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軍師!北方來的信——」
毛躁的小兵手裡舉高一紙牙白色信箋,嚷嚷地直闖營帳。猛然想起什麼,趕忙止住腳步,恭敬地在帳前道:
「湛軍師,下官要進來了。」
「嗯。」裡頭傳來允可。
小兵立刻興奮地掀門入帳。望見這大名鼎鼎的湛軍師凝神研究地圖,心裡不僅崇拜,更對此戰役有了必勝的把握。
「湛軍師,您的信。」雙手虔誠遞上。
「是參贊。」湛露抬起頭來,提醒道。
她的面貌已經完全脫去稚氣,雖沒有姑娘家的嬌美柔弱,但雙目清明湛湛,蘊滿英華。她對著小兵糾正道:「沒有軍師這個職位的,在軍營裡要喚我參贊才對。」接過信,順帶在他頭頂輕輕一敲。
「唉唷!軍師是大家給您的封號嘛,誰都知曉,您名副其實啊!」這三、四年來,湛軍師的名號有多麼響亮,他們這些站在前線的士兵不會不知的。
據說,不論戰況多麼吃緊,只要有湛露為軍中參贊,必可不敗。
誇張點形容就是:即便是以百擋千,湛軍師還是有辦法使其獲勝。
本來他也覺得是胡扯,不過他們家兩個哥哥也是作兵的,戍守邊境已經有好幾年,前陣子忽然回了老家,把大夥兒都給嚇了一跳!原來是戰事終於告歇,而他們參贊建議讓離家許久的士兵可以回鄉探望親人。
兄長們口中感謝萬分又讚不絕口的參贊,就是湛露。
是什麼樣的人能夠將拖延數年的戰事,只用不到四個月就令其終止?
他很好奇,更多憧憬。而說來也巧,這回東南沿海抗倭,軍中赫然就見湛露之名。
「別貧嘴。」湛露聽了小兵的回答,微微一笑,而後又正經道:「參贊就是參贊,以後告訴大家,可別那樣喚我,知道嗎?」她並非發怒,語調也很平和。
不過,那小兵忙正步站好,喊道:
「遵命!」
這位湛軍師厲害歸厲害,治軍嚴謹可也是極有名的。所謂軍令如山,就算他們這些小兵學識不高也很明白,所以無論多小的命令都必須絕對服從。
像是,進湛軍師營帳前一定要通報。
「行了,謝謝你。先出去吧。」湛露點頭,輕揮手,讓那小兵退出。
待得他離開後,湛露撩起袍擺落座,將手中信箋展開。裡頭寫道:
賊人勾諸倭大舉入寇,連艦數百,蔽海而至,浙東、西、江、南、北,濱海數千里。汝切記小心,日選將練兵,為搗巢計。
蒼勁有力的字跡,在最後勾勒「上官紫」三字墨痕。
「真是。」湛露淡淡露出笑意,喃道:「明明人就在遙遠北方駐守,還管這沿海地方做什麼?」千里迢迢寫信來,只為了提醒她小心。
這男人就擔心她打輸仗。
也對,他們兩個可是好對手,她若是先敗了,他肯定空虛寂寥。
湛露淡揚唇線,磨墨提筆,在案上籐紙揮毫書寫。
已經忘了是誰先開始的,原本只是為公事傳遞軍情及消息,而後卻慢慢演變成默契通信。總之,若是對方出征戰危,那麼總是會有一隻信件送達,裡面寫的不是什麼絕妙兵法、奇襲戰計,只是簡單的三言兩語,不著痕跡地表達關懷之意。
旁人不明就裡,便以訛傳訛,繪聲繪影。聽說過他跟上官紫同書院出身的人,皆道他們為棋逢對手,恩怨由來如瑜亮情節,加油添醋地傳言他們是在互相嘲笑對方。還有人開場賭他們兩個死敵,誰會先低頭敗下陣來呢。
她和上宮紫都不是會解釋的人,也就任著流言滿天飛,飛得好似變成真的了。將開口蠟封好,湛露輕輕悅笑。
將小兵重新喚進,將自己回覆的信件拿給他道:
「送至東北上官紫將軍,要快馬。」
※※※
東北渾河駐軍地
「將軍,建州女真的王杲部與王兀堂部已經控制了渾河東南至鴨綠江一帶的地方。」
數名高頭大馬的北方漢子在軍帳中面色凝重。
近年來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勢力擴展,持續朝著南方移動,散居在開原以北及以東的地區,並且開始與大明發生爭端。
他們通過邊境互市與漢人進行貿易,卻經常趁機大規模擄掠漢人作為奴隸以供驅使。現在終於坐大起來,在邊境蠢蠢欲動,慢慢啃食大明疆土,此役必須以武力征剿女真野心,更為鞏固東北邊防的重要戰事。
身著玄黑戰甲的男於佇於中央,他的面容極其俊雅,質息沉穩內斂,和一般戰士顯露於外的飛揚跋扈完全迥異;身材雖然修長,卻不若身邊副將纍纍的肌肉賁張。
不過,這些殺氣騰騰的巨魁大漢,可都耐著急躁的性子在等待他們舉世絕才的大將軍分析戰況,給予命令指示。
上官紫垂眸,在詳細審閱過軍情後,慢慢啟唇:
「若女真各部團結,那麼我方的軍力將不堪一擊。」
幾名漢子狠狠抽氣。這的確是事實,而且還是個沒有人敢明說的可怕事實。
上官紫在繃緊的氣氛中表情不變,道:
「分其部眾以弱之,別其種類以間之,使其各相雄長,而不使之勢統於一。」他從容道出女真弱點,一針見血。「大明對女真采各部分而治之,只要利用各部落之間的矛盾,然後相互牽制,就可削敵戰力,分別擊破。」
將官們屏氣凝神,望著上官紫落在地圖中的長指,聽他續道:
「佔據松花江南方的是海西女真的烏刺,而烏黥和建州女真的亦達哈兩人素有嫌隙,稍微挑撥,烏刺必不會坐視亦達哈逼近領地,待得他們兩方戰畢,就為我軍出兵之時。」
將官們抬起臉,虎聲吼道:
「將軍,真有你的!」如此高招,實在令人不得不服氣啊!
上官紫受得稱讚,並未得意忘形,僅淡道:
「待我方勝戰,再說此言不晚。」
「是!是!」漢子們嘴上應道,但心裡想的卻是:既然有此妙計,那麼他們打敗那些個寇虜也是遲早的事。
不過一謀策之間而已,本來低迷的士氣頓時大振起來。
「將軍!有信到!」士兵得允後進入,將信奉上。
上官紫接過,那筆跡他認得。黑眸深邃處不自覺地帶著趣意,打開檢閱,前頭只寫了四行字:
瞞神弄鬼
昧地謾天
名過其實
以蠢測海。
最後則有個韓信點兵的問題。
還在帳裡的將官忍不住偷眼瞧,才見內容,其中一人不禁大大地為上官紫抱不平!
「將軍!這人居然說您瞞神弄鬼,只會暗中耍花招!還說將軍你之號名過其實!又說您這個,嗯呃……什麼海,」武官一般識字有限,懂這幾句已經非常了不得,反正前面三句沒好話,最後也不是多麼歌功頌德的句子。「您看最後還給您出這算學問題,擺明是瞧不起您,諷刺您下會點兵!」
其餘部屬聞言,立刻同仇敵愾。
「什麼?!是哪個敢詆毀將軍的?」
「太小看人了吧?」
「是啊!咱們替您討回公道!」
面對副將們好心的維護,他淺淺地勾起唇角,卻不知是對信還是對人。
「沒事,」上官紫揮手,「你們先出去。」
部屬心裡不滿那寫信人,但卻不敢造次。這上官將軍看來爾雅俊美,但治軍時那令人頭皮發麻的鐵血手腕,很多士兵都徹徹底底領教過了。
個個依言步出營帳,口裡卻還直嘟囔:
「我剛瞧見了,屬名是湛露。」
「什麼?又是那個厲害的小子啊。」
「我跟過他,他也常收到上官將軍的信……他們究竟有什麼過節?」
談話聲逐漸遠去,他們在討論兩人到底哪裡來的深仇大恨的內容已經聽不到了。
上官紫只是暗歎。湛露「將錯就錯」的信件也不是第一次誤導了。提筆在秀雅的字跡旁進行計算,韓信點兵的題目,答案為一千四百二十四人。
再對照著前頭那四句話,他微微瞇眸,喃道:
「瞞天……過海。」
他真想親眼見識,她將如何「瞞天過海」
※※※
沿海外數百艦船進犯東南沿岸!
烽煙莽莽,令無瑕天幕產生曲折的破裂。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內,長達百里的海岸線幾乎被倭寇的海盜船包圍,那龐大聚集的陣勢,步步逼近的壓迫,懾人意志!
遠處火炮炸響,隆隆不絕,震霄駭地。湛露於軍帳中掌握軍情,以隨時應付變化;儘管敵人即將抵臨,挑釁的號角聲高昂鳴嗚,刺人耳膜,戰況正是激烈,她依舊於營帳內平靜鎮守,彷彿另處一方安定空間。
主帥已經依她指示至前線指揮,只要不出差錯,他們勝券在握。
她的獻計能夠總是那麼順利,最大的緣由在於她不會搶功。若要說這幾年來累積的功勳,她可以封作一品武侯了。
但她至今卻仍是個小小參贊,就是因為她會將功勞全部讓給將官。所謂功高震主,如果將官覺得她是威脅,那麼她也就無法再向上呈計,就算能夠建議,領兵的將軍可能也不會接受。
作戰之時最忌爭鬥意氣,這種情況絕不能發生,軍中產生芥蒂和心病更是必須斷絕,所以,她不邀功也不搶功,如此一來,將軍便會接納她的計策而不是排斥,打了勝仗,將官們也樂於受祿晉爵。這些現實道理,可也是在書院裡磨練出來的。
而她,就算沒有金銀珠寶、封侯陞官,不過,她卻得到士兵的信賴,無可價量。她唯一提出過的要求,就是擁有自己單獨的營帳,表面看來是讓她安靜思考兵法,實際上則是為了好好掩飾她女子的身份。
如此就夠了。
她曾對上官紫說過,自己只要當個小小的參贊,而她也的確甘之如飴。
「湛參贊,倭寇已近沿岸!」一人急奔而來傳報情況。
「很好。」她揚眉,等著對方自投羅網。
「參……參贊,」軍營裡空空蕩蕩,僅有數十名小兵陪同留守,難免不安。一人問:「您……您究竟要用什麼方法擊退倭人?」
過度擠壓的氛圍令人頭皮發麻,聽得遠處「轟」地船炮聲響嚇得大夥兒驚顫腿軟,就怕自己腦袋等會兒也給炸得開花,恐慌中卻瞅見湛露神色依舊寧靜如常,彷彿只是哪家的庭園在放爆竹。
對、對啊,他們有百戰百勝的湛軍師,有啥子好怕的?這麼一想,不覺就安定了些。
湛露露出安撫的微笑,道:「對方擅於海上作戰,易言之,我們在陸地才能擁有優勢,所以,首先,必不然於海上和他們硬碰硬。」
「嗄?」小兵不解,「可是咱們的船都已經出發迎戰了啊!」那不是完了嗎?
「那些是誘餌。只要能將他們引到陸地上來,不管是地勢或者環境,都是我軍較為熟悉。」
「那、那要如何誘之?」有人再問。
她沒答,只道:「我問你們,倭寇為何進犯我大明?」
「呃……」小兵認真想了想,回道:「因為……想搶劫?」聽聞朝貢貿易無法滿足他們,所以才屢屢武裝搶奪沿海居民財物。
「沒錯,所以他們一定得從沿岸上陸,否則何來劫之?」她輕慢細語,分析其中利害關係,「只要我們假裝打敗,他們必乘勝追擊,這就是誘因。」
「如果他們不上當呢?」小兵疑惑。
「不,他們一定會上當。」她雙眸閃過精光。
「為何?」小兵們睜大眼。
「因為有人會在士氣旺時鼓噪。」她溫溫一笑,道:「我將先前擄來的那十數名倭人放走,用五十兩銀子收買了他們。」
「呃……可是他們畢竟是敵人。」小兵們皺眉心焦。敵人可以信任嗎?
「如果我給你們五十兩黃金,你們會不會出賣自己人?」湛露問道。
「不會!」小兵們立刻展現對國家的忠貞。
「那就對了。」湛露語帶玄機。除了己軍,她誰也不信。
「咦?」對什麼?
「用黃金收買你們都不行了,何況我只給那些倭人五十兩銀子?」她心平氣定,言笑晏晏,自若道:「他們若非同你們般不接受賣國,就必定會覺得我小看倭人氣概而憤怒,此為激將。我將主軍力調往岸邊埋伏,同時製造出軍糧短缺且急需後援的假象,並用銀子收買他們,要他們在戰時大喊:『別去!他們還有很多兵力!是假裝戰敗的!』以讓我軍能拖延時間候援。不過你們想想,他們會這麼說嗎?」
小兵呆滯半晌,一擊掌,恍然大悟!「他們不會!因為他們以為咱們軍糧不夠,所以會要自己軍隊不顧一切地往前攻!」
這就中計了。湛露瞇眸。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兵法之詭,能攻裝作不能攻,要打裝作不要打。「我以假敵情讓對方以為是真,說出真敵情,對方就以為是假。此計謂之,瞞天過海。」乃示假隱真,疑兵之計。
她緩慢地、沉著地,語調溫和柔軟,將複雜的計謀完整說明。
好……好厲害……
他們是用身體打仗,湛參贊卻是用腦袋!
湛軍師這個美稱,果真不是浪得虛名!小兵個個欽佩不已,對湛露坦露出萬分尊敬又崇拜的眼神。
「參贊!」又有前線軍情進來,「倭寇船艦觸礁,已有半數毀壞!」
「好極。」完全在她預料中。今為月初,適逢大潮之日,肉眼決計看不到礁石。她睇著案頭的海防圖,「倭人擅泅水,船沉了就只能游上最近的岸,屆時,埋伏於陸地上的大批我軍將會把他們一網打盡!」會贏的,她知道能贏。
而且……船壞了,倭寇根本毫無退路,只能乖乖就擒。
小兵們在前方傳回大勝之時才遲遲想到這點,對他們的湛軍師心悅誠服,敬仰得五體投地。
校尉見湛露在眾軍歡欣鼓舞、興奮鼓噪之際,昂首望著青空,疑惑問道:
「參贊,咱們勝了,您不高興嗎?」
「不,我很高興。」她回神,微微一笑,用著只有自己能聽到的音量輕聲道:「只不過……不知他那邊如何了……」
※※※
鏘!
兵器交錯聲驚耳,電光石火之際,只見一抹紫光閃過,女真族烏刺的大腿立刻噴冒出赤紅血水。
「放下兵器。」身著玄黑色戰甲的俊美男子姿態凜凜,一手拉著自己座下駿馬,一手持絳紫刀指著對方大將。絳紫刀為御賜兵刀,因刀面紫中帶有深紅,故為名。
拿在上官紫手中,更是相輔相成,氣勢非凡。
烏刺的傷處流出鮮血,不停滴落黃土地,但他卻愈戰愈是興奮,放聲道:「放下兵器之前,要先打個過癮才行!」話方落,他駕馬朝上官紫衝去。
上官紫沒有閃避,矯健一踢馬腹,和他面對面迎擊。
烏刺暗暗叫聲好漢!心中有著對勇敢戰士的無比欣賞。舉起手中大刀,在彼此錯身的剎那,看準了對方的要害猛力砍下!
卻不料,僅是手起刀落的瞬間,但覺一陣疾風迎掃而過,上官紫連人帶馬忽地失去蹤影,烏刺驚愕竟有人的駕馭技巧可以高超至此!雖很快返身,但上官紫卻比他更快,已經從他背後無聲無息地揮出絳紫刀,將他打倒落馬。
技不如人,技不如人啊!烏刺肩處及背處被砍了道深口子,鮮血直流,卻還是躺在地上大笑道:
「哈哈哈!好!好!沒想到你們漢人之中也有如此勇猛戰士!我烏刺敗在你刀下,也算是敗得有價值!」
上官紫勒住座騎,居高臨下睇著這異族的性情大漢。
烏刺見他年紀輕輕,卻又武藝驚人,忍著痛道:
「小子,你姓啥名誰?」他可也得知道自己是栽在何人手中。
上官紫優美的嘴唇輕揚:
「複姓上官,單名紫。」
「啊啊!果然!果然啊——」原來他就是在一夕之間滅了亦達哈部落的那個將軍,「哈哈哈!亦達哈啊亦達哈,今日我烏刺與你同樣下場,你可也得服氣了!」這威震邊疆的大將軍,他們敵不過啊!
「你有什麼話,可到了牢裡再和他講。」副將上前,將烏刺綁起,「就把你們哥倆好關在同間牢房吧!」將人拖走。
「他娘的!誰跟那亦達哈是哥倆好!」流血過多導致烏刺面色發青,在被架走之際,卻還是胡亂大喊道:「上官紫!上官紫!不如你來女真吧,咱們可以給你很多牛羊和女人——」
「真會胡說八道。」參將啐一聲,走近抱拳道:「啟稟將軍,我軍大勝,烏刺其餘流竄在逃的手下,已派人馬圍剿。」
「很好。」上官紫點頭,身邊戰事已然告歇,其餘士兵皆在處理善後。眼眸輕瞥,見不遠處有部屬故意凌虐戰俘,他不悅地皺眉。
參將察覺他臉色,順著一瞧,趕緊先道:
「你們在幹什麼!還不快點把人帶回——」
東面草叢有光閃逝,上官紫反應極快,立刻推開參將,低喝示警:
「有殘兵!」
一支利箭疾疾穿透他的身體,上官紫卻恍然末覺,瞬間腕節反轉,將手中沉重絳紫刀同時射出,只聽一聲淒厲慘叫,那偷襲殘兵大概已經被飛刀攔腰剖半。
「將軍!」逃過一劫的參將站起,大驚道:「你中箭了!」
只見那支利箭就插在他右肩處,幾欲沒半,戰甲裡處流下深色的泊泊鮮血。
不少士兵發現這方騷動,上官紫卻面不改色,單手硬生生將箭折斷。他沉聲道:
「不礙事。」又交代:「替我將刀取回。」一扯疆繩,策馬離開。
「格老子的,還真不怕疼。」參將吞著口水念道,蹲下身戳戳那斷箭,不一會兒,卻猛地抓起它瞪大了眼。「黑、黑色的……」血!
他還以為是因為將軍的戰甲才看起來像黑色,怎麼連這箭上也——糟!
那支箭上……有毒!
※※※
兩浙海防。
「三日內將所有餘黨剷除。」
鮮少動怒的湛軍師,在接到上官紫已經準備班師回朝的信件後,就繃著臉下了這道命令。
眾人以為湛露是因為上官紫凱旋回京,還特地捎信來炫耀,所以動了氣;當下屁都不敢放,在東南沿海將剩餘倭人掃得一乾二淨。
三日後,湛露不等軍隊,自行騎馬先返回順天府。
她日夜趕路,跋涉千里,一身風霜,過家門而不入,直衝上官紫的侯府。
「你是?」在大門前,管事瞪著湛露沾滿泥上的戰袍,驚訝問道。
「湛露。」報上名,她就越門而入。
「啥?」管事傻眼,立刻追上去,「等、等等!這位公子,你不能擅闖——」
湛露?湛露?啊!湛露不就是那個傳聞中主子的死敵嗎?
肯定是來嘲笑主子受傷的!管事像只老母雞,拚命跟在「他」身後追趕。
湛露腳步甚快,年邁的老管事氣喘吁吁,邊喊道:
「你不能這樣——湛公子——」
「怎麼了?」一名著鵝黃衫裙的美麗少女捧著水盆,在廊上出現。「吵什麼呢?」她問著管事,漂亮的眼卻滴溜溜地直往湛露身上轉。
湛露看見那少女,先是一愣,而後停下步伐。
「這、這位、湛、湛露公子!闖進——咱們府——」老管事後來追上,喘得沒法將話說完整。
「上官紫在哪兒?」湛露問著那秀麗絕倫的少女。
「你就是湛露?」那少女極好奇,不答反問,笑容甜美地道:「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好年輕啊!
「我想見上官紫。」她重複來意。
「你找我大哥啊?他在東面數來第二個廂房……」青蔥指路。
湛露立刻朝那方向走去。
管事卻哀道:
「綠小姐!」那湛露來勢洶洶,必定不懷好意啊!
「別擔心。」上官綠彎眼而笑,突然想起什麼,輕呼:「唉呀,我忘了大哥正在更衣——」不過他們都是男人,也沒什麼好避諱的吧?
聳聳肩,留下老管事,抱著水盆走了。
※※※
湛露沒有出聲通報,使勁用力地推開房門。她從未這般失禮過。
門扉「咿呀」往兩邊敞開,她急急走入內室,終於看到榻邊躺坐著她朝思暮念的身影!
上官紫長髮披散頸背,半身赤裸,俊美的面容有些蒼白,胸肩捆綁布帶。除此之外,他完好無缺,墨黑的瞳眸也因為映入她而洩露訝異。
沒事……他沒有事。
湛露怔怔站住,這才發現自己緊憋多日的一口氣總算鬆了。多少個夜晚,她頻作惡夢,夢到他血肉模糊,甚至肢體破碎——就如她在戰場中所見過的傷兵一般,不忍卒睹。
「你……你嚇死我了……」她怔楞地指責著。才接到他的信,她就發現不對勁,他運筆向來簡潔有力,字跡強勁,但他告知將要回京的那封書信卻筆意軟弱,雖然有心掩蓋,她還是一眼就瞧出。
想著他絕對是受了傷,她輾轉反側,心生焦慮。好不容易將戰事徹底結束,這麼匆忙地趕回來,就是想要親眼見他沒事。
她風塵僕僕,青絲微亂,面頰沾染黃沙,征衣甚至沒換下,大概是從戰場就直奔而來。那著急擔憂的神情,令上官紫心底著實流過一陣暖意。
本想詢問她為何這麼快就回京,但她的神情和態度,在在表示那理由就是因為自己。一切盡在不言中,睇著她良久,他慢慢啟唇:
「我倒是……第一次瞧見你這麼慌張的模樣。」察覺自己尚衣冠不整,眉峰輕蹙,拿過床旁的外袍欲披上。
湛露看他右肩包著滲血的布條,不覺上前接過那錦袍,柔聲道:
「你受傷了不方便,我幫你吧。」她毫無察覺他的注視,直到指尖碰著他溫暖的膚觸,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個女子,見到男人裸身卻不避開,也太過豪放了。
不過,在軍中,沒穿褲子的她都見過。
可現在不是在征戰,她面對的也非自己的士兵啊……
「我自己來就行了。」上官紫緩慢地拿回,自行穿好長袍,將裸身包裹住。
她微愣,敏感發現他這個動作有著含意。遲疑從腦中稍閃而逝,她不及思考,只好放棄介意。
「你的傷勢如何?」她拉過椅子落坐,解開披風。
「不礙事,只是傷口存有餘毒,需要休養。」他輕描淡寫。
不礙事?聞言,她忽感氣憤起來。
「我聽校尉說,你中箭之後明知有毒卻還是留在戰場,非得確定女真人不會再犯才回朝,你簡直——」沒幾句就說不下去,因為她清楚知曉,倘若自己是主帥,也絕對不會因為受傷背戰而去。
軍心要穩定!這在戰場上非常重要。
更何況,長年處於沙場與人作戰,受傷總是在所難免,只是遲早問題而已。搖了搖頭,她略顯歎息道:
「傻子。」讓她好擔心。
他勾唇,直視著她,「傻者,又豈止我一人?」
她一頓,表情賭氣地笑出聲來。
「你別拐彎抹角損人。」語畢,她歇了笑,凝神看他,關懷的眼神十分直接。「……你瘦了。」上回他們碰面,是半年前在兵部擦身寒暄,怎麼他都不聽她的話好好保重?沒有強壯的身體,如何領兵殺敵?
她的注視實在太過赤裸,上官紫知她可能是因為覺得自己是男兒身才沒有顧忌,但事實卻是他早已明白她為女子。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的眼,他道:
「只是因為受傷。」
他移目的舉動做得極輕巧,但她卻感覺一剎間兩人之間彷彿有哪裡不自然……
要自己別對這種小事胡思亂想,她取笑道:
「北方土地廣大,物產豐碩,你怎麼不叫士兵打些野食補補?」
他搖頭,「訓誡大將不可私役士兵的是誰?」
「哇!你拿我的訓斥來訓斥我啊?」她狀似不服地抗議,雙眼卻含笑。她治軍時的確嚴禁將官把兵丁當成私有奴僕使喚,違者一律軍法處置。「……真好,總算可以睡到床,而不會腰酸背痛了。」她半真半假地槌槌膀子。
他問道:「這回可休息多久?」
「兩個月。」不過也不一定,說不準明兒個兵部又來公文,沒睡熟就得披掛上陣。「你呢?」她反問。
「也是兩個月。」而且他帶傷,確定暫時無法出征。
她眼睛頓時一亮!
「這倒是我們頭一回湊合上了。」每每不是他征戰、她回家,要不就是她出發、他歸來,總搭不到一塊兒。「將軍,你不請下官吃頓好的洗洗塵?」她傾身,平常聰敏計敵的眸光天真燦爛。
在他面前,她就是毫無理由地能夠舒解放鬆。
她坦露的真誠笑顏使上官紫微頓。她身上有的只是泥沙和汗水,無姑娘家慣抹的胭脂花粉,更別提她面貌幾無世人所評之美色,但那近在咫尺的開朗臉容,卻對他的情緒造成某種程度的牽引。
若湛露之曦朝陽,似眾星之拱北辰。
人如其名。她真像露水,那般不令人驚艷,卻必然存在。
他們二人相識多年,他似是今日才突然瞭解到,在肅殺血腥的疆場,這一書一信間,傳遞的不僅僅是他們的默契,尚有同袍的支持與安慰,更是……一種悄悄醞釀的感情。
雖然總是聚少離多,但彼此距離卻始終很短。說她和他最知己,也不為過。
「你辛苦了,湛露。」
他露出的淺淡笑意迷惘了她的神智。那是從來不曾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