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傅如雪送禮沒遇過什麼麻煩。然而范恩麗喜歡的東西是愈奇特愈好,讓習慣於正常的他感到有點棘手,挑禮物時得特別花心思,甚至還上網瀏覽有沒有更稀奇古怪的物品,他非常期待當女友的看見他送的禮物時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他想給她一個驚喜。
「先生,請問有看中什麼嗎?」若不是這位客人待在店裡足足半個小時之久,店長也不會要她過來詢問。
傅如雪抬頭看了女店員一眼,「請問這裡有沒有賣奇特的東西?」他上網搜尋到這家店,利用下班時間過來,可看來看去沒一樣他喜歡的。
女店員露出一臉尷尬。「先生,我們這裡賣的東西就是以稀奇古怪聞名,像你眼前這個倒著走的時鐘就非常暢銷,還有旁邊那個陰森森白蠟燭燈台也很有特色,請問你有什麼其它要求嗎?」
「要特別一點。」他不懂這些怪東西到底有什麼價值,甚至也不太會分辨,總覺得每一個都不合他的意。
這樣還不夠特別?女店員臉色一僵。這男人是存心來拆招牌嗎?
「麻煩請跟我來……我們這裡還有賣馬桶魚缸、蟑螂盤子、水果安全帽……」這位客人一直搖頭是什麼意思啊?「先生是要送給誰?」
「我女朋友,她喜歡收集古怪的東西。」
「那我們這裡賣的她應該都會喜歡才對,或者她有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他們是怪店,專賣怪東西,難免也會有怪客人上門。
「她喜歡……沙子。」
他記得有次和恩麗講電話的時候,問她為何對「流沙之屋」情有獨鍾。
「你都是到哪收集沙子?」
「每回出國旅行的時候,我都會特地到海邊帶些沙子回來。我不去沒有沙灘的國家,那太無趣了。而且,我還會買空的瓶子收集沙子,然後貼上標籤當作回憶,這樣我就知道自己去過哪些國家了。」
「你喜歡沙子?」
「對啊。」
「為什麼?」
「因為沙子暖暖的,踩上去很舒服。」
「冬天的時候,沙子不是暖的。」
「可是我還是喜歡沙子。小時候,每年夏天姑姑都會帶我去海邊,我會光著腳踩在沙子上,燙燙的,很舒服。如果往海的方向靠近,那裡的沙子濕濕的,踩起來又有不同的感覺,還可以邊走邊回頭看自己走過得腳印,然後一個浪捲上來,腳印不見了,我會再去踩一次,踩一整天也不會膩,所以我最喜歡沙子了。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的骨灰一定要灑在沙灘上。」
「那樣很可怕的。」
「是喔……那就灑在大海裡吧!」
他記得她的語調像極了小孩子。
「沙子喔……」果然是怪咖。「我們這裡也有賣沙子,不過有點份量哦。」
女店員領著傅如雪到一個角落,那裡擺了一個很大的沙漏,看起來確實有份量。
「這是我們店裡最大的沙漏,裡頭的沙子是來自sahara,一共進了兩個,已經賣掉了一個。這沙漏是每十二小時要倒轉一次,需要兩個人合力,如果是一個人的話,可能要男生才可能搬得動。其實這樣也不錯,以後你可以幫你女朋友倒轉時間,象徵你們的愛情如同跨越了sahara,這是很有意義的紀念品。」快買吧!快買吧!女店員在內心不斷催促。
「我買了。」幾乎是第一眼,傅如雪變心動了。
「謝謝,對了,我們還可以免費幫你在沙漏上刻字,有需要嗎?」
「麻煩幫我刻一些字……」
為了讓范晴芬專心度蜜月,范恩麗擔下「genova」店裡的工作,努力遊說她姑姑只是去一個月又不是去一年才終於讓她安心答應,因此她更為忙碌了。
「ONLY」暫時停業,她一下班就趕往「genova」,幸好有副店長坐鎮,店裡事情井然有序,即使店長不在,她這個代理店長也沒有忙到哪去,只是有時候得出面解決客人的小問題。
今天就有客人來店裡抱怨她一個月前就訂好位子,但昨天打電話來確認的時候,卻通知她並沒有訂位成功。那名女客人很生氣,將她罵的狗血淋頭,幸好她把客人帶到辦公室,要不然就毀了信譽。
即使她不斷解釋的確沒有她的訂位紀錄,那名女客人依舊不理會,逕自開罵,她乾脆任由對方開炮,半個小時後,女客人得到了一點補償才肯離開,這時范恩麗也虛脫地趴在桌上。
店打烊時間到了,員工陸續離開,范恩麗卻累得不想動彈地癱在椅子上。
過沒多久,她隱約聽見外頭開門的聲音,忽然想起自己忘記鎖門,看了眼手錶,已經十一點多了,她緊張地拿起桌上的杯子打算若來者不懷好意,便要奮力一搏。
喀的一聲,門打開了,走進來的人是傅如雪,范恩麗看見是他不禁鬆了口氣。
「關店卻不鎖門,很危險你知不知道?」他不悅地開口。
「太累了所以忘記了,不過你放心,我手上還有武器。」她晃了晃冰激凌造型的馬克杯。「小雪,你怎麼會過來?」
「你手機沒開,打電話去你家也沒人接,你說呢?」他反問。「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去?」
「好累不想動。自從『ONLY』開幕以後,我變得很忙,已經很久沒有時間好好放鬆一下,回到家裡又是滿地的衣服,所以不太想回去。」果然,當興趣變成工作就會有倦怠感,她好幾次都想遞辭呈,但礙於孫子還在剛起步,只能幫多少就算多少。
「累的話就放棄其中一項,不要以為自己是萬能的。」
「我知道。」
傅如雪在他身邊坐下,范恩麗聞到一股淡淡的古龍水香味,不嗆,很舒服。他的肩膀看起來厚實,讓她有點想靠上去,可是突然靠上去似乎不太禮貌,他們是男女朋友應該不打緊吧?
就在她想東想西的之時,傅如雪已經看穿她的念頭,直接伸手將她的頭壓在他的肩膀上。
「我的肩膀你想靠就能靠,不用考慮太多,這肩膀是屬於你的。」女朋友太獨立對他來說挺不錯,但似乎又不是那麼好,每回等他手邊工作告一段落想找人,才發現她竟然比他還忙。
既然他都這麼大方了,范恩麗也不再跟他客氣,很用力靠上去,舒服的呼了一口長長的氣。
姑姑很厲害,可她總想著要保護姑姑,從來沒有人讓她有想被保護的念頭;她不是認為自己無敵,只是太多事情能夠自己解決又何須旁人相助,久而久之,她認定一個人也無所謂了。
只是偶爾——非常偶爾的時候——她才會想要一個能讓她全然放鬆的依靠,尤其是在她很累的時候,有個肩膀讓她安心,似乎也挺不錯……
「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傅如雪等了等,沒等到范恩麗回應,還沒低頭就先聽到每晚讓他一夜好眠的熟悉呼吸聲。他搖了搖頭,先讓她躺在沙發上,起身巡視過餐廳之後,才背著她到車上,直到用她皮包內的鑰匙打開她家大門的期間,她完全沒有清醒,足以想見她有多累,看來這些事情確實是壓垮她了。
他抱著范恩麗進房間,看見衣櫥上的黃色便利貼又多出幾張,他含笑——看完,最後一張讓他印象深刻——
我真的有辦法愛人嗎?
問號下面還畫了一個困擾的表情。
他回頭看了范恩麗一眼,表情也如同便利貼上一樣困惑。
有時他的確不懂恩麗在想什麼,外表看似瀟灑毫無顧忌的一個人,眉眼間卻彷彿藏了許多的秘密,她的笑容也帶了些許的愁,究竟她遇過什麼樣的事情?
在她頰上印了一吻準備離去,范恩麗忽然抓住他的衣服。
「姑姑,別走……陪我。」
聽見她連在夢中也是喊她姑姑,傅如雪忍不住皺了眉頭,實在不解這對姑侄的感情怎會如此深厚。上回他請徵信社調查范晴芬時,連帶也有一些有關恩麗的資料,他知道在她父母離異之後便跟著她姑姑住,難道是因為這樣她就只依賴她姑姑?
「不要走,不要丟下我……我會乖乖聽話,不要走……」
她的手緊抓著他的衣服,小臉表情痛苦。
傅如雪出聲安慰她,「好,我不走,我會陪著你,快點睡。」
他的保證總算讓范恩麗露出淡淡的笑痕,不過手仍然沒放開他,於是他只好躺在她身邊,手背枕著額頭,注視她的睡顏,
這算是另一種更進一步嗎?
他無聲笑了。
這一夜,聽著最貼近他的呼吸聲,他睡得極好。
范恩麗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握著一個人的手。
不是姑姑,是小雪。
握著小雪的手,她睡得很好,可是在夢裡,她卻以為自己抓住的是姑姑的手。
小時候,她總要姑姑陪著才肯入睡,等上了高中才慢慢改掉這習慣。不過每當她睡不著的時候,仍會跑到姑姑房間聽著姑姑的呼吸聲,握著姑姑的手入睡。
原以為能讓她安然入睡的人只有姑姑,沒想到小雪竟然也讓她有這種感覺,她挺意外的。
趁著傅如雪還在睡,她開始打量他——他的睫毛很長,書上說這種人脾氣不太好,可是她發現他的脾氣其實不錯,大概是懂得克制吧。
他醒著的時候比較嚴肅,睡著時看起來就比較溫柔,散亂在額前的髮絲讓他看起來年輕了五歲,難怪他總喜歡裝老成,只是她還是喜歡他放鬆的時候,感覺比較好親近。
這肩膀是屬於你的。
突然想起他昨晚在她還沒睡著之前說的這句話,她心頭暖呼呼的。
這張臉、這副肩膀,以及被她握住的這隻手都是屬於她的——是這樣的意思嗎?
沒有喜歡過姑姑以外的人,所以她無法體會戀愛是什麼感覺,是否像她現在這樣有些喜悅、有些患得患失?
「唔。」傅如雪動了動身體,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被看了很久。
「早安。」
「你很早就醒了?」沒想到這一覺他睡得如此孰。
「沒,早你幾分鐘而已。你怎麼會睡在我這?」
「因為昨晚某個人拉著我的衣服不放,所以我只好留下來。」
「那……你睡得好嗎?」她面對著他,蜷曲著身體,手還扣住他。
「不錯。」他會認床,沒想到昨晚意外好睡,大概是因為她的呼吸聲的緣故。「你呢?」
范恩麗甜甜地笑。「還不錯。」
「傻笑什麼?」
「沒有啊,就是想笑。」有點怪,可她就是不自覺露出微笑,是因為戀愛的因子開始悄悄發酵了嗎?
傅如雪看了眼手錶,坐起來。「快起來,待會兒我送你去上班。浴室借我用一下。」說完,他起身脫下皺巴巴的上衣走入浴室。
范恩麗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衣櫥上的便利貼,火速跳起來——撕下,最後一張——我真的有辦法愛人嗎?
她看了看,微笑揉掉。
如果是小雪的話,她應該有辦法愛他才對。
他說:這肩膀是屬於你的。
她喜歡這句話。
「我應該是戀愛了。」
孫柏非正在研究設計師送來的樣板,心裡想著明年夏天該推出什麼樣服飾,突然聽見范恩麗沒頭沒尾地冒出這句話,他立刻一臉正經地盯著她。
「你還在睡覺嗎?」
「你看我像是在睡覺嗎?」她眼睛睜得可大了。
「那不要摸魚了,快幫我看看還有哪些部分需要做細部修改?」孫柏非完全不理會她。
「孫子,我決定遞辭呈,你另請高明吧。」她累得跟狗似的,連中午休息時間也要工作,究竟有沒有把她當人看?
辭職?想都別想。
孫柏非放下手邊的工作,關心下屬的戀愛大事。「戀愛喔,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想當愛情絕緣體了,是哪個幸運兒獲得你的青睞?」
「小雪。」
孫柏非挑挑眉,「我說恩麗啊,雖然好男人不多,但也用不著去搞同性戀吧?」
「小雪是我的新表弟,傅如雪。」
喔,原來是那個男人。
「你怎麼會喜歡上他?」隔行如隔山,他不懂科技產業有多科技,倒是八卦雜誌看了幾本,上面的介紹一律都是以嚴謹來形容傅如雪,這樣的男人實在不像是熱愛自由的恩麗會喜歡的類型。
「是他先喜歡我的。」
「喔……」難怪她會說「我應該是戀愛了」,「你最近才發現自己愛上他了嗎?」
「是愛嗎?」范恩麗咬著筆桿,神情若有所思。「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這樣是不是算愛上小雪,我只是漸漸不排斥小雪取代姑姑來陪我,有他在身邊的時候,我總會三不五時偷看他,會去特別注意他的喜好,想要討他歡喜……」這樣就算喜歡了嗎?她不確定,只是覺得自己應該是在戀愛了。
孫柏非露出一臉同情的神色。「聽起來你好像把傅如雪當成你姑姑的替代品。」可憐的傅如雪,不曉得自己愛上了個不懂何謂愛情的女人。
「不、不是啦……小雪跟姑姑完全不同,我沒有將他當做替代品……」范恩麗立刻反駁。
「我聽起來就是這樣。恩麗,以前你沒戀愛,所以我也不打算說,不過現在為了可憐的傅如雪,我決定還是大發慈悲幫幫他。你啊,說好聽一點你是對感情慢半拍,事實上我覺得你根本是下意識拒絕愛情。如果你真的愛上他,我會祝福你,但如果你只是想將他當做你姑姑的替代品,我會替他默哀三分鐘。」
「孫子,我沒有……」范恩麗急於想解釋。
孫柏非抬手阻止她說下去。「你跟我解釋沒有用,我不是當事者,身為你的好朋友,你戀愛了,我當然替你高興,不過你一定要好好理清自己對傅如雪的感情究竟是什麼,不要等對方陷入太深了才說你根本不愛他,這種女人就太欠扁了。」說到最後,孫柏非想起自己坎坷戀情不禁咬牙切齒,如果不是那個女人,他也用不著到法國流浪。
范恩麗被說得啞口無言,只因孫子確實說中了某些部分。
她重視親情、友情,獨獨愛情,她始終列為拒絕來往戶,因為她懂得愛親人,懂得喜歡朋友,然而她實在不曉得該怎麼去愛一個跟她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不過如果對象是小雪,她一定可以的。
他相信。
「大小姐,快點幫忙看吧,戀愛歸戀愛,工作也要顧啊。」時間迫在眉睫,他也是得沒日沒夜加班。
「孫子,我覺得你根本是在壓搾我,所以我決定遞出辭呈,你另請高明吧!」她要勇敢的站出來爭取自己的權益。
「……」
最後,孫柏非承諾下班後要犒賞范恩麗請她吃一頓好的,才讓她肯乖乖工作,並讓她暫時將戀愛這門高深學問拋至腦後。
草草用過午餐,他們繼續忙著,直到下班前才終於敲定明年夏季的新款式,范恩麗也要他履行承諾帶她去吃大餐。
「你比我懂得吃,還是你推薦吧。」
既然是有錢的老闆請客,范恩麗也不會對他太客氣。「當然是我姑姑的餐廳最好吃了,走吧。」她勾著他的手臂,開心的帶著大肥羊準備到自家地盤去痛宰一頓。
「你姑姑的餐廳不是很難訂位?」
「安啦!我是代理店長,我最大。」
來到一樓大廳,孫柏非眼尖地發現一抹高大的身影佇立在落地窗前,正要提醒之際,身旁的范恩麗卻不知死活的勾住他的手臂,忽然,壞心升起,他決定置身事外看好戲。
「Alizzee,你有客人。」櫃檯小姐看見范恩麗攔著老闆的手臂要離開,臉色大變。
這客人她認識,雜誌上有介紹過他,是「汰星科技」的總經理,自稱是Alizee的男友,但此刻,他的女友勾著另一個男人的手臂,看來有人要倒大霉了。
客人?范恩麗轉過頭,看見是傅如雪,表情一點也不心虛地立刻放開孫柏非的手上前。
「你怎麼會過來?」她記得他說今天要加班,不能來接她;其實台北交通方便,她也用不著有人接送,可男友的心意她無法拒絕。
「事情忙完就過來了。」
方纔,他注意到孫柏非有看見他,偏偏恩麗的眼睛不知長到哪去,硬是對他視若無睹,他不太高興,心情也迅速反應在向來嚴謹的五官上,但單獨面對女友,他漸漸學會放軟神情。
「我要跟孫子去吃飯,你要一起來嗎?」
「好,不過就我們兩個。」
「是喔,可是孫子答應我要請我吃大餐,要不然下次好了……」
傅如雪本來已經息怒,然而女友下一句話讓他愉悅的心情剎時跌到谷底。
「今天你先跟我們去吃,改天我們在一起去。」大肥羊不狠狠敲一筆,太對不起姑姑了,這樣她吃強逼主廚為她煮的菜也會心安理得一些。
孫柏非這時展現風度走過來。「恩麗,這樣好了,你先陪傅先生去吃飯,改天我再請你吃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傅如雪已經非常不爽了,再來個三人行,他今晚注定食不知味。
「這樣喔……」
「不用了,一起去吧。」
不是傅如雪突然有風度,而是不希望這兩人再有私下來往的機會,他不喜歡他們兩人之間那種看似普通,實則卻牢不可破的關係,彷彿沒有任何人能介入。
「太好了!」范恩麗立刻挽著傅如雪的手,「孫子,你今天注定要請我吃飯,走吧!」
孫柏非苦笑在心底——看來他今晚注定要吃胃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