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仲修歎口氣,不知面對這惱人的情況該如何是好。這已經是第三次有人攔住他去路,且語帶威脅。
前兩次是凌人的氣勢帶來強烈的壓迫感;這回,是仗勢凌人,讓他只覺得可笑且無趣。
「何少爺,在下還有要事,請你與你的手下退開。」被強拉到鮮少人至的荒屋,又被五個人包圍,宮仲修還是冷靜如常。
「別這樣,仲修。」何達手握摺扇上前。「只要你答應做我的人,我包準讓你的慶善堂從此貨源充足,你也就不用天天走個大老遠上山採藥是不?」
「原來近日各家藥鋪貨源短少就是因為你在背後操縱。」
「我是為了你啊!」何達笑著辯解:「我太想太想得到你了,放眼這長安城誰有這本事壟斷南北藥材流通,也只有我才做得到啊!哈哈哈……」
「無恥。」宮仲修的冷言打斷何達得意洋洋的話。
「你儘管罵,俗話說:打是情罵是愛,可見你是愛我的,嘻嘻。」
宮仲修噤口,拍開他伸向自己的扇子,退到牆邊。
「別這樣,從你到何府治好那行將就本的老頭,我就中意你了,嘖嘖,這樣一張秀麗的容貌竟然是男兒身,我著實為你感到可惜啊!雖然如此,可我還是對你朝思暮想得不得了,做不得妻,當個妾總成。」
「下流!」
「下流?怎麼會呢?這年頭哪個高官貴人不玩嬖童的?我還算對你有心,讓你做妾而非嬖童。想想,我對你可說是仁至義盡。」
「你——」宮仲修氣紅了臉,拂袖甩出白色粉末。
有於數次中毒的經驗,這回何達眼明手快揚起摺扇將粉末煽回給他。
糟!誤中自己撒出的迷藥,宮仲修心中一驚,這下真是自找死路了。
自知藥性發作之快的他雙腳立時一軟,跌坐在地,狼狽的模樣教何達看了心癢難耐。
「你們到屋外守著,不准任何人進來。」
「是。」四名打手應聲,心裡對主子的癖好有數,但為了生計只好聰明地避口不談,乖乖聽令退出。「你……放……放開我。」這句話今日成了他的口頭禪,但只有此刻他當真害怕起來,因為他再也無力護住自己。
不該輕忽的,同樣的招數總有被反撲的一天,他不該把何達想得太愚蠢,太低估他了。
「不要!」抬手抵抗,誤中迷藥的他軟弱無力地幾近昏厥,僅剩的神智只能維持他的清醒並無法幫他更多,眼睜睜看著自己腰間的帶子被慢慢解開,襟口同時被何達的賊手侵入,露出大片白皙,轉眼間已衣不蔽體。
「果然。」何達像是見到什麼天大的寶物似的睜大眼,盯著纖細的身段讚歎連連。「和我想的一樣完美,仲修啊仲修,你果然就像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如今你將成為我何達專有的蓮,任我把玩了。」
「放開我!」
他用力大吼,虛張聲勢的模樣逗笑了何達。
「何必呢?」手掌撫上朝思暮想的身子,何達只覺下腹一陣難耐的騷癢。「成為我的人不好嗎?我爹可是長安首富,而且和當今宰相李林甫交情深厚,當我的人!今後你想要幾家慶善堂我都會弄給你,這樣有什麼不好?」
「放開我……」眼見令人作嘔的唇離自己的胸膛愈來愈近,心慌的宮仲修吃力嘶吼做最後掙扎。
「今天你是逃不出我手掌心的。」何達嚥了咽垂涎的唾沫,低頭欲吻住自己嚮往良久的身子,不料竟吻上一層灰。
「他要你放開他,難道你沒聽見?」清朗的聲音透出疑問,突兀地在荒屋內響起。
「呸、呸、呸!」嚇得退身吐出滿嘴的灰,何達氣急敗壞地吼道:「來人啊!」吼完,卻不見屋外有人回應,心裡更是一沉。
他……他的人呢?「你把我的人怎麼樣了?」
「你的人?」屠允武丟開隨手取來擋住何達狼吻的木板,盯著狼狽的宮仲修直瞧,連回頭看何達一眼都懶。「你是說外頭那些打兩拳就暈過去不省人事的三腳貓?」
昏過去?
「你是誰?」
「你常遇到這種事?」屠允武連理都不理,一心只放在神智逐漸渙散的宮仲修身上。
「你快帶我走。」天,都什麼時候了,這人還有興致聊天。
「你這模樣也難怪會讓人心猿意馬。」屠允武蹲在他身邊,一手撐顎抵在屈起的膝上評頭論足。「比女子還美上百倍。」
「你……住口!」這人到底是不是來救他的?宮仲修顫著身子,有預感自己再也撐不了多久,而這個叫屠允武的人竟然還故意讓他氣昏頭。可惡!
「你、你到底是誰?」受不了被冷落,何達氣得直咬牙。
「我?」好不容易從狼狽卻也美麗的景象回神,屠允武終於意識到這荒屋裡還有一個人。「你問我?」「就是問你!」
「屠允武。」
「屠允武?聽都沒聽過的名字!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誰?」屠允武順著他意思問道,一點緊張感都沒有,毫不在意自己正蹲在人家面前,彷彿自知即使如此,自己的氣勢也不輸給對方。
而事實上,汗流浹背的正是筆直站著、看似居高臨下的何達。
「我爹是長安第一首富,當今宰相李林甫正是我世伯,你……這樣你還敢壞我的好事嗎?還不快走!」
「是該走了。」屠允武搔搔後腦勺,同意地點了點頭。
「快走!」原來不過是個傻子。何達得意地笑了,背上的冷汗也跟著停止,但隨即又因他的舉動大喊:「你、你在做什麼?」
「你不是要我走嗎?」這人真是奇怪耶!聽他的話要走,他還一副要把他留下來的樣子。
「我叫你一個人走,你幹嘛動我的人?」
「你的人?」屠允武停住為宮仲修整衣的手盯著他。「你是他的人嗎?」
宮仲修吃力地搖頭,握著為自己合衣的手。「帶、帶我走。」
「聽聽,他都說不是了。」屠允武笑嘻嘻地為他整好衣裳,輕易的便將官仲修打橫抱在胸前。
「放開他!」該死!這個瘋子是打哪兒來的?屠允武?聽都沒聽過的名號竟敢壞他好事!「我要你放開他,聽見沒有?」
「聽是聽見了,不過——」黑白分明的眼望向懷中仍然努力強迫自己清醒的宮仲修。「你要我放開你嗎?」
蒼白的臉左右晃了晃。
「怪了,今兒個早上你還一直要我放開你的。」真是奇怪的人,一會兒要他放開,一會又不要他放開。
「你……你到底救不救我?」他想吼叫,卻逸出如絲般的氣息。他救人的方式之奇連被救的人都感到不耐煩。
「救,怎麼不救!」
屠允武點頭如搗蒜,中氣十足的聲音讓宮仲修只覺一片茫然,就快撐不住而合上眼。
不能閉上眼……他頻頻在心裡念道,抱著自己的人能不能順利救他還是個問題;或者他只是第二個何達,那他的下場不過是從一個危險又跳入另一個陷阱,所以他一定要撐回到慶善堂才成。
「你還要撐多久?」真是愛逞強的男人。「你中了自己的迷藥不是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藥能救你也能害你,現下算是得到教訓了吧!」
「你……你到底走不走?」被激得想吼出「乾脆一刀殺了我省事」的宮仲修,蒼白的臉氣出兩抹淡淡的紅暈。
「走是要走,不過——」
「還、還不過什麼?」天,乾脆殺了他吧,被這樣一個古怪的人所救,他不如死了算了。
「抱緊了。」箍在宮仲修身上的手臂忽地一緊,一陣天旋地轉讓他混沌的腦袋直打轉,閉上眼忍過這陣暈眩,誰知就再也睜不開。
暈過去前,他依稀聽見何達慘叫的哀鳴聲。
???
宮仲修後悔極了求屠允武幫助自己的這一檔事。
因為在被屠允武救了之後,他不得不讓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又非病者的人,日日踩進他原本便嫌狹隘的藥堂,還不只一次被強拉入軍營南征北討當起軍中大夫,這對不善與人接近的他來說無疑是種讓他疲累的麻煩。
一日復一日,想不到竟也四年有餘,當年的一個參軍如今已是大唐名將,帶兵七萬……
「仲修,你傻了嗎?」懷裡的人不若以往像被壞人捉住一樣拚命想離開他,安分得像只小羊,反而讓他覺得怪怪的。
雖然說他挺喜歡他意外的溫順,可是,哈哈,該怎麼說,早習慣他的掙扎就很難相信這個脾氣拗的傢伙會有溫馴的時候。
「還是你決定同我一塊去州?」
聽到這話,宮仲修才恍如從夢中驚醒。「不去。」他雙手立刻恢復知覺的抵住貼近的胸口使勁推開。
屠允武作勢被他一把推開,退了步,雙手開啟他逃生的路,陽剛黝黑的臉上掛著笑意。「對嘛,這才像你。」
宮仲修一愣,懊惱地越過他走出藥櫃。
屠允武自然是像蒼蠅似的緊跟在後。「你當真不和我去州?」
「不去就是不去。」
「沒有我的長安對你而言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又問,心知依他的性情絕不可能會有什麼令人雀躍的回應,卻還是傻傻地希望能聽見自己想聽的答案。
「……」
「仲修?」這樣遲疑的態度……難道他不打算再逃了?屠允武欣喜地暗自在心裡叫喝。
但,他似乎高興得太早了。
「以後耳根清靜多了,少了雜音,我更能專心鑽研藥理。」
嗚……屠允武頹喪的身影倏地一縮蹲在地上,兩手抵著下顎,一前一後的微晃。「不該想得太美,是我太笨。」好哀怨,為什麼他老是拒他於千里之外,對前來求治的病患的溫和就不能分一些些給他嗎?
多希望哪日自己能生場病得到他的細心醫治,偏偏他這人啥本事都沒,就是身體好這事要不得,就連在大雪紛飛的寒冬光著上衣在外頭任雪吹襲也不會有事,反而是出來罵他、逼他進屋的宮仲修病了好些天沒法子開門做生意,他還因為這事被他擋在慶善堂門外好一陣子。沒良心的離休一連笑了他半月有餘,就連那個傻呼呼卻運氣極好的風唳行也笑了十數日,真氣煞人!
鴻翼就更別說了,有事沒事就拿這件蠢行冷言譏他。
「你要在這裡蹲多久?」捧著曬藥材的篩網,宮仲修用腳踢了踢他弓起的後背。
屠允武回頭,仰首看進俯下的平淡眸光,更是一歎,「我堂堂大唐將軍,竟然連一個人都擺不平,還任他在我背上踩來踩去,實在是……唉,看來我這將軍幹得實在沒有什麼威嚴。」
「君子不重則不威。」見他不讓路,宮仲修只好多走幾步繞過他,冷言以對。
「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
這傢伙……屠允武暗暗咬牙,一下子說他不夠威嚴,一下子又說他不夠穩重,他嘲諷人的技巧跟鴻翼學得可真徹底啊。
「你說話的口吻愈來愈像鴻翼。」他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
宮仲修從外頭走進屋,聽見這一句話也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不想被叮得滿頭包,你大可回府準備舉兵移師州。」
「我要你跟我一起去。」
「那是不可能的事。」他有他的事要做,雖說現在有了屠將軍的名號替慶善堂撐腰,但就因為這樣,才讓他無法坦率面對他。
孤倨的傲氣怎容自己因為旁人的強權而在長安佔有一席之地?就算那人是屠允武也不成。
「仲修……」鐵臂再次毫無預警地掛上瘦削的肩頭。
宮仲修皺眉承受始終無法習慣的重擔,他一直不善與人親近,更不喜歡與人接觸,自知淡漠的表情惟有在看診時才會為了病者而稍微紆解。平日他總是一張冷硬的臉孔,偏這屠允武像沒知覺似的,總愛接近他,纏著他不放,又罵又打甚至用毒他還是死性不改,真氣人。
「收回你的手。」
「除非你點頭答應跟我去州。」屠允武不怕死的開出條件。
「為什麼一定要逼我和你去南征北討?」宮仲修在他鬆開的雙臂裡轉身。「我不懂武功,更不會兵法佈陣,上戰場無疑是死路一條,你老是要把我送上死路是為了什麼?」
濃黑的眉堆起不悅的高峰。「我哪次派你上戰場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在軍營後方,差人謹慎保護著,只差沒把他當菩薩一樣供起來,哪次將他往死路上送了?
「你總要我救人。」
「你是大夫啊!」大夫救人不是再天經地義也不過的事嗎?瞧瞧他說的是什麼渾話。
「可我又不是你旗下所屬的大夫,既然不是,為何老要我隨軍離開長安,我根本不想離開。」
「因為有你在,我才會心安。」
屠允武突然沉下的語調讓宮仲修為之一震。
心安?粗糙更甚於自己的掌撫上他的頰,震開頓時的恍惚。
「戰場上的生離死別我理當習以為常,可是為了從未曾上過戰場卻始終主戰的文官打仗,心裡一直不甘又不得不依旨行事,我的心情你可懂得?」
「你……」宮仲修退了步。「你大可辭官退隱不是嗎?」
「風唳行先我一步辭官,結果呢?」向來把笑容掛在臉上的屠允武,只有在他面前才會有拉下臉正經的時候,好比是現在。「你也看到了,明明是他辭了官,可朝中奸臣把他說成什麼?就連尚未提出辭官的我都難逃李林甫的擺弄,你要我怎麼做呢?違抗聖命遭斬首示眾?」
「你怕死?」
說他怕死?屠允武先是不信他會說出這種話地揚了揚眉,而後微笑。「或許是怕死,怕旗下七萬兵卒因我而死。」
因他而死?主將抗旨與兵卒何關?宮仲修迷惑地看著他。
「我們三人為何能成為大唐名將,若非朝中武官個個不濟事,我們三個哪有出頭的一日?」屠允武笑道。「而戰勝敗主因在領軍的人,再者是士氣。倘若我死,以大唐武官人材的庸碌來看,我手下七萬兵卒在戰場上能保命的機會就更渺茫,不是嗎?」
啊!原來他的「怕死」是指這回事。宮仲修了悟地點頭,因為他三不五時上門來叨擾,朝中紛爭他略有所聞,卻從沒聽他說這些話;如今乍聽之下,說不震撼是騙人的,只是習慣無所變化的表情沒法子顯現出他心裡此刻的錯愕罷了。
「所以你必須跟我去。」
怎麼又兜回這話題上?「這和我去不去州有何關聯?」宮仲修皺眉,這才發現自己又被他分散注意力的伎倆蒙騙而落進他胸前,他再次退開。「別再上前一步,否則今後不准你到慶善堂。」
屠允武抿抿嘴,只有按捺住不跟上去。
「有你這名醫在,因傷而死的兵卒就能減少,不是在奉承你的醫術,而是你確有這本事。」
對自己的醫術深具信心的宮仲修哪需要別人的奉承。「就因為這樣你才屢次拉我隨軍而行?」
他點頭。
就因為他能救更多人的命才要他隨行!終於知道他真正用意的宮仲修心裡有說不上來的感覺,就像是鬆了口氣又有股不明所以的鬱悶似的,矛盾得緊。
只是因為這樣才要他隨行……
「我說了原因,那你可不可以跟我去?」
「不成。」斷然拒絕他不知第幾次的要求,宮仲修低頭篩出劣質的藥材,連看都不看他。
「你在氣什麼?」他又說錯什麼話了嗎?屠允武懊惱地沉思,搞不懂啊!被人扣上詭異二字的確名副其實,這麼難捉摸的性子實在教人傷透腦筋,他、永遠不懂什麼話會讓他生氣,什麼話又會讓他開心。
「什麼都沒氣。」宮仲修懊惱地別開臉不去看那張近在自己眼前的男子面容。「你走吧,我開業的時辰到了。」
「我幫你。」他說著往門板走去準備幫他開門。
「用不著。」宮仲修順勢推他往門外走,門一開,立刻加重力道推他出去,隨即砰的一聲,將門板合了起來。
「喂!」砰砰砰的聲響從屠允武的拳頭和門板間傳出,伴隨著疑問:「你不是要開業了嗎?那還關上門作啥?」
「要你管!」可惡,一早的心情全教他給搞壞。背壓在門板上承受震力的宮仲修惱火的氣焰未消,說什麼就是不理門外那個用蠻力敲門的莽夫。
不一會兒,敲門聲消失,他聽見一道輕微的歎息。
「算了,我三日後校兵離京,你就——別來送了。」免得他捺不住強架他上馬,押他同往州。屠允武明白自個兒的性子一定會這麼做。
「我已經說過無法為你送行了。」宮仲修隔著門板回道。
「是啊!」他忘了。「那就好。」對著門板點了點頭,高壯的身軀旋了半圈離去。
漸去漸遠的腳步聲讓官仲修就這麼發著呆,等到想起開門看診,已是日過中天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