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身旁依然沉睡的人,翻過身後,古銅色的手臂,鬆鬆環繞在她的腰間。
章如雪感覺到他的溫暖,唇邊勾起甜蜜的笑容。
雖然她的夫君既不愛笑、也不愛跟她說話,可是每到這種時候,她就會覺得,能夠嫁給他真是太好了。
盡量不驚動到他的起身,章如雪將身上的單衣拉緊,抵禦清晨寒風。
就著冷水梳洗完畢、穿戴整齊後,章如雪步出房門,往廚房走去。
她住的這座院子,名叫「紫竹院」,就如同名字一般,裡裡外外皆是竹林,風雅的緊。
她實在愛極了這裡,而且,章如雪從下女口中得知,這院裡的一花一草、各種景致、甚至連院落那塊橫額上的字,都出自她夫君之手。
「夫人。」
她一走進廚房,裡面的廚娘,便連忙出聲招呼。
章如雪微笑點頭,逞自忙碌起來,一開始這廚娘還會攔她,久了之後,知道她的性子,便都隨她去了。
她嫁進黃家已三個月,每天早上的早膳,都由她親自調理,希望藉此能更接近她的夫君。瑞祥口味清淡,不愛濃重的東西,所以章如雪不敢用葷食入粥,只挑了些半夏、茯苓等藥材熬煮。
她站在灶旁,眼睛瞬也不敢瞬的盯著,不時攪動鍋中清粥,就怕煮糊了。白米的香味、混合著中藥的味道冉冉蒸騰,章如雪深吸幾口那誘人的香氣,正覺得這粥無論色、香、味皆俱全時,突然胃部翻滾,一陣作嘔的感覺直衝而上。
「夫人!您沒事吧?」一旁的廚娘看到了,連忙湊過來想她。
「沒事,我很好。」
章如雪蒼白著臉綻出微笑,不想讓對方擔心。但噁心的感覺依舊一陣又一陣的湧上,她扶著牆壁,強自鎮定,直到將這感覺壓下後,才又回到鍋子旁,只是,她可不敢再聞那氣味了。
一旁的廚娘看著她,有些欲言又止。
「夫人,您難道是……」
「嗯?」
章如雪偏過頭看她,廚娘卻吞吞吐吐的把話題轉開。
「沒、沒什麼。只不過,近日您最好請個大夫看看身子。」
「我好的很,沒有大礙的。」章如雪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等粥燉好,章如雪親自端著托盤往房裡走去。
等她進了門,發現瑞祥已起了身,正背對著她套上月白色長袍,繫上衣帶。
「老爺。」
她一開始是喊他瑞祥,但不知怎的,只要這名字一出口,他就會不太高興,最後甚至囑咐她不許直呼其名。
以她柔順乖巧的個性,自然他說什麼便是什麼,連去問理由的想法都沒有。
見瑞祥沒有理會自己,章如雪連忙將托盤放下,拿起擱在一旁架子上的外袍,算準他繫好腰帶的那一刻,站在他的身後,柔柔的說:「請穿上袍子吧。」
瑞樣轉過身,漆黑的眸子瞄了她一眼,沒讓她服侍,只是逞自將袍拿過,自己套上了。
章如雪臉上有著被忽視的脆弱,隨即又強打起精神,笑開了臉。
「來,嘗嘗這粥。」
瑞祥可有可無的嗯了一聲,往桌旁坐下,端起桌上的粥,才淺嘗了兩口,門外便出現了一個笑嘻嘻的少年。
「爺、夫人,早上好。」
章如雪看到這少年,原來勉強的笑漸漸變得溫暖可人。
這少年叫做居安,是瑞祥身旁的侍僕,總是在他身旁跟進跟出,而且,也是這黃府裡,唯一會對她笑的人。
這三個月來,黃府裡的僕人見到她,不是敬而遠之,就是勉強躬身行禮,即使她想去親近對方,也只是招來不冷不熱的敷衍態度。
她雖身為黃府的夫人,卻始終像個外人似的,沒有任何人願意親近她。
章如雪沒有對象可以傾吐心中的話,即使瑞祥每晚都睡在自己身旁,她也不敢將煩惱說給他聽,因為──他太冷漠了。
除了每個夜晚都會擁抱自己,讓章如雪感受到他的炙熱和溫存外,其他時候,兩個人都「相敬如賓」。這就是婚姻生活嗎?想到這,章如雪的細眉不禁染上幾分愁苦。
「爺,今日得上鋪子巡視巡視,昨天離紅姑娘說……」
居安的話還沒說完,瑞祥冰冷的出口制止。
「出去再說。」
「是,爺。」
瑞祥將只吃了兩口的粥放下,站起身。「那麼,咱們走吧!」
見他們主僕兩人一前一後便要出門,章如雪連忙出聲詢問:
「今日何時回來?要用晚膳嗎?」
瑞祥頭也不回。「不一定。我晚回來就別等我,自己吃了吧!」
見他跨出門檻,章如雪心急,匆忙跟上喊住他。「等等!瑞祥!」
這句話讓他高大的身軀停住,轉過身來,濃眉上挑,漆黑的眼裡滿是怒氣,讓章如雪往後退了幾步。
「誰要你喊我瑞祥?」
章如雪失措慌張的看著他,喃喃開口。「抱歉……我……」
「爺,您別對夫人這麼凶,夫人只是一時忘記。」居安見情勢不對,連忙笑著打圓場,試圖緩和緊繃的氣氛。
「下次不要再叫錯。」瑞祥的語氣,已沒有剛剛的怒火。
章如雪不禁有些難過,她這妻子,竟不如一個小斯的三言兩語。
「你還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我想……回去瞧瞧爹。」章如雪絞著雙手,看著地面。
「我說過,等我有空時,會陪你回去。」他乾脆拒絕。
「可是、可是……您上個月也是這麼說……」還有上上個月……嫁入黃家三個月,一次都沒有回去過。章如雪咬住嘴唇,聲音也越來越低。
一旁的居安表面還掛著笑容,內心已苦苦叫慘。夫人不知爺最厭惡吞吞吐吐、柔弱的像灘泥的女人,而偏偏夫人就是這種性子,唉!
果然,爺的臉色漸趨陰暗,出口的話語,冰冷的像從夫人頭上淋下一桶水。
「你當你現在還是章家人?想住這就住這,想回去就回去?既然入了我家門,就眼睛睜亮點、嘴巴閉緊點,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不要別人來教你!自己要懂得身為妻子的本分!」
話說完,瑞祥便氣沖沖的甩袖出了房門。而居安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垂淚站在原處的章如雪,歎了一口氣,便追了出去。
等這兩人都離開房間,章如雪拭去快要溢出眼眶的淚水,瞧著那碗吃了兩口的粥。
她真不知道該如何討好瑞祥,不論做什麼,他都冷冷的,不說好、不說壞,而她什麼也不敢開口要求,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想回去看看爹,便是換來一頓斥罵。
她本想坐下來用點早膳,但一湊近聞到粥的味道,又是欲嘔。
微蹩眉頭的章如雪,只能將這一鍋粥全數撤掉。她端著鍋子往廚房走去時,正好瞧見另一頭走來的,正是黃家總管。他年紀約四十多歲,看來卻歷經不少風霜愁苦。
總管瞧見了章如雪,只是淡淡開口。「夫人早。」
黃家的僕從極少。章如雪見過的,也就這個管家、跟在瑞祥身旁的居安、在廚房管事的大娘、另外還有幾個叫不出名字的小婢。
而這管家,打從章如雪第一次見到他,就可以感覺出對方的眼神,深深的在說明一件事,他對她沒有好感。
為什麼?這又是無解。章如雪也朝他頷首。
「早。」
感覺到管家像是監視般的眼神,章如雪匆匆從他身旁走過。
等到繞過迴廊,確定他再也看不到自己後,章如雪站在轉角角落,幽幽長歎。
※※※
居安從府裡出來後,就一直盯著爺瞧,直到坐上馬車,才忍不住開口。
「爺,您對夫人可真兇。」
原先專注於帳本的邵揚,抬眼看他,一張俊美的臉似笑非笑。
邵揚──就是八年前的楚揚,自從和楚福一塊四處逃亡後,他就改從母姓,成了邵揚。他根本不是章如雪以為的黃瑞祥,所以,每當這女人喊他「瑞祥」時,便會有一種厭惡之情油然而生。
「我以為,你對於騙她這件事,是非常專注、認真的。」
再說,當初自己提出計劃,要在章如雪出嫁的時候,將轎夫在路上掉換,直接把轎子抬入邵家時,居安自告奮勇一手包辦所有的細節,怎麼當時也不見他心軟?
居安聳聳肩。「我原先以為章家那老頭子的女兒,應該跟她爹一樣,不是好東西,怎知卻是個像小兔子般的女人?站在那邊低垂著頭,沒事就瑟瑟發抖,虧您罵的出口,要我啊──」
「要你,你會怎樣?」
邵揚的眉毛挑了起來,居安這才發現禍從口出,再怎麼說,章如雪也算是嫁給了爺,自己說這種話豈不以下犯上?
「呢!不,什麼也沒有。」
邵揚冷哼一聲,算他聰明。
「章家的情況怎麼樣了?」邵揚問。
「很慘。」居安笑嘻嘻的回答。「黃家逼著章老頭把女兒交出,而章老頭則每天遣人四處尋找,他甚至不敢報官,深怕女兒被擄走的消息傳出,黃家更不會娶她進門了。」
「報官也沒什麼好怕的。」邵揚將手上的帳簿翻過一頁,嘴角噙著笑。「我們不是都打點好了嗎?」
從八年前開始,他就知道這世間沒有對錯,有的只是比誰有錢、誰有勢。天大的壞事,都可以用錢壓下。
「是這樣沒錯,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我們還是盡早通知章老頭他女兒的下落吧?」
居安蹙眉,和官府打交道,畢竟不是多愉快的事。如果拖太久,章老頭去報了官,到時又得花上一筆疏通費。但是邵揚對於他的提議,搖頭否決。
「不急。現在讓他知道女兒的下落,他可能還想得出法子轉回。要等到即使章如雪回去,也無法嫁到黃家的地步,才告訴他。」
最好的法子,就是等章如雪懷孕。那時就算章老爺想騙黃家,女兒仍清白無暇也騙不出口──所以,他每晚與她同床,即使他打從心底的厭惡她……
居安輕笑起來。「爺,你也真狠。你可知道章老爺快被逼瘋了?打從去年他的鋪子被我們收購開始,他就亂了方寸,四處借貸想補虧損,但又還不出來,而黃家給的聘禮,他早就拿去還債;如今對方叫他不交人就把錢還回,他先前用聘禮折的那些錢又已用……」
他一邊說,一邊偷偷瞧邵揚的神色,見爺臉上毫無愧疚只有殘忍的笑意。
「這樣不是很好嗎?反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他往黃泉路上走,也不需要這麼多錢。」
居安在心裡悄悄歎氣。邵揚的恨意太深,當初滅了整個楚家莊的白家,早在半年前便被礎揚在商場上打的大敗而歸,家產耗盡,甚至連白家的幾個女兒都被邵揚逼進自家開的翠樓。
翠樓,實際上就是妓院,白家女兒個個皆是嬌貴千金,一定想不到有一天必須過這種送往迎來的生活吧?白家落到這種地步,也可算慘絕人寰。
爺的目標,如今剩下章家。
居安偷偷瞧了邵揚一眼。那張俊美端正的臉孔之下,究竟打著什麼樣的主意?他會怎麼對付章如雪?
※※※
達達的馬蹄聲停止後,居安先一步下了車,接著,邵揚才走下來。
車子便停在翠樓的後門,後門設得非常隱蔽,以免閒雜人等在此進出。
邵揚才下了車,翠樓老鴇便迎了出來,滿臉媚笑。
「爺,您可來了!離紅姑娘正等著您哪!」
邵揚微微點頭,便直接進去繞過中堂,上了好幾層樓,轉進翠樓最豪華的房間──梅閣。才一走進去,便聽得絲竹之聲,配合婉轉曲調,悅耳動聽。
邵揚身後跟著居安,兩人一前一後掀起丁香色紗帳往裡面走去,裡頭的人聽到兩人的腳步聲,原先彈著琴的雙手停了下來。
「您來了,爺。」
端坐撫琴的美人兒,媚眼如絲,櫻桃小嘴,眼角還帶顆美人痣,長髮披散在嫣紅的紗質衣料上,若隱若現,煞是動人。
她是翠樓的頭牌,離紅,一般男人看到她的面貌、聽到她嬌滴滴的聲音,早都軟了腿,但邵揚卻表情變也不變,彷彿面前的女人對他毫無吸引力。
「白家那幾個女孩,調教的怎麼樣了?」
離紅見他對自己的媚態毫不動搖,不禁有些氣惱的嘟嘴。「還不就是一樣,鬧著不肯接客、還嚷嚷寧死不屈,前幾天白家的二姑娘還割腕,吵得整個翠樓鬧烘烘的,煩死人。我打算拿幾顆藥丸騙她們服下去,弄得不省人事再說。」
「嗯。」邵揚對這種事沒什麼興趣,反正,離紅的手段他是知道的。「你看著辦吧!」
「遵命,爺!」離紅淺笑。「還有,昨天抓到的那個人,您打算怎麼辦?」
邵揚蹩眉。
什麼人?他可沒聽過這件事。
而離紅一見他的表情,就知邵揚什麼也不知,馬上寒了嬌顏。
「居安──」
居安縮了下肩,努力爭辯。「不能怪我,我早上想跟爺說的,結果爺不想夫人聽到,叫我閉了嘴……」
聽到夫人二字,離紅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她可還沒見過這位邵夫人呢!不過,光聽居安這一句話,就知那女人邵府三個月的日子,絕不會好過。
邵揚聽到「夫人」二字,就面露不悅。
章如雪是很美沒錯,只是除了美,似乎什麼也不剩。她像個空洞的人偶,成天看著他的臉色行事,不管做任何一件事,都小心翼翼的試探他的喜好。
邵揚想要的是一個足以和自己匹敵的女子,而章如雪絕對不是。
他想要的不是她,等到計劃完成,他就會想法子打發她走,若是她無法生活,那麼,直接送進翠樓也成。
想到這,邵揚本來的鐵青臉色微微和緩,至少以章如雪的有名程度,可為他賺進不少錢。
離紅見到邵揚的臉色不對勁,以她冰雪聰明的性子,馬上想到是怎麼回事,連忙轉開話題。
「爺,昨日有個男人偷偷潛入翠樓,想將白家的三個女孩兒救出去,被咱們的護院抓住了。」
邵揚明白離紅的心思,也順水推舟的將話題轉開,反正,他也不想再去想章如雪這女人,太倒胃口。「是誰?」
「是白家唯一的兒子,白清書。」
「哦?」邵揚愉悅的笑了,先前一直沒抓到這個白家僅存的根,現在倒自己送上門來。「現在在哪?」
「地牢中。」
「別關地牢,太舒服了。先把他關進水牢,讓蟲子咬他十天半個月。」
離紅一聽,愕然的抬起頭。「爺,這不會太……」
「太什麼?」邵揚皺眉離紅不是最愛折磨人?
離紅發現自己失常,連忙露出個嬌媚的笑。「何必如此?養著他浪費咱們的糧食,還不如叫護院打一頓丟出去呢!」
話說完,看到邵揚著有所思凝望自己的眼神,離紅連忙低下頭去,掩藏自己的心思,好半晌,才聽到邵揚出口說:
「那就依你的意思。不過,若他下次再來,便依我的辦法。」
離紅輕喘一口氣,至少她保的住這次,白清書不會被丟入那個要人命的水牢。
見邵揚起身準備離開,離紅淺笑盈盈恭送,而居安則跟著邵揚走出梅閣,等到跨出轉角,邵揚轉頭吩咐居安:
「等白清書被逐出去後,找人看著他。」
見居安不解的看著自己,邵揚微笑。「照我說的去做,沒錯的。」
邵揚跟居安查完翠樓的帳後,又連著跑了好幾家鋪子。
古玩鋪、米鋪、繡坊……這幾年,邵家的商業觸角已遍及各個角落。
等到天這出現夕霞,暈紅的雲彩像是熊熊大火灼燒時,邵揚總算回到府裡呢。
才下了轎,發現楚福居然在門前守候。楚福一直當他邵府的管家,不曾變過,儘管他生意不行,處理大小雜事卻是一絲不苟。
已近四十的楚福,見邵揚下了車,便走了過來。
「楚福,你怎麼會在這等我?」邵揚有些詫異,而居安也充滿興味的湊上來,他可沒見楚福如此過。
「老僕有要事稟報。」楚福彎著身子,聲音低沉。
「有什麼事,邊走邊說。」
邵揚揮了手,叫轎夫從邊門進去,接著便自己推開大門走入,楚福和居安連忙跟上。
「今天一早爺出去後,廚房的張嫂跟我說,夫人的身子不太對勁,於是,我便去請了大夫來。」
「哦?那又怎樣?」
對於章如雪的身體,邵揚並不關心。
「大夫診斷完後,告知了一個消息。」楚福的聲音不冷不熱,他不如邵揚如此的怨恨,但對章家也無絲毫好感。「那就是──夫人懷孕了。」
「懷孕?」
邵揚對於這個消息還無法消化時,楚福又補上一句。
「沒錯,而且,已經整整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