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戀人最後都成了朋友,據子期的上任女友,現任妹妹李青說:「張子期這個人哪都好,可就是讓人沒感覺。」
張子期眩暈之餘,只得一邊自查,一邊觀查他人是如何讓妹妹們一個接一個地心碎地。
柏林無疑是最佳目標。
這小子與張子期差不多高矮,一樣的濃眉大眼,一樣的奶油皮膚,一個班一個寢,為什麼柏林那麼受女人歡迎?觀察之下,張子期只能認為女人都是瞎子。
柏林不愛說話,同女生在一起,半晌才微笑一下,未語先笑,笑了之後不過去是平平常常的一句半句,哪像張子期妙語如珠,逗得女孩子們前仰後合,可是女生好像瞎了眼盲了心,看見柏林一笑,然後說一句廢話,居然會呆在當地,癡癡地望著柏林,像老鼠望著一塊奶酪。讓妹妹心碎不算能耐,讓妹妹心碎之後還能愛你永不悔,才是本事。柏林的女友最後也都成了妹妹,可是人家是粉碎了妹妹的心,張子期的心卻被妹妹們粉碎。
張子期觀察了幾次,得出結論,如果女人只愛這個調調,他張子期只得降低智商才能得到女友了。
因妒生恨,張子期對柏林頗為不滿,時常給他白眼,當柏林說話猶疑時,張子期毫不猶豫地給予打擊,被打擊的柏林,居然一笑。
大約就是這股溫柔勁讓柏林受女人歡迎吧?
氣質這東西根本是只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
可是連李青都請張子期送巧克力,張子期就火大了:「我說妹妹,我倒底差哪兒啊?」
李青想了半天:「哥你為人太陽光太健康了。」
張子期立刻暈了:「我靠,難道這年頭都不流行正常人了?」
李青笑:「愛情就是一場流行感冒,哥你強健如牛,啥病毒感染得了你,小妹我有自知之明,早早退出,到別處放毒去了。」
張子期再暈:「難道那個叫柏林的小子就容易感染嗎?他從大一到大現在,已經粉碎了若干顆玻璃心。」
李青悠然道:「他那樣深的眼神,一定是個懂得愛的人,讓他粉碎了我的心,我也甘願。」
張子期做嘔吐狀:「妹啊,你別噁心我,啥叫深的眼神?我靠,眼睛好看點就懂得愛?我眼睛也不難看啊,你要是有受虐傾向早告訴我啊,我打人罵人都有一套的。」
李青吐吐舌頭:「不管,我只喜歡柏林,你替我傳達。」
張子期怒髮衝冠,還要保持風度,總不能讓小女子看出他吃醋,說出去,他更加沒臉。
一大盒巧克力丟到柏林桌上:「李青那花癡給你的。」
柏林看都沒看,只說:「替我謝謝她。」然後再拿出十來盒:「你們喜歡吃哪種自己挑。」同寢的小子們一哄而上。
張子期氣倒,這巧克力要是送給懂得珍惜的人,比如張子期,還不感動哭了,送給柏林,不過是一聲有禮貌的謝謝,只表達柏林的教養不表達柏林的感激的謝謝。
張子期一拍桌子:「喂!你要是不喜歡人家,不要收人家的禮好了,隨手轉予他人,算什麼意思?」
想必一個木頭人也有三分火氣呢,何況柏林不過是修養好些,當下把李青的禮物送到張子期面前,提高了聲音:「我不要,謝謝。」
張子期一呆,壞了,這如何向李青交待,一時間目瞪口呆,半晌才心虛地:「我,我又不是你們的郵差,你自己去還給她好了。」
柏林白他一眼:「怎麼說?我不要,你拿回去送給張子期吧?」
張子期漲紅了一張臉:「我才不希罕!」
柏林再一次笑了,張子期發現自己千言萬語確實比不過柏林一笑.那笑容不但女子看了會發呆,男人也一樣會發呆,他笑得那樣容讓與瞭解,你怎麼好再同他吵。
不過張子期這一仗打敗,再提不起精神諷刺柏林,而且面子上總有一點過不去,用不了多久,大家都知道張子期同柏林不睦,原因,倒不太清楚。
後來李青知道這件事,又送了張子期一盒巧克力:「聽說你為了那盒糖同柏林吵了一架?」
張子期用手按住額:「上帝,雖然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可我們寢室的牆也太透風了吧?這不成了全透明生活了嗎?」
李青笑瞇瞇地:「你這個人最古怪,同你在一起,你總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樣子。」
張子期急切地解釋:「不不不,你是我妹,我怎麼能看你被人輕視。」
李青的笑容變苦,啐了張子期一臉:「我呸,最輕視我的就是你!」
張子期再一次目瞪口呆:「我?我有輕視你?你,你,你這個!!!」
氣急,無話可說。
李青問:「子期子期,我問你,我最喜歡什麼顏色?愛吃什麼愛玩什麼?最好的朋友又是誰?」
張子期沉默一會兒:「咳,這個,考試總要事先給個範圍吧?哪有這樣海闊天空地出題的,你再告訴我一次,我准記得牢牢的。」
李青問:「柏林喜歡什麼顏色?」
狗娘養的喜歡紫色,讓張子期第一次聽說一個男的喜歡紫色,當場笑到地上去,柏林那張臉都成紫色。
李青又問:「柏林愛吃什麼?」
靠,那狗愛吃榴蓮,吃過之後一室香,害得張子期以為自己被褥髒到如此不堪地步,破天荒地大清洗了所有衣物,後來在柏林床下發現榴蓮殼子,張子期差點沒揍那狗東西。
李青再要問,張子期怒道:「我知道,我全知道,那狗東西愛玩電子遊戲,最好的朋友是小學一女同學,我靠,你不是想證明我愛的不是你,是柏林吧?」
李青笑:「我不過是說,這不過是最平常的事,稍加留心就應知道,你對我的瞭解,唉,足以證明,你對我絲毫不感興趣。」
張子期喃喃地:「我靠,早知道這也算分數,我最好連大便用幾張紙都問清楚。」
畢業時,張子期發現自己居然與柏林分在同一個事務所,同一個組,當下臉確青:「冤家路窄。」
不過,柏林有柏林的好處,那小子不愛說話,表現的機會全在張子期處,那小子又愛翻資料,且認真,逼著張子期讀完他得到的所有資料,張子期雖然頗有煩言,可事實證明柏林是對的,張子期幾次利用柏林的資料把對手打得啞口無言,二人組合漸漸有點名氣,張子期漸漸也就忘了大學期間受的惡氣。
柏林找資料研究條款,兼同上司下級同事打關司。本來同人打交道是張子期的長項,可是張子期太快意恩仇了,張當然並不傻,他也懂得明哲保身那一套,可是他在法庭上太如魚得水了,自覺在事務所有一定份量,於是就把謹言慎行那一套給忘到腦後去了。所以,與同事交流就成了柏林的事。
柏林很策略地同張子期談過這個問題:「有時也需要別的組的同事配合。」
張子期將長腿放到桌子上,雙手在腦後交叉,寫意地:「我們是最好的。」
柏林無奈,只得同人多陪送兩個笑臉,許多人說:「柏林,看在你的面子上。」不過,大家也知道,同張子期正面衝突是可怕,首先張子期牙尖嘴利,與他爭執討不到好去,其次,張子期是所裡的台柱子,有理無理,老闆們只看他賺到的鈔票就已決定了。所以,柏林的笑臉不過是給他們個台階。不懂下台的,會死得很慘。
柏林的好處不僅如此,加班時,柏林出去半個小時,取來的是加蛋的熱湯麵,不是那種所謂老湯,上面加少量形跡可疑的蔬菜的那種,而是真真正正,份量十足的媽媽牌雞蛋柿子面。
冒著熱氣,香噴噴。
張子期二話不說,搶上三分之二,狂吃。
邊吃邊含糊地問:「哪來的?不是買的!肯定不是買的。」
柏林道:「加了一個月的班,你不是吃膩了外賣?我借用了一下樓下食堂。」
張子期瞪圓了雙眼,拿筷子頭掏掏耳朵:「你說啥?你做的?」
柏林微笑。
張子期暴樂起來:「不不不,你逗我!」
柏林不語。
張子期大笑,以手捶桌:「柏林,你有這手藝,難道以後娶老婆是要供起來的嗎?」
柏林道:「如果愛一個人,當然希望盡我所能讓她安適,難道對一個女孩子說我愛你,是為了騙她回來做免費保姆的嗎?」
張子期呆住了,瞪大了眼睛盯著柏林,當然,他的嘴巴有吞嚥本能,仍在不斷地大口地咀嚼與吞嚥,張子期吃了又吃,半碗麵下肚,終於倒出嘴來發言:「柏林,你說的那種愛情是放屁,剛出來時挺有味,屁大會兒功夫,你就找不著它了,就算你結了婚,把這個屁放到密閉的盒子裡,你總在盒子裡漸漸也聞不到這臭味了,所以,你少跟我扯,我告訴你,我娶個老婆,我供給她好吃好喝好穿戴,她得給我做好後勤工作,這才叫公平,公平而中庸,只有平庸的事才能長久,你的那個屁愛情,即不可能發生,發生了也不過是一股子衝動,早晚要變味。」
柏林被他屁來屁去地說得噁心,頓時一碗麵只得放到桌上,要不是面子上過不去,他這下子還要後退兩步呢。
張子期見他放下麵碗,頓時心頭大快:「你不吃了?是吧?嘿,我不嫌棄你。」把柏林的面倒到自己碗裡,又發洪論道:「就憑這碗麵,柏林,你要是個女的,我就娶你。」
柏林脾氣那麼好,也怒了:「你他媽的,別噎死!」站起來,到窗口看日落去了。
太陽火紅地夾在雲彩縫裡,那滿天粉紫的霞光,把柏林的半邊臉染得好不艷麗,竟顯得他半邊臉吹彈得破般地白皙,那也不算什麼,柏林的神情沉靜而憂傷,彷彿心頭有碗大的傷口,他不過在偽裝從容,雖然人人都知道現代社會,沒有人身負血海深仇,可是柏林就是讓人覺得他真的真的有故事。
張子期一邊吃著柏林做的飯,一邊發出冷嘲熱諷來笑話柏林,可是他的心裡卻禁不住罵道:「奶奶的,這小子硬是有氣質,雖然咱以前真不知道氣質是啥玩意,可是柏林往窗前一站,啥動作沒有,就站在那兒,硬是有種與眾不同的調調,這調調沒別的形容,只能說是氣質,難怪女孩子們如見蜜糖的蒼蠅一般往他身上撲。」
然後張子期腦海出現了一個不太好描述的幻想,那個幻想剛一露頭,張子期就差點把一口麵條全吐來,他咳了兩聲,臉漲得通紅,柏林回身:「怎麼?嗆到了?」倒水來給張子期喝,張子期面紅耳赤,心裡特想抽自己兩嘴巴,看也不敢看柏林一眼,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剩下半碗麵,張子期去衛生間洗手,手上被柏林剛剛碰過的地方一直回憶那個觸覺,令得張子期伸手搓了又搓,希望該塊皮膚恢復正常感覺功能,然後張子期往熱面孔上撲冷水,緋紅消盡,張子期瞪著鏡子,發現自己眼中佈滿血絲,似一頭變態色狼。瘋癲癲的張子期忽然沉靜下來。
呵,這些年來,一帆風順,家境好且父慈子孝,功課一流,事業小成,相貌英俊,身材高大,性格開朗大方,待人真誠友善,張子期一直以來,都對自己的幸運深感慶幸,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運氣,他對自身的一切十分滿意,包括他對女人對愛情的不感冒。他為自己從不犯賤感到驕傲。
現在他終於明瞭,他是不會愛上一個女人的,但他並不是不懂愛。
對著鏡子裡自己的臉,張子期感到恐懼,他內心深處清楚,他生命中所缺少的那種缺憾美已經來了,每個人心頭都有一根刺,黛安娜不被愛,卡米拉老醜,查爾斯好似到死都會是太子。高貴如斯不能免除生命之痛,凡人如張子期怎麼可以沒有痛苦?
可是,這種痛,未免也太過份。
張子期苦笑:「兄弟,你是否因別的都太容易得到,所以不珍惜?你這一生唯一得不到的東西,可能就是男人的愛情了。」
柏林來刷碗,看張子期對鏡沉思,不禁笑道:「對鏡貼花黃?」
張子期恨透柏林,如果沒有這個人,他也許一輩子不會覺悟,就當他是個冷血不會戀愛的男人好了,有什麼了不起?天底下不愛老婆的男人多了,愛老婆的男人才是瀕危動物。
張子期冷冷道:「怎麼?我不能照鏡子?只有你這樣的奶油小生才能照鏡子?」
柏林一愣,血立刻湧上他白皙的面孔,那沉默的憤怒讓張子期驚痛後悔,張子期退後一步,離開。
出門後,聽到瓷器破碎的聲音,好似柏林把飯碗當紙飯盒扔了。
***
張子期忽然變得成熟而穩重,兼且沉著一張臉,那張臉本來就比較長,這一沉下來更加拉得老長,面長似驢,脾氣似驢,幹活也似驢。其威嚴不可侵犯之狀讓同事望而卻步。
柏林實在看不過眼,刺了他幾句,他倒又不出聲。要勸他呢,他又目中無人地眼望帳本,永不知他是在聽還是根本聽不到。柏林氣急,一隻手按住他肩膀,推了一下:「你到底怎麼了?」
張子期嚇了一跳,不但瞪大了眼睛,而且真的跳起來,瞪著柏林,柏林見他反應如此激烈,倒是一驚,鑒於張子期一貫的活驢脾氣,怕這小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柏林後退了一步。
張子期跳起來,看著漂亮的柏林小子嚇得後退,他有一點悲哀,怎麼可能呢?這事是怎麼發生的?一個男人對男人,怎麼可能?
可是那種想擁抱他的衝動是怎麼回事?
張子期怕自己的臉上露出異樣來,只是瞪了柏林一眼:「幹嘛?我正忙!」
柏林見張子期反應正常,也放下心來:「你最近是怎麼了?情緒不太對。」
張子期打個呵欠:「工作壓力大唄,柏林,你來收尾吧,我要睡覺去了。」
柏林少見張子期這樣示弱,更是驚訝:「怎麼?你身體不舒服?」
張子期再瞪他:「我健康正常就不能偷點懶?明兒還要上庭呢!」
柏林過去拍拍他後背:「好了,走吧走吧,這裡交給我。」
張子期取過衣服,離開辦公室,後背暖洋洋的,那被另外一個人的手掌拍過的地方,暖洋洋的。
北方的陽光清爽地照過來,空氣冷冷地,乾爽地,張子期低聲勸自己:「忘了吧,可以做到的,忘了吧,那個人沒那麼可愛,那其實是個討厭的傢伙,這不過是一種衝動,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你想想看,如果他知道你的想法,會怎麼樣?連朋友都做不成。其實應該趁還沒有感情,早早離開,可是,第一,對一個男人來說,工作永遠是最重要的。第二,我實在實在是想留在他身邊。」
張子期歎了一口氣,真的,如果可以離開,也就不必心驚了。
就這樣朝朝暮暮,他總在他轉過身時,目光留戀與纏綿,眼睛一直追隨他的背影,也有時一時忘形,盯住柏林的臉,待到柏林看他時,他又將目光散了焦,好似在看著空氣發呆一般,可是天知道,張子期大人是從來沒有發過呆的。
柏林好想勸他去看看心理醫生,可是怕被他揍死。
那一年,柏林與張子期一起參加同學聚會,一年一度的吹牛大會,張子期都是主吹,柏林一慣沉默不響,李青組織女同胞進行服飾品牌識別與比較大會。
中國人的聚會,熱鬧無比,音量永遠比談話內容重要。
這一次,張子期吹到一半已經醉了,他把啤酒白酒摻著喝,像喝白水,正常人連白水都喝不下那麼多。
張子期幾次吹牛吹到一半想不起詞來,只好望著柏林傻笑:「什麼來著?我說到哪兒了?」
柏林淡淡地把張子期吹噓的話接下來,讓其軟著陸。張子期大力拍著柏林的後背:「好!好!好——!」好什麼一直沒說來,他笑瞇瞇看了柏林一會兒,轉過頭去看李青:「好妹妹,這些年,我一直愛著你啊,我好想你。」
李青正把耳上的大溪地珍珠耳環取下來,與同好研究成色,耳邊忽聽親愛的哥哥大聲地,纏綿地說出:「我愛你。」一時間不禁呆了,她回頭去看,手裡的耳環自好同學指縫間直落到地上去。
只見那張子期面紅耳赤,雙眼通紅,正慢慢試圖將他的大頭探過來:「小青小青,我愛你,我愛你許多年了,我愛你很深很深。」
李青呆在那兒,半晌才回過神了:「張子期,你瘋了?啊!你是不是又同誰打賭來捉弄我?」
張子期搖搖晃晃站起來,就向李青撲過來,柏林抓住他:「子期子期,你醉了,你控制點!」
張子期被柏林抱住,立刻笑嘻嘻地抱緊柏林,輕聲道:「小青,你很美。」然後吻在柏林嘴上,柏林先是一呆,然後驚叫一聲,大力推開張子期,張子期站立不穩,向後便倒,直撞到同學身上,身子一滑,又撞倒兩把椅子,這過程中,他不斷大笑,坐在地上,猶大笑不止。
柏林哭笑不得地站在那兒,想要擦擦嘴,只怕更引起別人注意,要待不擦,嘴上又是酒又是唾沫,實在噁心得要死。
李青跺跺腳:「這個瘋子!」
聚會盡歡而散,李青與柏林責無旁貸送張子期回家,一路上張子期沉睡不醒,李青望著窗外想著心事,柏林一貫地沉默。
實在太靜了,讓熱鬧慣了的人不太習慣,李青轉過頭,看看張子期,那個誇張吵鬧的人,此時沉靜下來,上唇一個小小的尖,像個嬰兒般的微微翹著。張子期實在是個英俊高大的男人,學識工作也好,唯一缺點,不過是粗心,待女友可有可無,可是這缺點不是不可克服的,只要稍加訓練,張子期會成為一個好丈夫。至於愛情——嘩,愛情,李青小時候相信過聖誕老人,如果不要付出代價,她不介意享受聖誕氣氛,可是,讓她為了聖誕老公公的禮物做個好孩子,她會笑死。
李青打定了主義,抬頭看見柏林正在抹嘴,她不禁笑了,俏皮勁又回來了:「呵,同男人接吻什麼感覺?」
柏林看了李青一眼,沉默。
李青有點不好意思,這個柏林,同別的男生不同,他一直有點憂鬱沉默,年少時她喜歡那種氣質,長大了,漸漸覺得猜摩男人的心思太累,有那精力不如努力發財。可是仍有一點點的少女情結,希望能在柏林心裡留下好印象,柏林的沉默,讓她知道,那不是柏林喜歡的話題,李青歎氣:「這瘋子醉了,你別介意。」
柏林淡淡地:「這幾年,過得好嗎?」
李青笑了:「天氣不錯,也有風雨也有晴。」笑,笑柏林那英國紳士般的口氣。
柏林緩緩停下車,關上車門,將張子期拖出車來,扛在肩上直送到樓上去。這個沉默的男人,只是長得太漂亮了,讓人不禁輕看了他的擔當能力,其實這是個可靠的男人。相較張子期的張揚,柏林沉默如山。李青聳聳肩,真讓她挑,她真不知該挑哪個好,可是遇到哪個算哪個好了。
柏林越來越沉默,張子期也沉默,兩人越來越無交流。工作仍然在做,已經合作慣了,幾乎不用廢話,張子期因為那一吻越發地謹言慎行,一個人醉了,竟會做出此等事來,真是連醉也不敢醉了。
某個下午,張子期坐在窗前一邊打盹,一邊思考,柏林做完手頭的案文要走,張子期長歎一聲:「我同李青十月份結婚。」
柏林愣了愣,停下腳步,張子期笑:「人總得結婚。」
柏林沉默。
張子期笑道:「不至於吧,我吻你一下,你今生都不同我說話?你恨我一輩子?」
柏林慢慢向後靠在門框上:「你真的愛李青?」
張子期抒情:「啊,愛情,偉大的愛情。」又低吟道:「問世間情為何物。」
然後說:「晚上同我們吃飯去吧。」
柏林道:「你中午喝了吧?」
張子期笑。
不知為什麼,那個坐在窗子前,雙腿搭在窗台上的背影,那個張狂的姿勢讓柏林感覺到悲涼。為什麼呢?是那蒼涼的笑聲嗎?
***
燈紅酒綠,夜色燦爛。
張子期呆呆地望著車外的霓虹燈。
柏林停車,張子期打開車門,然後一愣,又坐回來:「不是這裡,停錯了。」
柏林交費:「這是停車場。」
張子期道:「你這停得也太遠了。」
柏林說:「張子期,你的樣子不像是要結婚的人。」
張子期道:「離結婚日子遠著呢,我不是要天天歡欣鼓舞吧?」
柏林道:「李青是個好人,你不要耽誤人家。」
張子期沉默一會兒:「我會對她好的。」
柏林道:「你不愛她,你再對她好也沒有用。」
張子期笑了:「屁話,愛她不一定對她好,不愛她也不見得對她不好,兩人在一起時間久了,不過是做個伴罷了,時間久了總會有點親情,你少亂擔心。」
柏林道:「李青性子那麼硬,不是肯委屈的人,你同李青是好朋友吧?」
張子期揚眉。
柏林道:「別害她。」
張子期煩燥地:「那麼,我們找不到另一半就一直找到老死嗎?」
柏林說:「別太早放棄。」
張子期道:「少廢話,快開車,遲到了,李青會殺人。」
柏林緩緩開車,他問:「你心裡難過吧?做自己不願做的事。」
張子期忽然扼住柏林喉嚨:「閉嘴,臭小子,你給我閉嘴!」
手指挨到柏林的脖子,忽然間手指象受了到吸引一般,溫柔撫摸是不可能,所以只得緊緊地緊緊地扼住他。
柏林猛踩剎車,拚命掙開,然後劇烈地咳嗽:「張子期!咳,你這混蛋!」
張子期瞪著咳出眼淚的柏林,他的一雙手,左手握住右手,緊緊地緊緊地。互相抓住,免得這雙手放肆任性地跳到別人的身上去。
柏林咳完,這面人也怒了:「你滾下去!」
張子期坐著不語,柏林倒想動手推他下去,可是他的教養不允許。又不能在大道上一直停著不動,只得黑著臉開車。
半晌,張子期說:「對不起。」
喔,能讓張子期道歉,太陽莫非從西面出來?柏林嚇得差點沒把車子開到隔離帶上去。回過頭,只見張子期面色慘白,雙手微微發抖。
柏林很想抽他兩耳光:「張子期你醒一醒,你是瘋了還是傻了?你重回到以前沒有靈魂的狀態好不好?」
可是張子期一臉愴然地轉開頭去望著窗外,從頭髮絲都能看出他有一個痛苦的靈魂。
柏林說:「張子期,你這是怎麼了?」
到了飯店,張子期卻又扯出一個燦爛的微笑來:「親愛的,工作辛苦嗎?想吃點什麼?」李青揮揮手:「好了,看你笑,我好害怕,無事獻慇勤的寫照嘛。」
柏林微笑了,張子期也有今天,平時他沉著臉,全體同仁都要陪笑,如今他笑,人家嫌他笑得不好看,真是現世報。
張子期如願以償又拉下臉來,李青笑道:「嘩,說你一句,給我臉色看。」
張子期忍不住笑了:「能不能不鬧?」
原來倆人慣常以此吵罵調情,柏林摸摸自己的胃,真是吃不消這種硬功夫。或者張子期與李青真是一對也說不定,看他們如此默契,很難想像這不是相愛的一對。
張子期從兜裡掏出個閃亮的小玩意,扔過去,李青一把抓住,張子期鼓掌:「好身手!」李青把那小東西套在無名指,原來竟是一枚獨粒鑽的訂婚戒指。李青道:「這也罷了,花呢?還有跪下一條腿求婚呢?」
張子期起身自桌上花瓶裡取過一支無名花,叼在嘴裡,張開雙臂:「親愛的小青,我生命裡的陽光,沒有你,我一天也活不下去,請你嫁給我吧!」單腿跪下。
李青笑得花枝亂顫,然後一隻手支頭做思考狀:「讓我想想,房子呢?存款多少?婚後我工作否?車子呢?」
張子期道:「不要廢話,我的膝蓋好痛。」
李青笑:「看你這麼可憐,我就馬馬虎虎嫁你吧。」
張子期站起身,把那破花還給花瓶,微笑問:「我們是相擁深情一吻,還是飯後去開房間?或者……」
李青踢他一腳:「想死啊,我們還是坐下研究一下婚前協議吧。」
柏林剛想告辭,卻聽張子期笑道:「柏林全權代表我。」柏林一愣,重又坐下,張子期拍拍柏林:「好好看看,別讓我吃虧。」
柏林覺得這兩個人有病得可以,即然如此的不相信對方的感情何必結婚,這狗屁協議,根本是連對方的人品也不相信,雖然現在流行這個,雖然結婚制度本身就是否定感情的可靠性,可是剛求完婚就坐下來談這個,終是有點冷冷的。
柏林拿過李青的協議,看了一會兒,指出幾個破綻,李青同意,一一改了,柏林向張子期點點頭:「協議基本還是公平的。」卻見張子期望著水晶吊燈的眼裡微微流露一絲悲哀。
柏林沉默了。
李青笑著把協議放到張子期面前:「你也看看。」
張子期回過頭來,笑容又是那樣陽光:「我還信不過你們嗎?」大筆一揮簽下姓與名。
那天,三個人都微醺,互相攙扶著叫了出租回家,先送走李青,柏林頭抵著車窗玻璃望著窗外,他沉默。
不再勸阻張子期,他忽然明白張子期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完全清醒的。張子期閉目仰在座位裡,嘴角掛著一絲微笑,那微笑,像是凍僵在他臉上了,即使雙眼茫然,內心無限悲哀,那微笑紋絲不動。
呵,我有個秘密,可是不能告訴你。
你有沒有發現,天底下至悲哀的事,就是我有個秘密,可是不能告訴任何人,不能讓任何人發現。
張子期到家,下了車,他忽然扶住車門吐個不停,柏林雖然已經搖搖晃晃,但也只得下了車,扶住他,兩個人互相攙扶著上樓,柏林替張子期開了門,張子期倚在走廊牆上,在暗影裡看著柏林,只是微笑。
柏林回過頭時,看見張子期那帶點疲憊帶點頹廢的微笑目光,酒醉的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輕聲問:「有話跟我說?」
張子期愣了愣,忽然摀住自己的嘴,柏林以為他又要吐,可是沒有,張子期只是摀住嘴,倚在牆上,一動不能動。
柏林只得過去,把張子期扶起來。
把張子期扔到床上,柏林也是強駑之末了,勉強走到客廳沙發上,一見沙發上的大厚墊子,忽然間象鐵見到磁鐵,柏林砰的一聲摔在沙發上睡著了。
清晨,頭疼起來喝水的張子期看見晨光裡的柏林。
他不敢置信地慢慢走過來,站在離柏林半米遠的地方,看呆了。
柏林想是冷了,縮著身子,雙手都抱著,一副可憐相。
張子期微笑,好像佔了一個便宜,饞嘴孩子得了一塊非法的蛋糕一樣,他蹲下來,更近一點地看柏林,可是又怕柏林聽到動靜醒過來,他在原地沒動。一雙眼睛留戀地將柏林的嘴唇吻了又吻,心裡不是不自責的,可是柏林在那裡,他不知何時才會又在那裡,張子期對於生命中的這點小小的喜悅無限眷戀,不肯放棄。
可知我愛你?
這是我最大的秘密。
***
十月轉眼就要到了,張子期還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樣子,柏林提醒:「不是十月結婚?」
張子期道:「李青手裡有個大項目,沒有時間。」鬆一口氣的樣子。
柏林問:「張子期,你心裡是不是另外有人?」
張子期一愣:「胡扯什麼?」
柏林道:「愛上不能愛的人?」
張子期「切」一聲,也不解釋。
柏林道:「就算愛上不該愛的人,是你自己的事,別拉上別人,何況李青是你好友。」
張子期煩了:「閉嘴,你知道個屁。」
柏林被這潑皮罵慣了,臉皮也厚了:「我只知道你罷了。」
張子期說:「靠。」
十月拖到五月,五月又改九月,柏林笑:「人家這些時間,孩子都生出來了。」
張子期愣了一愣:「孩子?」
同一個女人有一個孩子,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念頭,可是如果今生今世沒有一個孩子,也是一個可怕的念頭。
張子期仰在椅子裡,眼睛望著天花板,覺得自己在漸漸墮入深淵。
李青是律師世家,父母親都是業內人士,表兄弟也有律師執照,常有內部消息,那日李青同張子期說:「你們頭趙凡要跳遠東事務所。」
張子期吃了一驚:「呀,那誰來接他?」
李青若有所思地看著張子期。
張子期想了想:「我從業時間太短。」
李青道:「想想辦法唄。」
張子期道:「上次內評同事打分中柏林最高。」
李青訕笑:「那不算什麼。那不代表任何事。」
張子期忽然想起,為什麼同一個同校同期畢業的好同學往往反目成仇,因為遲早要面對這種競爭的局面吧?
誰有什麼手段就使什麼手段,哪會因為對方是好同學就有所顧忌呢?可是張子期確有顧忌。
會不會破壞這完美的雙人組合?
李青道:「不是你就是他,總有一個要先起來,難道你還希望兩人一起做負責人嗎?」
如果兩個人一起升了,一定是升到不同的地方去了,還是分開了。
可是,人分開,比友誼破裂好吧?
動用工作以外的手段對付任何人,都是正常的,可是對付柏林……
以後如何再相見?工作對一個男人來說重過一切。如果張子期不爭這個位子,柏林會使用什麼方法得到這個位子?不管他用什麼方法,張子期心裡都不會好受。
李青推推他:「蠢人,柏林有柏林的消息來源,他也有他的辦法,不用你擔心,也許人家現在正想著怎麼變成你的上司呢。」
張子期揚手:「結帳。」
李青臉色一變,還沒吃完,她沒說走,他要結帳。
張子期交完錢,起身就走。
李青訕笑,真是個高貴的男人,好歹他結了帳才走。
***
張子期皺著眉頭,要不要採取點行動?同上司談談話,討論一下下半年的工作計劃?又或者,要求趙凡推薦一下。
沒等他行動,上司趙凡先請他談話:「你大約也聽說過,我要走了。」
張子期做個驚訝表情:「哦?有這種事?哪裡高就?」
趙凡笑笑:「我已同上頭推薦你接這個位子。」
張子期這次真的大驚:「我?」
怎麼是他?他兩次三番與趙凡針鋒相對,若干次在趙凡的上司面前表明趙凡這個人真的很平凡。噫,趙凡不像是心胸如此寬宏的人啊,張子期目瞪口呆之狀,竟令得趙凡微微有點臉紅:「好好做,前程遠大。」
慢著,這,這可是與李青有什麼關係嗎?
「我,這……」事到如今,張子期也只得回答是與謝謝。
走出辦公室,張子期的腦子裡還是一片漿糊,但很快也想清楚,李青既然能得到遠東事務所的內部消息,自然是有人在遠東事務所,因著李青的關係,同新來的人說一聲,讓他關照一下舊部某某,是很簡單的一件事。
張子期心裡一絲興奮,男人的雄性荷爾蒙飛揚,天生喜歡權力。如今他離願望近了一步,怎麼能不興奮。
只是這興奮裡隱隱地似乎藏著一隻黑沉沉的眼睛,時時偷偷地看過來,讓張子期的興奮裡夾著隱痛與不安。
柏林問子期:「趙凡最近有點不對勁,怎麼回事?」
張子期道:「可能是便秘吧。」
柏林給他一拳:「真他媽噁心!」
過了一會兒,張子期說:「他要走了。」
柏林一愣,已經忘了那個話題:「誰?什麼?」
張子期沉默,柏林要過好一會兒才明白張子期向他透露了一個大秘密。他的一雙手在桌子底下握緊,機會來了機會來了,有的倒霉的人,等上幾年也等不到一個機會,上司不升也不走,直等到脖子酸痛。
然後柏林望向張子期,同年同等學歷,他平和勤奮,子期凌利尖銳,幾年來,一個衝鋒一個掩護,已經習慣了,忽然間掉轉槍口,讓他們互相開槍,一時間竟只得雙雙呆住。
張子期說完那句話,忽然舒了一口氣,吐露了秘密,原來可以這樣舒服,難道保密是那樣難的一件事。
張子期微笑不語。
柏林呆呆沉思。
張子期得了先機,他可以暗算他,可是這位壞脾氣刺頭先生竟是個紳士。柏林呆在那兒,那麼,讓他如何出招?
好朋友也沒有這麼個好法。
柏林托人,輾轉得知趙凡月底就走,而且已經向上面推薦了張子期,一時間,他有點惱怒,怎麼,是他想錯了張子期?原來張子期是勝券在握,所以微笑著向他透露口風?
不不不,好朋友不應該這樣,你可以先到先得,兩人搶一個難免有人會輸,可是那樣得意地微笑,早早把得勝消息拿出來炫耀豈是好朋友所為?你的勝利就是朋友的失敗,怎麼可以微笑著炫耀?
而且,在沒得到最後勝利時,就炫耀自己手裡的果子,可不能算是明智行為。
張子期一向是那樣張揚,口角略凌利些,竟然看待眾人如塵土一般。
柏林沉默了。
他當然不會只是沉默而矣。一方面越級匯報工作,一方面柏林手裡有幾個大客戶,一向關係良好,柏林與他們常通消息,當下約略提起,如果自己負責這一攤事務,會合作得更好。立刻就有兩個說得上話的人物,拍著胸膛保證坐在柏林上司面前多多美言。
幾天下來,柏林的興奮期過去,漸漸有點疲了。一個人時,有一點悲涼。
他輕輕擦拭嘴唇,想起張子期望著他的眼睛說:「我愛你。」然後吻了他的嘴。多麼驚駭與難堪,可是雙目相對,柏林自那雙眼睛裡看見的卻是自己的臉,那樣清晰,那樣明白,在張子期的黑色閃亮眸子裡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柏林的臉,不管張子期叫的,是誰的名字。
月亮光,清冷地打到柏林腳下,柏林忽然彎下腰,一隻手頂住胸口,胸口那刺痛,那明白了一個道理的刺痛。
不,不可能,張子期絕不會因為得到升職的機會而得意地微笑。在張子期眼裡,那職位根本就應該是他的,他有何可笑?那微笑是那樣的有內容,以至讓柏林誤會了的微笑,那是——是,柏林不敢相信,張子期不敢說的一個字。
***
李青憤憤地:「這個柏林,不知從哪打探的消息,竟然說動李總為他說好話!」
張子期抬起頭,從面前的三文魚刺身上抬起頭,看著李青憤憤的臉,慢慢問:「什麼?」
李青道:「你還以為柏林是天使呢吧?」
張子期低下頭,接著吃魚,魚肉在嘴裡忽然像塊肥肉一樣軟而膩,張子期吐出嘴裡的生魚肉,嚼碎的生魚肉形狀更加噁心,加上嘴巴裡的生魚味,張子期跳起來,直撲到門外去,一路狂奔到衛生間,吐了起來。
難怪這些天,柏林淡淡地不同他說話。
張子期笑了,太難看了,好朋友爭一個位子,真是太難看了,雖然雙方所用的不過是常規戰術,但已經太難看了。開始不過是較量武功,你一拳我一腳,漸漸打痛了,越打越真,最後成了仇人。
如果必須放棄,你會選擇放棄什麼?
那一點小小癡心妄想,反正也是不可能的,不如就這樣乾脆放棄吧。得到想要的職位,同時解脫自己,不好嗎?
張子期微笑,不是不好,當然好,可是一個人違背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到那個地步,可能會終身為自己所恨。你可見過那些深恨自己的人?他們生活無憂,卻一臉厭倦,他們沒有困苦,卻不斷折磨自己,他們會酗酒,吸毒,自殘自殺。
工作,工作是重要的,不過不要緊,天底下沒有僅此一份的工作,工作到處可以找得到。
那天,又是加班,明知道是表現忠勇的關鍵時刻,更加非加班不可,加到晚飯時,又是柏林出去弄吃的,張子期坐在那兒發呆,這些日子,他竟沒注意到,一直是柏林在做所有他不願意做的吃重無聊工作。半晌,聽到柏林的腳步聲,張子期開口:「柏林,我已決定離開。」
瓷器破碎的聲音,張子期回頭,摔在地上的,仍是一碗雞蛋柿子面。
僵在那裡的柏林,再一次印證自己弄錯了假想敵。張子期已決定離開,他想錯了張子期,把好朋友當敵人看待。
柏林很沮喪。
張子期過去收拾飯碗,柏林呆坐半晌,問:「為什麼?」
張子期抬頭微笑:「當然是更高的位子更高的薪水。」
柏林道:「可是,這個時候……」
張子期笑:「時機正好,不是嗎?」
柏林問:「值得嗎?你在這裡做得這麼好,而且,可能馬上就會——」
張子期停下手,看著柏林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好似有一點痛悔,張子期笑了,趁彼此還未下重手時離開,是對的,如果真的互歐起來,勢必連見面說話的餘地都不留。
那依舊陽光卻有了點內容的笑,讓柏林覺得自己衣服上好像有污跡暴露於陽光下,暴露於眾人目光下。
***
柏林升職,請客。
李青與張子期都到場。
柏林問張子期:「你的事談得怎麼樣了?」
張子期笑笑:「談砸了。」
柏林變色。
李青問:「談什麼?」
張子期說:「不干你事。」
柏林代李青不平:「子期,你怎麼說話,又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
張子期未及阻攔,柏林已說:「子期想跳槽。」
李青幾乎蹦起來:「跳槽?哪來的這謠言?這個時候誰說他會跳槽?這不是陷害嗎?」
柏林呆了呆,看看張子期,看看李青:「陷害?」
張子期已經怒了,一拍桌子:「李青,你少管閒事!」
李青沉默,看看張子期,看看柏林,她眼裡忽然有一種不敢置信的表情。張子期大怒,那種被人偷窺了內心的最深處黑暗角落的憤怒,他站起來:「李青,咱們道不同,走不到一起去,還是分手吧。」
李青惡狠狠地盯住張子期:「是嗎?你想同誰走到一起去?」
張子期大驚:「我們分手不出惡言。」
李青沉默,看看柏林那驚異的表情,李青笑了:「張子期,你真可憐,你癡心妄想,你變態!你想要的永遠得不到。」
張子期呆站在那兒,他覺得心底已漏了一個大洞,可怕的酸液正在流淌著,吞蝕他的生命。
李青轉身而去,留下張子期與柏林,柏林驚異地:「子期,怎麼回事?」
張子期乾掉杯中酒:「我累了,先走一步。」
***
李青同柏林一起吃午餐,李青說:「怪我胡思亂想?你見過肯為朋友作這種犧牲的人嗎?」
柏林沉默一會兒:「也許真的有人來挖角。」
李青冷笑。
柏林沉默。
李青道:「居然會遇到這種事,我走的是什麼運。」
柏林站起來:「你別想太多,張子期不是那種人。」
李青笑了:「你放心,我不會四處宣揚這種事,差點同他結婚呢,說出去很好聽嗎?倒是你,要小心。」
柏林默然而去。
要小心,小心保守你的秘密吧,不要讓人知道你與眾不同,壞不要緊,多數人都壞,可是與眾不同是不行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柏林也有一點驚怕,李青雖答應不說出去,可是保守秘密是至大負擔,她不一定做得到,如果被人看到柏林與張子期親厚,兩個人又在一組,又都對女孩子不甚感冒,那麼謠言的殺傷力將是巨大的。柏林謹言慎行,不敢再同張子期笑鬧。
好在,他已升了職,有自己的小屋,不想見的人盡可以避開。升了職,與同級同事交往,也是常事,也有人懷念想當年張子期與柏林那一組,可是大家也說,少了柏林,張子期倒像是長大了,成熟了,穩重了。那個敢指著同事鼻子說一二三四的人,現在已變得只是淡淡一睇,或者輕輕敲敲桌子,淡淡地:「這樣做更好點。」
同所有人都淡淡地,對柏林更是沉默,即使柏林同他說話,他也不過說個是與不,柏林疑惑了,李青是胡說吧?看張子期的樣子,不像對他有什麼非份的想法啊。
可是驚弓之鳥張子期心裡卻是冰涼的,柏林的異樣他豈不會覺得?這種付出所有卻被人鄙視了的痛,是一直如意飛揚的他所從未經過的。
被人識破了心思,又被人鄙視了他的犧牲,張子期覺得自己就像陽光下的一隻吸血鬼,被陽光刺痛灼傷,更可怕的是,醜陋的傷口還要任人參觀。他縮成一團,拒絕從自己的角落出來。
一年後,柏林調到另一組。他收拾雜物,張子期推開門進來,柏林的辦公事,他甚少進入,柏林有點呆,看了張子期一眼,接著收拾,可是嘴巴忽然發燙,好像有一個火熱的唇燙在那兒。
張子期冷笑一聲:「何必如此,你踢我走就行了。」
柏林正彎著腰整理書桌,聽了這話,慢慢抬起頭來:「子期,你想多了。」
張子期微笑:「是啊,我的思想,已經玷污了你。」
柏林垂下眼:「子期,公是公,私是私,我們不要在這兒談。」
張子期站起來:「對不起。」他拎起衣服離開。
張子期知道李青找過柏林,他明白一個男人知道被另一個男人覬覦會有什麼想法,即使只是疑心,也足夠理由遠遠避開了。能避多遠避多遠,他願為愛犧牲,人家不一定願意接受。
你想要的永遠得不到,連遠遠看著他,這種微薄的願望也得不到。
他將終其一生求而不得。
如果乾脆倒下來,倒也容易,可是為了一個男人,張子期不敢這樣放肆,就算他已經死了,他不能讓人猜到他是為何而死的。
張子期寄情於工作,很快讓他的上司覺得沒早點把這一組人交給他真是個錯誤。可是另一組的柏林做得也不錯,穩健妥當。
有天兩人擦肩而過,張子期面無表情地視而不見,柏林倒停下來:「子期,好久沒一起喝酒了。」
張子期回過頭,表情冰冷,可是目光灼灼,他問:「有事?」是的,他對柏林懷恨,即使柏林沒做什麼,他也因著自己的傷痛,而恨煞柏林。
柏林道:「如果你有空的話。」
張子期笑,他走過去,到柏林面前,他站得太近,近到讓柏林不得不後退的距離,那是情侶的距離,不是朋友的距離,柏林退,子期再上前一步,柏林再退,直到後背貼牆,子期在他耳邊輕聲道:「你是什麼人,你找我,我總是有空的。」
疑心嗎?躲避嗎?好吧,那麼不要再懷疑了,我就是的,快走得遠遠地吧,現在還不夠遠,越遠越好,讓我永生永世別再看到你。
柏林已經看到走廊裡的同事經過,投來驚異的目光,可是他沒有推開張子期,他背靠牆壁,仰起頭:「你愛我嗎?」你不敢說吧?你怪我離開,可是你連開口都不敢。
張子期一驚,反倒退了一步,驚異地瞪著柏林。
柏林笑了:「或者,即使靈魂飢渴難耐還是應該沉默不語,才是高貴幹淨的人。」
張子期驚疑地望著柏林,他不相信,世上會有這種事?他喜歡的男人恰好是他的同類?這,是個謊言吧?是個玩笑吧?是個誤會吧?
他就像一個中了大獎的人,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自己彩票上的號碼,半晌,張子期啞著嗓子低聲道:「是的,我愛。」
柏林微笑,靠在牆上,微微側頭,像是享受一縷陽光,或者一隻手在臉上的輕撫,他說:「米吐。」
柏林輕聲道:「我要躲開的,只是謠言,從來不是你。」
張子期大口吃著柏林做的雞蛋柿子面,豎起大拇指,柏林微笑:「忘了告訴你,我只會做這一種食物,以後,還請多多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