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戴著親切的假面具實則排拒疏遠,也不會再客套的喊他「歐陽先生」。
對於這個不算進展的轉變,歐陽靖也只能自我安慰——起碼他不是被掃地出門。
於是,維持著朋友未滿、比陌生人好一點的關係,他依舊每週末造訪此地來探望他們母子,利用短暫的周休偷得相處的機會。
一個炎熱的夏天夜晚,無光害的山間民宿可以看見夜空中璀璨的銀河,而今晚沒有月亮,星光閃耀。
「佑佑,去叫爸爸下來吃西瓜。」
「喔……咦?媽咪,爸爸不在家呀,你忘記了厚?」蹲在門口和狗兒玩的佑佑聽見媽媽的呼喚,立刻拋下大笨狗要去找尋心愛的爸爸,但想想不對立刻停下來,笑嘻嘻地糾正道。
「佑佑,媽咪說的是台北來的爸爸。」宋苑櫻語氣溫柔地強調。
「是台北來的叔叔?好,我去叫叔叔下來吃西瓜。」可惜,小人兒的耳朵有自動過濾訊息的功能。
「不用了,我下來了。」歐陽靖下樓時正好聽見門外那一大一小的對話,內心暗自苦笑。他的小孩還是不認他這個爹。
「叔叔!」佑佑看見他,眼一亮,綻開燦爛的笑顏。
歐陽靖看著他,心想,自己怎麼有辦法對這張可愛的笑臉生氣呢?
過了這個夏天,小傢伙就要上小學了,似懂非懂的年紀,有著自己認知的一套標準,還不能習慣爸爸換了人的這件事……而他,能勉強兒子嗎?
他這父親缺席了多年,突然出現就要小孩改口喊他一聲爸爸,他想過,如果換作是他自己,恐怕也不可能馬上就接受。
尤其還有一個從懂事起就陪伴在身邊、像爸爸一樣照顧自己的李莫言,佑佑會執意認定對方才是爸爸,這是人之常情,也只讓他對自己更憎惡。是他活該——
不了,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該怎麼改變現況才是他該做的。收拾沮喪的心情,他帶著微笑面對他們母子。
「怎麼了?」他走近笑問,裝作沒有聽見他們母子的對話。
「叔叔,來,坐我旁邊,我們一起吃西瓜。」佑佑熱情的招呼他坐到自己身邊的位置,小臉漾著可愛的笑容。「我拿最大塊的西瓜給你吃,是我跟爸爸去採的喔,好甜耶。」
小傢伙非常熱情,拉著他坐在屋簷下,在母親切好的一整盤西瓜中挑了一塊最大最紅的遞給他喜歡的「叔叔」。
「謝謝你,佑佑。」歐陽靖看著那塊兒子特別挑選過的西瓜,心頭一暖,微笑接下咬了一口。沁涼甜味瀰漫了他口腔,也甜了他的心。
他不是佑佑認定的「爸爸」,但卻是佑佑喜歡的人,起碼有好的東西佑佑會跟他分享,這代表……他努力培養父子親情,還是有用的吧?
小傢伙是喜歡他的,目前這樣就夠了,別操之過急。
「很好吃,很甜。來,叔叔也幫你挑一塊大的,這個——」
「耶,謝謝叔叔。」佑佑笑得眼睛都瞇了,雙手接過歐陽靖為自己挑的西瓜,開心地啃了起來。
西瓜多汁,佑佑吃得滿嘴甜膩,汁液順著嘴角流到衣領,連袖口都沾上了。
看著他可愛的模樣,歐陽靖不禁笑開。「看你吃成這樣……」說著用自己乾淨的衣袖,抹掉佑佑嘴角流淌的西瓜汁。
宋苑櫻在後頭看著這一幕,皺起眉,心頭有股衝動讓她很想對著歐陽靖大吼大叫——
你應該要自稱「爸爸」才對,你就是這麼不堅持,佑佑才沒把叫你「爸爸」這件事當一回事!
而且歐陽靖先生,你太不衛生了,應該要用衛生紙擦嘴才對,怎麼會吃成這樣呢?太難看了……
可即使想碎念歐陽靖的態度不夠堅定,也覺得應該要上前去機會教育一下小孩吃東西的禮儀和技巧,但宋苑櫻仍是忍了下來,沒有動作,她站在他倆後頭,看著他們父子相處融洽的畫面,久久無法動彈。
歐陽靖相兒子並肩而坐的背影,讓一個久遠的畫面浮現她眼前,那是少年時期的他以及少女時期的她,他們並肩坐在他房間的陽台,一同仰望天空的月亮,然後他笑著餵食她精緻的蛋糕,一口接一口……
倏地回神,她奮力猛搖頭,想要遺忘過去,不讓過去再如影隨形地跟著她,那會令她窒息。
原本她應該加入兩父子,但想想還是避開好,因為她的心,動搖了……
「媽咪為什麼不吃西瓜?來呀!」
可惜,兒子發現了她的存在,對她熱情的招手。
「你們吃,媽咪忙一下。」她努力笑得自然,藉故推托。
「要忙什麼?不能先吃西瓜嗎?」佑佑偏著頭,奇怪地問。
「你忘記了?今天莫言爸爸不在家,媽咪要好好把家裡巡一巡。」宋苑櫻解釋著她要忙錄的原因。
李莫言有事,這週末不在民宿裡坐鎮,因此主人便只有他們兩母子了。
歐陽靖聞言皺眉。鄉間小鎮環境是很清幽美好,可他連續數月來周周造訪,知道了這座小鎮的治安不太好,常有住家遭竊。
雖然民宿遠離較為熱鬧的小鎮中心,但不代表這裡就不會成為小偷覬覦的目標,平時有男主人坐鎮還好,但如果男主人不在家呢?尤其讓一個柔弱美麗的媽媽帶著一個孩子,怎麼都令人不放心。
然而李莫言除了民宿外還有別的工作得忙,也不可能每天都待在民宿裡陪伴他們母子。而且經他觀察,這間民宿的生意非常清淡,可以說除了他這每週定期會來的常客外,淡季非假日根本沒什麼客人要照顧。
萬一哪天突然來了像他這種預期外的客人,而他們母子又落單了呢?未免也太不安全了!
越想下去,他的眉頭就皺得更緊。
「你坐,我來吧。」他揚聲喊住她,在她開口要拒絕之前對她說:「佑佑想要你陪,你就陪他一下。家中安全巡視是男人的責任,莫言兄拜託過我幫忙,你就別推辭了。」說完,也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搶走她手中的手電筒,他便逕自去巡視了。
宋苑櫻呆呆的看著他背影走出前院、穿上拖鞋,走向倉庫的方向。
他的態度是這麼的自然,就好像他也一直住在這裡,是這個家的男主人……
這幅畫面讓她鼻子好酸,眼淚差點掉下來。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
「媽咪,來陪我。」兒子的聲音傳入耳中,打斷她的思緒,正好緩和了她心頭糾纏的感情。
「嗯,好。」她在兒子身邊坐下來,拿起一片西瓜塞進嘴裡,吃了一口就皺起眉。味道有點怪怪的……你們還吃了這麼多?算了。」看來男人的味覺都壞死了。「佑佑,別吃了。」
宋苑櫻收拾起味道有點怪異的西瓜,阻止小孩繼續吃,一邊碎念這對父子的味覺根本有問題。
至於歐陽靖的舉動帶給她的內心衝擊以及勾起的回憶,她選擇無視,在腦中直接刪除,一點深究的念頭都沒有。
※※※※※※
是夜,凌晨三點多
未睡下的歐陽靖在慣住的客房中開著筆電,認真整理研讀著工作需要的資料。信箱裡有回不完的Email,他點開其中一封,對著信中的訊息皺眉頭,腦中轉著時間規畫。
從初春到夏季,他每週來到這裡,沒有一周缺席,由於得在忙碌的工作中擠壓出時間才能偷得假日時光來見苑櫻及佑佑,所以他總是帶著工作來到這裡,利用半夜的時間上網處理。
可是過幾天他得抽空赴香港出差一趟,無法找人代替,這麼一來,下周他就無法來探望他們母子了。
想到有一個週末無法見他們,等於近半個月的時間見不到面,他就心煩得無法自己。理性告訴他工作重要,有穩定的工作才能有穩定的生活,何況他想接回他們母子,但是,感情的那面卻告訴他,就算他得到天下,得不到他真正想要的那個女人也是枉然。
身為歐陽家的獨子,他有他的責任得扛,但他想追求的幸福又在這裡,他害怕……少了一次見面機會,他會不會又失去她?
患得患失的感覺令他煩躁的把筆一丟。
深夜裡,在這沒有光害和噪音污染的地方,任何一點聲響都特別清晰,除了他摔筆的聲音外,他還聽見底下的一樓傳來腳步聲響……
他警覺地豎起寒毛,想到苑櫻和佑佑就住在樓下的房間裡,因保護欲而產生的戰鬥意志頓時湧生。
他表情嚴肅,不動聲色的離開臥房,不製造半點音量,輕巧地步下樓梯。然而他才剛下到一樓,就聽見對話的聲音。
「媽咪……嘔……嗚……我吐了……」是孩子的哭泣伴隨著嘔吐聲。「對不起,嗚嗚……」
「沒關係,你不舒服,媽咪帶你去看醫生。」當媽媽的溫柔安慰,沒有責怪。
「嗚……那我可不可以不要打針,嘔——」
不是宵小闖入這讓歐陽靖鬆了口氣,但孩子突如其來的嘔吐又讓他心一驚。
「佑佑怎麼了?」他現身問道,看見不在自己預期內的畫面。
只見嬌小柔弱的宋苑櫻吃力地抱著臉色蒼白的佑佑,表情擔憂而害怕,而佑佑眼角淌著淚,一臉不舒服的樣子,原本乾淨整潔的木質地板上有一灘尚未收拾的嘔吐物。
她那緊張卻故作堅強的模樣以及孩子的虛弱,讓歐陽靖心一緊。
「可能是晚上吃的西瓜壞了,佑佑腸胃比較敏感,又吐又拉,他跟我說他吐子痛,我現在要帶他去看醫生。」她語調不若平時的冷靜,明顯很擔心,一手抱著佑佑另一手拿車鑰匙,身上還穿著棉質T恤和長褲,急得睡衣都沒來得及換下就一副打算自己開車下山的樣子。
他想也沒想地走向她,直接抱過小孩,以堅定的語氣對她說:「我來開車。」
她焦急得雙手顫抖,知道自己的情況不適合開車,也就沒有拒絕,讓他幫忙開車送她們母子下山。
歐陽靖沒有開李莫言留在山上急用的廂型車,而是開著他那台黑色迪奧,把他們母子安置在後車座,自己則駕車以最快的速度載他們下山。
「嘔……媽咪,我又吐了,嗚……」佑佑趴在母親腿上,虛弱地自責。
原本就不舒服,加上山路崎嶇,他在後車座吐了好幾次,宋苑櫻有幾回來不及把嘔吐袋準備好,歐陽靖的跑車就這麼被吐得亂七八槽。
「叔叔對不起,嗚嗚……我不是故意的……」覺得自己闖禍了,佑佑難過地抽噎起來。
「沒關係,不哭,就快到醫院了,你馬上就會好了。」歐陽靖心疼萬分,一邊注意路況,一邊分神透過後視鏡安撫孩子。
好不容易到了鎮上診所掛急診,判定是急性腸胃炎,佑佑必須在診所裡留院觀察,順便打點滴補充拉肚子消耗掉的水。
但偏偏護士的技術太兩光,幾次找不到血管,讓佑佑白挨了好幾針。
「媽咪……」佑佑很想努力裝勇敢,但沒有辦法了,他痛得把臉埋進媽媽懷裡,死命忍住嗚咽。
「再忍耐一下,快了,等一下就不痛了喔。」宋苑櫻也心疼不已,看著兒子的手臂不一會就出現青紫,可她也沒有辦法,只能耐心地哄著他。
「住手!不要讓他再痛了!」反倒是歐陽靖沉不住氣地開口,他沒辦法忍受這樣的醫療水準,無法忍受孩子白挨這麼多針。
他不讓人再折磨他的小孩,直接抱起兒子,拿了診所剛才開的暫時緩解決不適症狀的藥,便要宋苑櫻上車。
車子重新上路,直接離開醫療水準不夠發達的小鎮,花了近兩小時的車程來到市區最大的醫院。由於歐陽靖事先打過招呼,所以他們帶著小孩來到醫院時,立刻有人接手開始完善的檢查,連住院子續都代為辦好了。
可沒想到佑佑原本急陸腸胃炎的症狀,到了大醫院後卻有變化。
「媽咪,我快不能呼吸了……」佑佑臉色蒼白、嘴唇發紫,虛弱地對母親訴苦。
兒子氣弱游絲的模樣嚇壞了宋苑櫻,她立刻喚來醫生將兒子送進急診室。
急診室的燈亮著,家屬被關在外頭,不知裡面情況如何,而佑佑這一檢查就長達一小時,宋苑櫻的臉色簡直跟醫院的白牆一樣蒼白。
歐陽靖也懊惱起來,自責自己堅持要上大醫院,害佑佑的病多拖了兩小時,說不定那時候打完點滴,現在已經沒事了……
看見前妻僵硬的站在急診室門外等待醫生出來宣告,他走向她,想將她拉到一旁的椅子上,逼她坐下來休息。「你坐一下。」
可她不願意,僵直的身子仍站在原地,雙眼眨也不眨的盯著前方,不發一語。她要等待佑佑做完檢查回來,一定要確定她的心肝寶貝一切安好才放心。
「苑櫻,我在這裡。」歐陽靖受不了她這樣,衝動讓他出手握住她的肩,他扳過她的身子,將她垃到自己眼前。「不要再撐了,我可以讓你依靠,佑佑不會有事的。你得先休息一會,否則連你也會跟著倒下。」
只不過歐陽靖體貼的話語,聽在宋苑櫻耳中卻是荒謬又可笑。
什麼叫她不用再撐了?是誰在對她說這種離譜的話?
她眨了眨眼,看清站在眼前的人,是歐陽靖。
他的唇一張一闔,再度對她說:「你可以依靠我,你不是一個人了。」
離婚這麼多年來,她一個人養育小孩,到現在才聽見他說這句話,她該有什麼反應?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然後立刻投入他懷抱?
她看著他,蒼白的臉龐有了生氣,呼吸越來越急促……眼眶甚至出現了淚意。
歐陽靖心一熱,情難自禁地喊她的名,「苑櫻……」
「你憑什叫我不用再撐了?!你憑什麼?!」
意外地,她沒有感動的投入他懷抱,更沒有柔弱的掉眼淚,她非常強悍的吼了他一頓,然後對著怔愣的他劈頭就是一陣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