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雖然時序已進入號稱春暖花開的三月,但是北京城依然春寒料峭,冷得讓路連直打哆嗦。
「來,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他照做了,卻沉默不語。
「還是沒有消息嗎?」彩蓮問道。
路連搖了搖頭。「音訊全無。」
「怎麼會這樣子?」彩蓮說:「都找一個多月了呀!夫人一個人,能跑到哪裡去?藏到哪裡去呢?」
對,晴霜不見了,自大漠消失不見,好像一顆落在沙漠中的水滴一樣,霎時便失去蹤影,連痕跡都不留。
怎麼會這樣?這是隔天他們所有人的心聲,也是到現在人人心頭的疑問:怎麼會這樣?
「小扁兒,那天在將軍營帳內,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不……」路連說:「至少不是很清楚。」
「一定出了大事,不然夫人不會一個人跑掉,那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做的事,對不對?」
「對。」
「尤其她一個弱女子,又從來沒有去過大漠,會不會……」一個從來沒有在她腦中出現,或者應該說,一個她從來不敢想的假設,突然成形。「會不會……」仍然缺乏說出來的勇氣。
「別說!」路連的想法顯然跟她一致。
「你不是說之前一切都還好嗎?那為什麼後來又會變成這樣!」彩蓮竟有些生氣起來。「一定是將軍後來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才會變成這樣,一定是這樣,反正都是你們男人不好!」
「彩蓮。」路連想要哄勸。
「你不必說了,你也一樣!」
「什麼?」路連萬萬沒有想到妻子會遷怒於他。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路連極力辯解。「好端端的,怎麼會扯上我呢?」還真是令他哭笑不得。
「怎麼不會,人家說什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成年累月跟在將軍身邊,萬一也染上他絕情的毛病,那我們——」
「彩蓮,」他拉住她的手,打斷她道:「不要胡思亂想,更別胡說八道,將軍何時絕情了?」
「夫人默默愛了他那麼多年,他卻什麼都不知道,這不叫絕情?」
「『默默』對吧?」既然默默,那誰知道這回事呢?
彩蓮明知道丈夫說的全是實情,但因為面子上掛不住,仍硬拗道:「我們不都知道了。」
「天啊!彩蓮。」路連笑得停不住。
「幹嘛笑人家啦!」
「你別使性子了,好不好?我知道你著急,但你想想,如果我們著急,那將軍他豈不更加著急?」
彩蓮不說話了。
「唉!將軍根本不知道夫人就是他昔日在林中見過的姑娘呀!你也知道當時他的情況,他——」
「正要去娶那個賤人,我當然知道。」彩蓮反過來打斷他。
「彩蓮。」
「難道不是?她不是賤人?」
「彩蓮,」這個老婆什麼都好,就是有時拗起來,什麼都聽不下去這一點不好。「她都死了嘛!」
「生前的劣行依然是事實。」
「好、好,我的好老婆,你說的都對,好不好?」
他這麼一說,彩蓮的氣反而全消了,苦笑著說:「是我不好,是我太心急了。」
「也難怪你,我們大家都關心夫人。」
「因為她是那麼好、那麼的善良,將軍能娶到她,真是三生有幸。」
「而好事總是多磨。」
「你是說,夫人一定找得回來?」她仰起頭,滿懷期待的問。
其實路連也沒有太大的把握,畢竟晴霜已銷聲匿跡了一個多月,但他卻不能坦白相告,以免引起妻子太大的心理恐慌,更何況他也不希望有不好的結果。
「當然,就依你所說的,夫人愛了將軍那麼多年,吃了那麼多苦,現在換將軍吃點苦頭,也是應該的,對不對?」
「對。」順勢依進他懷中,彩蓮衷心祈盼,夫人,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一定要!
這樣想的不只是她,其他還有許多人都同樣掛著一顆心,尤其是路塵本人。晴霜,你到底是上哪兒去了?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呼喚,你到底在哪裡?
和寶貴出去辦完事後回到營區,只發現大家亂成一團,立刻拉住路連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將軍,你跑哪去了?」
「辦事。」他的答案一向簡單。
「但你的身子——」
「有人陪著,你擔心什麼?」路塵斜他一眼,顯然在怪他太大驚小怪。
不料路連的反應更加激烈。「你帶著夫人出去?」難怪也找不到她。
「什麼夫人?」路塵覺得他莫名其妙,怎麼會扯到晴霜頭上。「小扁兒,你是不是急瘋了,所以才會胡說八道。」
「我才沒有胡說八道。」路連跟在他身後,繼續說:「對了,夫人呢?」
「什麼夫人?」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害路連差點撞上。「你想老婆也不是這個想念法。」
「我說的是夫人呀!晴霜夫人,她昨晚不是留在你帳內照顧你?」
「你說什麼?」他整個人呆掉了,徹徹底底的呆掉。「你說什麼?」
「將軍,你——」從他反應之激烈,路連察覺情況不對,變成兩個人搶話說。
不是夢,原來昨夜的一切並非是一場綺夢,而是真有其事,天啊!路塵馬上揪住路連的前襟,近乎氣急敗壞的打斷他:「你說什麼?說什麼?」
「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夫人來了呀!」說到這裡,連路連幾乎都要生起氣來。「你怎麼會不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路塵的心頭亂糟糟的,倒是放開了他。「我怎麼會知道?是誰叫她來的?」
這個問題一拋出來,路連就氣餒。
「是你?是你,對不對?」
「是。」
「為什麼?」
「將軍覺得她來很煩?」他也看不下去了。
「不!」路塵大聲否認,「你這樣是在害她,你知不知道?今日你我立場交換,你會要彩蓮來嗎?你會嗎?會嗎?」
本來應該覺得害怕、退縮或緊張的路連,聽到他的逼問卻笑了出來。
「小扁兒!」
「不要生氣嘛!」
「還叫我不要生氣?」
「是呀!你為什麼生氣?」路連問他。
「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我擔心她的安危,不要她涉險!」他越說越大聲,自己卻都沒有感覺。
路連當然不會就此罷休。「為什麼?為什麼會這麼在乎她?」
「因為我愛她!」
這句話一說出來,路塵便僵住了,整個人呆掉,路連的笑意則一路浸涎在眼底。
「太好了,太好了!」一個聲音在路塵身後響起。
路塵轉身,看見一個陌生人,「你是誰?」
「恩公,」范三樹跪下去回答。「我是三樹呀!」
「我不認識你。」
「你怎麼會不認識我?」三樹詫異道:「我是小猴,小猴,想起來沒有?」
「我不認識什麼小猴。」現在也沒有時間去理他。
但三樹並沒有放棄。「恩公,你當時自稱為樹人,救了搖紅大嫂一命,又送給我們三十兩黃金,這些,難道你都不記得了?」
樹人?搖紅?三十兩黃金——「你是當年那個小毛賊!」他想起來了。
被叫做小毛賊,三樹一點兒也不生氣,反倒為他想起了往事而開心不已。「對,我就是當初那個混混,恩公,你全想起來了?」
「起來。」
「啊?」
「我叫你起來。」
「這……」三樹猶豫不決。
「起來呀!起來比較好說話。」路塵說。
「是,恩公。」他不得不從。
「對我來說,那不過是舉手之勞,別再叫恩公了。」
「那要叫什麼?」
路連看三樹那一副憨直的模樣,真是無法想像他以前還是個「盜匪」,索性打圓場說:「叫將軍。」
「是,大將軍。」
路塵卻沒有回應。
三樹看他,再看看路連,顯然有些不知所措。「大將軍?」
他的記憶一點一滴的回復,慢慢的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天啊!」因為衝擊性太強,竟踉蹌了一下。
「將軍!」
「大將軍!」急得大夥兒直叫。
「我沒事,」他格開了路連想伸出來扶他的手。「沒事。」
「將軍。」路連關切的叫。
路塵盯著三樹問:「在我之前,已經有人路見不平了,對不對?」
「對。」
「是個姑娘,對不對?」
「對。」
「她姓范,對不對?」
「對,」三樹越聽越開心。「原來將軍都還記得。」
路塵面色如紙,「不,我什麼都忘了,原本我已經什麼忘記了。」
聽他如此坦白,三樹首度無言以對。
「將軍。」路連卻不忍心看他這樣,但才開口,便又閉上,實在也不曉得要怎麼安慰他才好。
「我連……我連晴霜都忘了,她……她……」路塵突然連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急忙問三樹,「她還記得我?」
三樹突然覺得他好差勁,不禁脫口而出,「如果不記得你,她幹嘛遲遲不嫁?如果不記得你,她幹嘛要遠嫁京城?如果不記得你,她又幹嘛要跑這沙漠來?」越說越生氣,越替晴霜覺得不值。
「你根本配不上她!就算你是我的大恩人,我還是要說,你真的配不上她;對了,她人呢?我要帶她回去。原來你真的什麼也不記得,枉費她還對你念念不忘,我不要讓她再留在你的身邊,就算你說你愛她,我也不相信。」
「放肆!」路連在一旁喝道,當然也不是真的要凶三樹,而是搶先罵過他後,路塵應該就不會再生那麼大的氣。
「我都不知道。」路塵滿心悔恨,根本分不出心來在意三樹的指責。「我都不知道,她為什麼都沒說?」
「將軍,萬一她說了,你的反應卻跟今天一樣呢?」路連提醒他。
路塵為之語塞。「我……」
看他無言以對的樣子,三樹更生氣了。「現在還說這些幹什麼?總之把晴霜還給我!」
「你住口!」路塵終於對三樹吼道。
想不到三樹也很拗。「不,我為什麼要住口?只因為你是大將軍,我就必須住口?」
「不,」他稍微冷靜下來,「不是的。」
「那是因為什麼?」
「我剛才都說了,你還要我說幾遍?」
三樹說:「比起晴霜所吃的苦,我覺得你再說一百遍也不夠。」儼然以家長自居。
「是再說多少遍也不管用。」路塵的和氣連路連聽了都訝異。「不過不是對你說。」
對啊!一語驚醒眾人,這畢竟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重點是,晴霜在哪裡?
晴霜在哪裡?
路塵恨不得能朝天狂嘯,晴霜,你在哪裡?你到底在哪裡?
時無刻不思念著他。
但那又如何呢?他並不愛她,從前不愛,現在不愛,將來也不可能會愛。
想到這裡,她的眼淚又差點奪眶而出,只得藉著更賣力擦地來轉移注意力。
「你還在偷懶?為什麼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一個斥責聲傳來。
接著便是孩子的啼哭聲。
「哭!你還敢哭?除了哭,你還會什麼?你說呀!你還會什麼?」
晴霜趕緊跑過去護住那個小女孩,並對手拿大板子,一臉凶相的女人說:「大娘,算了。」
「算了?」她回瞪睛霜。「你說算了就算了?請問這裡是你、還是我當家?」
這裡是一家善堂,專門收容孤兒,當初隨旅隊從大漠返回京城,晴霜既不能回將軍府,也不想回娘家去,便到這裡來求個棲身。
在還沒有住進來之前,她也曾心懷幻想,以為這裡的孤兒雖無父無母,至少可以得到善心人士的照顧,不料實情並非如此,開這家善堂的夫婦根本就是把孩子們當成了免費的僕傭,甚至是生財工具。
「當然是你當家。」晴霜要走很容易,難的是置二十三個小孩於不顧,如果她走了,他們不是更可憐嗎?有她在,至少還有個人真心關懷他們。
「知道就好。」宋大娘自鼻子哼出氣來說。
「但她這麼小,」才五歲而已。「哪有力氣提那麼一大桶水?」
「唷,嫌水桶太大,那她可以不必待在這裡,可以自己想辦法出去謀生呀。」
「你明知道她沒有辦法,這裡的孩子原本都不該出去……」
「都不該怎樣?」她一口打斷晴霜說;「不該出去幫我賺錢?」
「那是在乞討呀。」
「你以為我真的在開『善堂』?他們的吃喝不用錢嗎?不自己出去賺,成嗎?」
「你開善堂,朝廷是有給錢的呀。」這個她也知道,可就因為知道,才更不平。
「那個,」宋大娘不以為意的說:「連塞牙縫都不夠。」
「你太貪心了!」
這才說完,宋大娘的大手便揮下來,目標原來是晴霜的粉頰,但真正打到的卻是——
「小米!」晴霜摟住那反身護住她的小女孩,心悸不已,「小米!」小小年紀,竟然幫她挨打,晴霜都快心疼死了。
「你這臭丫頭,出來逞什麼能?滾開!」宋大娘伸手就要拉開她。
但這次晴霜不願意再放手,「不行!」
「不行?」宋大娘臉上浮現冷笑,「不行?你以為你是誰?在跟誰說話?」
「不管你是誰?也不管我是誰,最重要的是,她是誰!」晴霜侃侃而談,「她叫小米,雖然是個孤兒,但終究是個人,是個有血有肉有感覺的人,你不能這樣對待她。」
「哦!那你說,我應該怎麼『照顧』她?把她當我自己的孩子嗎?我告訴你,都是不可能的事。」
「把她給我。」晴霜說。
宋大娘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你應該聽清楚了。」
「我想是我聽錯了。」
「你沒有聽錯。」
「你要她?」宋大娘再問一次。
「是的。」晴霜也肯定的回答。
「用什麼來要她?」
「一塊玉珮。」
「呸!」宋大娘嗤之以鼻,「你會有那種東西。」
「你憑什麼斷定我沒有?」
「如果有的話,你也不必到我這裡來了。」
「如果我真的有,而且還是價值連城的呢?」縱然心如刀割,也不能不捨。
「那……」宋大娘躊躇了。
晴霜索性把條件開出。「你就把所有的孩子都給我。」
「你瘋了?」怎麼可能有人願意如此?宋大娘根本不相信。
「沒有,我沒有瘋,非常的清醒。」
「你究竟是誰?」宋大娘起疑心,沒有人會這麼善心,至少在她的理解範圍內沒有。
「我是露珠。」這是她給自己取的名字,他像是塵土,那她便當露珠。
「你絕不可能只是露珠。」
抱在懷中的小米抖得厲害,晴霜實在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跟她扯下去,「你到底要不要玉珮?」
「當然要,可是我有一個條件。」宋大娘搶在前頭說。
「什麼條件?」
「你得戴上玉珮,讓我找人來鑒定。」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