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築 >> 古代,明朝,大陸 >> 啟曰無衣?與子同袍,與子同澤,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芙蓉軍師作者:鏡水 | 收藏本站
芙蓉軍師 第二章 作者:鏡水
    湛露在算學方面的表現令人詫訝。

    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她穎悟力超絕,智壓群倫,整個倫明堂除了上官紫能與她並齊外,沒人敢再小覷這個貌不驚人又文靜矮小的同學。

    「今有稟粟五斛,五人分之,欲令三人得三,二人得二。問各幾何?」課堂上,夫子搖頭晃腦地出題,「有誰能答?」他詢問道,不少人埋首,狀似計算,卻沒人起身。

    洞悉的眼神慢慢在數十顆腦袋上搜尋,夫子望見角落的湛露始終抬頭挺胸,一笑,便道:「湛露,你來吧。」

    她聞言,立即站起,「先生。若三人,人得一斛一斗五升、十三分升之五;若二人,人得七斗六升、十三分升之十二。」絲毫沒有猶豫地說出自己的答案,不知是不怕錯,還是有把握。

    「很好。」夫子笑讚道,臉龐呈現愛才之意。又問:「今有共買犬,人出五,不足九十;人出五十,適足。問人數、犬價各幾何?」

    她不見有人回應,便接下去道:「先生。二人,犬價一百。」

    夫子於是再出難題:

    「那麼……有牛、馬、羊食人苗。苗主責之粟五斗。豐主日:『我羊食半馬。』馬主日:『我馬食半牛。』今欲衰償之,又問各出幾何?」

    她沉吟,思量過後,不慌不忙道:

    「是的先生。牛主出二斗八升、七分升之四;馬主出一斗四升、七分升之二;羊主出七升、七分升之一。」

    「真難不了你這小子啊!」夫子撫著灰白的鬍鬚,呵呵笑不攏嘴,轉向道:「上官,湛露適才的答案何解?你倒是說來聽聽。」

    坐在前頭的上官紫起身道:

    「置牛四、馬二、羊一,各自為列衰,副並為法。以五斗乘未並者各自為實。則實如法得一鬥。」

    「好啊!」他的回應不同湛露,讓堂裡學生紛紛鼓掌叫好!

    湛露偏著脖子,忽略那滿堂彩,嘴角輕斂,默默垂眼。

    「哈哈!」夫子聽完,抬頭朗笑,「好!好!真是我的好學生!你們兩個都難不倒!」算學向來困難,向為學子所惱,這書院如今出了兩個如此難得的孩子,怎不教人歡喜?

    「謝謝先生。」湛露小聲謝過,而後坐下。

    她偷眼瞧著前方的上官紫。

    老實說,她不喜歡他。

    入學半年,她從未和他有過交談,頂多擦身時點個頭就算招呼,眼神甚至不用交會,也沒有任何想要結識他的念頭。

    照理說,她該欣賞他的才智,就算切磋所學也好,相互討論也好,他們該可交換不少學問。可不知為何,她總是直覺地被他隱隱散發的淡漠給擋住,縱然大夥兒都認為他高貴不凡,必非池中物,但她卻是不論怎麼看都覺得他那有禮的態度是種置身事外的疏離。

    彷彿被困於淺灘,所以不得不忍受。他太過俊美,太過內斂,那樣俊美的臉孔像極面具;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明明不欣賞這裡,卻又安然留待;明明不耐煩同學的奉承,卻還是坐在那邊任人起哄。

    聽聞他上官家封侯拜將,具有如斯垣赫家世的他,不僅相貌堂堂,更雍容爾雅、極度聰明,教人不自覺欽服,好似所有人都要依賴他。

    對他的反感,可能也是她心裡對那不公平的小小抗拒吧。

    不似她,早已被孤立。自從先前的血書事件,就沒人敢再接近她,而她優異的表現,也只讓眾人更對她疏遠。

    更甚者,擁上官紫的人還敵視她呢。

    王享先生以為她扮男裝就可免去紛擾,卻沒想到即便她假扮男人還是難以融入群生。雖然書院裡的夫子總將她和上官紫兩人相提並論,但其實就算她具有與他匹敵的才智,他們的遭遇還是天差地遠。

    「好了,今兒個就到此為止。」

    夫子講學完畢,宣告解散後,走出倫明堂。

    「上官,你回答得真是太好了!」

    「是啊,你真是愈來愈厲害,先生上次還誇你青出於藍呢!」

    「我們瓊玉書院拔類出群的天才啊!」

    此起彼落的笑聲和誇獎圍繞在上官紫座位處,湛露見自己週遭冷冷清清,還是忍不住寂寞了——

    「也不知道那陰沉又假面皮的傢伙哪裡好。」每個人都像拜神似地這麼欽佩他。「我答的還比較多呢。」她咕噥道。

    收拾書本,她想回去休息了。案頭擱的那本封神演義她還沒看完呢,昨夜讀到第四十九回「武王失陷紅沙陣」,也不知後來被救出來了沒有……

    那十絕陣好厲害,不過要是她,才不會犧牲那麼多人去破陣呢……

    「湛露。」

    一少年喚她。她抬眼對上,是堂裡的學生,擅長儒家思想,她識得。

    「什麼事?」她問。他倒是第一次找她說話呢,兩人雖認識,卻不熟,不過至少沒什麼壞印象。

    那斯文少年微笑,「你剛剛在課堂上的表現真好。」

    湛露一愣,終於也有同窗對她這麼說,當然很是歡喜。

    「謝謝。」她謙虛,也有自信。

    「我的算學很差……」少年極不好意思地小聲道:「可否請你指教?」

    「啊?」她睜圓瞳眸。

    少年忙道:「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只是……唉,我嘴真笨。」他搔搔頭,靦腆苦笑。

    湛露卻覺得他實在有趣,「好啊!」

    「咦?」可愛的少年怔住。

    「我說好。你若不嫌棄的話,我們一起來討論算學。」她笑容可掬,親切道:「這裡太吵了,不如去書院旁的茶肆吧?」其實她是不想讓人看到他倆一起,免得害得他也被排斥。

    「好——好啊!」少年興奮地握緊雙手,張大眼睛期待地道:「那、現在就去吧!」轉身準備帶路。

    還是有人欣賞她的,這令她愉悅。

    下意識回首,朝上官紫的位置看去,卻見他居然也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四目相交,那幽邃的黑眸灼灼地盯著她,她微愣,很快地撇開視線。

    怎麼了?那傢伙做啥這般看著她?好奇怪啊……

    那注視實在強烈得令她難以招架,像是在凝想什麼,又穿透什麼似地。文人相輕,自古皆然,難不成他正在考慮怎麼清除掉她這個礙眼的敵手嗎?

    真恐怖!這個上官紫,不需憤怒就已令人有窒息之感,倘若真正發起火來,會被揍得鼻青瞼腫吧?她惴惴不安地想。

    「湛露?」斯文少年沒見她跟上,轉過身詢問。

    「來了。」她應一聲,甩掉那些猜測,小跑步向前。

    然而,身後那詭譎的目光依舊如芒刺,教她很想伸手拔掉。

    ※※※

    斯文少年名喚沈伯麟,和算學先生原來是叔侄。

    這半月來,他總約她在茶肆苦念。也難怪他要這麼努力了,換作是她,也不願意在親人面前丟臉的。

    「湛露,你看這裡,『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此問題何解?」

    拿著毛筆,沈伯麟年紀雖比她大,卻如同認真的學生般發問。

    「這是韓信點兵呢!」她最喜歡這種題目了,若真有幾營兵給她點點多好。湛露微笑,解說道:「瞧,三三數之剩二,置一百四十;五五數之剩三,置六十三;七七數之剩二,置三十。並之,得二百三十三,以二百一十減之,即得。凡三三數之剩一,則置七十;五五數之剩一,則置二十一;七七數之剩一,則置十五,一百六以上,以一百五減之,即得。」《孫子算經》裡面有教過。

    她再道:「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這是為了方便記憶的口訣。」

    沈伯麟默念一遍,經她糾正再寫下。

    「原來如此,你真厲害。」他喃喃地望著本子裡的敏巧解法,有些發怔。

    「我只是比較喜歡這些東西而已。」她淺淺莞爾,不以為意地側首道:「就像你也很喜歡儒家學說一般哪。」

    「不及你……我是不及你的。」他慨然搖頭,低聲苦笑。因為科舉制度,士子極重視儒學,算學雖沒有等同份量,但那高深艱困的難度卻是眾所皆知的。

    沒有靈活的頭腦,決計無法弄懂這門學問。

    「別這麼說。」湛露不愛他總是露出這種比不上她的模樣。

    朋友,又豈是拿來秤重比較之用的?

    「我看也快天黑了,不如我們回去吧……啊!」像是突然想起些什麼,沈伯麟尷尬地抓頭。

    「怎麼了?」她問。

    「我有東西落在書院了……你陪我去拿吧?」他試探地詢問。

    「好。」她欣然答允。

    兩人很快將東西收拾乾淨,步出茶肆。

    「夕陽無限好哪。」已屆昏昃,望著書院後方火紅色的落日,她輕聲吟道。「快入冬了呢……真冷。」她拉拉衣襟自語,從嘴裡呼氣暖手。

    走回書院,她發現他不是往倫明堂的方向,而是朝西面走去,便問道:

    「你東西落在哪兒了?」這兒她還不曾來過呢。

    「喔,就在那裡而已。」他伸手一指。

    一棟恢宏的樓閣立在眼前,坐北朝南,構造共三層,仿八卦式建,飛簷碧瓦,棟宇軒窗,紅漆大門上的巨沉匾額工楷寫著「藏書閣」三字。

    「這地方不是有人管理嗎?」不能隨便擅進的。

    「是啊。」沈伯麟踩上階梯,把門推開。

    「這樣不太好。」她制止他,覺得應該要跟書院的先生講一聲才對。

    「……是不好。」沈伯麟歪著頸項,用著有些怪異的姿態點頭,而後轉身面對她,淡聲道:「不過,那也是你要解釋的事,跟我無關。」語畢,他極為突然地露出她曾未見過的——冷笑。

    「咦?」她詫愕。

    猶如摘了偽裝換了靈魂,他愀然變化的語氣和臉色讓她吃驚,尚來不及開口詢問,身後很快便有幾個黑影逼近,她正欲反應,就被狠狠地推了一把,腳步絆到門檻,姿勢狼狽地跌進藏書閣。

    「痛……」她皺眉撫著小腿,瞥見推她的人也是倫明堂的學生。

    大門「呀」地一聲被迅速關起,外頭傳來架推門閂的聲響。她忍疼爬起,發現大門已不可開啟,便用拳頭敲著門板,喚道:

    「沈伯麟?沈伯麟?你做什麼?放我出去啊!」

    「放你出去?」沈伯麟冷淡嗤道:「哼,你別妄想了,今晚就在藏書閣裡睡一宿吧!」只要天一亮,就會有管理人來察看,到時就算沒凍病,偷書的罪名也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沈伯麟!沈伯麟!」她急拍著門,喊道:「你、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為什麼要這樣?我為什麼要這樣?」沈伯麟充滿怨恨的反問透過沉重木門傳來,湛露完全無法想像這口氣會是平常看來斯文的他。「你居然還敢這麼問?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討人厭?!我叔叔喜歡你,老在我面前提你有多好、多聰穎,根本無視我的存在!」所以他嫉妒!他不甘心!

    他要整弄他!他絲毫不擔心會被湛露告狀,因為沈伯麟這名字在所有先生心中皆是乖巧的代稱。加上他的叔叔在堂裡講學,而湛露只不過是個被收養的孤兒;只要他裝得委屈點,誰的說詞會被相信,勝負立判!

    幾人轟笑起來。

    湛露簡直難以置信,他竟為了這種……這種事,如此對她?

    「……我們不是朋友嗎?不是嗎?」額頭抵住門板。她不懂,真的。

    「朋友?」沈伯鱗呸了聲,「你少自以為是了!我接近你是要讓你對我產生信任,我跟書院其他學生聯合起來耍弄你!」

    「你……」她難過又失望地閉上眼睛。

    「這次算是小小的懲罰!你在裡面好好地待著吧!哈哈……」

    笑聲隨著腳步聲一同遠去。

    她靠著門,良久,才悄聲自語:

    「原來是我表錯情會錯意,原來……原來……」憶起這些日子和他的相處,那友善溫和的笑,背後存在的卻都是陰謀,她灰心至極,「……原來我真的那麼討人厭……到這種地步……」不惜親近痛恨的她,不惜假裝和她做朋友,只是為了給她這般的惡意打擊。

    比起憤怒,她更覺荒唐、幼稚,險些笑出聲來。

    罷了罷了,反正她本來就習慣一個人。

    沮喪只是須臾,稍稍整理心情,她很快振作起來,告訴自己,不許為那種卑鄙小人浪費心力自怨自艾。

    外頭尚留有餘暉,她就著從窗外灑進的微光抬頭看著這寬廣的樓閣。

    「真大……好黑呀……」她抱著雙臂慢慢走著,感覺有些陰冷。

    倘若夕陽完全西沉……如絲細線的尖銳冷風吹得她顫抖不止。唯一的大門被閂鎖起來,窗子最低也只到第二層,她若冒險跳出去,不曉得會不會受傷?

    「有書的味道……」新書會有種澀味,舊書則會有種霉味,不新不舊的書就……她淡頓,喃道:「當然了,這裡是藏書閣嘛……」

    所以……會有很多很多書啊。

    雖然還是有些害怕,但她卻更略顯期待地張大眼睛,瞪著那些巨大高聳的架櫃。

    她好像……知道今晚該怎麼打發時間了。

    ※※※

    「上官,你有看到湛露嗎?」王師傅在倫明堂門口問著俊美少年。

    「不。」上宮紫正打算離開。

    「是嗎……都已經天黑了,可她還沒回家,我有點擔心,又回來瞧瞧。」雖然還不是很晚,但已經算是誤了她慣常返家的時間了。

    上官紫不著痕跡地挑眉。思量會兒,道:

    「我大概知道她在哪裡,我去找她就行了,先生請先回去吧。」

    「啊,是嗎?」王師傅望著他,成熟穩重的表情讓他安心。想著學生們有自己的相處,或許他也不該過於緊張,便道:「好吧,那就拜託你了。」

    「不會。」

    送走師長,上官紫從堂裡拿盞油燈點燃,往書院西邊走去。

    沈伯麟這人,假裝斯文溫和是出名的,先生們或許不曉得,但同輩之間對他人前人後的兩張臉卻是一清二楚。

    他最擅長的,就是露出有禮的笑容,卻在心裡算計他厭惡的對象。他的親和面貌,除了師長能有幸見到外,就只有他準備陷害的人。而他愚玩別人的手法,不外乎扒抓把柄狀告先生,又或者——把人關到藏書閣栽贓偷竊。

    稍早之前,上官紫曾看到沈伯麟和那群同樣偏激的朋友笑得不懷好意,就猜想他們大概又做了這檔事。

    倒楣的對象會是誰,憑這陣子的觀察,根本不言即知。

    遠遠地就看到藏書閣二樓窗欞有一扇窗開著,上官紫瞇眼,快步走過去。

    將門閂扳起,打開樓閣大門,他舉著油燈尋了遍,不見人。在暗沉的室內找到樓梯位置,才踏上去,就見著嬌小的身影倚牆跪坐在地上,憑靠微弱的月光,專心地研讀書冊。

    「湛露。」他喚著,匆然發現這是他倆第一次交談。

    她沒有立刻應聲,只是偏著頸項狀似思考。

    那衣領延伸進去的白皙膚色,在黑暗室內讓燈火照得更顯光滑。他居高臨下,看得一清二楚,立刻收回視線。

    「湛露。」屈膝彎身,拿著油燈插進她與書本之間,引她注意。「古有鑿壁借光、囊螢夜讀,你湛露的開窗引月倒是很有本事。」他淡淡道。

    能夠在這麼糟的處境之中想到閱讀,她是膽大如斗,抑或太隨遇而安?

    「啊……」她抬臉突見多個人,嚇了好大一跳,差點驚呼出聲。待認清來人何者,她更是猛眨眼,「上官紫?」

    原來她記得他的名。他睇著她,「你打算在這兒待一晚?」

    「嗯,咦?」回神過來,她很快地頓悟這狀況,有些訝異地道:「你……你是來……」來笑她?來救她?還是碰巧經過?

    「走吧,王享先生在找你。」沒多說什麼,他站起身。

    「等……啊!」正要起身,卻因為維持跪姿太久,雙腿發麻。

    眼看就要跌倒,她無從選擇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借力。

    「怎麼了?」他疑問。

    「不……我有點……」腳痛!只要稍稍挪動就麻入心腦,她疼得眼角淚花亂轉,站也站不穩,只能困窘地搭著他結實的臂膀。

    她實在不夠強壯,頭頂只到他胸膛。依偎在懷中的身軀稍嫌柔軟,讓上官紫首次真實體認到她果真是和自己不同的姑娘家。

    親暱的姿勢令他略覺不妥,低首詢問:「你沒事吧?」

    「不……」如此相近的距離,讓她敏感地接收到他的體熱,還有她從未接觸的溫暖氣息,就算是沈伯麟,也未曾與她這般肢體親暱,種種僅專屬於異性的存在,讓她緊張也尷尬。

    一手可憐地抓著他,一手猛拍自己腿側,她只能希望這麻意趕快退去。

    「你受傷了?」他皺眉。

    「沒有。」她搖頭否認,絕對不想告訴他自己只是因為跪坐太久而腿麻;被人欺負已經很難堪,這麼沒用實在太過丟臉。「好了……好、好了……沒事了。」總算稍微恢復知覺,她撐直身子,鬆口氣笑道。

    火光搖曳,她的笑意顯得深黯縹緲,似隱藏絲絲落寞。他瞅著她上揚的嘴角,沉默以對。

    「沒事了。」她舉起手來,向他表明自己的確已經可以行走,而後拐拐地往前跨步,「我們出去吧。」

    「等一下。」上官紫格擋住她,臂膀不意碰著她的胸,一愣,迅速收手。

    「呃。」她下意識地按住自己襟口,表情微嚇,所幸燈火微弱,才不易察覺。衣內有布條仔細捆綁,她並不擔心他發現異狀,只是因太突然才愕住。

    「……我走前面。」他閉了閉眼,越過她道。

    「好。」因為他有油燈照明,她垂手跟在他身後,沒有異議。

    望著前頭領路的寬肩,她深深感覺自己的確是個「假男人」。

    倚著他的時候,她觸摸到他強健的肌理,那種屬於真正男人的陽剛,不是她換衣裳裝裝就會有的。不知怎地,他又挺又直的背脊,那樣與自己明顯的差異,讓她臉頰微熱起來。

    下了樓梯,正要出大門,上官紫卻轉頭看著她。

    她先是怔了怔,不自然地游移目光,隨後在他沉默又充滿壓迫的注視下不明所以地和他對望。

    「什麼?」她問。

    他啟開好看的唇,「書。」

    「嗯?」沒有會意。

    他指著她自始至終都沒放手的那本「孫子兵法」,道:「這是書閣的,你必須放回去。」不然就真的變成偷竊了。

    「咦?喔,好吧。」她險些忘記物歸原位呢,都怪這本書太精采了。「我還沒看完呢……」好可惜地走向架櫃放妥,在步出門檻前還留戀地頻頻回首。

    上官紫沒讓她再對那些書依依不捨,將門關起,門閂上好,道:

    「天晚了,你快回去,先生在家裡等你。」

    「喔……」她遲疑地舔了舔唇,雖然感覺自己似乎太過臉上貼金,但還是說了:「呃,你是特地來救我的,對不對?」

    他垂眸睇著她,半晌,才往前走。

    「你知道自己被算計了嗎?」

    「嗯、款。」她必須小跑步才能跟上他長腿跨出的步伐。敏銳地審視著他雲淡風輕的臉色,奇問道:「你……你早知曉有人不利於我?」憶及他那審視的注目,原來是有含意的啊。

    居然不提醒她?這讓她有些惱,不過,卻也很快地就釋懷。

    她知曉如果他貿然對她說些什麼,她也不會採信的,說不準還會指責他搬弄是非呢。他一定是因為這樣才只作旁觀吧。

    他這樣謹言慎行的人,大概也不喜歡多嘴長舌。很像他的作風。

    「樹大總是招風。」他淡然。

    「是嗎?」她鼓著腮幫子,「那我怎麼不見你也遭殃?」他比她耀眼多了。

    「因為我懂得適度收斂。」不似她光芒亂射。

    「我、我也沒有很傲慢啊。」她開始有些喘地解釋。難道自己在他人眼中很不可一世嗎?

    「我說的,是收斂,並非指你心裡是否謙虛。」他低沉的嗓音融入夜色,聽來更加濃醇。「像是在上算學時,夫子沒有喚你名,你可以讓些機會給別人,不用那麼多事地拚命回答。」

    她是看沒人理先生,很過意不去啊。

    「原來這樣也會得罪人。」她小聲嘀咕。不提還好,一提就讓她想到同學們狠心的對待,她略微不服氣地道:「他們成天讀些之乎者也,說儒道禮,可是做出來的事情,根本沒有先人那般聖賢。」真是假道學!

    她這番賭氣又單刀直入的埋怨,令上官紫淡漠的唇不自覺地微揚,「是人都會有私心。聖賢也只是後人的美稱,不代表是神佛。」

    她愣愣,倒是覺得他的觀點很新奇。

    「你說的也是。」她又不認識聖賢,怎麼知曉聖賢有多「聖賢」呢?也許是對前來幫助自己的他放了戒心,她直接道:「我真是討厭這些勾心鬥角、猜忌妒恨……不過不要緊,我決定以後去考武舉,不跟這些之乎者也的傢伙攪和了。」

    他倏然停步,讓她差點撞上,略帶詫異地反問:

    「你……想考武舉?」

    她不明白他的語氣為何會如此驚異,可能是她的模樣不夠勇猛吧,她忙道:

    「是啊!雖然我看來不太可靠,但或許還是有能用之處。」她想試試看。雖然沒有威猛身材,但她有別的才能,有時候掌握關鍵輸贏的,並非是衝鋒陷陣的大將軍呢。「你覺得我不適合?」為什麼一副詭異的表情?

    「不……」只是因為你是女兒身,不論文舉武舉都極不妥當。他沒將這句話道出,只當成是她隨口說說。

    「款,你走好快。」她又落後一段距離了。

    「你快點回家,別讓人擔心。」他在岔路口重複提醒。再跟他走下去,就回他上官府了。

    其實她還想跟他多聊點,這可是他們頭一回如此交談呢。真正對過話後,她覺得他原來並不壞,心裡著實對必須倉卒結束談話感到可惜。

    「好吧。」走了幾步,又匆地回頭,「對了,上官,我要向你道謝呢。謝謝你這次幫我解圍……還有,對不住。」誠心誠意地一鞠躬。

    最後的道歉,是說給他聽,更是說給自己聽,畢竟,她的偏見曾經讓她在心裡偷偷討厭他。說來好笑,她以為好的人陷害她,她以為壞的人卻扶持她,只能怪自己識人不清。

    說話時,她沒正眼睇他。他察覺,啟唇:

    「湛露,」這回換他叫住她,「你不生氣嗎?」

    她側了下脖子,又是一笑。

    「當然氣啦,好氣好氣呢!不過生氣傷身,倒楣的還是自己,還不如想想該怎麼回報對方呢。」這是剛剛才學到的「容忍」。

    回報對方?「你要給他們難堪?」他又訝異了。

    她瞧來總是沉靜,骨子裡卻有副有仇必報的脾氣?

    湛露眼睛微微地彎著。

    「不會,我不會給他們難堪。」她這樣說,接著輕聲道別:「我走了,真的謝謝你。」雖然她明明丟了一個朋友,卻又感覺還是有一個朋友呢。

    轉過身,沒走多遠,就聽到他語氣淡淡地道:

    「你會被如此對待,並非你不好,毋須覺得難過。」不等她回應,他旋過腳步,「告辭。」往和她不同的方向走去。

    湛露背著他,盯住自己鞋子,強忍了大半天的淚水險些滾落。

    她以為自己裝得若無其事,不在意,應是毫無破綻,結果居然被他看穿了。

    是啊,她感覺自己非常失敗,她不懂得和書院裡的同儕相處,簡直糟糕透頂。

    「好銳利的人……」走就走了還來這一招。她瞪著石板地,好辛苦才將眼淚眨回去。「我……我才不哭呢……」哭就敗了,得意的是對方。

    她回首,瞥見他修長的身影已遠去。

    「……我不會認輸的。」

    她抬頭挺胸,慢慢吸口氣,邁向歸途。

    ※※※

    孟冬讀書會。

    入冬第一個月,倫明堂慣例的讀書討論會,主題為諸子百家思想,先生旁觀,學生發揮,旨在讓同學互相交換意見及心得。

    這個活動,是自由參加的。

    亭榭水閣凌波,綠楊垂柳搖曳。

    當輪到沈伯麟大談儒家仁恕之時,始終靜坐在一旁的湛露忽地起身。她和睦親善地微笑,啟口道:

    「伯麟兄,儒家思想以禮義忠孝為本,倘若今天有一個人,他於外彬彬有禮,背後卻是撅豎小人,依你之見,這樣的假君子是否比真小人更卑劣呢?」

    沈伯麟望見他站起已有不祥預感,被他打斷又指桑罵槐,心裡更是氣怒。上次不曉得怎麼給湛露逃掉,不過這數月來沒見對方有任何舉動,反而如平常般,因而也就無多注意,沒想到他這時居然發難!

    「這可不一定,真小人的卑鄙也是大大違背儒家的。」他維持斯文,轉移重點。

    「伯麟兄有見地。」湛露抱拳,模樣好生敬佩,不等他回禮,對著眾人又道:「我就認識了一個假君子,他暗中算計朋友,謂之不義;他假仁假心表示親和,謂之失禮;更糟糕的是,他自詡讀遍聖賢書,但作為卻無恥齷齪。」

    慢條斯理地再將視線轉回,她道:

    「伯麟兄來評評理,這人身畜牲,對也不對?」若說不對,就表示他沈伯麟是個畜牲,不過,她諒他沒膽說對。

    這影射如此明顯,知情的同學已有數人竊笑出聲,而沈伯麟的神色更沒好看到哪裡去。

    「這……當然不對。」他脹紅著臉,力持平聲。

    「哀哉,哀哉!不過儒家教導人們要寬恕,我也就不同對方計較了。」她輕輕一笑,「伯麟兄,不知你感覺小弟這麼做,是否合乎泱泱大度?」

    「當然,你做得極好。」他必須用盡全力地咬牙,才能保住他的溫文面具不致破裂。

    「多謝伯麟兄稱讚。」拱手,唇悄揚,下台一鞠躬。

    待得讀書會散去,她不等有人跑來算帳,腳底抹油先行離開。

    有人迎面而來,她抬首,見是上官紫。

    他沒喚她,她也就不先開口,這是一種不用言語的心意相通。

    從數月前的那個夜晚開始,他們時有交談,卻不為人知。

    這書院裡最卓爾不群、聰穎絕頂的兩個學生,在他人眼中似乎界線分明,牴觸對立,卻鮮少有人發現他們壓根兒就是盟友。

    擦肩之時,上官紫垂首,不贊同地在她耳邊低聲道:

    「你不是說不給他難堪?」他雖沒參加讀書會,但在亭外聽得清清楚楚。

    她一點也不內疚地揚眉。小聲回道:

    「我是說不給他難堪,可沒說不給他『好看』。」頓了下,又怨道:「那儒家思想我念好久呢,差點要睡著了。」死板又無聊,若非為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否則真想丟了去看她的水滸傳。弄不懂這東西哪裡有趣!

    這率直言語令上官紫俊美的臉容淡現笑意,「我也不喜歡。」

    「啊,原來你會笑呢……」好……美麗啊。第一次見著他的笑容,她跡近愕然地凝視,「我一直都以為你……冷冰冰的,臉上黏了面皮。」真是大開眼界,原來男人也可以一笑傾城。

    不禁舉臂想摸摸他漂亮的臉,他卻眼明手快地避開。她一怔,不覺對他這般見外的舉動感到有些奇怪。

    彼此都是男人,有什麼關係?

    她大概真忘了自己是姑娘家。上官紫心裡暗忖,提醒道:

    「我過陣子要離開了,你別再招惹他們。」

    「我才不會再那麼笨……咦?」她張大眼,瞅著他乾淨的下巴,「你要離開?去哪裡?」她才……才和他當成朋友呢。

    他挺直身,長腿踱開,詭異地回頭一笑。

    「我要去考武舉。」

    冬風蕭瑟,落葉飄零,那一年,他們兩人初識又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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