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鶦怔怔伸出手,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斑斑淚跡,那些被浸濕掉的睫毛劃過指節……他真的哭了。
一轉眼王府裡的荷花參差盛放,這是一座四季園林,不管什麼時候都有花草可觀賞。晚風中搖曳的菡萏驅逐了煩悶燥熱,擺上越州出產的金絲涼椅再端一盅冰糖銀耳棗梨羹,神仙也要羨慕這樣的日子。
江鶦捧著小盞,心中隨時間平靜地流失漸漸沒了所有的脾氣,家裡人對她失蹤的那些日子也絕口不提。這天傍晚一家人相攜出來賞荷,開始都在,說說笑笑了一會兒王妃便回去休息,那對雙胞胎不知怎麼的說去換衣裳,跑掉了就沒再回來,最後只剩下江琮和江鶦坐在水榭裡望著晚風中的荷花,彼此都有了乏意。
江鶦坐立難安,終於擱下碗站起來,江琮一直在留意她的一顰一笑,見此情形脫口而出:「不再坐會兒嗎?」他記得荷花是江鶦喜歡的為數不多的花之一。
江鶦身形一頓,望回池中,池面正巧吹來一陣清風,荷葉輕翻銀浪一樣,「我累了。」
「那就撤了吧。」江琮專注於她肯露出來的小半個側面,彷彿得到了莫大的恩賜。自五侯府回來,他小心翼翼,收斂良多,神志一刻不敢懈怠,留意著她任何細微的變化。江鶦身體早已無大礙,只是變得非常沉默,舉手投足,不經意地發怔,不知道在想什麼,「這池子太小了,我叫人擴建一番,再種些睡蓮,你說好不好?」
江鶦回過頭去,背對著他冷冷一笑,「不必費心討好我,什麼花都是一樣,我只覺得山上的野草倒還漂亮些,起碼不是為了給人賞玩才生出來。」
江琮僵了一下,忽然合指扣住手上端著的白玉碗,用力往地上一砸,清冷脆響,碎片四濺,事發突然,江鶦微怔,轉身淡淡說:「你這是做什麼,碗又沒有惹你,你有火就衝我發好了。」
江琮卻俯身拾起一片,迎著最後一縷餘暉的碎玉依然能溫潤通透盡顯本色,江琮看得出了神,玉片在他臉頰投下一道陰影,使得眼中流光愈加難測,那是一種讓江鶦懼怕反感,卻也習以為常直至難以割捨的東西。恍惚中聽他喃喃說了句:「這東西有什麼好。」翻手丟了出去,碎片墜入池中,咕嘟一聲,下沉的姿態竟有幾分裊娜。
下僕匆忙過來收拾,江琮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好了起來,笑著轉過來對江鶦說:「不擴就不擴,清晏花神湖的荷花聞名全國,我陪你去那裡散散心可好?」
江鶦本想拒絕,可是突然想起蘇詰說過她在花神湖湖心有一隻朱漆畫舫,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又是什麼模樣,好奇心一起來,幾番猶豫最終還是答應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第二天下午江琮果然來叫江鶦一同外出,江琬江琰原本也想跟去,可是被江琮一句「那地方不好玩,你們還是不去的好」給打消了念頭,江琮牽了匹馬,江鶦一愣,「不乘馬車嗎?」
「那個東西太悶了,我還想舒活筋骨呢。」
二人什麼隨從也沒有帶,策馬輕行來到臨近城外的湖畔,只見沿湖地帶大片荷花含羞躲於碧葉之下,幾個漁人和採菱女劃著蜢舟穿梭點綴其中,遠遠遼闊湖心泊了好幾艘彩漆畫舫,一派來去悠然姿態。
炎炎夏日,湖邊煙柳成行,涼爽宜人,沒走多久,那些畫舫其中一艘便放下小船划到岸邊,將二人迎上了船。江鶦心念一動,那船不是別的顏色,正是朱紅,在彩漆畫舫中反倒格外顯眼,頗有傲視群芳之意。
一登上畫舫便有位姿色不凡的紅裙少女盈盈候於船頭,不卑不亢福了一下,笑道:「二位貴人裡面請。」
江鶦不由奇怪這種煙花之地怎會由得她隨意出入,但轉念一想人家都不介意,自己又何必扭捏作態,便大方地進了船艙。
船房裡頭古意盎然,絲毫沒有淫糜脂粉的俗氣,江鶦又一陣訝然。
最絕的是這道屏風,金底璀璨生輝,織以或深或淺的碧羅紋,整個屏風歸根結底只有兩種色彩,卻千變萬化令人目不交睫,那些碧色籐蔓好似從金色土壤里長出來的一樣生動立體,不同角度看去竟還有不同花樣,那女子看江鶦盯住屏風,遂笑著說:「姑娘喜歡嗎?」
江鶦直接問:「這屏風你是怎麼來的?」
女子笑道:「是我家主人織的。這緞子叫玉骨空,手法是千面繡,雖然稀少罕見卻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功夫。」
說著擊掌喚上儀隊,在艙中輕歌曼舞,這些歌姬舞女個個才藝不凡,更有撩人風骨,只是江鶦全無心思賞玩,看一眼江琮,那神情雖然談不上樂在其中,但起碼也是心無旁騖,江鶦走出船艙,想一個人透口氣,江琮轉身就跟了出來,「怎麼不看了,不好看嗎?」不等江鶦答話他又笑道,「不過跟你的簫聲一比,確實索然無味。」
這句話倏然擊中江鶦心底最柔軟的一處,突然間不知為何,連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
「你一個人靜靜吧,只是這裡風大,不要站得太久。」江琮進了船艙,留下江鶦一人。方纔那句話彷彿夢裡的驚鴻一瞥,短暫虛幻,醒來已無蹤跡可循。管弦絲竹因為兩人同時離席暫停片刻,等他進去後,流水一樣又起,卻和剛才的歡快截然不同,不知用了什麼樂器,韻律淒婉悵惘,心裡哪怕裝了一點點事的,都會聞之落淚。
第五章燈影襲人,散音輕喚垂簾挽(2)
天色漸漸轉暗,他們出來得晚,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欣賞這湖上的暮色。拂過湖面的風不知不覺地在熏炙中微微帶了一絲涼意,江鶦抬起眼,沿湖萬家燈火明滅,遠處山如眉黛,輪廓深深淺淺,週遭安靜的畫舫也都陸續掛出了琉璃綵燈,排開樂隊吹拉彈唱,天上人間兩相映,說不出是繁華還是淒涼。
「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干,認取長幹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裡插花花莫笑,可憐人似春將老。」
一艘畫舫緩緩劃過,隔著垂簾隱約可見其中錯落交疊的人影,咫尺之外,那此起彼伏的笑聲中多了一個男子的歌聲。江鶦忽然愣住,抬頭望去,透過菱花格子窗,那從垂簾已在不知不覺間被人撩了起來。一張略為有些熟悉的年輕男子的臉龐,帶著微笑朝她轉過來。
「太子殿下!」
江鶦大吃一驚,低低衝口而出,聖朝皇太子熙瑞和江家姐弟是自小一同長大的玩伴,身形相貌她當然清楚記得。眼前這年輕公子有八九分相似於他,神韻飛揚跳脫,確非尋常人家所有,不是太子又是何人?
看到江鶦,那年輕公子卻並不意外,微微一笑便撩簾步出,兩船擦身而過時輕盈一跳,轉眼落在江鶦面前,「鶦兒你果真在這裡,可算讓我找到了!」
江鶦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仍是不敢輕信,「太子殿下,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出來體察民情,好幾個月了,眼下也差不多該回去了,順路經過就來看看皇叔一家。」
江鶦微微一笑,「想不到殿下心繫百姓疾苦,實屬萬民之福。」
「哪裡。」名為歷練,實則遊山玩水,這樣的歷練一年中總有好幾個月,熙瑞抬起頭來看著微微出神的江鶦,他這幾個月來其實一直逗留在清晏,暗暗地留意她每日舉動,只是這一切她都不可能知道,隱瞞身份和形跡帶來的刺激新鮮讓年輕的太子分外得意,卻也有一絲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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