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波濤洶湧,黑色的水不停的捲起又落下,四處瀰漫著霧,她舉起雙手揮舞著,卻只能見到自己的手指。
她慌張的在水中撈動,想划到岸邊去,她不懂自己怎麼會在這裡,但總覺得有什麼遺忘的物事正等著她,所以,她等在這,要去撈回──
終於,她瞧見一個嬰兒在水裡載浮載沉,章如雪用力擺動四肢,朝他劃過去,她要把他救回來,緊緊的摟在懷裡,再也不放開。
怎知一抱入懷裡,卻發現孩子的臉上都是血,瞧不清面目。章如雪慌張的伸手替他抹,擔心血跡蓋在孩子臉上,他要怎麼呼吸?可是那些血卻牢牢的附著其上,任憑她怎麼抹、怎麼用水洗,都去不掉,如此腥紅刺目。
突然一個大浪捲來,將她帶入深深的水裡,暗無天日,等再浮出水面,懷抱中的孩子已不知去向。
去哪兒了?不行呀!她要找回她的孩子,她要把他好好的養大,不然她以後這一生,還有什麼活下去的力量?沒有人愛她、沒有人需要她……
章如雪用盡力氣在水裡抓著、撈著,心想至少抓到一點邊也好,她不能就這樣空手回去──
章如雪死命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手腳有如千斤重,再也動彈不得。
什麼黑水、浮沉的孩子、擦不去的血,皆盡消失。她躺在柔軟舒適的床褥上,盯著那木製雕花床頂,一片茫然。
「夫人醒來了!老爺,您快過來呀!」
附近有人在尖叫,可是章如雪無心去聽。
為什麼腹中空蕩蕩的?不、不止,她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空的,彷彿那些血肉、內臟,全已離她而去,只剩一個空殼子苟延殘喘在這世間。
急促的腳步聲穿過迴廊,接著門被用力的推開,一臉著急的邵揚走了進來,看到已睜開眼的章如雪,連忙走到床旁坐下。
「如雪?你還好嗎?」
他溫柔的探問,伸出手輕撫章如雪的額頭,手下的溫度,冰冷的令他心疼。
邵揚轉頭吩咐婢女:「再去生盆炭火,別冷著夫人了。」
婢女頷首,連忙走出房門去準備。
章如雪對他的觸摸毫無反應,只是愣愣的看著床頂。
邵揚不死心,繼續說道:「身體痛不痛?你摔傷了,為了讓骨頭長好,手腳已被固定,至少有一個月不能動彈,我多派了幾個丫環過來服侍,你還需要些什麼?我再叫人送過來。」
婢女走進,將火爐放在地下,便佇立一旁侍候。
「想不想吃點東西?」
邵揚的語氣充滿開心,但章如雪卻覺得,他的話語彷彿從遙遠的地方發出,怎麼聽也聽不真切。
她只想問一件事。
「孩子呢?」
章如雪的聲音虛軟無力,邵揚聽不清楚,只好反問: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章如雪用盡力氣發出聲音。「……孩子呢?」
房裡一片寂靜,沒有人對這問題做出回答。但沉默,已讓章如雪明瞭一切。為什麼她還活著?她本想帶著孩子一起走,但她留下來了,只剩孩子在那孤寂黑暗的水中,瓢蕩浮沉,來不及出生,便又離開了這世界。
為什麼她沒死?為什麼?
章如雪睜著雙空洞的眼,應該要哭的,可是卻沒有淚水流出。
「如雪,看著我,跟我說話!」
邵揚發現不對勁,開始試圖喚回章如雪的注意力。
「如雪!」
為什麼她不再用點力,緊緊抓住黑水中的孩子,為什麼鬆了手?
「如雪,你不要嚇我,你開口,說些什麼都好……」邵揚搖著她,但章如雪的雙眼,就是不移到他的臉上,只是恍惚游移著,找不到終點。
以後的人生還這麼長,她就要這樣過下去了嗎?背負著邵揚的仇恨、背負著被父親出賣的痛、背負著喪失親兒的苦……
章如雪緩緩閉上雙眼,她不想聽、不想看。沒有知覺,就不會痛苦。
※※※
秋去冬來,樹的枝頭葉已盡落,取而代之初冬降下的細雪,覆蓋在樹梢上,薄薄的像紙片似的,總是沒幾天就融了。
這日,居安拿著待處理的帳本和文件想找邵揚,但找遍書房大廳皆找不到他,只能往後院走去。
最近邵揚是越來越難找了,以前那個將全副心力放在事業上的爺,近來有如換了一個人,放著自己的產業不管,成天只顧著章如雪,若爺再這樣下去,生意還能做嗎?
居安微微歎氣,穿過轉角,來到後院旁的迴廊,果然看到章如雪站在院子裡,神情木然的發愣,任由雪花降在她的臉上、肩上,再融化滲入衣裡。
自從一個月前,她醒來問了爺孩子的事,之後就再沒說過話。
還在養傷時,她整天癡癡望著房頂,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等傷好了,就滿宅子的跑,邵揚只好整間屋子追,深怕她出事。
居安凝視著章如雪,只見她及腰黑髮披散,越來越消瘦的身子,讓單薄的白色長袍看起來太過寬大,一雙白皙的腳,就這樣赤足踏在雪地裡。
居安心酸的不禁掉下淚來。
外面已經傳的沸沸湯湯,說邵府裡的夫人早就瘋了;但在他看來,夫人只像這深宅大院中幽幽的一縷孤魂,沒有歸處,到處尋找著她失去的一切。
章如雪又往庭院中央走了幾步,伸出手想接住那些雪,但雪花一觸到掌心便融化了,她抓了幾次徒勞無功,疑惑的歪著頭。
居安看著,怕她著涼,回頭去尋紙傘,等他拿來時,正好看到邵揚拿著白狐裘走到章如雪身旁,將她全身裹住。
「如雪,別站在這,會得風寒的。」
章如雪蹩眉將他推開,把白狐裘扔到地上,離邵揚遠了點,但注意力隨即又被雪吸引住,伸手去摸。
邵揚歎息,撿起狐裘拍了拍,再度過去將她整個人摟住、包住,章如雪用力掙扎,但邵揚硬是抱著她坐在庭院裡的石椅上,嘴裡哄著。
「好,我知道你要看雪,我們一起坐在這看,好不好?」
章如雪掙脫不開,過了一會兒,力氣用盡,便安靜下來,似乎覺得狐裘帶來的溫暖也挺舒適的。
邵揚看著章如雪的小臉。她還是那麼美,只是變得空洞無神了。對外界的任何事都沒有反應,也不想理會,把自己包在一層緊密的保護中,這就是她對抗仇恨與痛苦的方法嗎?
見雪飄落在她的臉上,邵揚怕她沾濕,伸手替她拔掉,她卻厭煩的轉開臉,不肯讓他觸碰。
突然,頭頂被陰影籠罩,邵揚抬起頭,見是居安,他替他倆打了把紙傘,低聲說:
「爺,您自己也被雪打濕了。」
「是嗎?我倒沒注意到。」邵揚苦笑。
居安心裡不忍,但不願表現在臉上,爺的心裡已經夠苦了。
邵揚出的看著章如雪,說:
「你瞧,她似乎很喜歡雪景。可是因為她名字中帶雪的關係?我第一次見到如雪時,她也是像這樣站在雪裡,整個人像個娃娃般,白皙小巧……」
「爺,別想了……」
邵揚頓了下,喃喃說道。「是啊!想這些做什麼?」
感覺懷中的章如雪動了下,邵揚連忙低頭探問:
「怎麼了?不舒服?」他轉向居安。「我帶夫人回房,你吩咐廚娘熬碗薑湯過來。」
見邵揚抱著章如雪就要離去,居安慌張的跟上去。
「等等,爺,有些事需要您處理。」
邵揚看了眼他手上的那些東西,隨口說道:「你放在書房吧,我有空就看。」
「書房堆的文件,已經像山一樣高了……」
見居安的表情非常堅持,邵揚看了看懷中的章如雪,歎了口氣。
「好吧!你隨我過來,我一邊看著她,一邊處理。」
※※※
將章如雪安置到床上,替她蓋了被子,她便閉上雙眼,沉沉睡去。
邵揚看著帳簿,不時轉頭看看床上的人,就是放不下心。
「爺。」一旁的居安,出聲呼喚。
「嗯?」邵揚應道。
「或許……該請大夫抓幾帖藥。夫人這是心病,放著不管是不成的。」
邵揚默然,良久才說:「她這不是病……是因為恨。」
他太瞭解這種狀況了,章如雪恨,卻又無能為力,只能將仇恨深埋心底,甚至連其他的情感一起陪葬。
「如雪恨我,打從心底深深的恨我,所以她不肯面對這世界。」
「爺……」
「如果放如雪離開她府,離開我的身邊,或許她就會恢復,但我做不到。」邵揚痛苦掩面。「我不想放開她,難道我就得在這種狀況下結束?」
再度抬起頭,邵揚眼中有著堅定。
「居安,她會好的,我會用盡一切辦法讓她好。」
他不會放開她,因他再也不想體會失去所愛的痛!
居安看向躺在床上的章如雪,不知她可會聽進老爺的這番話?
「爺,我知道您的心,但是,您自己也要振作……」
邵揚聰明,一聽就知居安指的是生意的事。他最近的確太荒廢了,過去任何大小事都逃不過他的眼,如今,他甚至連這個月的營業狀況都不清楚。
居安整著眉說:「爺,您可知道,翠樓最近不太對?尤其是當家的離紅,最近鬼鬼祟祟,您上次派去跟蹤白清書的人回報,他們私下見了不少次面。」
離紅?邵揚泛起疑心,離紅是個見錢眼開的女子,所以只要給她足夠的金錢,她就會一心一意的幫助他。再加上當初是自己,把她從上一家吃人不吐骨頭的青樓救出,她應不至於背叛自己才對。
難道,白清書能比自己出更高的價格?或是,另有別的原因?
「您有空的話,一定要抽時間去翠樓瞧瞧。」
「我知道了。」
邵揚點頭,他最近鮮少出門,總是陪著章如雪,也該出去一趟,免得底下人胡作非為。
除了要去翠樓之外,他還有另一個想去的地方。
邵揚低頭看著自己腰間的半月白玉,緊緊的握在掌心裡。
※※※
過了幾日,當邵揚帶著居安走進梅閣時,瞬間掠過離紅臉上的,邵揚很確定,那是一種慌張跟心虛。
但她隨即又展現一貫的媚態,依偎在邵揚身旁。
「爺,您好久沒來了,在忙什麼呢?」
邵揚聞到一股甜膩香昧,這和章如雪身上若有似無的淡香完全不同,他皺眉,推開了離紅。
「爺在陪夫人。」居安多事的在旁邊插上一句。
「夫人?」離紅有些驚訝。「夫人她不是……」城裡所有人都知道,邵揚夫人瘋了,不是嗎?
她看見居安偷偷朝自己搖頭,意思是別提這件事,她也就乖乖閉嘴。
只是世事難料,先前爺來這裡時,還對夫人如此厭惡,怎知過了幾個月,夫人已成了爺心中的一塊肉。
「離紅,告訴我,你最近做些什麼?」
離紅一怔,掩嘴笑道:「我還能做什麼?不就做一樣的事兒,成天為了翠樓的事忙裡忙外的,一刻不得閒。」
「那你告訴我,白家的那三個女兒是怎麼回事?我上你這之前去問過了,三個都已被分派到廚房去幫忙,是不是?」
離紅也沒否認,笑語盈盈的說:
「反正叫她們接客,她們就成天尋死覓活,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怕麻煩,她們既然不愛當姑娘給人服侍,天生愛當下人,我就給她們當去。這可有什麼不對?」
邵揚深深的凝視她,平淡的說:「那白清書呢?」
離紅的臉色,在聽到這個名字後,終於微白了下。「什麼?」
「你不是跟白清書私底下見了好幾次面?」
「您派人跟蹤我。」
「不,我跟蹤的是白清書。」
知道瞞不過,離紅抿緊唇,良久才低聲說:「是他硬要見我的,一直求、一直求,我才出去見了他幾次。」
「你們見面都談些什麼?」
離紅沒有回答,但邵揚大約也猜得出,白清書想做什麼。還不就是動之以情,想騙離紅把自己的妹妹們放了?而離紅會去見他,可見也是對對方有些意思。
「你難道不知道,他十之八九是想利用你?」
這句話傷害了離紅的自尊,她緊咬著牙,低垂雙眼。
「以後別再跟他見面了,否則受傷的會是你自己。」
聽到這句,居安略微驚愕的看著邵揚,他的臉上真心的對離紅滿懷關切之意。
爺真的是變了,若是以前,他早已對離紅做出懲戒,哪還給她轉圜的餘地?
是因為夫人的事情,令爺改變了嗎?
離紅幽幽的回答:「爺,離紅自有分寸。」
邵揚看著離紅的神色,知道她用情已深只能輕輕歎氣。
歡場女子,平日送往迎來、遊戲人間,若一動情,便是轟轟烈烈。
離紅的個性又固執,只怕現在說什麼,她都是聽不進去。
邵揚起了身,決定靜觀其變。
「走吧!居安。」
聽到這句話,離紅躬身低語:「爺,恕離紅不送了。」
走出梅閣,居安瞧了瞧身前爺的背影,又想到剛剛離紅的姿態。
看來,翠樓是要變了,皆因為「情」這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