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兩人要求見世子,自稱……」
「自稱什麼,錦軍頭領嗎?」
江鶦已經猜到,忽然抓住江琮的手,江琮一頓,回頭看來,卻只見江鶦滿臉平靜。
「自稱陸抉微和……秦少辜。」
江琮一愣,「秦少辜,他倒是……果然還活著啊……」眼風輕轉朝江鶦瞥去,「你已經知道了?」
江鶦點點頭,解釋的話忽然都哽在了喉頭。
「你見過他了?去江南的時候?」
江鶦沉默一下,依然緩緩點了點頭,「他就是聖朝的新君,當年送往錦國的皇太子江熙瑞。」
江琮怔住,雙唇抿得更緊,許久開口,卻不是向著江鶦的方向,「讓那兩人進來。」
江鶦咬著下唇,臉色泛白,聲音微顫:「你覺得我是因為舊情,才迎他回京的嗎?」
江琮沒有說話,輕輕闔上眼,似乎在聚集全身最後的力量來迎戰那人,江鶦有一絲忐忑,可是恍然中覺得江琮好像把她的手抓得又緊了點。
一念之間,陸抉微與秦少辜已經雙雙跨入門內,江琮目光將二人觀視一番,最後落在引路的龍玉海身上,語氣平淡:「都出去,讓我們單獨說話。」
龍玉海深知這兩人能耐,雖心有餘悸卻無計可施,只有勒令二人解劍後捧著退出。
江鶦抬起眼,正與秦少辜四目相對,彼此視線都沒有逃開,前塵往事,如大夢一場,醒後只覺空茫,愛恨悲歡,彷彿百年前那般遙遠,無法想像,整個國家的命運竟牽繫於他們最初的懵懂情竇,那些無知、天真、快樂和憂傷,一絲一絲如涓涓細流匯聚成磅礡江河,最終寫就了歷史。
陸抉微自己尋把椅子坐下,雲淡風輕地出了聲:「世子別來無恙,陸某最近被五侯府逼得緊,所以好久沒來跟王爺和世子打招呼了。」
江琮冷哼:「一個聖國人,卻引錦軍踐踏河山,大興兵戈,殺你有錯嗎?」
「話不能這麼說,當年皇真太后為封鎖容王身世之秘,毒殺央帝,計除阮後,誅連相關大臣,陪葬的聖國子民我看也少不到哪兒去。可惜老天有眼,容王他老人家千算萬算,始終是棋差一著,讓人把鐵證如山的錦匣送出了宮外。」
江琮臉色蒼白,神情卻仍然平靜。
江鶦忽然站起,跪在了他的腿邊,「事已至此,只有和談一途,請父親發令止兵,然後廣詔天下,迎回新君。」
江琮投向她的目光有一絲悲意,默默無語。陸抉微斂了笑意,正色道:「煩勞世子轉告王爺,只要今夜帝位易主,陸某保證那錦匣便從世上永遠消失,孰輕孰重,就請他老人家自己掂量吧。」
硝煙一燃即止,朝市之間,還未流血已經平靜。
宮中易主,正君歸位,四年長戰告一段落,驛道上,陸續可見返回家鄉的兵士,臉上帶著疲憊的笑容,步伐蹣跚而堅定。
秦少辜穿過重重宮門,來到一處偏僻的別苑,剛剛跨入,一個孩子就險些迎面撞上。
後面追出來的宮女見狀急忙抓住,跪下,「奴婢見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孩子不明就裡,抬著頭問:「皇上?皇上不是我嗎?叔叔,你也是皇上嗎?」
秦少辜微微一笑,彎下腰來牽著他的小手,想說什麼,心裡卻空空如也。
江鶦盈盈步出,一身素衣白裙,只在胸前結一條長長鮮紅絲緞,烏髮挽起,沒有任何華飾。秦少辜起身,看她抱起那孩子,朝他輕輕鞠了一鞠,「再謝皇上不殺之恩。」
「你這麼說,是存心讓我難受嗎?」
江鶦抬頭,慢慢露出一個溫婉的笑容,把玉書交給了宮女,「我今夜要走了,以後也許不會再回來長干。」
秦少辜低下眼去,隨即抬起,「好。」語氣平靜沒有波瀾,「去哪裡?」
江鶦笑意更深了些,「江南。」
秦少辜靜靜望著她臉上的笑容,和他們初識那次一樣,純淨溫婉的笑容。曾幾何時,他也瘋狂湧起過守護這傾城一笑的念頭,但他最終選擇了成為更多人的未來,從那時起他已失去了守護的資格,此時此刻,他能做的只是壓抑住心底的不捨,不讓它們流於表面,哪怕一絲一毫。
「一路平安。」
「父親……」江鶦惘思一下,猶豫著看去,「我是說,攝政王,你打算如何面對他?」
「攝政王今日上書,要求還政,從此不再過問朝中事宜,我已答應他回轉清晏頤養天年,你兩個妹妹的夫婿官職如常,不會有任何變動。」
江鶦點點頭,微笑著別開目光,牆外的青空中,飛鳥自由自在地翱翔著。
「我以後……再也聽不到你的簫聲了吧。」
江鶦一怔,這句話中微有遺憾,卻也釋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低歎一聲:「一切隨緣吧。」
月上柳梢之際,馬車悄悄駛出別苑,穿過小巷出了城門,沒有驚動任何人。
此刻秦少辜正在宮中宴臣,其間難免談議國政,酒過三巡,不知是誰起頭,說著說著竟提到了昔日容王搜集玉器之事。
「一人好玉,全國爭效,據說我朝每年采玉的數量,有九成都進了王府,王公貴族之間挖空心思,千金求玉,只為討他歡心,以便日後飛黃騰達。」
這時一人起身進諫:「吾皇聖明,在座諸位,藏玉之風奢靡敗德,不利朝綱,應廢不留,臣懇請,查抄流連城內所有玉器,碎玉示眾,以儆傚尤。」
此言一出,一片叫好聲。秦少辜沉默不語,握杯半晌,淡淡道:「准奏。」
那個晚上,群臣趁著酒興來到流連城內的攝政王府,將所有殘存玉器擺設盡數砸爛,歡呼震天撼地,卻沒有一人知道新君這個舉動背後的深意,他們只覺得玉器是容王尊崇的象徵,粉碎它就等於粉碎了那奢靡的野望。秦少辜在一片交錯的玲瓏碎影中靜靜流下眼淚,從此聖朝玉器不再流行。
碎玉的聲音穿透雲層,遠遠地傳來,帶著一絲凌亂不真實的夢幻感,像雲中仙子的歌唱,唱一個人的一生,那歌聲是玄妙天機無法參透。
江鶦微笑地想,她求了多年的自由其實就是這樣一刻,車窗外繚繞的夜霧彷彿時空之門,不辨過去未來,只通向某一處幻境,那裡鮮花盛開,草長鷹飛,無邊無際,只有他們三個人。
「我們去江南。」江鶦低下頭,帶著幸福的微笑把唇貼在江琮耳畔,他手裡牽著一隻白色紙鳶,原本只在左翅寫了一句佛詩,出發之前,江鶦握著他的手,將這後半句補上。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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