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築 >> 古代,架空,西洲,盛京,北夷 >> 日久生情,情深不移,兩地苦戀 >> 福氣女史作者:衛小游 | 收藏本站
福氣女史 第五章 作者:衛小游
    黃梨江,隆佑十八年進士,殿試第一,帝欽點為狀元,拔擢為翰林學士,兼任太子少傅,為東宮屬官。年十二,入太學,少年早慧。隆佑十三年,帝令太子親至太學中揀任侍讀,太子戲為絕句試之,諸生皆恭敬讚歎,唯梨江斥曰:「此詩尚且不如六歲小兒之作。」太子因親選入東宮。梨江年十七,即入試科舉,其父黃迺,亦為本朝翰林學士。民間因有「一門詞客兩翰林」之說。

    (《天朝國史·士林列傳·黃梨江》太史福臨門)

    半年,可以發生很多事。

    臨秋之際,王都盛京西郊的阮江畔,一群工人正忙碌著疏浚、築堤的工事。

    這條阮江流貫整個王都腹地,連接全國南北,提供了重要的河運和用水價值,然而泥沙淤積卻相當嚴重,因此每年在夏末前後,都必須加以整治疏浚,以免秋季洪汛來臨時,因泥沙淤積而造成嚴重水患。

    身為京府司空,負責掌理王都所有的建築工事,隱秀甫就任,就面臨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那就是,他是要好好的做事?還是要懶懶的做事?

    事情做得好,自然大司空的位置是保住了,但寶貴性命卻反會受到威脅。

    事情做不好,朝中一向不喜歡他的人就會有話可說,他大概可以想見會有什麼話傳出來。大抵不外乎七皇子辦事不力、不值得托付重任之類的,輕易地就可以將他逐出爭嫡的戰場外。

    推舉他出任大司空的內閣成員是向來主張另立新儲的左丞相。

    但是左相與他並沒有深厚的交情,推舉他的唯一理由,想來是為了讓他站出來當箭靶,好暗中扶助左相一派力挺的皇子。至於是哪個皇子?隱秀心中也有一些主張。

    不比其他皇子系出名門,他的母親來自外族,因此他在宮中一直都處於孤立的境地,儘管受到皇祖母的寵愛,但皇祖母不涉足外廷朝爭之事,想在宮裡活得長命一點,他只能靠自己。

    早在他母親逝去那年,他就成了只斷翅的鳥。在宮廷裡,臆測著每張臉背後的真正意圖,使他厭煩不耐,卻又無能為力。

    蘆芳以她自己的方式來護衛自己,但身為一名皇子,他注定了要在這權力的海洋中載浮載沉,直到溺斃,或者成功地登上了岸為止。

    沒有人會在意他是否有奪嫡的野心,反正他在他們心中不過是一個很好用的箭靶罷了。身為一個箭靶,隱秀忍痛讓支支飛箭留在他的身上,不能將箭拔去。

    他不能把事情做得太好、太完美,所以他得散漫一些。

    但又不能散漫到過了頭,以免真被砍了頭。所以他得偶爾監監工,假裝自己也是出於無奈,不得不在工部給的最後期限內,在最後一刻將工事給完成。

    要做到這種不上不下的「成就」,讓人想挑剔卻又無可挑剔,確實是件頗耗費心力的事。為此,他已經「對外」病了五天了,今早才一臉病容地勉強乘轎來到城郊阮江畔,陪著工部尚書巡視阮江疏浚築堤的工程。

    工部尚書身為六部尚書之一,是他的領頭上司,也是左丞相一手提拔上來的門生,等於是他的牢頭。

    在宮裡時,時時有人注意著他的舉動,深怕當年那個幼年早慧的七皇子會博得過多君上的歡心,被選為儲君。沒想到出了宮,他一樣被人監視著,不得自由。

    站在阮江畔,看著那滔滔江水,隱秀頓覺悲哀。當初還以為出了宮後,總該能多喘幾口大氣的,結果還是只能悶著氣,無法自在呼吸。那麼辛苦地忙著眼前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皇子看起來十分不適,前些日子的風寒尚未痊癒嗎?」巡視了一段疏浚工事後,工部尚書銳利地看著隱秀蒼白冒汗的臉龐。

    先前服下的藥十分傷身,隱秀有點承受不住,因此高瘦的身軀微微踉蹌。他讓一名侍從攙扶著他,聲音虛弱地說:「我不打緊。周大人,快秋天了,疏浚的工程得趕在汛期來臨前做好才行,進度已經有點延誤了。」

    周尚書仔細地觀察隱秀一番,確定他並非裝病後,才道:「確實是稍微延誤了。可是皇子的貴體也得珍重才行,我看皇子還是先回官邸休息吧。」

    隱秀抖著唇,勉強笑道:「不敢。父皇素來重視阮江的疏浚,隱秀即使冒死,也必須趕緊監督工人將疏浚築堤的工事完成。只是……」

    「只是如何?」周尚書追著問,似想窺看隱秀是否藏有異心。

    隱秀虛弱地歎了口氣。「只是隱秀心有餘而力不殆,可恨、可恨……」

    「皇子何出此言?」

    隱秀眼角隱約冒出淚來,嘴角卻仍勉強地微笑著。「這……也罷。隱秀本該鞠躬盡瘁,但這半年來,隱秀自知那麼多工事能勉強算是順利的完成,全多虧了周尚書您的大力幫忙,若單憑隱秀一人,以我這孱弱之軀……咳咳、咳咳咳……」他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彷彿要咳出心、咳出肺一般。

    侍從連忙為他拍背順氣,舞弄半天,隱秀才漸漸順過氣來;他中氣不足,聲音瘖啞道:「我想為父皇分憂啊……」說著,他紅了眼眶,悲痛得彷彿真心真意。

    連周尚書都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連忙道:「皇子請勿憂心,還請多加珍重,以免君上擔憂。」

    隱秀虛弱到必須倚靠在侍從的身上才站得住,他勉強道:「還望周尚書千萬別將我這病況向我父皇提起,只要隱秀能力許可,在不耽誤家國大事的前提下,隱秀萬不敢推辭……咳……」說罷,他兩袖掩面,掩住奪眶的淚水。

    周尚書一時啞口無言,只能諾諾回應。

    而在雙袖掩面之下,隱秀無聲長歎。唉,作戲作到這地步,也該放過他了吧。畢竟,像他這樣一個既忠於君上又病體危弱的皇子,能在朝堂之爭上起什麼作用?即使當個低不成、高不就的大司空,佔了個肥缺,但實際上這職位對國家政策的影響力卻相當有限。與其擔心他,不如還是多注意東宮那邊的動作吧。

    半晌,周尚書終於道:「我看皇子還是先回去休息吧。這河道疏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水工局預測今年秋天汛期會較晚發生,延誤個一、兩天,也還在容許的範圍。我會向君上呈報這件事的。」

    隱秀半掩著臉,仍然很虛弱地看著周尚書。「隱秀恭敬不如從命,只是有勞周尚書了。」順利騙過這個牢頭了嗎?隱秀不敢不謹慎些。他知道他還有戲得演。

    稍晚,他被侍從攙回司空府官邸。他很謹慎,直到四下無人,才容許自己稍稍放鬆。服下那傷身不救命的藥,確實使他元氣大傷。

    躺在床上入睡前,隱秀不由得悲傷地微笑起來。前些日子,他已經遣走跟在他身邊一年餘的月兔,饋贈了一筆財物,讓他回鄉去了。為了避免讓身邊近侍太過熟悉他的一切,有朝一日可能會背叛他,他身邊從來不留人。

    這是不得已的選擇。長年以來,身旁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他不是不曾感到孤單,只是身不由己時,就連想要感覺孤單,竟也是一份奢侈了。

    掌中緊緊握著一塊圓潤的玉石,一張天真的圓圓臉蛋隱約浮上心頭。

    想起了宮裡的某個人……不知她可還會迷路?不知她已經如願地從小宮女晉陞成大宮女了嗎?不知她是否仍信守承諾,還妥善地藏著他的秘密7

    不知她……還記得他否?

    未出宮前,他沒想到這半年來,他度日如年,竟比在宮中時更加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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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半長不短,可以改變很多事,但也可以什麼事情都不改變,比方說——

    「福氣那丫頭又跑到哪裡去了?主子找她呢。」雲蘆宮中,春雪壓低聲音詢問其他的宮女。

    由於福氣對「春燕」這名字仍然無法立即反應,到最後,連主子也不再硬要叫她春燕了。

    臨秋時節,宮女們正忙著將輕薄的夏日窗紗換成秋日用的綢紗,聽見春雪這一問,已經調任到公主身邊擔任梳妝丫頭的春梅輕聲道:「先前主子不是叫她去四公主那兒跑腿?」

    春雪低聲說:「那是大半天以前的事了吧,荻雪宮又不遠,早該回來啦。」

    「呃……那肯定是……」春梅苦笑一聲。

    春雪歎了口氣。「又迷路啦。」

    兩人無奈地相顱一眼。

    「主子那邊怎麼辦?」春梅問。

    春雪搖搖頭。「算啦,其實公主也早猜到那丫頭八成又找不到路回來啦。不過是隨口問問,確認一下而已。」

    春梅這才鬆了口氣地笑道:「這福氣呀……沒看過這麼傻氣的人呢。」

    是了,福氣還是個小宮女。半年時間在她身上,並沒有產生太大的改變。

    她還是一樣常迷路。而此時,她人就在……

    「咦……」在宮廊裡繞了好幾圈後,福氣這才在一個小亭子裡停下來面對一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那就是——「不會吧?我又……迷路了?」

    身上穿著秋香色的秋日宮服,福氣滿頭大汗地看著手提銀盒裡那即將溶化的冰磚——三公主要她送去給四公主的。

    這種特製的冰磚,跟一般冰窖裡的冰磚不一樣,是用天池水在去年冬日凍成,適合煮茶。每個宮的配給有限,恰巧三公主還剩下一些,而四公主的早在夏季就用完了,因此特別向三公主討了一塊磚。

    「唉,怎麼會這樣呢?我明明有看過隱秀給我的地圖了呀……我記得……荻雪宮是在……左邊還右邊?」可問題是,現在這裡又是哪裡啊?慘丫隆了,真的慘了啦。隱秀如果知道他的地圖對她完全沒幫助,不知道會說些什麼?

    眼見著那一大塊冰磚逐漸化成了水,福氣好想坐下來大哭幾聲。

    嗚,沒完成公主交代的事,她不敢回雲蘆宮了啦,也不知道該怎麼找路回去。

    正當她蹲在小亭子裡拚命說服自己要努力之際,遠方一陣喧嘩吸引了她的注意。

    這裡是深宮內苑,除了節慶時會比較熱鬧以外,一般時候是不許喧嘩的。

    因此她忍不住抬起頭看向那人聲鼎沸的方向,耳朵正好聽見一句:

    「黃梨江大人!」

    隨後便見到不遠處一群跟她一樣穿著秋日宮服的宮女們拿著初秋綻放的花朵和瓜果追逐著某個快步遠去的男子身影。而那男子是……

    「梨江人人!」一群宮女們邊喊邊追逐而過。

    「隱秀……」福氣跳了起來,不由自主地跟在那群宮女後頭追了過去。

    已經有好半年不見了啊。這半年來,她經常聽見其他宮人對他的讚揚和傾慕,卻始終沒再遇見過他。她知道他是太子少傅,除非伴隨太子或受命入宮,否則不能自行在後宮裡出入。可是她真的很想見他一面。

    她想念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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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惡……

    黃梨江一邊遮著臉試圖閃躲過於熱情的宮女,一邊咬牙詛咒起他的主子來。

    想起今早那個不像主子的主子,哀求他陪伴入宮來向皇后請安,卻又在半途跑掉,丟下他一個人應付這些對年輕有為的官員們虎視眈眈的宮女們,他就忍不住火大。

    結果現在可好了,他得跟一大群宮女在後宮裡玩迷藏遊戲。這根本不是他該做的事啊。好在他腳程快,眼能觀八方,耳能聽四面,費了好一番工夫後,終於成功甩掉了那一票可憐又可怕的宮女。但半天下來,他也快累死了。

    倚在無人的廊柱邊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吐出。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如果再繼續待在太子身邊,他一定會早生華髮,得想個辦法調職才行。正當他閉目思索該如何請求調職的時候,一個略帶些許不確定的聲音在他附近輕喚:

    「梨江大人?是你嗎?」

    黃梨江猛地睜開眼睛,沒料到會看見一個年紀好小、個頭也好嬌小的小宮女。她穿著如一般宮女身上的秋日常服——秋香色的衣料搭配紅色的腰帶,頭上梳著兩丸丫頭髻,圓圓的包子面孔上鑲著兩朵紅暈,水滴般黑眼看起來十分孩子氣。

    原以為自己已經成功甩掉那些追著他跑的宮女了,卻沒料到還是被逮住了,而且對像還是這麼一個年幼的宮女。霎時間,他嚇了一跳,整個人差點沒跳起來。

    其實何止他嚇到了,福氣也是吃了一驚。

    她剛剛很辛苦地追著他跑,一路上不知道跑贏多少宮女,見他終於停了下來,以為可以見到他了,卻壓根兒沒料到——

    沒錯,眼前這人是個有著七分俊美、三分英氣的美男子。

    但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隱秀!

    「呀?!」驚喘一聲,福氣連忙道歉:「對不起,我認錯人了。」還以為先前大家在追的人是黃梨江……隱秀哩。看來她是誤會了……

    「等等。」見她往後跳開一大步,活像見到鬼,一副準備要逃走的模樣,黃梨江連忙喚住她。

    她以為她認錯人了,可是他應該沒有耳背到聽錯她先前喚他「梨江大人」吧?

    而既然他是黃梨江,她也沒有叫錯,那麼,她為什麼說她認錯人了?

    見他伸長手臂想捉住她,福氣一驚,連忙拔腿跑得老遠。

    雖然他確實是個美男子,可她也聽說有時候有些達官貴人會欺負一些落單的宮女,而那些宮女不久之後就會被趕出去之類的事情……可她是要留在宮裡當女史的,絕對不能被趕出去。

    「喂,妳——」黃梨江伸出手想捉住她,卻撲了空。

    見那小宮女恍如受驚的兔子般逃得老遠,黃梨江頓時感到啼笑皆非,但也沒有再上前追逐的念頭,畢竟他才剛剛逃過宮女們的追逐,現在還得要命。

    只是這小宮女還真是奇怪,她是不是弄錯了什麼事啊?

    唉,算了,他還是把心思放在那個真正令人頭痛的太子身上吧。

    今年、今年,他絕對要調職,就算是自請外放到地方去任官,也比繼續待在東宮好,管他太子身份是不是會被廢掉,反正他也看透了,「那個人」是徹底扶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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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氣吃了一驚逃跑時,壓根兒沒留意方向。她就像只受驚的兔子般,前頭有路就亂竄。這一個亂竄,等她終於覺得安全、停下來時,四周陌生的景物才令她警覺的慘叫一聲。

    「糟糕,這裡又是哪裡啊?」嗚!當初進宮時,沒有人跟她說過這後宮有那麼大啊。

    宮裡頭人那麼多,偏偏她老是往無人的地方跑,結果現在又找不到人可以問路了。無奈地,她翻出隱秀給她的圖,準備按圖索驥。

    咦?等等,這宮門外好像寫著幾個字……

    未明宮?看隱秀圖上的標記,這裡距離雲蘆宮很遠很遠啊,她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後宮裡有七十二宮、一百三十六院,大大小小的宮院加起來,數量非常可觀。福氣已經試著記下所有宮殿主人的身份,但總還是有漏網之魚。

    比方說,這未明宮,她就不知道這裡頭住了誰。

    她收好禁苑圖,放眼望去,只見宮院冷清寥落,附近種植的花草也乏人整理,看起來十分蕭條,連宮名也取得有些淒涼,該是哪個不受寵的宮妃的住處吧……

    當今君上風流多情,人盡皆知。當前最受寵的是蘭潯宮即將臨盆的蘭貴妃和柳渡宮新寵柳美人。從她們住處往來不絕的人潮和君上頻繁的造訪,可以得知一二。

    福氣該慶幸自己的主子是公主,而不是后妃,否則每天光聽主子抱怨君上的冷落和爭寵,日子就不會太好過。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內院裡有了動靜。

    「是誰在外頭?」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內院裡傳了出來。

    福氣回過神來,正準備逃跑,但出於一份史官的自覺,她強令自己留下來,起碼先弄清楚住在這未明宮裡的人是誰。緩緩的,她移動腳步,往內院裡走去。

    宮裡內外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雜草叢生,景色荒蕪,顯然已經許久乏人照料,宮室也顯得陳舊不堪,掛在廊柱下的紗幔似乎已經有許多年沒有更換,雖然還算乾淨,但樣式是舊的,也已經褪色到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

    此情此景,更加肯定了她心中的猜測。

    這裡是一處冷宮。

    福氣緩緩朝那聲音走去,原以為會看見一個失寵的妃子,穿素衣、容顏憔悴,卻沒料到會看見一個絕世美人,雖是素服素顏,卻神采奕奕,美得令人咋舌,看不出實際的年歲。這樣一個美人,怎會淪落到被囚在這冷宮當中?

    「是個小宮女啊。」那美人端坐在正殿裡,彷彿在等候著什麼人。「妳叫什麼名字?」

    福氣不知不覺地走向她。「我、我叫福氣。」

    「福氣……這名字真是俗氣。妳是哪個宮的?」美人問。

    「呃,我是雲蘆宮的。」

    「雲蘆宮?是天碧公主那兒?」

    「是。」三公主因為有一雙碧瞳,賜號天碧。

    問了一堆問題後,美人突然不說話了。她一對黑眸盯著福氣看,像是要看穿她心魂一般,看得福氣頭皮突然有些發麻起來,可又不好轉身就走。

    幸好美人又開口了。「妳知道我是誰嗎?」

    福氣誠實地搖了搖頭。「我入宮不久,所以……」

    那美人輕輕一笑,傾城傾國。「難怪妳敢走進來。這裡平時沒人敢過來呢。」

    福氣聞言,霎時蒼白了臉。「呃……為什麼?」

    美人再度微笑。「妳沒看見嗎?」她舉起藏在寬袖下的兩條手腕。

    福氣這才瞪大眼睛,看著那縛在她纖細雙腕上的兩條鎖鏈。

    端坐在宮殿裡的美人,實際上是被兩條長鏈子牢牢地束縛著,無法離開她奢華的囚房。

    「這……」福氣一時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沒有人警告妳千萬別靠近未明宮?」那美人挑著一雙鳳眉問。

    福氣再度傻愣愣地搖頭。別說是警告了,她根本連未明宮是哪裡都不知道,又怎麼會注意到這些事情?她心中又是恐懼,又是好奇。

    指著美人手腕上的鏈子,她輕聲詢問:「為什麼妳會被銬在這裡?妳是誰?」四哥的後宮史裡,會載有這麼一樁秘辛嗎?

    「我?」那美人自嘲地看著自己不得自由的雙腕道:「我是鬼,是這深宮幽院裡的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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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

    福氣怕鬼。她嚇得連連倒退了好幾步後,才聽見那美人輕笑出聲;而嘲笑的對象,顯然正是她。

    「好個膽小如鼠的小宮女。會有鬼敢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嗎?」美人笑問。

    「可、可是妳說妳是……」而且這裡確實有種逼人的陰森感。福氣害怕地說。

    「要我真是個鬼,哪裡還會鎖在這裡?」美人自嘲地道。

    福氣這才鎮定下來,仔細思索一番後,才確定她應該不是鬼,因為她有影子……糟!瞧這日影,都未時了,主子那兒鐵定又發現她失蹤了吧。

    唉,算了,反正她已經有被責罰的準備了,再晚一點回去,也沒關係了。

    冷靜下來後,福氣在美人面前跪坐下來。她仔細地端詳這冷宮,發現雖然乏人照料,但是美人被鎖住的內室,卻十分整潔,顯然不是真的乏人打掃。

    她腦子裡記有許多宮妃的名字和封號,卻找不出一個符合眼前這名有著顛倒眾生容顏的妃子。她烏髮披肩,長及地面,當中沒有一根銀色的髮絲。

    她到底是誰呢?又是為了什麼緣故被鎖在這裡?難道她曾經犯了什麼罪嗎?

    「妳猜不到嗎?」美人等候了好半晌才問:「難道宮裡頭已經沒有人提起我的名字了嗎?」這問句中,隱約有著哀傷。

    福氣只能以搖頭回應。「對不起,我真的剛入宮沒多久。」半年多也實在不算太久。她沒說謊。

    「也罷、也罷。」美人悲傷地笑道:「我還能期待什麼呢。」

    「妳……妳到底是誰?」福氣被她語氣中那份哀傷給震懾住了,一定要問出個結果。她不能不知道她的身份。

    美人低聲歎息。「我是誰已經不重要了。君上已經決意忘了我,既然如此,我還能是誰呢?如妳所見,我不過是個失寵的宮妃罷了。」

    可福氣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一般失寵的把子即使被打人冷宮,也不至於被鎖鏈縛住的。必定有其它的原因……

    發現福氣正注意著她的鎖鏈,美人道:「我在這裡已經十年了。當年極受君上寵愛的夏妃被毒死後,君上將我囚在這裡,命令我一輩子不得出宮,還要忍受被人遺忘的痛苦。所以我是鬼……是未明宮裡一個快要被世人所遺忘的鬼……」

    「不、不,妳不太像是個宮妃。」從她斷斷續續的一席話中,福氣拼湊出一些訊息。十年前,有人死了,有人付出了代價。這是一樁宮廷慘案,可是被影射是兇手的人並沒有死,反而被打進冷宮裡。

    然而這裡並沒有半個衛兵守在這裡,以阻止像她這樣的人意外闖進來,順便發現一件宮廷秘聞。可見得,這件事確實是有意被遺忘的。

    左思右想後,福氣突然恍然大悟,她瞪大眼說;「妳不是宮妃,妳是皇后!」

    是了!唯有這樣才說得通。

    當今君上先後立過兩任皇后。太子是當今皇后嫡出,但當今皇后是在立嫡後,才冊封為後的。在此之前,還有一個沒有生下龍子且遭到廢黜的前後。

    入宮前,她聽父兄們告知過這一段宮史。她只是沒想到,廢後仍在後宮裡,而且事涉一件顯然和后妃爭寵有關的慘劇。這件事,她也聽過。

    三公主的母親,也就是夏妃,是北夷呼倫單于之女,由於相貌出眾,受到君上寵幸,賜居夏暉宮,封為貴妃,生有一名皇子,賜號琺玉,在皇子中排行第七。

    據說七皇子天賦異稟,幼年穎慧,深受君上的喜愛。七歲那年,受詔在群臣面前即席賦詩,應對如流,當時君上尚未立嫡,而皇后無子,因此一度傳出君上將立七皇子為太子的傳聞。

    然而事隔不久,夏妃中毒身亡,嫌疑指向當時的皇后,卻又因證據不足而成為懸案,皇后也因此被廢。兩年後,大皇子入主東宮,太子生母同時立為新後。

    由於當時內廷對這件事相當保密,因此即使是擔任太史的爹也只是耳聞風聲,無法證明事件的始末。誰料得到當年被廢的惠昭皇后,會被囚禁在這裡呢。

    「皇后啊……」美人眼神中盛滿了嘲諷與憂傷。「多麼尊貴的身份……」

    眼前這美人可能是個下毒害人的兇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福氣無法怪罪她。

    也許是她那悲涼而嘲弄的眼神,也許是因為她雙腕上的鎖鏈,總之福氣就是無法怪罪她。

    甚至忍不住地,福氣跪在地上,向這名可能遭到誣陷而被廢黜的皇后行了個額頭貼地的宮廷禮。

    「小宮女,妳為什麼向我行禮?」惠昭皇后端坐如儀地詢問。

    福氣摸索著自己的心,誠實地說:「因為我不覺得您是個會下毒害人的人。您很誠懇,而且您是一個皇后。雖然被囚在冷宮,您身上還是有著皇后的尊貴氣度。」那使她必須使用敬稱,才能覺得自己沒有失禮。

    惠昭皇后頓時無言,好半晌,才道:「如果世人的眼睛都像妳一樣清亮,我又何須以鎖自囚來昭告我的清白……」

    自囚?福氣訝異地看著那由精鐵所鑄造的鎖鏈。難道那鎖,是惠昭皇后自己加上去的嗎?當年,惠昭皇后只是被廢黜皇后的身份,打入冷宮,並沒有聽說以鎖鏈囚禁的事……為什麼、為什麼皇后要將自己鎖在這裡?

    福氣不懂,而顯然惠昭皇后也不想說,她只是問:「告訴我,妳在雲蘆宮當值,那三公主……過得好嗎?」

    福氣不知道要如何定義好或不好,因此她說:「公主一向不曾委屈過自己。」這樣算過得「好」嗎?

    惠昭皇后笑了。「那麼她是幸運的。」

    福氣突然很想哭。「我想是的。」現在她知道為什麼公主從不肯委屈自己了。

    因為這後宮裡,太複雜、也太容易令人迷失。只要稍稍委屈自己,就無法守護自己想守護的事物。眼前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證?

    一國之後,卻因為無法自清,而以鎖鏈將自己鎖在冷宮裡。想必是想等君上有朝一日終於想起了她,願意相信她的清白,而親自來釋放她的吧?

    那鎖,竟是鎖心的情鎖。

    唉,看了這麼多日子過得不快活的主子……即使是當個小宮女,也會忍不住跟著覺得悲傷呀。偏偏,她但願無憂無慮過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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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氣,妳醒醒。福氣?」一個惱人的聲音不斷在耳邊干擾她小睡片刻。

    福氣不甘願的睜開眼睛,在看見那張日思夜想的容顏後,喜悅瞬間躍上臉龐。

    「隱秀!」她低呼出聲,不敢相信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這不會是個夢吧?

    為了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她一邊捏了捏自己的臉頰,一邊問:「是我在作夢,而你入了我的夢,還是你在作夢,而我入了你的夢?」

    「真拗口,睡昏頭了妳。」隱秀只是笑道:「這不是夢。」

    那笑容,她好久沒見到了,還是一樣的不自然。這麼難看的笑,天底下也只有一個人能笑得出來了。果然是隱秀!她使勁飛撲到他身上,用力抱住。

    「我想你,我真的很想見你。我以為……大半年了,你都沒出現,是忘記我了。你沒忘吧,我們是朋友……」

    隱秀並沒有費勁扳開她的手,彷彿很歡迎這樣的接觸。他斜著頭看她。「我沒忘。可是,福氣,妳是不是忘了什麼事?」那慣性掛在嘴邊的笑容,皮笑肉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點陰森。

    福氣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我……忘了什麼事?」很重要嗎?她會忘記什麼事?她怎麼想不起來?

    「妳是不是忘了要替我守住我的秘密?」他危險地逼問:「這些日子我從別人口中聽到了我告訴妳的那件事,妳是不是終究還是說出去了?」

    福氣一時語塞。瞧他說得好像真的一樣,她是不是真的在無意中說溜了嘴?也許是在說夢話的時候?可、可是……

    「隱秀……」不會吧?

    「別再找借口了,妳還想騙我嗎?妳沒有遵守承諾!」他突然憤怒地指責。

    福氣著急起來,想澄清這個誤會,因為……「我不可能說啊!那種秘密,我怎麼可能有辦法對別人說出口!況且我也沒答應要守密吧。」

    「哦?妳還記得我跟妳說了什麼秘密嗎?」隱秀笑得很詭異地問。

    「你不就跟我說過你身上有……」等等!福氣掩住嘴,突然領悟過來。「等一下!你騙我的對不對?我不記得我有告訴別人這件事啊。」甚至她一直想忘記這件事,以免不小心說溜了嘴。她幾乎以為自己快要可以成功地忘記了。

    「是嗎?妳肯定……妳沒有不小心洩露出去?有關於我……」隱秀靠得越來越近,近到她可以聞到他身上的……脂粉味?咦?怎麼會有脂粉味?她記得他身上的氣味是一種混雜了很多不知名藥草的氣味啊。

    「等一下,你、你不是隱秀?你是誰?」福氣害怕地警覺起來,同時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逐漸溶化、扭曲、變形。

    等到那張臉重新恢復正常的人形,福氣瞪大眼睛。「咦、咦、咦?!春雪姐姐!怎麼是妳?咦……妳眼睛抽筋?」不然怎麼拚命地眨著眼?

    春雪本想盡量維持面無表情,卻還是破功了。她掩住臉,歎了一聲。「福氣!」

    身邊頓時傳來一陣壓抑的笑聲,是其他宮女們。

    福氣這才警醒過來,注意到那不尋常的壓力來源。嚇!公主怎麼在這裡?

    三公主面露怒色。「還在作夢?還不清醒一點!」

    福氣吃了好大一驚,連忙跳了起來,這才發現她手上還拿著掃帚……她、她、她……不會吧?原來她已經練成站著也可以睡著的功夫了?

    公主很生氣。她這輩子還沒見過有人可以掃地掃到一半逕自睡著作夢去的。這還是頭一遭。

    福氣連忙抹掉嘴邊的口水,如受驚小免般跳到一旁,以免惹主子惱怒。

    然而公主卻沉聲命令:「等一下,回來。」

    福氣慌忙跳回公主身邊。「是。」

    公主擰著眉。「妳剛剛在睡覺時,嚷嚷著一個名字,那是誰?」怎麼聽起來很像「隱秀」?

    福氣慌忙搖頭。「沒有沒有!只是個朋友,不是什麼大人物。」

    公主不怎麼相信。「妳確定?」

    福氣老實回答;「不、不確定。」

    這反倒令公主啼笑皆非,但仍然一臉怒容。哪有人連朋友是誰都不確定的?不過若是福氣這丫頭……的確也不是完全沒可能。「妳那個朋友,叫做什麼?」

    福氣不知道能不能說。

    「老實回答就好。」看出她的心思,公主逼問。

    福氣皺起眉。「他叫做……他叫做……啊,等一下。」她低聲自問:「福氣啊福氣,現在到底是不是在作夢?」

    公主怒笑道:「不是。」

    福氣偷偷捏了自己一把。唔,不怎麼痛耶,所以,是夢嘍?

    公主很樂意敲她一記,讓她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哇,會痛!」福氣搗著額頭。

    「快說。」公主命令道。

    福氣苦著臉,吞吞吐吐地說:「他叫做隱秀。」

    公主臉上看不出特別的情緒,只問:「妳知道他是誰嗎?」

    福氣點點頭。「翰林學士黃梨江大人。」

    「誰?」

    「黃梨江大人。他說他小字隱秀。」

    公主總算弄懂了。「我知道了。」丟下這句話後,她轉身離開。「把落葉打掃乾淨,再打瞌睡我就把妳攆出去。」

    就這樣?福氣訝異地想。公主不打算繼續逼問嗎?比方說,小宮女是如何認識一個翰林大學士的?換作是她,也會想知道更進一步的內情吧?

    可是公主頭也不回地走了,彷彿對這件事的興趣到此為止。冷淡的反應,反倒讓福氣百思不解。

    一片秋葉掉落在她頭頂上,春蕊笑著幫她拎起。「別再發呆了,福氣,趕快把落葉掃乾淨吧。」

    「是。」福氣答應了聲,趕緊加入其他宮女的行列。

    宮殿外種植了許多樹木,一年從春到秋,都得時時清理落葉,只有冬天落葉凋零殆盡,才能稍微偷懶一下。

    福氣一邊掃著落葉,一邊想:如果這是個夢,會作這樣的夢,一定是因為她太想念隱秀的緣故吧。

    半年了,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此時此刻,他可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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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氣不知道,先前轉身回到殿內的三公主蘆芳對她身邊的侍女春雪說:「天底下還會有第二個隱秀嗎?」

    春雪知道公主並不是真的要她回答這個問題。即使身為高階女官,她們依然不該議論主子的是非,因此她只是靜靜地聽著。

    「那傻丫頭,」公主說:「大概被人耍得團團轉也不知道吧。」

    雖然春雪不覺得七皇子是那種會故意耍弄他人的人,但對象是福氣……很有可能是誤會一場。

    坐在窗帷邊看著秋日宮苑,沉吟片刻後,公主決定——「等一會兒叫福氣送個東西去夏暉宮。」停頓了片刻,又補充說:「春雪,妳帶她去吧,免得又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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