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剛拴起,外頭便傳來激烈的敲門聲。
「如雪!開門!」是邵揚的聲音。
章如雪還靠在門上,扶著肚子不停的喘氣,她今天又是走路又是跑步,有些太累了。她額上的汗水不停滴落,甚至還有些頭暈眼花,伸手拭去額上的汗水,咬緊下唇,忍耐不適的感覺。
「如雪!我知道你清醒了,快點開門!」邵揚在外頭吼著,語氣中帶著憤怒。
「如雪,你還要瞞我多久?為什麼要瞞我?難道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想辦法希望你好?」
章如雪不肯聽也不肯回答,直接摀住耳朵。
「我不知道你誤會了什麼,但我跟離紅毫無關係!」
聽到這句,章如雪憤恨的抬起頭,他現在還想騙自己?
「你們不是連婚事都定下了?」
話才說完,肚子便一陣激烈絞痛,章如雪微微呻吟一聲,跪倒在地。她拚命喘息,痛苦又再度消失。
「那是為了瞞騙眾人的耳目!我這麼做,並不是真的要納她為妾,而是要誘捕某個人,你知道白清書嗎?是白家的……」
邵揚急著想和她解釋,若他早知道,章如雪其實心是雪亮的,把一切都看在眼裡,那他會選擇在當時,就把計劃告訴她,而不是鬧到現在這個樣子!
「白家?」章如雪冷笑道:「你心裡就只有仇恨,到現在還是這樣!你還沒報完你的大仇?非要把我們兩家的人全部殺光死絕,你才甘心?」
邵揚憤怒的吼回去。「我若只有仇恨,就不會對你如此!不會這樣苦苦的守著你,不會用盡一切心思待你,也不會在知道你懷孕時,如此欣喜若狂……」
章如雪聽到這句話,哽咽的摀住雙唇,害怕自己哭泣的聲音被邵揚聽見。
「如雪,你聽我說,或許我以前曾有過仇恨,但這一年來,我常常覺得後悔,後悔自己被蒙蔽的心,後悔自己犯下的錯……」
邵揚貼著門板,將自己心中所想的事,一股腦兒傾洩出來。這些事,在他心裡埋藏許久。
他等待章如雪的回答,良久,才聽到她氣若游絲的聲音。
「我瞞著你自己清醒的事,是因為我怕……若再度被你背叛,我一定會真的發瘋……所以我不能說,我寧可裝作什麼也不知,等你再度背叛我的那一天,我就可以告訴自己,看吧,果然就是這個樣子,好險我沒有把心放進去……」
章如雪急促的喘息,為什麼她的肚子又開始劇烈疼痛?大夫不是說,下個月才會生嗎?
「可是剛剛看到你們的模樣,我才發現,我還是嫉妒、還是恨,原來,想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根本不可能……」
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後竟然連尾音都消失了。
邵揚等待她再度開口,等了好一會都沒有反應,開始發覺不對勁,更用力敲著門板。
「如雪,如雪!你怎麼了?」
門內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音讓邵揚整顆心懸吊起來。他繞到窗邊一看,發現章如雪已抱著肚子蜷曲在地下,模樣痛苦不堪。
邵揚心裡慌了,硬是用拳頭防打木頭材質的窗格,再用腳踹,終於破了,他立即越過窗奔到章如雪身旁,將她扶起。
「如雪,你怎麼樣?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章如雪的手緊抓住他的衣衫,手指關節因為用力的關係,整個都煞白了。她顫抖著嘴唇說道:
「好痛……孩子要生了……」
「不是下個月才生?」邵揚不信,將章如雪扶到床上。
「不知道……可能剛剛動到胎氣……」
見章如雪滿頭大汗,小臉蒼白。只有唇被她咬的鮮紅,躺在床上微弱喘息,想伸手抓住些什麼,但又空蕩蕩的什麼都抓不住。
接著,她聽到邵揚在耳邊低聲說:「你等等,我馬上派人去請產婆來。2
章如雪的眼微微睜開一絲隙經,正好瞧見邵揚急匆匆走出去堅實背影。
他終究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唯一能倚靠的對象。想到這,章如雪的眼淚不由自主的滑了出來。
※※※
從午後一直等到深夜,原先明亮的天光,也由一盞又一盞的蠟燭取代,但章如雪的房裡依舊沒有動靜。邵揚就像普天下所有即將當爹的人一樣,站在門外焦急的不停踱步。
產房是男人禁地,所以他即使再急,也不能親自進去看只能在外頭守著。
幾個婢女不停忙進忙出,將已涼的水端出,再端進新的熱騰騰的水。這原都是要等新生兒一出來洗淨用的,但孩子始終生不出來。
「為什麼會這麼久?這樣是正常嗎?」
邵揚急抓住身旁的居安劈頭問,但居安哪裡會知道這些?只能給些不著邊際的安慰。
「爺,您別緊張,鎮定點。」
再緊張有什麼用?難道還能幫夫人生?
房裡的章如雪,雙手緊扯著旁邊的絲帳布慢,雙腿大張,咬牙切齒、滿臉淚水汗水,而產婆則在一旁著急的說著:
「夫人,你要再用點力,孩子卡這麼久會出事的!」
章如雪拚命點頭,但是折騰了一下午到晚上,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還剩多少力氣?
「痛的話,就大聲喊出來,不要強忍。」
章如雪睜著空泛的大眼,她也想喊,但喊什麼?喊誰?才想到,下身又是一股激痛,孩子拼了命的要出來,不停的鑽,彷彿要把她的全身撕裂。
生孩子竟是如此的苦?一個小生命要哇哇墜地的過程,竟像是要拿她的命來換似的,這是用一命換一命……
她要出生時,也是這個樣子嗎?也是娘用盡一切力量,才讓她誕生到這個世間──
「娘、娘……」
不知不覺間,章如雪喊著早逝的娘,她如此早走,連多一點的關愛都沒能給予自己。
「爹……」章如雪的心思又飛到早在一年前便拋棄自己的爹,他已不知去向,在他做出那種決定的時候,他們就再也不是父女。
所有的親人,都已不在她的身旁,全都離她遠去,沒有人陪在自己身邊。章如雪痛到意識昏沉,心裡只浮現一個會陪著她的人、能減輕她痛苦的人,也是她深愛的那個人──
邵揚站在房門外,原先聽到章如雪喃喃不知在念些什麼,但聲音越來越清晰,最後甚至像用盡力氣般的淒厲呼喊。
「邵揚!邵揚!邵揚──」
一聲接著一聲,不停的呼喚,讓邵揚來不及細想,推開了門便要走進,瞬間,章如雪的慘狀映入他的眼廉,讓他倒抽一口氣。
髮絲因為汗水淚水黏在她小臉上,她雙手緊扯住床帳,像是要擰出水似的用力,整個人痛苦不已,而此時產婆慌忙的想攔住他。
「爺,你不能進來啊!生產的時候有穢氣,男人不能碰的。」
「什麼穢氣!」
邵揚根本不理會她的話語,走到章如雪旁邊,試圖對著意識不清的她說道:
「如雪,你抓住我的手,我會一直在旁邊陪著你的……」
見章如雪沒有反應,他包住她的小手,直到她意識到邵揚已經走進房裡,對他疲累一笑。但緊接著又是一陣劇痛,她忍不住。伸手抓住邵揚的手臂,邵揚吃痛,發覺她的指甲已經刺入他的肉裡。
產婆見他不理自己,也沒辦法,只能繼續跟章如雪說:「吸氣!呼氣!呼氣的時候就用力推!」
章如雪用力一推,便聽到產婆大聲:「出來一點了!」
邵揚一隻手給她抓住,另一隻手想替章如雪拭去潸潸而下的汗水。他無法想像生產的痛苦,直到親眼看見,才知這是多麼艱難的事。
「為什麼會生這麼久?已經整整過了三個時辰了!」
邵揚不是笨蛋,他看的出來章如雪只剩最後一絲力氣,就像蠟燭燃燒到盡頭。
產婆面色凝重的搖頭。「夫人這是難產,孩子提早了一個月出世,所以……」
「她會不會有危險?」邵揚緊張的問。
「現在孩子卡著出不來,夫人又體力不支……若要生下孩子,夫人就得拼上自己的命;但若要夫人安全,孩子就……」
邵揚咬緊了嘴唇。妻子要活下,孩子就得死;孩子要活,他就會失去妻子。難道只有這種選擇?
章如雪也聽到產婆的話,倉皇的睜大眼睛,怎麼可以這樣?她還有體力,孩子也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她抓緊邵揚,正想開口要他別聽產婆的話,但邵揚卻先她一步做了決定,他聲音乾澀的開口。
「一切以如雪的命為優先,若真的不成,孩子……保不住也沒辦法了。」
章如雪使勁抓住邵揚的手,哭著說:「邵揚,不行,我一定要生下孩子……」
邵揚何嘗不想?但她的命更為重要啊!
「孩子可以再生,你比較重要,聽我的話……」
「不行!你不能殺他!」章如雪哭到肝腸寸斷。「他是上個孩子來投胎的啊,我已害死過他一次,怎麼能再殺他一次?我寧可不要我自己的命,也要把他生下,他一定要平安的來到這個世界……2
聽到章如雪的話,邵揚這才知道,上一個孩子的事,在她心中挖下的傷口,竟然如此之深。直到今天,那個傷口都還在汩汩的流著鮮血,侵蝕著她的心。
「我一定要生下他……」
看著章如雪的淚顏,邵揚也哽咽了,她懂他想護佐她的心,而他也懂她拼了命想生下兩人孩子的苦。若這是她所堅持的,那他有什麼權利說不?
「我知道,別哭了,哭了怎麼用力?怎麼生孩子?」
邵揚安慰著,用雙掌緊緊包住章如雪蒼白的小手。
章如雪也回握,此時,他們的過往一切,都已被拋到九霄雲外,只剩對彼此濃濃情意。
※※※
她用盡一切力氣,像是全身血被抽乾、肉被啃盡,歷過劫難,轉世為人──
突然,一個響徹整個莊子的宏亮哭聲,直達天聽,也喚醒了虛脫的章如雪。
孩子可是生下了?
產婆剪掉臍帶,將嬰兒洗淨,用乾爽的布包了起來。邵揚伸手接過,既緊張又興奮,而躺在床上的章如雪,勉力掙扎著問:
「孩子是男的女的?健不健康?你快看看……」
邵揚坐到床邊,將章如雪扶起把孩子放入她的懷裡。
「是女孩,好漂亮的女孩,長的跟你一模一樣。」
章如雪細細端詳孩子的臉,她緊閉雙眼,面容安詳舒適,顫著手掀開布一看,小小的手、小小的腳,好一個健壯可愛的孩子……
章如雪低泣著笑了,她終於又把那個孩子生了回來。
「好美的女孩。」
邵揚疼惜的看著自己的妻女,在妻子臉上印上淺淺一吻。
「也有點像你。」
章如雪朝他一笑,將頭埋入他的懷中。邵揚張開雙臂,將他最愛的兩個人一起摟住。
兩人哭哭笑笑、笑笑哭哭,門外的居安聽見了,偷偷拭去眼角的一滴淚。
終於,雨過天晴。
※※※
孩子生於秋末,取名邵槿。
邵槿誕生的第二天,邵揚從這離紅回翠樓的車伕口中得知,在回去的路上,出現一名青年將她劫走,他們要追,卻追不上,只能前來向邵揚請罪。
從車伕們形容的樣貌,邵揚知道,那人絕對是白清書。
之後,他尋找了很多年,但這兩人,就像平白蒸發了一樣,再也不曾出現。
※※※
八年後。
「爹!」
一個稚嫩的聲音從書房門口傳來,讓邵揚放下了筆,滿懷憐愛的看著門口轉著大眼、古靈精怪的小女孩。
「什麼事,槿兒?」
「你不是答應人家,下午要陪我放紙鳶的嗎?」邵槿嘟起小嘴,小小的臉上寫著不滿。「我等了好久,爹都沒來,只好自己過來了。」
邵揚失笑,他一忙起來,差點忘跟自己女兒的約定!
他看了一眼桌上依舊攤開的信紙,這是前幾天收到的,上面的娟秀字跡,邵揚再熟悉不過──那是離紅。
離紅的信上只寫了短短幾句,說她現在很好,和所愛的人在一起,也請邵揚不用再尋找她。
信裡附著一張薄金打造的書籤,上面的花箋,正是槿樹,是要送給邵揚的。離紅是個真正的有心人。
邵揚本想回覆,但思來想去,終究決定不回了。
離紅和白清書既然能在一起,自己就別多事,免得寄了封信還惹的小倆口大吵可不好。
「爹!您又在想什麼了?」
邵槿見自己的爹神飛天外,不悅的拉扯邵揚的袖子。
「沒什麼,爹陪你放紙鳶去。」
邵揚牽起邵槿的小手,看著身旁蹦蹦跳跳的孩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邵槿長的跟如雪一模一樣,個性僅自己小時俟一樣調皮搗蛋,她還真是集了兩個人之大成。
「槿兒,娘呢?」
「剛剛正幫人家在紙頭上畫花樣呢,畫了許久不見爹過去,就派我來催。」
邵揚朗笑,牽著邵槿往庭院走過去,還沒走到,便看到一個窈窕人影站在庭院之中,手裡拿著色彩繽紛的紙鳶,襯的整個人越發艷麗。
聽到腳步聲,美麗人兒轉過頭,看到邵揚,笑逐顏開,邵槿掙脫了邵揚的手,跑過去撲到章如雪的懷裡撒嬌。
邵揚和章如雪兩人,隔著這段距離,相視而笑。
接著,邵揚走了過去,一手牽著章如雪,一手牽著邵槿。
「這裡風不夠大,咱們到後山去放吧!」
「好啊!我要把紙鳶放的比任何人都高!」邵槿興奮大喊。
「如雪,要不要去?」
邵揚看著章如雪,一著微笑,而章如雪用輕輕點頭回道:
「無論你上哪兒,我都隨你去。」三人的身影越走越遠,直到消失在庭院的盡頭。他們再也不恨彼此,有的只是滿心的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