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說出一切原委——從發現菲利普?諾埃爾侯爵的屍身起,到假冒侯爵來到巴黎的種種經過之後,欺騙了凡爾賽眾多貴族的青年——路克?莫哈斯脫下了結婚戒指,沉靜而自在地啜飲著酒杯裡剩下的美酒等待衛兵來將他帶走,送進了監獄待審。
這件消息成為熱門新聞,被許多貴族談論了一陣子,但隨即因全國矚目的會議召開而被拋到了一邊。和一個並沒有騙走他們多少實質金錢的騙子相比,會議更加偵關他們自身的利益,因此這些貴族很快地失去了談論這個騙子的興趣.
一七八九年五月五日,三級會議在全國的朔盼下召開了。
但是三級會議的進行方式卻令人難以滿意,三個階級代表分別關在不同的小房間裡進行討論,各自在自己的利益上撰寫請願書,在這種狀況下,會議代表根本無法獲得真證交流的機會,使缺乏共識的會議毫無成效可言。
布洛克所帶領的小隊負有議場的衛戍之責,因此也忙得不可開交,再加上好友安德魯不時拉他到各個會場旁聽,晚上則往各個政治討論場所鑽,讓他一直抽不出時間去看菲利普。
直到六月下旬,夏天的陽光穿透碧綠的樹葉時,布洛克才找到機會去探望坐牢的菲利普。
相較於鋪滿橙金陽光的街道的明亮,監獄裡只有蠟燭微弱火光的陰暗,潮濕的牆磚上分佈著斑斑點點的黑色苔痕與污漬,空氣裡混雜著一股悶濕的臭味……這裡的環境惡劣,布洛克自然早能想像,也有心理準備。但真正身處此地時,他發現自己的想像力真是太貧乏了。
對待他這樣一位身份高貴的人士,獄卒自然不會讓他進入真正關犯人的宇房,而將他接待到獄卒的休息室去"連這裡都是這個樣子了,那菲利普真正身處的地方還不知糟到什麼樣呢?
他在室內來回鍍步,不時張望著門上的小窗,不一會兒,門上小窗果過一抹金影,他的心隨之高懸。隨著門扇的開啟,他終於見到了菲利普。
菲利普的樣子看來還好,除了比過去略微蒼白之外,許不見特別樵憚,這使布洛克安心了不少。
獄卒讓菲利普迸來後,隨即關上了門退出。
"謝謝你之前讓人送東西迸來給我。"菲利普拉開椅子坐下,"最近很忙嗎?"
"思。"
"我聽管家說了……"菲利普點點頭,"謝謝你百忙中還抽空來看我。"
這是布洛克第一次領略到菲利普的客氣,讓他感覺似乎兩人的距離疏遠了……布洛克的心底不由有股落寞擎生。
"我給你帶了點錢來。"找不到話題,布洛克只好隨便找話說,將帶來的物品放在桌上,推過去給菲利普。"還有一些日常用品……上次我上傑蒙送來給你的,都用得差不多了吧!"
"多謝,要送這些東西迸來,你也花了不少錢打點吧!"菲利普把東西接了過去,一一翻看,"老實說,這些東西我用不到太多,倒是這個,"他拿起錢袋在手中拋玩著,"比什麼都好用。"
"那……"我身上的也給你。"布洛克連忙掏出自己身上的錢袋,推給菲利普。但是菲利普沒有伸出手來拿,他只是微笑看著布洛克。
布洛克不由一怔。
"果然,只有你記得我。"
"……公爵沒來看你嗎?"
"沒有,他也不敢吧!鬧了那麼大的紕漏,他躲在家裡都來不及了,怎麼會來關心我的死活呢?不過,我確實很期待哪一天他會來告訴我,等我要被送上絞刑架那天,他會幫我找個替死鬼頂替我被吊死,然後救我出去。"
"其實……你那天大可不必當眾說出一切的,那麼你也就不用……"
"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天為什麼會說出來‥不過,那感覺真是棒透了!呵呵…
當我告訴他們我要說一個故事的時候,他們一個個都聽呆了,然後直到我說我不是菲利普的時候,他們還有人以為我在說笑呢!"說著。菲利普重現當天最後的姿態。虛擬端酒杯的手勢,高高舉起,"諸位,我在此宣佈——你們都被騙了!乾杯!哈哈……"
菲利普大笑著跌坐回椅子上,"當時那些貴族的表情真是過癮,或許我是為了享受他們那發現自己被欺騙後的各種表情才說的吧!"他靠在椅背上,仰頭看著天花板"……他們有的憤怒、有的驚訝、難以置信……然後我看到你,你哀傷地看著我他讓視線下移,停駐在坐在他對面的布洛克臉上,"就像你現在一樣。"
"我……其實那天,我是想跟你道歉的,很抱歉我誤會了你。"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菲利普垂下眼簾,其實那天他早發現布洛克跟蹤公爵,所以才會跟公爵提起約翰?喬司潘,就是想藉公爵的口讓布洛克明白——他沒有殺人,他不是個不可救藥、罪不可赦的壞胚子。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其他的辦法來向布洛克澄清自己了。只是,後來引起公爵的殺機是他心急之下的失誤,弄到最後,他只好說出一切,為這場騙局拉下惟幕。
在他被送進監獄以後,他不是沒後悔過,畢竟,他還有著很強烈的求生意志,不想就這樣被吊死。
所以他期待著公爵能夠暗中運作,偷偷放他出去,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明白自己不過是公爵床上的一個漂亮玩偶,而且還不是不可或缺的那一個,而是失去了一點也不值得心疼的那種。
這期間,只有布洛克三天兩頭便派人來看他、送東西給他,並疏通獄卒,給了他一間較為舒適的單人牢房,而不用跟一大堆罪犯擠在——起。可是布洛克沒有親自來,讓他不由也把布洛克跟其他人歸類在一起,直到現在他才肯定自己真的沒有看錯人。
當初要他悄悄地離開巴黎的布洛克,真的是對他最好、最為他設想的一個人。
"謝謝你來看我。"說著,菲利普站起來,轉身打算離去。
"菲利普……"
"我叫路克。"
"……路克,你還缺什麼東四嗎?"
"不缺了,只是……安德魯要拉你來看我被絞死的話,希望你不要來。"說完,他抬腳間若門口跨步而去。
看著他的背影,就像那天看著他離去那樣,那時,他來不及說出道歉的話,只留下滿腔的遺憾和悔恨。
那時遺留下來的後悔,他在今天彌補了,可是當菲利普走出這扇門之後,他還有另移個彌補的機會嗎?大腦來不及思考答案。身體已經搶先一步表達了他本能的慾望。
布洛克一個箭步衝上前,自後緊緊地擁住菲利普,手正要碰到門把的菲利普不由停止了動作。
他感受到自布洛克身上傳來的顫抖,那是勝過一切口說筆談的語言,無須聽也無須看,只憑藉身體細微的顫動、心跳、呼吸……就能得知布洛克想傳達的一切。
上帝啊……他不想死……他聽到布洛克的心了啊!眼淚禁不住自他的眼眶裡流淌而出。為什麼直到此時,在他對活下去這件事感到絕望時,卻叉讓他聽到布洛克的心聲,叫他更迫切地希望活下去呢?
無聲的落淚逐漸轉為低泣,菲利普再也忍受不了對死亡的懼怕,轉身緊緊地抱住了布洛克,哭喊著:"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不要就這樣死掉啊……我好怕……"
"別哭……你別怕,之前國王已經在會議上同意。取消皇家特務的濫捕,而且保障每個人有公平受審的機會,所以,你不一定會被判死刑,而且安
德魯認識許多傑出的律師,他們跟你一樣是平民,我會盡我一切力量來為你爭取,所以。不要絕望,你不一定會死的。"
真的嗎?菲利普的眼睛如此問著。
他在這一刻給了他希望,但這份熱切的希望在下一刻是否能得到一個實現的機會?
最近的巴黎在七月的烈陽下顯得相當焦躁不安。
只見街頭到處都是軍人,那是來自全國各地的軍隊,日前在國王的召集下於巴黎市郊駐紮,這不尋常的軍隊集結招來許多民眾充滿疑慮的眼光,而大批軍隊迸駐所消耗的大量糧食也使得一般民眾不滿,情勢緊張頗有一觸即發之態。
自從國王推翻之前的決議,並且撤換受人民擁戴的財政大臣之後,整個宮廷人心惶惶,到處流傳著民眾即將群起攻擊貴族的謠言,因此不少貴族打包逃往國外,但也有些貴族留了下來,期待國家的軍隊能夠保護他們,並且扳回之前被迫讓步而召開制憲會議的屈辱。
在朝野上下均對對方懷抱恐懼與下信任的情況下,更雪上加霜的是,全國各地接連發生的農民甚動,連菲列克靳家在諾曼第、勃艮地、布列塔尼等地所購置的產業也發生規模大小下一的攻擊事件。
布洛克連日來忙於警戒巡邏,辦公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文件以及信件都沒有處理,在這麼繁忙的時刻,他並沒有忘記對菲利普的承諾,積極地為他尋求援助。
前兩天更抽空再去看了菲利普一次,只是,他沒告訴他國王取消當初決議的事,更沒告訴他現在外面的情況,因為他不想菲利普對未來感到絕望。
可是,他自己卻有種看不到未來的感覺。
每當這種時候,他就倍感自己的無能。菲利普在監牢裡仍能堅強地懷抱希望活下去;安德魯在會議裡相當活躍,積極地為國家改革盡一份力量,然而他呢?他只是一板一眼地執行上級的命令,對於發生在週遭的一切,他燃不起過多的熱情。
他覺得自己好像一個與世界脫節的環扣,獨自被遺留在某個角落,茫然地,只是仁立在那裡,不知道自己該朝哪個方向走……
回到辦公室,布洛克剛脫下帽子透透氣時,便見到窗外出現安德魯的身影,布洛克連忙起身迎到門邊。
只見安德魯氣急敗壞地衝了進來,劈頭問道:"布洛克,你有接獲任何命令嗎?"
"沒有,上買只是要我集合我的部下待命,怎麼了呢?"
"難怪你還這麼悠閒地在這裡納涼……"安德魯是一路跑進來的,因此喘氣不止,"發生大事了,快帶著你的部隊跟我一起走。"
"我受命沒接到進一步的指示不能離開。"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管什麼狗屁指示!軍隊在巴黎市區對民眾開槍,已經演變成全面性的暴動了!"
布洛克聞言不由得楞了一下,轉頭看著窗外,棉絮般的白雲平靜地在藍天上飄,練兵場上沒有風,使得樹葉靜默,這景像一如往常的夏天,叫人怎麼也難以相信安德魯口中的描述。
布洛克訝異地張大了嘴巴,原本他還鴕鳥地相信國王調遣全國的軍隊來此,不過是做為威嚇之用,卻沒想到,內戰竟在毫無預兆的狀況下發生。
近在咫尺的巨變,布洛克卻絲毫沒有真實感。
"別發呆了,快集合你的部下,跟我走,我們必須趕去幫忙,"安德魯的表情著急中帶有一抹興奮的潮紅,"其他人已經分頭去說服其他的衛戍部隊叛變了,布洛克,球有預感,我們會贏得勝利。"
"這……"布洛克猶豫著,叛變……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就在布洛克難以下決定的同時,一紙命令義書也下達到他手中,命他立即率領軍隊前往鎮壓暴動。
叛變?鎮壓?此刻,布洛克不由得想起授階時的畫面,那時,他宣誓效忠國家、效忠國王,但是。軍隊不是應該是用來保護人民的嗎?現在卻反而要將槍口指向他原應保衛的對象,這……
但是如果聽從安德魯的話,加入民眾的一方,卻是要他背叛自己當初宣誓效忠的對象,違背他自己的誓言。
食君之祿,本應忠君之事,但是要他向手無寸鐵的貧苦百姓開槍,這違背他的良,加入民眾的一方應是證義的選擇,但是接下來槍口所指的,卻將是他自己的同袍,倒戈相向,是違背他的誓言與背叛這身軍服所代表的榮譽。
緊迫的時間與兩難的抉擇將汗水自他的額上逼出,畢竟,他的決定所改變的並不止他一個人的未來,還包括了他的部下的未來,甚至……還有這個國家許多人的未來…
"上尉,請快點下令行動吧!"剛來傳達命令的衛兵催促著。
"布洛克。"安德魯拚命對布洛克使著眼色。
布洛克沒有給予任何回答,只是靜靜地拿起帽子戴上,而後踏著沉穩的步伐走向校場。
在監天底下的校場上,包括布洛克所帶領的部隊,所有接狄命令的部隊皆已整隊待命。
前方已隱約聽得到槍聲及炮火聲了。
遙望著傳出烽火的巴黎,布洛克讓部隊停下來。仰頭望去,藍天仍然堅持他的藍,風吹著樹葉,塵沙在地面揚起一陣蒙霧……這世界一切如常,並不因人為的動亂而有所改變。
他回頭,只見自己的部下一個個面懷疑慮不安,很顯然已經聽到風聲,或猜測到上級給他們的命令是什麼了。
"上尉,可以告訴我們此次的任務是什麼嗎?"
"這次的任務……是鎮壓暴動。"
士兵們聽聞,頓時騷亂起來。他們有的家人在巴黎、有的說著不願對民眾開槍、有的默默服有的害怕面對暴民、有的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要不顧人民死活的王室盡忠、有的要他帶領他們聽有人加入革命、有的不願成為叛亂份子
布洛克抬手示意亂不成軍的部下安靜,此時,所有的視線集中到他身上,各種混雜不一的期望從望著他的目光中流露。
他沉沉地吐了口氣,他真的有這個權力替這麼多人下決定嗎?而每個人自己的命運,又該交到別人手上來決定嗎?
"你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顧慮以及牽掛,我自認無法替你們做決定,所以,我決定把決定權交還給你們,要進入巴黎參戰或是離開、要服從王室的命令加入鎮壓民眾的行列,或是服從你們的心選擇實現理想,都由你們自行決定,無論你們採取任何行動,我都不會阻止,也不會以軍法處置你們。至於我……"布洛克說著,拔下了身上的勳章,以及代表他的軍階的肩章,"我不再是上尉了。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
說完,布洛克扔下呆博驚詫的士兵,策馬離去。
西元一七八九年八月法國諾曼第
陽光照耀得海面一片粼光閃爍,點點帆影游其上,平靜祥和的面貌,一點也感覺不出這是最近發生巨大動盪的國家。
布洛克拿著剛看完的信件衝出門外,朝在附近河邊釣魚的菲利普跑去。
只見菲利普把釣竿用個石頭卡住,人則躺在草地上,用帽子遮住臉以擋下陽光。
聽見布洛克的腳步聲,他只把帽子微微掀起一角,問道:"安德魯又來跟你嚼什麼舌了嗎?"
"新法國誕生了!"他坐到菲利普身邊,"議會已經著手制定憲法,廢除一切特權,以後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有相等的機會,不再由血統決定一切了,也不會被少數人壟斷財富與資源,這太好了,不是嗎?"
"或許吧!"菲利普不太感興趣地翻成側躺,"還有嗎?如果是跟我無關的,就不必告訴我打擾我的午覺了。"
"還有跟你有關的,以後可能會有民事法庭戰成立,只要有好的辯護,你的案子應該可以獲得不少同情,或許不可能獲判無罪,但必定能夠減輕很多刑罰。"
"你已經成功地把我救出來了,沒人會大費周章地再抓我回去,除非是看我不順眼的安德魯,但是我想他大概也沒空,所以,這個跟我也無關。"
"……"菲利普淡漠的態度讓布洛克有些沮喪跟氣餒,"自從離開監獄以後,你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什麼都跟你無關……"
"誰說的,"菲利普翻身坐起,"我當然有關心的。"
"呃……那件事就別再提了。"知道菲利普想說什麼,布洛克連忙採取迴避的態度,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承認?你違背了國王的命令、辜負了好友安德魯的朔待,卻選擇做一件任何人都不會想到的事——劫獄,把我從監獄裡救出來……王室是存是亡、民眾是生是死、甚至實現法國的自由平等民主,這些加起來在你心目中還比不上我一個人來得重要……這已經夠明顯了,為什麼你就是不願意承認?
如果說,你還是介意你岳母的話,那你是自尋煩惱,我現在跟她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又如果你是介意你妻子的話,那你就是個笨籃,因為她早就不把你放在心上了……如果你告訴我,你介意的是我的性別,那你可以省下這句謊言,因為連你自己都不會相信。"
"……總之,那是不可能的。"布洛克詞窮,想了半天找不出任何一句話可以反駁菲利普,只好採取他一貫的逃避態度,草草丟下一個結論,起身離開。
看著布洛克的背影,菲利普聳了聳肩,叉躺了回去,心想:"算了,沒開系,也許再多來幾次革命,他會越來越能誠實面對自己。"
在今天之前,誰能想像波旁王室會失去政權?誰能想像平民百姓也可以參與政治?誰能想像君權神授的國王也可以被推下王座?說不定哪天,還會有個來自科西嘉或者愛爾巴島的無名小卒當上全歐洲的皇帝呢!誰知道?
所以,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絕對不可能的!
輕吹著口哨,菲利普看著毫無動靜的釣竿,而後繼續拿起帽子蓋在臉上遮陽。
沒有關係,他會很有耐心地等待布洛克承認.
他早就愛上他了——這一天一定會到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