和他的堂兄弟說話,話裡的每個字她都聽得很清楚,但是並不想花心思瞭解,她的眼中滿是慕容閣的身影,連慕容家其他人離開她都沒有注意。
肩膀被猛地撞了一下,一道巨痛從肩上的經脈竄向心脈,林天寶大驚,她上身傾斜,腳下一個踉蹌,右手「啪」地擊在八仙桌上,驚詫地看向撞她的人,「瑜、瑜公子……」
慕容瑜見林天寶只是被撞得倒退了兩步,臉上卻沒有任何異樣,不覺奇怪地挑高眉,口中也不依不饒地斥道:「不幫忙做事在這裡杵著幹什麼?!一點規矩也沒有!」
「我、我這就搬椅子……」
慕容瑜斜睨她一眼,冷哼一聲道:「討厭的眼神……在看別人之前先認清自己的身份再說。」說罷拂袖而去,留下一頭霧水的林天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等慕容瑜走出門外,林天寶才提起拍在桌上的右手,整個桌子就像沙礫一般坍塌下來,聽到動靜,慕容閣眼光閃了一閃看向碎成一堆的木屑,又看向林天寶道:「怎麼了?」
林天寶一手抓一個凳子走向內室道:「沒什麼。」
慕容閣歪頭一想,憑林天寶的武技,的確很少有人能在她手中討到便宜,便不再言語。
拿了兩個凳子,結果是慕容閣和青衣不客氣地坐了下去,害得她只能在旁邊站著,不過看到青衣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後,林天寶也不好意思開口把凳子要來坐。
想再去搬個椅子過來時,青衣的一句話卻阻止了她的腳步。
「我看過樓公子身上的傷,他身上中了二十七刀,看起來血肉翻捲,刀可見骨,失血過多,而且刀上抹有毒粉;遇血便溶。」
礙事的青色織錦的帳幔被帳鉤勾起,慕容樓仰身躺在床上,面色蒼白雙目緊閉,看樣子還在昏迷之中。他的上衣已經脫下,身上的血污也差不多擦淨了,露出血肉模糊的猙獰的刀口,似乎並不單純是被刀劍所傷,還有傷口血跡為詭異的紫黑色,的確是中了毒。
「樓公子四肢及頸部肌肉痙攣,呼吸急迫,肢冷脈弱,心率不齊,除了身上中了麻痺神經的毒外,應該還被人餵了毒藥傷及內臟。」
青衣掀開慕容樓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眼瞳和眼角,並掰開他的嘴,又看了看他的舌苔、舌根,然後對慕容閣說:「你看他眼角赤紅,舌苔金紫,便知道他中了奇毒,外毒陰柔,內毒兇猛,內外兼噬,陰陽調和,是為纏綿之毒。」
「纏綿?」林天寶心頭一跳,看向青衣,「凌雲派的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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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燭成淚,燭芯發出「嗶啵」的響聲,林天寶眼睛半瞇半閉,似在沉思。青衣走到外室寫了一張藥單,遞給身邊的婢女,讓她從庫裡抓些藥來。慕容閣坐在床邊,拿起布巾擦拭著慕容樓額頭上的虛汗,臉上有著毫不掩飾關切。
「辟啦」一聲巨響,寢室緊扣的門扉驟然碎裂成碎片,青衣驚嚇地站起來,躲開碎木屑,瞪大眼睛朝門口望去,一位少年衝進屋內,倉皇四顧著道:「小樓,小樓怎麼會受傷的?他現在怎麼樣?」
林天寶也嚇得轉過身看去,只見對方高髻金冠,玉帶錦袍,卻是蕭錦衣。
見他面色不善,林天寶本能地身影一閃,護在慕容閣身前。
見蕭錦衣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林天寶沉下臉道:「十四,你在做什麼?!」
蕭錦衣目露凶光地瞪了她一眼,恨聲道:「讓開啦!」林天寶心想屋裡這麼多人也不怕他亂來,於是移開身子,但還是半護住慕容閣,只見蕭錦衣卻連看也沒看慕容閣一眼,直奔向慕容樓躺臥的病床。
蕭錦衣面色陰鬱地站在床前,目光惡毒地掃過慕容樓慘白的臉,緊閉的雙眼,微微抽搐的四肢,以及才包紮了一半血肉猙獰的傷口,他渾身散發出的陰邪之氣令林天寶忍不住向旁邊閃了閃。
蕭錦衣咬牙切齒地瞪著昏迷中的慕容樓,突然硬撲了上去,林天寶甚至以為蕭錦衣是撲上去要掐慕容樓的脖子而驚叫了一聲,卻見蕭錦衣按住慕容樓的雙肩,恨恨地瞪著無甚知覺的他,嘴一撇,竟然嚎啕大哭起來!
「小樓,小樓,若你死了,我、我也不活了!」
「你若真的這樣搖下去,他真的活不成了。」
青衣跑到床前拉住蕭錦衣,阻止他繼續蹂躪可憐的慕容樓,蕭錦衣聽到,情況這麼嚴重,當下就聽話地鬆開了手,結果慕容樓的後腦勺結結實實地磕在暖玉枕上,蕭錦衣又忙抱著他的頭摸來摸去,心疼不已。
「青衣!」蕭錦衣瞪眼看向身邊的男子恨恨地問道,「到底是誰竟敢傷了小樓,告訴我,我若不把他毒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就不叫蕭錦衣!」
師父曾告誡他毒為萬惡之源,非到迫不得已之時不可妄用,否則傷人傷己,越是使毒高深之人莫不是身體虛弱之極就是身有殘疾。被稱為毒尊的莫飛紗嗓子便是少年時被自己研製的毒煙熏啞的,還有被稱為邪派主者的布天門——現任門主莫如幽用一雙腿的代價才換來一身神秘莫測的用毒技巧,而他的師父也空有無雙的毒技,因為身體的虛弱只能蝸居在小小的滄州地區,徒留遺恨。
師父吃夠了身體虛弱的苦,因此從小就讓他勤練武藝,等他的內力有了一定基礎的時候才教他怎樣辨毒、製毒、試毒、使毒以及解毒,他浸淫毒藥的時間並不長,但是因為師父費心教導的緣故,他已經可以熟悉地辨毒和配製出陰、寒、冷、熱等毒,差火候的只是試毒、使毒和解毒了。
凌雲派所製毒藥不似布天門那般虛幻神秘,而是偏向陰毒有跡可尋,易下難解,且發毒極快,蕭錦衣怕釀下大錯,所以出道至今,幾乎沒有用過毒藥,但是這一次他卻是氣瘋了,心裡一瞬間便想了十幾個陰毒的法子要怎麼怎麼報復傷害小樓的人。
旁人雖然看不到他心中所想,但是看他面目猙獰的樣子心想還是少惹他為妙。
「他身上中的毒是……」
青衣苦笑著道,「是纏綿之毒。」
蕭錦衣徹底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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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情似水,噬骨纏綿」這句話講的並不是人的感情,而是凌雲派絕不外傳的四種毒藥的名稱。
而蕭錦衣,偏偏就是凌雲派門下的弟子!
慕容閣面無表情地看向他,「十四,小樓遇襲的時候,你在哪裡?」
「我……」蕭錦衣憤怒地朝慕容閣吼道,「你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莫非你懷疑是我偷襲了小樓?無論小樓怎麼蔑視我、傷害我,我都不會傷害他一個小手指頭!」
蕭錦衣緊咬下唇瞪著慕容閣,這個傢伙怎麼會知道他聽到護衛說小樓遇襲重傷時心如刀絞的感受,他見到小樓身上的刀痕毒傷,恨不能代他承受。
他恨不得把所有美好的一切全都捧到小樓面前,只求他璨然一笑,又怎麼捨得讓小樓受這麼大的苦,現在還被人冤枉,心中一酸,蕭錦衣又想掉淚了。
慕容閣悠悠地歎了一口氣,他直覺地相信蕭錦衣絕對不會傷害小樓,但是蕭錦衣眼中那痛苦而熾熱的感情卻令他暗暗心驚。
他想起剛才他的堂兄弟所分析的話,慕容樓是被去謝小姐房間幫忙做事的丫環從鳳棲兮樓回下人房時發現的。當時小樓全身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要不是那個丫環聽到不尋常的響聲跑去看了一下,小樓趴在那裡到明天早上一定會全身失血而死!
慕容家難進易出,尤其是最上春居周圍更是保護嚴密,若是從外面混入殺手,不被發現的幾率很小,但若是住進最上春居內的人想傷害慕容閣又另當別論了。
護衛已經把居住在最上春居下人房的婢僕盤查完畢,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物,只有幾位客人和雪小姐、謝小姐的婢女沒有問話。
他們在慕容閣來之前就是商量這件事的。他們首先排除慕容家的人,老夫人、雪小姐和慕容家主根本不可能傷害自己的親人。
還有就是謝清影和謝映日兄妹倆,他們和慕容家是表親關係,同時又對這樁婚事異常關切,傷害慕容樓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
再來就是慕容閣帶來的客人,首先嫌疑最大的就是站在他身前的蕭錦衣。據說他是滄州老魔的徒弟,使毒應該很厲害了,而且來慕容家之前,小樓已經不認他這個朋友了,不排除他這個邪派弟子因為某些陰暗而扭曲的理由嫉妒小樓的幸福而想毀了小樓。
剩下的就是青衣醫師,他身份成謎,曾經醫好了雪小姐的頑疾,卻背負著負心的惡名而被慕容家追捕多年。他雖沒有多少武技,但作為醫師,卻是可以提供毒藥的。
再有就是他才收的小廝林天寶,因為有慕容閣作證,她除了去了一趟廚房外,其他時間都是和他呆在一起的,才沒有被繼續懷疑。
想來想去,只有蕭錦衣的嫌疑最大,但奇異的,慕容閣卻能隱隱地體會小樓信任他的心情。
而他,要不要賭一下蕭錦衣的友情?
用小樓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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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們可以去休息,小樓有我照顧就可以了」
蕭錦衣自告奮勇地要照顧慕容樓,慕容閣盯著他看了半晌,蕭錦衣毫不閃避地也瞪給他看。
「小樓中的是凌雲派的毒,我比青衣更能化解他身上的毒素,但是我們解毒不准外人觀看,這是凌雲派的規矩。」
慕容閣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給他留了一個婢女使喚,便和林天寶、青衣先回去休息了。而蕭錦衣討厭婢女盯著小樓的身子看,便把她趕到樓下去睡覺。
等到只剩下他一個人時,他仔細地看了看慕容樓身上的傷口,發現青衣解毒的方法是正確的,只剩小樓體內的毒還沒有徹底清除。
說起解毒他還不夠火候,因為他浸淫毒藥的時間還不長,但是只要是凌雲派的毒藥,他都會有相剋的辦法。
怔怔地看了慕容樓一會兒,蕭錦衣從靴子裡掏出一把匕首,毫不猶豫地在右腕上劃了一刀,鮮血湧出,他只是輕輕地皺了皺眉頭,好像根本感受不到切膚之痛。
把右腕貼到慕容樓的唇邊,發現昏迷狀態下的小樓根本無法張開唇喝血。蕭錦衣這才有些變色,畢竟湧出的是他的鮮血,每一滴對他和小樓的身體都至關重要。無法可想的他只好吸吮自己有腕上流出的鮮血而後渡入慕容樓口中,直到感覺小樓的身體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他才停止了渡血。
蕭錦衣隨手撕了一塊布巾纏住腕上的傷口,臉色蒼白的他在小樓的床邊風了一會兒,等到頭不暈了再抬起頭時,看到小樓青色的臉頰微微透出一些血色,便又放心地瞇了一會兒眼。
蕭錦衣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試試慕容樓額頭上的溫度,不時地用布巾擦拭他額頭和胸前的汗水。青衣曾經說過今天晚上是小樓度過危險期的關鍵,注意絕對不能讓他發燒和手腳再次抽搐。蕭錦衣見他手指微有痙攣現象就慌忙按摩他的手指和手臂,這是他第一次和小樓有肌膚上的接觸,整個過程他的臉都是紅紅的。他渡血的時候什麼也沒有想,反倒這個時候看到小樓優美的唇形時有些想入非非,仔細想了想兩唇相碰的時候,只是感覺到小樓的唇柔軟,其它的倒沒有什麼感覺。尤其是想到慕容閣和林天寶的曖昧,知道原本男子之間也可以那般親密,他更覺得害羞。
燈燭「噗噗」地流著燭淚,發出幽紅的燭光,溫暖地包裹著在一起的兩人。
燈燭漸短,蕭錦衣長長的拖曳在地上的灰色影子劇烈地晃動起來,他感覺到燭火變暗,抬頭發現蠟燭還剩下不到半指的長度,蕭錦衣不曉得燈燭放在什麼地方,便開口叫樓下的婢女拿幾根蠟燭上來,結果叫了幾聲都沒有人應聲,蕭錦衣只得起身,嘟嚷道:「真是的,竟然睡死了,還要我下樓叫她。」
剛搬開椅子,就見燭火一陣搖曳,竟「噗」地一聲滅了。一頓時房間一片黑暗,沒有一絲光亮,看來竟連外室的燈燭也滅掉了。
他聞到的不是蠟燭熄滅的焦臭味,而是淡淡的香味,恍惚間,竟然感覺有冷風拂面,他眼前出現了一個隱隱約約的人影。
熟悉而縹緲的氣息令蕭錦衣不覺驚叫一聲:「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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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開的窗被風吹得「啪嗒啪嗒」地作響,月亮透過稀疏的樹影照進臥房內,微微的亮光映出不請而來的人的輪廓,只隱約可看清他的身高和蕭錦衣相仿,容貌看不清楚,只覺得他渾身包裹著極深的倦意。
「錦衣,你還當我是你師父?」
淡然反問的語氣卻令蕭錦衣心似重擊,他顫著聲說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錦衣怎麼會不認師父!」
想他少時便被父親送到滄州,拜在凌雲派門下,師兄弟大都沉溺於暗器毒物之中,性格也多陰寒冷毒,只有師父念他年幼,雖也冷淡寡言,但待他費了許多心思他卻是知道的。
師父名諱謝笙,雖成名甚早,卻因為身體虛弱的原因窩在滄州小小的一隅,鬱鬱極不得志,每當師父露出鬱悒之色,蕭錦衣都恨不得想把自己健康的身子和師父羸弱的身子交換過來。不過入了江湖後,他結識了慕容樓及其他少年俠士,意氣風發,十分快意,已經很少想到師父,這次事逢家變,他也沒有先稟告師門,反倒是師父派了連文、連武來護衛他,他便知道師父還是一直掛念著自己的。
但是這次師父突然出現在慕容家慕容樓的夜聽風雨樓中,怎麼看都覺得詭異,蕭錦衣驚喜之餘也暗暗心涼。
嗅到室內輕微的血腥味,謝笙冷聲道:「錦衣,你竟然不聽規勸地以血救人,你忘了為師是怎麼交待你的嗎?」
蕭錦衣從小便被師父浸泡在各種藥水中,更不時地吃些草藥。聽師父說是讓他有克毒的體質,有時也會用他的鮮血研製一些毒品。蕭錦衣學會辨毒後才知道自己小時候吃的草藥有強身的聖品也有熱寒毒藥,凌雲派有幾種毒就是用蕭錦衣的鮮血配製的,「纏綿」就是其中的一種。
師父在他行走江湖的時候曾告誡他江湖人陰險狡詐,絕對不要讓別人知道他的血有解毒的功效,要不然會有殺身之禍,蕭錦衣一直都緊記在心,但是、但是小樓卻是不同的。
「師、師父,小樓不會害我的。」見師父臉色一沉,一他連忙改口道,「況且他昏迷著,不會知道我用血救了他。」
謝笙話語中冷意稍減,暗藏了些許溫柔,他點頭道:「是了,你是凌雲派最具資質的弟子,即使為誰也不要傷了自己。錦衣,我知道你一直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所以,為師也就直說了。」
「師父,是什麼事?」蕭錦衣身子緊繃,嗓子乾澀,他一向敬重師父,這種時候卻本能地警戒起來。
謝笙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緊張,嗓中已有些笑意:「傻孩子,你護他護那麼緊幹什麼,我又沒有說要傷他」
蕭錦衣見師父沒有責怪,語氣反有小時候的親暱之意,心中不覺一輕,竟歡愉地叫了一聲:「師父……」
「不過你若是不聽師父的話,我可不保證他會在三天後還能存活。」
蕭錦衣心中一冷,只覺得師父若說慕容樓活不過三日,便當真是活不過了ˍ
「錦衣,你認為師父會是害你的人嗎?」
謝笙突然說了這句話,蕭錦衣喃喃地道:「師父對我真心實意,必然不會害我。」師父一向寡言,今日的話卻是很多了。
「原本我聽說你同慕容家的慕容樓相交甚密,原本還不太相信,如今一見卻是信了。師父不想你日後為難,若想保存慕容樓的性命,你還是帶他就此離開慕容家吧。」
「師……師父,我……我不懂,為什麼我要帶小樓離開他的家。」
謝笙一雙眼直直地看向蕭錦衣,暗夜般的瞳孔反射出粼粼水色,他容顏倦怠,卻有雙多情的眼,「錦衣,你莫忘了你的身份。我知道你喜歡慕容樓,你恨他拋棄你同謝家小姐成婚,雖說殺了謝小姐,他就沒有辦法結婚了,但是慕容家又怎會接受個邪派子弟,我有辦法讓你們逃出慕容家,並有辦法讓他們沒有機會追殺你們,只要你……」
「師父師父,我……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我從未想殺謝小姐的,我雖是邪派弟子,但我又沒有做錯什麼事情,我只求小樓懂我就可以了,才不會想讓整個慕容家接受……」
謝笙幽幽地歎了口氣,道:「我一生不問道德倫理規則,只求痛快肆意,誰知竟然會教出個你這樣的徒弟,喜歡一個人原本就要有殺了他全家也要奪取他的氣魄……不過,師父本不知你要來慕容家,我來這裡只是因為凌雲派已經加入了布天門,如今我們和布天門已是同盟。」
蕭錦衣吃驚地瞪大眼睛,天下誰人不識布天門,有黑道帝王之相的布天門雖然因為毒尊的離去而受到了重大的打擊,但是作為布天門的門主,莫如幽這時的才智也發揮到了極致,他放棄用殘忍滅門的方法讓各個門派臣服,而改為同盟連縱的方法,聯絡江湖上一些在正派人士打壓之下幾乎無法生存的邪門黑道,大多數門派是為了可以看到的利益而去的,而少數人卻是圖謀整個江湖!
「時人不識凌雲木,直待凌雲始道高。」謝笙眼望窗外,看向殘月清輝,「一身武藝,兩袖乾坤,三生不幸,我怎甘、我怎甘、我怎甘!」
蕭錦衣聽到師父說了三聲「我怎甘」一句比一句淒厲,不覺熱淚盈眶,心想無論師父讓他做什麼事他都要應承下來,讓師父開心、舒心。突然身後一陣窸窣聲,蕭錦衣大驚,回頭一看,慕容樓正手腳抽搐,蕭錦衣什麼也顧不得了,連忙按住慕容樓的手腳給他按摩,同時又探額又搭脈的,就怕他發起燒來。
突覺身後湧起針刺般的殺意,蕭錦衣身子一震,咬著唇道:「師父,你若真心勸慰我,怎麼會對我用惑言術……」
殺氣已經逼近頸項,蕭錦衣依舊手腳不停地給慕容樓按摩,他輕聲道:「其實在小樓身上下毒的就是你吧,你身子虛弱最多只能同小樓對陣十招左右,這樣的你不應該贏得了小樓,即使你有了幫手,小樓也應該會高聲呼叫,驚醒莊內眾人,但你手上一定有小樓投鼠忌器的弱點,才會讓他自願吃下毒藥並不還手地挨了二十七刀……而能讓小樓甘心受縛的人,一定是他所喜愛的人……他將要迎娶的新娘——謝清影!師父,我說的到底對不對、」
「……錦衣,你行走江湖一年,竟也變聰明了嘛。」
謝笙嗓音變冷,蕭錦衣一陣便咽:「師……師父,你要殺了我嗎?
謝笙見蕭錦衣高大的身子竟瑟瑟地發起抖來,不覺心中一軟,放下手中的毒匕首道:「錦衣,師父栽培你多年又怎會害你。而且你以為我為什麼放過慕容樓,沒有殺了他?」
感到身後殺氣頓減,蕭錦衣才敢回過頭問:「為……為什麼?」
「因為讓慕容樓甘心受縛的人,是你!」
黑暗中突然升起一道亮光,蕭錦衣看到眼前竟然有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不禁嚇得驚叫一聲,火折子復又熄滅,傳來的是師父的聲音:「我念他對你尚有感情,便留他一命,但是慕容家主的性命卻是不可留的!如果想要慕容樓活,只有慕容閣死!」
蕭錦衣急促地道:「不、不行,小樓會恨我的」
「哼,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慕容閣的武藝還未恢復,殺他正是好時機,我也沒讓你現在做,給你兩天時間,最好能在婚禮之前把他殺了!」
不待蕭錦衣答應,他只嗅到了一道幽香,恍惚間,已不見師父謝笙的身影。蕭錦衣背部盡濕,全身虛軟地跌坐在床榻邊,想起師父竟然易容成他的模樣去騙慕容樓,心中又是蒼茫又是淒涼,只覺天下之大,親人殆盡,師父又對他多有算計,竟然不知要藏身到哪裡才是安寧。
怔怔地將視線轉到慕容樓臉上,聽到他不再急促的呼吸聲,想到他竟為了自己受這麼大的苦,細細思量,他一時竟是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