驍管如此,乎日他仍幾乎足不出戶,每天就窩著畫畫。這段期間他好幾次考慮一個人搬出去住,都沒有如願。另兩人強自挽留是主因之一,還有就是很難再找到比這裡更理想的落腳處。
這棟外觀毫不起眼的公寓坐落於鬧中取靜的住宅區中,位置相當隱密,與附近鄰居也從不往來,他原以為只有最頂樓五樓是韓斯梵所有,後來才隱約注意到似乎整幢公寓都是他的勢力範圍。
每天透過五樓客廳的厚重窗簾,都能看到有各色各樣的人在這兒進進出出,他們唯一共通的特色,就是行徑都很低調,來去匆匆。
大概是從事某些活動的據點之一吧。梅惟從不多問,他們也從不多說。進出的分子再複雜,也幾乎不曾有人會上到五樓來,對他的生活極少造成影響。
……只除了某種時候例外。
「喂,你是誰啊?憑什麼梵會允許你這個小毛頭住在這裡?」
眼前的景象非常驚人。梅惟略為窘迫的移開目光,試圖不讓只隨便套件男用襯衫的女性胴體進入自己的視線範圍內。無意間瞟見附著在白皙大腿內側的半透明塊狀固體,他臉一紅,雙眉卻微微蹙起。
「糟糕,忘了弄掉了。梵老是這樣,做愛都不戴保險套,每次都射在外面。」
「……請你讓開。」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他只是進廚房找水喝,就被莫名奇妙堵在裡頭,見擦著腰擋住門口的半棵女子沒半點相讓意思,他突然朝右跨前一步,對方吃了驚,直覺身體傾向左欲阻攔,他腳步隨即一個轉折,下一瞬已輕巧越過女人洞開的右側,迅速走入客廳。
「喂!你……」女人傻眼,轉身想追上抓住他,梅惟卻很快進了自己房間,門砰一聲合起,落了鎖。
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但這樣我行我素、毫無顧忌的言行,還是初次僅見。梅惟歎口氣,在畫架前坐下,重新集中注意力在創作上,門外女子的高聲大嚷,很快在耳邊淡去,入耳不入腦。
嚴淨自樓頂收曬好的衣服下來,看到的便是這幕景象。
「高小姐?怎麼上來這兒了。」她放下衣服微笑招呼,對女子的衣不蔽體視而不見。「韓大哥給你鑰匙啦?」
「要你管。」高黛岱不悅哼了聲,這個假惺惺的女人,根本明知故問!「我自己打的,不行嗎?」
「高小姐這麼喜歡來我們這邊,我當然不反對,也絕不會跟韓大哥打小報告的。」
「講就講,我才不怕呢!」高黛岱杏目圓睜,纖指毫不客氣直指向對方鼻尖。
大眼巴掌臉、身材嬌小卻凹凸有致的她,和高瘦的嚴淨完全是不同類型,五官長得極美,就算一副潑婦罵街樣,麗色依然不減。
「你少一副以女主人自居的樣子,郭嚴淨!」
「你誤會了,高小姐。」嚴淨仍是不慍不火,眼裡含笑。「比起我,韓大哥當然更重視你了,他現在只是有事外出一趟,很快就會回來陪你的。不過,要是讓他看到你人在這兒,那可就不太妙了。
「他平常對你總是那麼溫柔,你應該不會想要看到他發火的樣子吧……你看過嗎?」
「郭嚴淨,想叫我滾就直接說,繞一大篇幹嘛?我真的很不爽你,總有一天,我會叫梵剪掉你那惹人厭的舌頭。」高黛岱沉著俏臉說道,終於轉身離去。
「若你真成了這裡的女主人,要我把腦袋送你都行。」
看著嬌小背影出了玄關,嚴淨搖頭,眼裡淡淡閃過憐憫。
「可以出來一下嗎?我準備了一些港式小點。」叩叩兩聲輕響,伴著話聲響起。「別擔心,那個女的已經走了。」
「我想我還是搬出去好了。」過了好半晌梅惟終於開門,看見客廳已擺了一桌點心。「……韓斯梵等一下會過來吧?我再跟他說說看。」
「抱歉,你生氣了嗎?這次的確是我的疏忽,我保證下不為例。」嚴淨柔聲道。
自從梅惟來後,許多聽聞風聲的各方人士都曾想上五樓一探究竟,但大部分都因懾於韓斯梵的脾氣而作罷,或直接被她擋下,只有極少數膽子夠大、運氣也夠好的能闖關成功,而其中又以「女人」居多。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一個不相干的外人住在這裡,本來就很奇怪,也難怪她會質疑……」梅惟一頓,若有所思看了嚴淨一眼。
「她說她是韓斯梵的未婚妻……是真的嗎?」
「是啊,就『目前』而言,它說的是事實沒錯。」嚴淨乾脆點頭,意有所指的笑了笑。
「不過對我來說,你不是這裡的外人,她才是。別想太多,就儘管安心住下來吧!沒有大人做擔保,諒你一個未成年的學生想獨自在外頭租房子,也沒那麼容易的。」
「我還以為應該是你。」
「什麼?」
「未婚妻。」
「呵……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面對梅惟隱含觀察意味的目光,嚴淨臉上神情始終不變。「可惜你不是女的,要不憑韓大哥對你的『偏愛』,未婚妻的寶座哪輪得到那位高小姐。」
「……這個笑話更難笑。」梅惟微微皺眉,搞不懂話題為何會忽然扯到他身上來。
「我說真的。那位高小姐若不是背景夠硬、長相也沒話說,韓大哥根本不會多看她一眼,比起來,他對你就特別多了。」
見梅惟搖頭,嚴淨只是輕輕聳肩:「沒感覺嗎?那是你還不夠瞭解他這個人……」
一起生活十幾年的人都不一定能瞭解了,何況是剛認識不久的?梅惟默默想著,此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打斷嚴淨的話。
「說人人到。」她放下話筒,回身笑道:「韓大哥已經回來了,現在和高小姐在三樓。我送點吃的下去,你先揀你喜歡的起來慢慢吃吧。」
梅惟不餓,本只打算拿一小籠翡翠蒸餃,但隨即又被硬塞了好幾隻小湯包和蟹黃燒賣,其餘連同豆沙包、奶皇包等甜物都被嚴淨帶下了樓。
梅惟怔怔看著一桌食物,泛著香氣的蒸騰熱霧氤氳了他的視線,一如嚴淨的內心,看不分明。
那種近似的無力感,讓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另一個人。
「醒了嗎?聽說你連續畫了兩日兩夜都沒合眼?嚴淨很擔心你。」
一瓶啤酒空降眼前,梅惟愣看了許久才認出,搖頭將那隻手推開,露出其後一幅剛完成的畫作來。
頸子有些泛酸,他知道自己又畫著畫著,便不知不覺倒在椅子上睡著了。簾幔重重的室內燈光幽暗,牆上的鐘面指向十點,但他一時分不出是白天或挽土,直到說話的男人走到窗前,一舉扯開所有掩蔽。
窗外幾點星子參差散佈天際,圍繞著中央一彎新月,夜色清冷。男人敞開雙臂搭住兩邊窗欞,寬大的肩背遮去一半夜空,那輪月便懸掛在他頭頂上方,梅惟從這角度看不見他面上神情,只感覺他似乎正目不轉睛瞧著,不曾稍瞬。
梅惟也目不轉睛看著。一幕模糊的影像在他腦中慢慢成型,窗,濃重的黑幕和新月,男人張開雙臂像是擁抱的背影……
也許可以考慮畫畫看。
梅惟才這麼想著,男人就忽地轉過身來,隨意跨起左腳倚窗而坐,拿著啤酒罐的手靠放在曲起的左膝上,意態閒適的一笑:「你很像月亮呢。不過不是滿月,而是缺了一大片的那種。」他指指天際。
梅惟不予置評。他站起,略為活動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後將畫好的圖小心收起,換上新的畫布。
「對了,你還沒履行承諾。」看見梅惟抬眉表示疑問,韓斯梵也回他一個挑眉表情:「畫我啊。你答應過的,想起來了嗎?」
他根本沒答應過什麼……雖然心裡如此想道,但梅惟仍默默坐了回去。他掃了那位姿態慵懶的模特兒一眼,拿起一旁油畫用的調色板,擠了幾樣色彩和油料,幾乎是毫不遲疑的提筆就畫。
從韓斯梵的角度,只能看到梅惟半垂的專注神情,和不斷動作著的右肩。其間也數度任意變換姿勢,也不見作畫者有何反應,他索性打開啤酒罐自顧自喝了起來,不時仰頭望向窗外。
罐子見底的同時,梅惟也放下了畫筆。
「好了?真快。」見他點頭,韓斯梵笑著將鋁罐捏扁一拋,走了過去。「看來會是一幅很精彩的巨作哪。」
若有似無的甜膩香水味鑽進鼻裡……梅惟一愣,認出這是前天闖進五樓女子身上的氣味。看來他這些天都與她在一塊……他瞟了眼男人半敞衣襟間,幾處顯眼的瘀紅想道。
韓斯梵繞到他身後,動作便定格住了。他不懂畫,但也知道短時間內就能將場景勾勒得如此逼真相當不易,除了一個地方——
「這是什麼?」他一手撐在梅惟肩頭上,用下巴比了比畫問道。
窗子,男人,鉤月……畫面的一切都很正常,除了男人的頭換成一張栩栩如生的狼臉外。狼的嘴角還流著涎液,滿臉色相。
「你。」
「膽子真大啊,臭小子!」韓斯梵大笑起來,興味盎然的盯著畫。「敢這樣挑釁我的也只有你了,你比我手下那些唯唯諾諾的飯桶都要有種。」
「沒什麼……照實情畫而已。」梅惟拂開他的手,開始動手刮除調色板上殘餘顏料,清洗畫筆。
「狼人應該滿月時才會變身吧?」
「也有的一月三十天隨時都能發作的。」
若是韓斯梵身邊的人聽到這種對話,大概會嚇得面無人色,他本人卻絲毫不以為忤,只挑眉瞥來一眼:「喂,你在生什麼氣?我想要跟誰怎樣是我的自由吧。還是你在吃醋?你愛上我了?」
「幻想是快樂的,隨便你。」梅惟只是冷冷道。
韓斯梵聞言,又兀自笑了起來。
「呵……聽說姓高的小鬼跑來這撒野?真是不好意思哪,看來以後得派些人看門了?」雖然嚴淨總說不需要。
梅惟收拾的動作一頓。「……你怎麼這樣說自己的未婚妻?」
「未婚妻?喔……好像是有這回事沒錯。」韓斯梵側頭一笑,彷彿經他提醒才想起來。
「她跟你一樣十七歲,不過除了胸大,腦子什麼都沒裝,不是小鬼是什麼。我的時間可是很昂貴的,現在我花費多少耐性跟她耗,以後都會跟她老子連本帶利討回來。」
眼前這男人說話聲調淡而溫雅、輕煦如風,吐露出來的語句卻字字冷酷寡情。梅惟默默聽著,總算有點懂了,不由得低歎口氣。本想問他到底把嚴淨置於何地,話到臨頭又嚥了回去。
心裡微微一凜。他為什麼要管這個?這是別人的私事,根本和他無關。
高小姐不是唯一來打擾過的女人,正如韓斯梵每次來,身上總帶著不同的人工香味。
嚴淨也總是一樣,笑臉盈盈的出來迎接,服侍他更衣用餐後,兩人通常便關在嚴淨的私人書房中,不耗大半天不會出來。
嚴淨的書房是禁地,隱藏於牆壁的暗門中,門中還有門,光是外頭的防護加密裝置就有好幾道。她平日若不忙家務,就幾乎都是待在裡頭,到了睡覺時間才會出來,相當神秘。
他不太清楚韓斯梵和嚴淨他們究竟是幹什麼的,總之不會是什麼適合攤在陽光下的事,所以他也不打算深入瞭解,但待了一段時日,自然而然就摸清了屋裡另一位居住人的生活形態。
也許,真如那位高小姐所言,他們會讓他這非親非故的不相干人等住進五樓,的確是一件奇怪的事。
真的……打算在這裡長住下去了嗎?就算刻意在自己週身拉出一段距離,但不知不覺間,還是被逐漸縮短了。
靜靜旁觀之餘,他會開始嘗試著想從嚴淨完美的面具上,找出一些破綻。甚至在今日,他忍不住向女人關係紊亂的韓斯梵表達了他的不以為然。以前的他不會這樣的。
是住久了,所以產生感情了嗎?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也是會管別人閒事的人。明明自己的問題都還有一堆沒解決……
比起過去曾共同生活十幾年的人們,這裡的人,似乎真的對他比較……
「回神了。」淺淺的梨窩在眼前忽地放大,「跟我說話時,麻煩請專心點。」
「抱歉,你剛才說什麼?」梅惟直覺的道歉,下意識將上半身拉後點,避開對方的過度接近。
意外發現眼前這高大男人笑起來不但有酒窩,笑深一點甚至還看得見虎牙,讓他的實際年齡更難以臆度。
「我想介紹你給我義父認識,他一直想看看你。如果你們投緣的話,你可以歸他的籍,你過去的紀錄我們也有辦法弄掉換個新的,這樣一來你就擁有一個新身份了,想重新上學、出國學畫都沒問題。」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梅惟不可思議的瞪著他。歸他「義父」的籍,換個新身份?這些話何止天外飛來一筆而已,簡直就是異次元的語言。
「你也不可能一輩子躲著都不出去吧。那老頭一定會喜歡你的,他看重的,向來就不是血緣這種摸不著的東西,而是實力。」
「……」
「你想考慮多久都沒關係,不急著做決定。對了,老頭有個親生兒子你也見過的,就是上次被你打斷鼻樑的那個胖子。他後來順便去動整形手術了,你不想看看他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嗎?呵……」
韓斯梵像想著什麼滑稽事的笑了起來,而梅惟背脊微微一僵,復又將頭垂得更下去了。
一念之間而已。的確,該是做抉擇的時候了……逃避到現在,時間也夠久了吧?
只是……
就算只有一面也好。
他好想見那個人……
◇◇◇
《HOME》在各大書店上市了。
梅惟是在買自己所需的工具書時,無意間看到自己的作品和其他外國繪本,一同被擺在新書展示區的。他怔怔的站在旁邊看著,這才想起陳大哥的確跟他說過,書會在這幾日上架。
因為配合出版社的贈品宣傳活動,書連著附贈的記事本,一同被透明塑膠膜封起,不過旁邊有幾樣書可以供人翻閱。
這時兩個女學生經過,大概是被作者的中文名字(當然不是本名梅惟)吸引了目光,她們直接便拿起那本書來。
「咦,好可愛喔——」
梅惟只聽完這句話,就立刻轉身走掉了。
幾乎是落荒而逃的離開這家書店回到公寓,嚴淨又笑著迎上:「恭喜呀,新書反應不錯……你的臉怎麼紅成這樣?」
「沒什麼……」
「好像有不少人打電話去出版社詢問了,陳先生要你過去一趟,商量以後的因應辦法。」嚴淨道:「我載你過去吧?」
「……嗯。」
到了出版社所在的大樓樓下,嚴淨揮揮手,拋下一句「好了再打電話給我」便駕車離去,梅惟定了定神,轉身走進大樓。
「別擔心,先前的合約我都幫你看過了,你當然有權可以選擇不公開露面、不公佈一切個人資料。至於如何和讀者交流,你可以去申請個人信箱或請出版社幫忙收信,甚至設置個人網站……」
嚴淨的話猶在耳邊,她似乎對電腦很在行,還說如果要設網站的話,她可以架一個給他。
老實說他真的從沒想過那麼多,還以為只要出了書、領了酬勞就沒事了……
不可否認,看到有不認識的人看他的作品,甚至給予讚美,那種感覺雖然有點不太適應,但還是很美好的。梅惟想著,嘴邊微微泛起一絲笑容,踏進了位於四樓的出版社。
遠遠就看到陳大哥在他辦公室門口向他招手。他走近,敏銳的注意到陳大哥的神色似乎有些古怪。
他下意識在距門口幾步以外處停住。「……陳大哥?」
「哎,你總算來了!」陳灑禮僵笑一聲,覷了眼身後刻意掩上的門扉,原本宏亮的嗓門突然壓低不少:「我站在這兒等你好久了!」
梅惟愣了愣。「怎麼了嗎?不是只是要商量一些事而已……」陳大哥卻一副急著要見他的模樣。
門後有什麼嗎?他皺起眉,直覺向後退了一步。那扇門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疑惑、好奇、擔憂、探究、若有所思……陳大哥看他的目光,也明顯變了,和平常不同。
「說來話長……」陳逕禮欲言又止,「反正就是有人看了你的繪本,說要見你,而我沒辦法拒絕……總之,你先進來吧。」
「不……」梅惟搖頭,又退了一步,心臟突然不受控制狂跳起來。「我想我還是……」
搖頭的勢子猛地一頓。似乎連心搏都在剎那間停擺了。門很厚實,而他正站在人來人往的出版社通道上,嘈雜聲響覆蓋了一切。可是……他仍聽見了,就在那扇門後。
……曾經以為再也聽不到的音律。
喀、喀、喀,皮履吼擊在瓷磚地板上發出的,規律而優雅的腳步聲。一如其人……所以,獨一無二,不容錯辨。
是幻聽吧?還是作夢?無法思考了,因為腦袋空空的,只剩下四肢還勉強能聽話而已。他不能再待了。得趕快……
「啊?梅小弟?」
陳逕禮大吃一驚,眼睜睜看著梅惟在片刻失神後,突然轉身埋頭就走,出乎意外的矯捷動作教他傻眼。身後的門同時開了,陰影籠罩下來,他更驚嚇,知道想當然爾是那位他寧願在門口站崗,也不願與之共處一室的高大男人——
還不及反應,一隻手輕輕搭上他的肩,感覺也沒怎麼使勁,便將他微胖的身體格了開去。
呃?怎麼回事?險些摔向一旁的陳逕禮忙穩住腳步,驚疑不定的抬眼偷覷自門裡走出的男人。
完全無可挑剔的俊美側臉……彷彿寒冰雕成的藝品,連身為同性的他都不敢多看。儘管男人自稱是梅惟「父親」,但老實說,不論五官、身材、氣質、聲音,都沒有一絲相似處……而且,似乎太年輕了。
「站住,惟。」男人的聲音既沉又冷,卻讓人有如被火焚的錯覺。
梅惟在自動門前頓住步伐。門開了,他垂著臉立於原地,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也沒有回頭。
「你多大了,還在玩這種躲貓貓的遊戲?」男人面無表情的。「最好別考驗我的耐性。回來!」
梅惟的背脊震動了下。貧乏的記憶中,似乎是第一次聽見「那個人」,用這麼強烈的措詞說話……他微一遲疑,慢慢轉過身走近,直到一雙黑色皮鞋進入自己視野。他默默注視著,仍然沒有抬頭。
「把臉抬起來。你確定你沒有話要跟爸說?」
「……」
「這段時間你人在哪裡?」
「……」
「帛寧的腳差點就殘了,你知道吧?如果你出手再不知輕重一點的話。」
「……」
「你眼裡還有這個家的存在嗎?」
「……」
「啪!」清脆的巴掌聲響起,不輕不重。始終垂首的梅惟倏地抬起頭來,圓睜的眼裡儘是難以置信。
「啪!」第二記順勢落下,擊在另一側臉上。
一旁的陳逕禮更是和大嘴,呆若木雞。明明目光就正對著那兩人不曾稍瞬,但他根本沒瞧見男人是如何出手,梅惟的雙頰就已浮起紅痕。
「一掌打你擅自離家,一掌打你傷害手足。如果你想問理由的話。」梅宸罡緩緩將手收回。「……你那是什麼眼神?不服氣?」
「對!」梅惟很快接口,眼底浮起了赤紅珠網。「什麼家什麼手足……那根本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弟弟!」
「啪!」又是一掌,施打者出手如電,梅惟完全無從閃避,原本微紅的左頰,色澤又加深些許。但他的眼神反更倔強:「我說的都是實話!爸最清楚不是嗎?為什麼還要來找我?你明明就不在乎……」
每說一句,就被輕打一馬掌。梅惟一次次轉回臉,又被一次次打偏。眼和臉一樣,越來越紅,除了倔強如故,沒有絲毫淚水或畏層積聚。
「喂,喂!夠了吧!拜託你們趕快住手!」陳逕禮在旁尷尬不已,眼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驅都驅不離,這對「父子」卻沒一方肯讓步,實在令人跳腳。「梅先生,你何必跟個孩子計較,有話好好說就好……呃!」
梅宸罡只是淡淡掃來一眼,他就立時噤聲了。就算對武藝再一竅不通,他也明白眼前這異常俊美的男人,絕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抱歉,給您添麻煩了。」梅宸罡反倒出乎意料的主動道歉,並停了手。「多謝幫忙,我馬上帶他回去。」
「咦?」陳駝禮眨眨眼,有些措手不及。微微外洩些許的情緒,彷彿在瞬間被男人全部收拾起,重新鎖入盒子內,連說話那咱冰中帶火的感覺,都消失無蹤了,只餘下純粹的嚴冷。
「啊!等等,我還沒……」
陳逕禮猛然憶起,他和梅惟根本連一項正事都還沒討論到啊!才想再爭取點時間,不意卻被梅惟打斷——
「我不要回去。」他重複的道:「不要……不要!」
「梅小弟……」陳逕禮忍不住撫額大歎。
平日越溫和羞澀的孩子,倔起來似乎就越頑固,這點他已經深切體會到了。他是不介意看到梅惟這副罕有的模樣啦,前提是如果他沒有那麼可怕的老爸在場的話……
「……你的氣色不錯。」梅宸罡忽道。對兒子的話沒有發怒,只沉靜的端詳著他。「看來你有新的落腳處了?似乎有人把你養得很好。」
「我……」梅惟一呆,登時說不出話來。
「氣色」兩字喚回他的理智,眼前的紅霧退去,他這才看分明,數月不見的父親,居然又消瘦許多,漂亮的鳳眼微帶血絲,越顯立體的五官隱隱籠罩陰鬱之色,像大病初癒的人。怎麼……他剛才竟都完全沒注意到?
練武之人的身體結實是一般人好幾倍,照理說應該不易遽瘦,父親更是他眼中強者中的強者,「習武是心、技、體並行的鍛練,一刻不得鬆懈」是他自小便不斷被耳提面命的訓示。那父親現在這副模樣……到底是?
「原來如此。」梅宸罡微微垂下雙眸。「難怪你不願意回去了。你在「那裡」……過得比較快樂嗎?」
是啊……是這樣沒錯。明明就是的。梅惟想著,微張著嘴,卻無法出聲。目光停駐在那比女子還卷長的眼睫上,移不開。
「等了幾個月,想必已經住得很習慣了,是吧?」
「……」
「也好。」梅宸罡冷淡迎視梅惟倏然睜大的眼:「既然你比較喜歡那裡,也習慣了那裡,那你就走吧,到你想待的地方去。」
「啊?」一旁的陳逕禮聞言,簡直傻眼。這……什麼跟什麼啊?怎麼這兩人說著說著,就突然變成這樣?
「梅先生!你你你……」你說的,根本不是真心話吧?他「在心裡」大聲質問。
相較於陳先生的激動,梅惟只是一臉木然。
「好啊。我本來就打算這樣。」他道,聲音平板。緊抿著唇飛快轉身,目不斜視的朝玄關自動門走去。
沒感覺背後有任何氣息,手臂就被忽然抓住了。梅惟看也不看,手肘直接曲起朝後打去。一如所料,擊了個空。
趁身後的人一退,他毫不遲疑用力抽回手,腳下依舊不停。但走不到兩步,突然足部被輕輕一拂,像微風掃過,他整個人卻宛如被颶風捲起,一陣天旋地轉後,跌入了一團柔軟的物事中。
過了幾秒,他才意識到,自己原來已摔落在一旁的沙發上。毫髮未傷。
這是什麼招式?別說全貌,連一點影子都沒看清。梅惟背脊沁出一層冷汗,胸口無端發疼,緊悶得難受。
父親……還是這麼厲害,形容消瘦對他並未造成任何影響。實力一年比一年都更精進,年紀的增長根本構不成懈怠的藉口。這就是父親,令他心折,令他自慚,令他……移不開目光。
如果……真是他的「父親」就好了。
「……為什麼?」他掙扎著撐起上身,瞪視居高臨下的男人。「為什麼還要攔我?你不是要我走嗎?這樣子反反覆覆……很好玩嗎?」
「我話還沒說完。」梅宸罡微微鬆開領帶,脫下西服外套一扔。「……前提是,如果你能擊倒我自己走出去的話。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今天無論如何,你都得跟我回去,管你在哪裡過得再「快樂」都一樣。那都不是你的家……梅家才是!」
他最後幾字說得特別慢而清晰,梅惟聞言,卻只是一直搖頭。握緊了拳,掩住指尖的震顫
到底……還禁得起幾次折騰?真的不喜歡這樣的情緒起伏,因為脆弱的臟器承受不了。
「與其若即若離,不如一開始就劃清界線」。不是早就決定好了嗎?果然,到臨頭還是猶豫了啊……
聽到「腳步聲」的剎那,知道是「那個人」來了的剎那,心裡升起的情緒究竟是什麼?可以欺騙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真是沒用。看不透別人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心……碎裂成片片後好不容易又修補起來的,還有再摔落一次的本錢嗎?
不……沒有了。
身下的椅墊很軟,梅惟突然雙手撐住椅背用力一蹬,一個後空翻躍到了沙發後,順勢將沙發踢向對方。原以為可以擋個幾秒讓他有餘裕跑向大門,沒想到父親只一個閃身,轉眼間就迫近至他跟前。
砰砰兩聲,連續揮出的兩拳都被輕易擋開,中間立時出現空出隙。他爭退向後想拉開距離,眼前卻突然一花,下一瞬腰部已被屈身向前的父親單臂環住。
腰……?還想不出這是什麼招式,腳下陡地一空,竟被整個人抬了起來。
「爸、爸?」梅惟嚇傻了,本能抱住男人的背以防摔下。感覺那背脊的肌肉突然繃緊,高溫如炙鐵,他又本能的急忙放開,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困窘境地。
「放……放開我!」他喊著,又槌又打,試圖扳開腰間禁錮的手,卻絲毫紋風不動。「放我下來!爸……」
猛一抬頭,自近兩米的高度看出去,目光正好和圍繞四周無數雙睜大的眼睛對上。梅惟霎時紅了臉,聲音也消失了。
像在扛一隻行李袋而不是十七歲的大男生,梅宸罡毫不理會他拚命掙扎和扭打,也無視週遭眾止睽睽,若無其事的用另一手拾起西裝外套,朝一臉呆滯的陳逕禮一點頭,就逕自轉身離去。
出了自動門,一旁的電梯剛好打開,走出來的上班族們撞見這幕場景,也都愣住。過了三秒,有人笑出聲來,有人指點竊語。
「爸……」梅惟停下抵抗,小聲道:「我自己會走,拜託放我下來啦……我不會跑了……」
完全沒得到回應。他咬住唇,只好垂下頭避去那些好奇視線。向來就不習慣成為眾人目光焦點,何況是在這種尷尬的態勢下。
男人捨電梯而就樓梯,不費吹灰之力自四樓走下,穩健的肯履,令梅惟雖是腹部直接頂在堅實的肩上被帶下樓,卻未感受到一絲不適。
期間又和幾個正拾級而上的人擦肩而過。到一樓時,梅惟羞愧的掩住臉,連耳要都紅了。
梅宸罡面不改色的將他放進車裡,淡道:「氣消了嗎?回家吧。」
回「家」?……哪個「家」?
梅惟放下手,轉頭瞪他。鼻間突然湧起一股怪異感覺,他連忙咬牙忍住,但來不及了,眼淚還是一滴滴湧出眼眶,不聽使喚的直往下掉。他低下頭不停拭眼抹臉,拚命抑住嗚咽聲,差點順不過氣來。
梅宸罡慢慢伸出右手,在觸及的前一刻停住,如被火燙著般迅速收回。拿起了一旁的面紙丟到他面前,冷道:「把臉擦乾淨。一個快成年的男孩子,哭成這樣像什麼話?」
梅惟用力咬住唇,咬得下唇都麻木了,終於將哽咽的抽息強行壓下,眼淚卻依舊掉得凶。他抽了一大把面紙蓋住濕透的臉,也遮住雙頰浮起的狼狽暈紅。
很久沒有哭過了,他已經記不起上回哭泣是什麼時候。沒想到眼淚一掉,就再也止不了。
耳邊響起引擎發動聲,父親冷肅的聲音問道:「你現在到底住哪裡?放在那的東西需不需要拿回來?」
他垂著頭點了點,遲疑一會,還是將那裡的地址說出。
「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