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美術班,但國英數之類的課程還是得上,而且塞滿大部分課表。班上不少同學,以考上國立大學美術系為目標,唸書比畫圖還勤。
他不討厭唸書,只是他有更喜歡做的事。在美術班的好處之一,就是在課本底下夾張紙偷偷塗鴉,老師們通常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有教數學的宋老師除外。上他的課,他會格外小心。
……這裡該不該加道陰影呢?如果要加,似乎淡點比較好。
梅惟支著筆桿抬起頭,正好瞧見前面兩個同學聳肩攤手、相視苦笑的模樣。已經中午十二點十分了,外頭走廊上嘈雜聲不斷,相對安靜的教室內,則悄悄流動焦躁的氣息。
講台上的宋老師,還在和某同學提出的問題搏鬥著,凌亂的計算式盤踞整個黑板,擦了又寫,寫了又擦。好像是坊間補習班刻意出來刁難學生的題目,據說早已超出高中範疇。
頻頻看表的人越來越多了,包括那位提問題的同學。梅惟漫不經心望向窗外。
微炙的陽光下,遠處的街角不知何時停了台和背景格格不入的大型轎車,因為異常突兀,他一眼就注意到了。純黑典雅的外觀,相當眼熟——
突然,他猛地站起,連帶牽動桌椅發出巨響。
爸爸!?
眼花嗎?不,應該不會看錯的,但是,怎麼可能……
「梅惟!」爆發似的一聲怒吼。「坐下!不然就給我滾出去!」
有些遲緩的,梅惟收回視線,怔怔看向講台上的老師。猶帶涼意的早春,宋老師卻滿頭是汗,雙頰深陷的臉漲得通紅,幾條皺紋分佈其上。
垂下眼,他默默坐下,目光卻忍不住又投向窗外。動作之明顯,連坐在後頭的同學,都忍不住暗踢他椅子一腳。
瞬間,宋老師壓抑許久的情緒宛如被淋了桶汽油,猛烈竄升起來。
「你對我有意見嗎?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都在我的課堂上幹什麼勾當!我這麼盡心盡力教你們這些不成材的傢伙,你們回報我的是什麼?你們上次周考的成績能看嗎?我的臉都被丟光了!
「別以為光在那邊畫一堆垃圾,以後就能出人頭地,你們可沒有畢加索的狗運!」
歇口氣,他厲目掃過台下一群表情錯愕的學生,最後定格在那位顯然仍心不在焉的點火者身上。他不怒反笑。
「梅惟,你上來!既然你自認很厲害,比老師還行,那這題目就由你來解。沒有解出來,不准下課!」
四周響起按捺不住的哀號聲。宋老師俯視著在座位上動也不動的梅惟,唇邊浮現一抹得意。他對他的數學成績再清楚不過,差是不差,但也沒好到哪裡去,平庸之材罷了。
「聽到沒?我叫你上來解題!不要浪費大家寶貴時間,我倒要看看……」
「只要我答完這題,就可以下課了嗎?」梅惟忽道。
椅子又被重重踢了一腳。他沒反應,事實上,他也完全沒聽見週遭一致的抽氣聲,沒看見台上老師一愕過後迅速扭曲的臉。
他默念一次黑板上的題目,然後垂首翻開課本找尋相關的章節,全神貫注讀了起來。
五分鐘後,他離開座位,越過渾身僵直、雙眼暴凸的宋老師,自黑板槽裡拾起了粉筆。
◇◇◇
十二點二十五分。
靜靜棲息於巷街一角的高科技巨獸,終於有了動作。引擎近乎無聲的發動,油門即將踩下的前一,一道人影突然奔出擋在車前。
「爸爸!」
梅惟喘著氣,雙眼熱切的盯著墨黑車窗,彷彿可以透視到裡頭那人。過了三秒,引擎又無聲無息滅了,駕駛座車窗緩緩降下。
「這樣很危險,惟。」男人微探出頭,兩道形狀完美的眉輕輕皺著。
狹長上揚的鳳眼明明異常漂亮,覆上細金屬框眼鏡後,卻只流露出一股純然的冷厲氣息。
「我以為李司機已經把你載回去了。」他道,隨即發現兒子什麼都沒帶。「你的書包呢?」
梅惟一愕,眼中閃過恍然。他的聲音幾不可察的輕顫:「爸……是來接我放學的?可是我下午還有課……」
「今天不是禮拜六嗎?」
「今天例外,因為要補之前的課。」
「……沒關係,你上來吧。」梅宸罡按下控制鈕,副駕駛座的車門應聲彈開。他看著梅惟上車,淡道:「爸晚上得回日本了,想說至少來看看你。」
怎麼……才回來不到一天,又要去了?梅惟腦中一白,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想著為何爸是用「回」這字眼,而不是「去」。這裡才是他的家啊。
「最近怎樣,功課還跟得上吧?」
「嗯。」
「志願還是沒變嗎?美術系。」
梅惟點了點頭。嘴半啟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合上。
「那爸爸就不勉強你轉學了。」梅宸罡皺眉望著那稍嫌老舊的公立學校建築。「未來一年半好好念,畢業後,爸爸送你去國外繼續深造。你喜歡哪個國家?法國?意大利?」
「都可以啊……我還沒有決定。」梅惟垂下眼,想著日本有哪些著名的美術學校,卻想不起來。
……就算真去了日本,又能怎樣呢?
眼角瞥著父親刀鑿般的側臉,放在座椅邊的右食指悄悄滑動,試圖記憶那隸屬上帝之手的線條。三個月不見,稜角轉折似乎分明了些……
爸爸瘦了。在日本那裡的工作,一定是非常忙碌吧。
他還記得,當爸爸三年多前,突然決定要常駐日本的大學教書時,每個人臉上那錯愕的表情。
從來沒有人能質疑爸爸做的重大決定,因為他一定有他的考慮和理由。以前,法學背景的父親總會集合全家,嚴謹有條理的一一闡述明白,只有那次,他什麼話都沒給。
漸漸的,爸爸待在台灣的時間越來越少……對家裡的每一個人而言,這似乎已成為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對了,你的右臉怎麼了?好像有些瘀青。」梅宸罡突然打破沉默道。
「啊?這個……」梅惟直覺覆上右臉,心裡微驚。連丘人尹也沒發現,他還以為已經褪得差不多了,沒想到居然躲不過爸爸眼睛。「昨天不小心撞到……小瘀傷而已。」
「撞到?看起來像是被人打的。」也許是知道兒子已許久沒練武,也討厭打架,梅宸罡沒有懷疑他說的話。「小心點。有擦我給的藥嗎?」
梅惟點頭。然後,兩人間再次陷入沉寂。梅宸罡看眼車上時鐘,道:「你幾點有課?」
「一點半。不過我中午還有打掃工作,便當也還沒吃,所以得先回去了。」梅惟說著,打開車門預備下車。「……再見,爸。去日本路上多小心。」
「惟。」
突然,父親自背後叫住了他。有一瞬間,他覺得爸的聲音有點古怪,回頭後,卻又發現一切如常。那雙不變的嚴冷的眼,沉穩注視著他,和小時候的影像,分毫未差的重疊在一起。
「下星期三你們兄妹三人十七歲的生日,爸爸可能沒辦法趕回來了。你想要什麼禮物?隨你開口,爸爸禮拜五返家時,盡量給你帶到。」
「我沒有想要什麼東西」……梅惟本想這麼說,卻在聽到最後兩句話時,硬生生吞了回去。
什麼……原來爸這回只是要去日本幾天而已啊?他還以為又是數月甚至半年……
「爸爸下禮拜五就回來了?那……」
「只是短暫停留而已,大約兩天。下下禮拜一日本那邊的新學期就要開始了。」
「……喔。」梅惟一愕,連忙暗暗咬住唇內粘膜,迅速垂下頭去。
好痛……被短時間內數度拋往天際又重重摔下的心,越來越痛了,彷彿隨時就要衝破他能忍耐的閥值。
真的不喜歡這樣的情緒起伏,因為脆弱的臟器承受不了。
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學會如何盡量控制自己的喜怒哀樂,他知道那是保護自己最好的方法。只是永遠都會在同一個人面前,輕易破功。只有那刻,他才知道自己的胸口,原來還是會疼痛的。
到底要到哪一天,他才能……
「抬起臉來,你還沒說呢。」梅宸罡突然輕推了下梅惟的額心,彷彿看穿他掩不住的失望。「想要什麼生日禮物?只要你開口,爸爸一定都會答應。」
……只要我開口?好像是第一次聽到這麼慷慨的承諾。那我要爸永遠留在家裡,哪裡都別去,也可以嗎?梅惟在心裡默想著,脫口說道:「我想要……爸下禮拜六一整個下午和晚上的時間。」
看見父親因微訝而揚起的眉,他才驚覺自己說了多麼逾越的話。想一想也知道絕不可能,先別說爸這回才停留兩天,行程想必排得滿檔,還有帛寧,他一定也會有意見的……
「可以。」梅宸罡出乎意料的一下便點頭應允,梅惟根本來不及收回自己的話。「你要爸爸陪你做什麼?說一下你預定的行程吧。爸盡量將那天的事排開。」
作夢也想不到,會聽到這樣的話來。梅惟努力睜著眼,不讓它們眨下,撐了好一陣,終於成功將那股衝動強壓了下去。
原來……他的淚腺也還沒壞掉嗎?
「我想去看市立美術館的『黃金印象』畫展……然後,去郊區走走,隨便哪個地方都好……然後……再一起吃頓飯……就……這樣。」說到最後,他臉又垂下了。為了掩飾紅潮。
「真是個容易滿足的孩子啊。」
他聽見爸這麼說,似乎是微帶歎息的。
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一直以為這會是他最後一次,聽見爸這樣對他說話。
◇◇◇
結果父親並沒有出現。
手裡緊捏的兩張票,上頭印著一小幀雷諾瓦名作「TwoGirlsatthePiano」,已經變得皺巴巴了。梅惟看著表,看著那短針逐漸走到畫展結束時間的位置。
其實他應該已經很習慣等待了,只是不知為何,這次好像特別難以忍耐。但他還是在校門口寸步不離的站了三個小時。然後他決定走路回家。
開車要將近半小時的路程,不知得走多久……身上沒錢坐出租車,公車也到不了,雖然不至於連打通電話的錢都沒有,但他並不想這麼做。
還是走路回家好了……其實也不是第一次走了,只不過上次是在小學二年級時。那所小學離他家約十分鐘車程,他記得他走了兩小時才回家,還被烈日曬到脫皮。
還好,現在暮春三月,天氣猶乍暖還寒,太陽並不熾熱。梅惟慢慢的走著,進入陽明山區後,他捨柏油路而就一旁的叢間小道行走。快到家時,他的目光被一株開在石縫裡的,喊不出名的野花吸引,屈膝正想將它畫下來,忽然一台車從旁駛過。
很熟悉的黑色轎車。透過半人高的草叢,梅惟遠遠看著那台車在「梅園」那塊石碑前停下,等待大門開啟。
他的視力不錯,陽光折射下可以隱約看到車裡坐了三人。兩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身影在前,一道纖細的少女身影在後。
「動作快點!」右前座的車窗拉下,一道不耐的年輕聲音傳出。
門開了,轎車緩緩駛進,沒入幽深林木間。門扉很快的又合起。
……原來,爸爸和帛寧他們在一起嗎……梅惟怔怔想著,站在原地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他回過神,畫興盡失的將紙筆收起。正想轉頭朝反方向下山,突然他的口鼻就被蒙住了。
接著是眼睛。有人從背後緊緊箍住了他,施於臉上的力道執拗而粗暴。
「嗚……」
好痛……呼吸困難。一股強烈的刺鼻味侵入氣道,讓他頭昏腦脹。是吸入性麻醉劑。一個硬物抵在他後腰,不會是槍吧……
「綁架」……對他?
是不是搞錯什麼了……不……根本就是大錯特錯,錯得離譜……
頭越來越沉了,感覺極不舒服。梅惟右手成刀狀微微抬起,又意興闌珊的垂了下來。黑霧逐漸瀰漫眼前,他似乎聽見了陌生的低沉私語,和陌生的引擎聲。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人塞入一輛車裡。狹小的空間,溢滿了濃郁的巧克力香氣。味道和某一年吃過的生日蛋糕好像有點相似。
……肚子好餓。
最後一絲光亮熄滅時,他的腦中只剩這個念頭。
◇◇◇
「喂喂,不會吧?這不是那個姓梅的傢伙嗎?」
「是啊,雖然很唬爛,但的確就是他沒錯。」
「靠!原來他真的是『那個梅家』的少爺?怎麼看都不像——」雖然之前就有聽過一些傳言,但他壓根不信。「媽的,明明住陽明山一棟要幾億元的豪宅,還敢跟拎背裝窮!」
「X!你小聲點行不行,別忘了他認得咱們聲音。」
「對!你不講我都忘了,好險他還沒醒……奇怪,老大跑哪裡去了?人明明又不是他綁的,幹嘛我們還得幫忙看著?條子要是來了,被當場逮著的豈不就是咱們?」
「你閉嘴啦。他回南部處理一些事,明天才會上來,反正老大說什麼咱們照辦就對了。嘖……還是出去講吧!誰知道這小子什麼時候會醒。」嘈雜的話聲、腳步聲很快遠去。
……來不及了。
梅惟雙手雙腳皆被縛,伏在地上動也不動,只有覆在布條下的眼微微開了條縫,又倦極的閉上。麻醉藥的副作用還在,他只覺腦袋昏沉,中人欲嘔,但方纔那些話仍一字不漏的全聽進他耳裡。
沒想到會是「他們」……學校裡的那些不良少年。不,從話中聽來,他們應該只是負責看守而已,綁架他的另有其人。
為什麼會挑上他?他想破頭仍是無法理解。因為只有他有可趁之機嗎?
分辨不出現在到底幾點,只能約略猜是晚上。綁架的主謀應該已經打過電話了吧?不知道家裡的情形……現在是如何。爸應該會很生氣吧,帛寧他們也許也會很擔心。梅惟試圖想像了一下弟妹擔憂的神情,卻怎麼也想像不出來。
腳步聲又轉回,他感覺左手腕被一樣冰涼物事圈住,沉甸甸的。
鏗然金屬聲滑過地面,看來是一道連著鐵鏈的手銬。有人將他和身後的圓柱煉在一起,隨後解開了他腕間的繩索,連蒙目塞口的布條也一併取下。只有綁住雙腳腳踝的繩仍保留。
「起來啦!」粗厚的大掌用力擊打他的臉。
他緩緩睜開眼來,瞳孔一時適應不了驟來的光線,劇烈的收縮著。半晌,眼前的影像終於分明。兩個一壯一瘦的男人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皆蒙起了面。一塊麵包被扔到他未被縛的右手邊。
「看三小!」較壯的男人粗暴的推了他的頭一下,用刻意壓低的聲音罵道。「吃!」
梅惟垂下眼,看著那塊麵包搖了搖頭。他的胃的確是空的,但噁心感讓他吃不下任何東西。
「X!不吃?有得吃就不錯了,還敢挑!」高壯男人大怒,差點連假聲都忘了裝。
另一人抬手制止他,蛇般的雙眼冷冷盯著梅惟。
「只有這種東西,想餓死是你家的事。還是你想喝水?」
梅惟搖頭。高壯男人眼看又要發作,他很快接口:「我想……畫畫。」
「什麼?」雖然看不到,但那塊蒙面布下想必是愕然神情。
「我不會玩花樣的,再不你們可以把我畫的圖都收走沒關係。」他用略嫌中氣不足的聲音低緩說道。
「我想畫畫……」
◇◇◇
天亮了,然後又暗了。
若非如此,在這間位置隱蔽的廢棄房屋裡,時間就像是停止了一樣。
梅惟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未進食,也未合眼。他只是用沒被綁的右手,在素描本上一直不斷作畫。
「真是變態。」金髮少年啐了聲,將手裡早被玩爛的牌一丟,就地躺下,吞雲吐霧起來。臉雖仍蒙住,但他已將頭罩拿下,露出惹眼的髮色。
不知怎地,他有感覺這姓梅的小子,其實早就知道他們是誰。哼!反正他也不在乎,軟弱少爺一個,他還怕他告密不成。
他不喜歡梅惟。比起校裡其他被輕碰一下就哇哇叫、拚命求饒的肥羊,老是悶不吭聲逆來順受的梅惟,反而令人打心底不舒服。若不是老大有交代,交涉結果出來前不要輕舉妄動,他早想趁這機會狠狠賞他一頓排頭吃。
「喂!到底還得待多久?我快悶死了。」熊男小聲問道,掩不住心緒的手微微顫著,索性也放下了牌。直腸子的他沒有同伴沉得住氣,他站起,像無頭蒼蠅般在狹小屋內繞圈子。
無法排解的「不安」……「無聊」反倒還是其次。因為過於漫長的枯等,早就悄悄瀰漫的不安隨時間分秒過去,越發高漲。
畢竟「等級」不同。這不是辦家家酒,也不是在學校裡逞兇鬥狠欺負弱小,就算被教官發現斥責也不痛不癢。若非認識了「那個人」……他作夢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會變成綁票案的共犯。
他們的老大,不過是輕笑著說一句:「事成就有一百萬可拿喔」,他就像被迷走了心智,一回神便已經無法再回頭了。
「……別看胖翔他那副德性,他腦袋雖不靈光,狗運倒不錯,做案子還從沒有失敗過。介紹這好差事給你,你可別搞砸,丟我面子……」
「怎麼?你後悔了?」冷冷的聲音突然響起。
熊男驚醒,瞪向諷笑著吐出一大口煙的同伴。這已經不知是他抽的第幾支煙了。扔了滿地的煙蒂後,他們的籌碼仍靠坐在柱邊不斷畫著那些鬼圖,對他們的對話置若罔聞。
「你說誰?X!」他粗起嗓子回道,重新坐下。
好香……
是巧克力的味道。似曾相識的濃烈感覺,彷彿不久前才剛聞過。
對了,就是在那台綁架他的車子上……梅惟迷迷糊糊睜開眼,直覺抬起半昏然的頭探尋那股氣味。
右手、眼睛再次被綁住,什麼都看不見,只能從腳步聲依稀分辨出又有一人進屋。那人正在講電話,大概是有使用變聲器吧,聲音古怪而尖銳,隱含暴怒。
「……翔哥,情況怎樣?」
看見策劃這次綁架的大哥終於回來,金髮少年和熊男立即站起,彼此交換一個眼色。其實不用問,他們心裡也大致有譜了。
「媽的,別提了!」胖男子壓住手機,啐道:「肉票的金主老爸好像昨天就出國了,接電話的死老太婆番得很,講了半天,還壓根不信我綁了她家大少爺,八成是火星來的,媽的講都講不通,X!」
接到勒贖電話的家屬哪個不是驚慌失措,再不就討價還價的想把贖金壓低些,哪像那老太婆從頭到尾都沒進入狀況,簡直白目。
金髮少年聞言皺起眉。對方敢這樣拿喬,難道是算準他們不敢撕票?怎麼可能!
「翔哥,用手機交涉好像不太好吧?」
「沒差,我是用人頭戶買易付卡,條子抓不到的啦!再說他們也不可能報警,這種住陽明山豪宅的大戶人家最愛面子了。」胖男子有些焦躁,又拆了一大塊巧克力塞進嘴裡,順道掏出一把玩意兒來,拋給少年。
「阿旭,你拿著!」
「翔哥?這是……」金髮少年瞪大眼。黑星手槍!他還是第一次握這玩意,沉甸甸的,比想像中還重得多。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你和大熊守好門口,我要專心說話。」胖男子說著走向伏地的梅惟,用力拽起他頭髮。
「不信?好,那我就讓你聽聽聲音,看我是不是在唬你!」他將手機直接抵在梅惟耳邊。「說!告訴那個老太婆你是誰!」
「……」
襲來的巧克力味更濃了,濃得數他想吐,原本令人懷念的香氣已變了調。梅惟蠕動了下乾裂的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手機另一端也突然靜默下來。
「說話啊,X!你變啞巴啦!」胖男子不耐催促,緊抓髮絲的手一甩。
「楊……」梅惟勉強用破碎不堪的聲音低啞吐出一宇,就再也說不下去了。過長時間滴水未進,喉頭猶如火焚般,一牽動聲帶就疼痛難當。但真正讓他說不出話來的原因,還是……
僵局持續許久,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連胖男子都察覺不對勁的皺起眉湊近手機,那端才終於響起一道蒼老女聲。
「我不知道你們在搞什麼鬼。反正梅家的少爺只有一個,而他現在正安穩待在家裡,人好得很。」
喀嚓一聲,電話隨即斷線。
「啥?死老女人,竟然就這樣掛掉電話!」胖男子一陣錯愕,再撥了幾通都沒有接通,氣得將手機朝牆上一摔。
「靠杯!她真以為我不敢動你?X!」
搞什麼?那老番顛在胡說啥,他怎麼都聽不懂?轉眼間就換了套說詞,她剛才明明不是這樣跟他說的!
什麼叫「梅家的少爺只有一個」?見鬼了,那他眼前的這小子又是誰?梅、惟,他明明就姓梅,明明就住在那大宅裡,前幾天他偷偷跟蹤觀察他,還看見梅家的男主人親自來接他,怎麼可能會搞錯?
等等……仔細想想,的確是還有很多透著古怪的地方……這小子在梅家所受的待遇,是明顯和另外兩個雙生弟妹不同沒錯……不會吧,難道他們真綁了個假貨?就算他們下毒手撕票,梅家也不會有人掉半滴淚?
「X你媽,這回真的虧大了!千辛萬苦,結果居然綁了個廢物,X!」
他狠瞥猶低首蜷坐在柱前的梅惟一眼,拿出另一支手機又撥了通電話,走至門邊接聽。此時在旁安靜許久的熊男,終於按捺不住,大踏步上前,揚腳就踹了梅惟胸口一記。
「好啊,又被你擺了一道……你真好膽,敢這樣作弄拎背!孬種就是孬種,翻幾個身也不會變少爺,我真是頭殼壞去了才會白花力氣在你身上!」
「算了,再罵也無用,省點力氣吧。」阿旭走過來出言制止,不頂認真的。
事實上他也是極度不爽,空歡喜一場比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的滋味更難受,眼角瞄到胖男子仍在講手機全不管這邊,他眼神倏地一合,像淬了層毒。
「假少爺,這回栽在你身上咱們也只好認了。放心,不會有人殺你,不過你也可以去死一死了。就算我們放了你,你還有地方能回去嗎?如果我是你,我一定羞愧的馬上跑去自殺。」
「對!」熊男狂笑著接口:「根本就沒人在乎你死活嘛!梅家那對雙胞胎很有名,我也看過的,你跟他們根本長得一點都不像!你到底憑什麼姓梅啊,不會是他們好心收留你吧?冒牌貨一個,笑死人了!」
「喂喂,別再說了,再說咱們的梅少爺就要哭出來了。」
「哈!真的嗎?假少爺的眼淚值多少錢?」熊男挑高一邊眉,彎身俯近始終垂著臉毫無反應的梅惟,一把扯掉他眼上的布。
「來來——別害羞,抬起頭讓我看看啊!」
「……撕、撕掉?」
胖男子確定自己不是幻聽,對方也不是在開玩笑。他極力掩飾心中驚愕,抬手揩了揩汗。
「這……不太好吧……」
「好不好你自己決定。反正人是你綁的,紕漏也是你出的,我管不著。」手機裡的男聲悠然說道,語氣斯文簡潔。「我掛電話了。」
「別這樣啦,阿梵……」胖男子握緊手機欲待再說,突然身後傳來一陣嘻哈訕笑聲。他皺起眉,直覺側頭看去,正好看見這一幕——
他綁來的瘦弱少年,右手不知何時已脫離了繩捆。他慢慢拾起地上作畫用的鉛筆,突然毫無預兆就直接往熊男的眼睛插。
「咚」一聲輕響,伴隨殺豬般的慘叫,他的手機掉落地上。
「喂?胖翔?」
手機那頭傳來不解的呼喚聲。而手機的主人已經完全傻住。
熊男險險閃過那噩夢般的一擊,眼瞼被劃破的同時,膽也被嚇破了。
這應該是夢吧?但臉上熱辣湧出的液體,提醒他這是嚴酷的現實。他看見梅惟手裡銀光一閃,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用削鉛筆的小刀一舉劃開腳上所有束縛,慢慢站了起來。
真的不是作夢……他驚駭得全身簌簌發抖,才剛想要大聲叫罵,肚子就被狠擊一記拳,當場跪下抱肚嘔吐不已。
「惡……惡!」腸胃彷彿被打穿一個大洞,裡面的東西全悉數吐出還不夠,胃液、膽汁也流了出來,苦澀的酸味佈滿口腔。已經吐不出任何東西了,但乾嘔的反射動作仍持續著,也許要直到把心肺部嘔出才罷休。
梅惟面無表情俯視伏倒在地上的熊男,抬起右腳,腳跟突出,重重朝他的背脊踹下。一次,又一次,駭人的撞擊聲伴隨痛苦悶哼規律響著,終於熊男嘔出一口血,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好狠!
這樣沉猛的力道,竟是出自一個已近兩天沒睡覺、沒進食的被囚者手裡。這一定是夢……是夢……如果是就好了!
在旁兩人終於清醒過來,卻沒有誰敢對倒在梅惟跟前的熊男施以援手。那雙充血的眼睛太冷了,饒是平日作惡慣了、見多識廣的胖翔,也被震懾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倒是阿旭,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後,他立刻就發現了對方弱處。
「該死!」不意胖翔卻先沉不住氣,他發出一聲怒吼,掏出懷裡的克拉克九0就是一槍。
碰!一擊不中,子彈沒入梅惟身後的土牆裡,差距甚遠。手抖得厲害……胖翔焦躁的咒了聲,又往前移近一些,邊舉起槍試圖瞄準。
「等一下!不要再靠近了!」阿旭突然大叫,胖翔一愕,收回欲再邁出的第二步。
「幹嘛?」他不爽的轉頭瞪他,卻見到阿旭瞬間變得驚恐的表情,背後同時響起鐵鏈劇烈扯動的聲響。他急忙掉回頭,已經來不及了。
一步的距離就已足夠。
一記迴旋背足踢破空掃來,踢飛胖翔手中的槍,連帶斷了他的腕骨。
他還不及感到疼痛,梅惟右足點地,旋即以左腳為軸又反轉踢了回來,那簡直是完全超乎他理解範圍的速度,他什麼都看不見,堅硬的腳後跟就這樣紮實踹上他挺出的鼻樑,同樣,應聲而斷。
砰然巨響,胖翔整個人凌空飛起,朝後重重摔落於地。臉上鮮血溢流,在地面匯成一小道汪洋。
……再也沒有比這更恐怖的景致了。
「呼……哈……可惡……」
那雙異色的眼緩緩轉到自己身上。雖然沒有做任何運動,但阿旭卻無法自制的劇烈喘息不止,心臟如擂鼓般急速搏動,他掙扎著掏出腰間的槍,也不知要打開保險,胡亂舉起就對住了梅惟。
「來啊……我可不怕你!」再凶的狗,一旦被鐵鏈繫住,也不過就是條狗而已,他只要別靠近他就行了!「看我……打死你這隻怪物!打死你、打死你!」
他拚命拙著扳機,卻打不出一顆子彈來。他慌了,扳得更用力,喘息也越來越急促,額上不斷冒汗。
為什麼打不出來?為什麼打不出來!
梅惟看著已逐漸陷入瘋狂的阿旭,仍是面無表情的。然後他垂下眼,瞥向銬在左腕上的鐵環。想了想,他抬起手,用右掌握住了那圈鐵環,發出清脆的金屬迤地聲。
非常細微的聲響,卻輕易刺痛了阿旭變得極度敏感的神經。他如驚弓之鳥的抬起眼,看見梅惟的左掌以一種奇怪的動作扭曲著,慢慢從環裡退出。
他的心跳幾乎停止了,手指、腳趾尖皆泛起一股絕望般的針刺麻木感。直到梅惟在退出一半手掌時遇到瓶頸,再也動彈不得。
啊,太好了……他神經才微微一鬆,沒想到梅惟竟猛然一抽,猶卡在環間的左掌硬是脫離了堅硬的桎梏,不惜削掉一大塊皮下來。
他真的傻眼了,瞠視那看來弱不禁風的身影將鐵鏈一扔,垂著不斷滴落鮮血的左手,一步步朝他走來。而他已然四肢僵直不聽使喚,連握住槍的力氣都沒有了,遑論將它舉起瞄準。
「呼、呼、呼……」
他緊抓住胸口,拚命的大口喘氣著,像離開水面的魚。他努力想要呼吸,卻好像怎麼也吸不到。
暈眩感吞噬著他的腦。隨著那個人緩步逼近,意識則逐漸離他遠去。
怎麼?你後悔了嗎?
這個問題……也許,他得再好好想想。
梅惟沒有停下腳步,直接便繞過倒地痙攣喘息不止的少年,朝外走去。穿越時,他瞧見蜷臥地上的少年神情痛苦、意識不清,彷彿隨時就會死去。
他極輕的歎口氣,眸中的血色沖淡了些。
過了半晌,他又定了回來,手上拿著一個廢棄紙袋。剛才還歇斯底里大吼大叫的少年,現在已陷入昏迷,梅惟蹲下,將紙袋覆在他口鼻上。
逐漸的,少年急促的呼吸和緩下來。他站起,沒再多看他一眼的轉身離開。
目的地……
只有,一個。
男人走上山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很少有什麼物事能夠讓他發愣。但迎面走來的少年,卻宛如一塊特異的磁石,吸附住他所有目光,深深著迷。
赤紅色的蜘蛛網。好美……
生平僅見,最美的眼睛。
少年顯然是魂不守舍,連瞧都沒瞧他一眼。這真讓他有點傷心。
男人對少年身上斑駁的血跡和受傷左手皆視如不見。他揚起一抹笑,雙頰梨窩一閃即逝,神態自若的和少年擦身而過,進入廢棄屋裡。
像川劇裡的變臉戲碼,男人唇畔的笑瞬間沒去,眼裡進射出冷酷陰狠的寒光。
「老大……」
熊男已經醒了,也是唯一清醒的。
他吃力的蠕動著四肢,才勉強以手臂支撐起上身,立即又頹然倒下。劇痛讓他扭擰了臉。
他不敢多看男人面上的神情。
剪著一頭清爽短髮,身著白衣黑褲、鼻架黑框眼鏡的老大,模樣斯文,氣質儒雅,像名校的大學生。如果不去看他那異於常人的身長,和隱隱浮現在白襯衫下滿佈傷疤的精壯身軀的話。
他對老大的事一無所知,包括本名、年紀,只知道他年紀輕輕就位居跨國黑道組織要角,底下供他差遣的小弟無數,他和阿旭只不過是其中喊不出名堂的小角色。「組織」雖不排斥學生入會,但他們卻連那資格都還沒有。
他阿熊只要有錢吃喝玩樂便夠,但他知道阿旭一直處心積慮想進入幫派向上爬。……也許過了今天,他已經改變主意了也說不定。
「怎麼回事?你有辦法說明給我聽聽看嗎?」
男人在熊男面前蹲下,動聽的聲音和外表一樣溫和,也一樣冰冷。
「是……」熊男忍住胸腹劇痛,一五一十詳述這兩天的始末。講到「那個人」陡然發狂的可怖情景時,他渾身顫慄,幾乎無法成言。
「我……咳……跟他同校一年半了……從來不知道……他居然……」
「我剛才遇到他了。」男人道。
「什麼!?」熊男驚駭的抬起臉。「那老大……他他……他有沒有對你……」
「我看起來像是有被怎樣的樣子嗎?」男人冷笑。「那傢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型的。就算他真對我出手,你認為我會輸他?」
「不不……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連翔哥都被整得這麼慘,那小子簡直不是人……老大你一定要幫我們出這口氣,狠狠教訓他一頓……」
「知道嗎?空手道有一句話,叫『一擊必殺』。」男人拾起掉落一旁染紅的鉛筆,在指間把玩。「他已經對你們手下留情。如果他來真的,你這隻眼睛早就廢了——就像這樣。」
「啊啊啊——」
淒厲的嚎叫聲陡然拔起,久久不絕,連山林間的飛禽都被驚動,紛紛飛離枝頭。熊男搗住眼,痛苦不堪的滿地打滾著,鮮血自他指間溢出。
男人神色漠然的看著這幕。「沒用的東西……該死。」
突然他眉間一動,若有所思望向窗外。
「……找不到下山的路嗎?別急,我帶你下去。這是座魔山,不是識途老馬,可不容易走出去的。」
他直勾勾的視線纏繞在去而復返的少年身上,毫不掩飾其中的濃濃興味。
「你是要去做個了結吧?那樣的家,不要也罷。我很欣賞你。如果你無處可去,歡迎你再回來找我。」男人說著,摘下黑框眼鏡,露出一雙玻璃珠般無機的眼瞳。
「我姓韓,韓斯梵。」他扯動嘴角,「請多指教……梅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