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定嫻坐在乾衣機前看著機器裡不斷旋轉的衣服,熏暖的日光照得她懶洋洋的,連動根手指頭都嫌花力氣,孫弈的愛貓--毛毛,蜷臥在她身旁進行日光浴,舒服得直打呼嚕。
乾衣機停止運轉,溫定嫻漫不經心的打開門,開始疊衣服。聽見浴室裡淅瀝的水聲,她知道孫弈正在浴室裡盥洗。
星期六,對溫定嫻這大學生來說,不過是可以睡晚一點的普通例假日,但對忙碌的職業棋士孫弈而言,「難得的」沒有工作的星期六意謂著假期,以及約會。
有晨跑習慣的他,剛跑完例行的四公里路程,此刻正在浴室裡洗去一身的熱氣與汗水。
和著洗髮精泡沫的溫水沿著孫弈結實的肌肉滑下,緩緩爬進排水口,展開與大海重逢的路程。他抬起臉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邊習慣性的把手伸到一旁的角櫃摸索,卻始終沒如預料般撈到刮鬍刀,反而摸到一片軟軟的、薄薄的東西,他詫異的抬眼一看,一片白綠交錯的黃金葛葉片,正孱弱地躺在他掌裡,哀求他高抬貴手,留它一命。
孫弈嘴角微彎,放開手中的葉片,拿起改放在下層櫃子的刮鬍刀和鬍子水。
溫定嫻搬進來快一個月了,大致上來說,他已經漸漸習慣另外一個人與他共處一室,但許多生活上的小習慣,卻不是這麼快就可以適應的,例如剛才。
他老是忘記,家裡有許多東西,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上,而原本空無一物的空間,卻多了不少東西:漾滿綠意的盆栽、掛在他毛巾旁的毛巾、擺在他牙刷旁的牙刷;他也習慣了進家門時會看見的,另一雙不屬於他的鞋子,和桌上微溫的飯菜。
一個人生活久了,他都快忘了家裡有人作伴的感覺,而且……他也忘了,當家裡有人的時候,要帶衣服進浴室,不能像以前一樣,洗好澡便赤條條地定到房間穿衣服……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呢?
孫弈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除了乾衣機運轉的聲音外,一片靜默。這時候溫定嫻應該還在洗衣間,而他從浴室走到房間頂多只要五步……好吧!他賭了!
在重點部位圍著一條小毛巾以免春光外洩,孫弈打算火速衝回房間。他先探頭打采外面的情況--很好,定嫻不在,一、二、三,沖--
「喵嗚!」一聲淒厲的貓叫響起,反應極快的孫弈發現自己踩到「異物」,馬上跳開!
喝!他剛剛踩到毛毛的貓尾巴了!「對不起,毛毛!」
「喵--」你是恐龍啊?痛死我了!
「你沒事吧?啊?」孫弈蹲下,想抱起毛毛檢查是否有傷勢。
「喵嗚!」毛毛往後跳開一大步,齜牙咧嘴。喵的啦,你還想做什麼?
「別這樣,毛毛。」他關切的伸出雙手。「讓我看看你有沒有受傷!」
毛毛伸出鐵貓爪抓他的手。「喵--嗚!」別以為我會相信你!
「噢!」孫弈吃痛的縮回手,發現手背多了幾條血痕。「敢抓我?死毛毛,你不要命了!」顧不得腰上的小毛巾就快要掉落,他一個箭步,伸手想擒住那只瘟貓。
「喵!」知道我的厲害了吧!毛毛得意洋洋地望了他一眼。
「可惡!」此仇不報非君子!他伸手再撈,可靈活的毛毛卻左躲右閃、伏低竄高,讓他追得團團轉。
「毛毛?」剛折好衣服的溫定嫻詫異地看著跳到她懷裡的灰貓,再抬頭看著維持著擒貓姿態、站在她面前的孫弈。「呃……那個,孫弈……』她眼光上上下下掃視孫弈一回後,很困難的嚥下口水。
「什麼事?」他很尷尬的維持原姿勢。
臉色爆紅的溫定嫻很含蓄地提醒他:「地上那條小毛巾……好像是你的?」
孫弈順著她的眼光往地板望去。喔……天啊!誰給他一把鏟子挖地洞躲?
十分鐘後。
衣著整齊的孫弈頂著一張撲克臉坐在客廳沙發上,企圖以沒有表情的表情掩飾方才貞操盡失的尷尬。
瘟貓!真是白養你了!他這輩子沒這麼丟臉過!孫弈死瞪著此刻在桌上蜷成一團灰毛球的毛毛。
哼!怎樣?誰叫你踩我尾巴?毛毛抬起一隻眼皮,不屑地望他一眼,張嘴打了個好大的呵欠,擺明了不把牠主人看在眼裡。
看著客廳裡企圖用眼神殺死對方的一人一貓,正在為孫弈處理手上抓傷的溫定嫻覺得很好笑。
他,孫弈耶!沒想到他也會有這麼孩子氣的舉動。
「你一定要跟一隻貓計較嗎?」
孫弈聞言,劍眉微蹙,還是面無表情的反駁。「我哪有?」
「喵。」撒謊。
「閉嘴!」孫弈正式朝毛毛撂下警告。
「還說沒有?」她用沾上優碘的棉花幫他消毒。
「哼。」他無話可說。
溫定嫻抬頭打量他沒有表情的俊臉。看起來很正常,可是,發紅的耳朵洩漏了孫弈的心情。「孫弈。」
「什麼事?」他還在生毛毛的悶氣,口氣不太好。
「你知道嗎?」她壞心的朝他眨眨眼。「你身材挺好的!」
「妳!」
果不其然,孫弈的臉當場爆紅成一片。
掩住溜出嘴角的笑容,溫定嫻快手快腳收好醫藥箱,若無其事地回頭叫喚桌上縮成一團的灰毛球。
「毛毛,我們出門散步去!」
「喵!」毛毛應了一聲,輕巧地跳下桌,掛在脖子上的鈴鐺快樂的擺盪,留貞操盡失的孫弈一個人在房子裡哀悼失去的名節和形象。
他把臉埋在雙手裡,不敢置信地回想著今早發生的一切,想著想著,他的嘴角不可抑止的向上彎曲,低沉的笑聲通過他的胸膛,像香檳氣泡一樣,不斷向上竄升,在二十坪大的公寓裡不斷迴響,他頎長的身子就這樣攤在沙發上狂笑,彷彿要把過去二十多年來壓抑的喜悅全在瞬間發洩。
跟貓打架?好吧,他承認,這事他在家裡常做,但截至今早為止,從沒人知道他--孫弈,年輕有為、沉穩端凝的棋士,是個在家會和貓計較的男人,更別提全身上下被一個小女孩看光光。他的穩重男人形象,在溫定嫻面前蕩然無存,完全破功了!
唉!答應溫定嫻搬進來,果然是個錯誤……他當初應該堅守底線的!他的預感是正確的,當時那抹讓他心跳加速的笑,果真是不祥的預兆!
罷了罷了,時間到了,該出門和明日香約會了。
邊笑邊搖頭,他拎起外套,緩步行至玄關,穿好鞋,看著玄關鏡裡那張溫和平靜的臉,這才是旁人熟悉的孫弈,他想。
踏著一貫沉穩的步伐,他走出公寓,迎向沐浴在朝陽之下的繁華紅塵。
小小的二十坪公寓一如往常般寧靜,流浪的塵埃暫住在空蕩的鞋櫃,等待下一次,當房屋的主人歸來時,再次展開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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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輕輕吹拂,海洋以獨有的呼吸,舒緩東京令人鬱悶的都市氣息。
孫弈和明日香坐在靠窗邊的情人座上,半開的窗扉迎進略帶鹹味的海風和隱隱的車馬聲。
孫弈著迷地望著眼前那片光滑如藍緞的海洋。比起坐在這間高級但讓人氣悶的餐廳,他更想到海濱走走,聽聽浪濤和海岸的對話,嗅聞陽光和海洋混合調製的自然香。
又在發呆……明日香看了他一眼,無奈的低頭攪咖啡。奶精在黑咖啡中形成乳白色的漩渦,純粹的黑和純粹的白混在一起,卻成了混濁凝重的深褐,一如他們陷入僵局的戀情。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的愛情開始變了樣?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和她的約會,總是微笑著開始,沉默的結束?
又是什麼時候,當他和她一起時,他的眼光已不再如往常般專注的投射在她身上?
曾幾何時,他和她之間的愛情早已悄悄變了樣,而她,竟可悲的沒有察覺任何蛛絲馬跡?當初吸引她的,是他的穩重;現在橫亙在兩人之間的,也是他那穩重到幾乎沒有高低起伏的情緒。
她沒有辦法從他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讀出他的心緒,也沒有辦法從他那張總是帶著微笑的瞼龐解讀他的思緒。談戀愛不像下圍棋,能憑著邏輯可以猜測下一著棋的走向和佈局,特別是遇見一位難以捉摸的情人時,戀愛注定讓人傷神。
「弈……」明日香輕喚。
「嗯?」孫弈轉過頭來,臉上掛著完美無瑕的微笑。
以往,他的微笑讓她心安、讓她放鬆,但現在,他的微笑卻讓她迷惑。
勉強自己扯出一個微笑,明日香只想找個話題打破兩人間無邊際的沉默。「你在看什麼?」
「看海、看人,我什麼都看。」他端詳明日香略帶憂愁的臉龐。「怎麼了?」
明日香咬著下唇,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那我呢?你有在看我嗎?」
「我現在正在看妳。」孫弈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但他選擇給她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我知道。」她垂下眼簾,瞥見他手背上的傷痕。「你手怎麼了?」
「這個嗎?」他任由明日香抓住他的手觀察傷勢。「毛毛抓的,沒什麼。」
「喔……」她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沉默,又是沉默。
席問只剩杯碟碰撞的聲響,他和她的心思各自遊走,沒有交集;直到她瞥見孫弈勾起的嘴角,和眼裡的溫存,看著他投在遠方海洋的眼神,她心裡很清楚,那抹笑不是給她的,那溫柔也不是給她的,但,她選擇向他提問。
「孫弈,」明日香小心翼翼地開口。「你……在笑什麼?」
孫弈楞了一下。「我在笑嗎?」他只是想起出門前那出鬧劇而已,他剛剛在笑嗎?
明日香點點頭。「嗯。」
「沒什麼,」他看看她空了的杯盤。「想出去走走嗎?」
「……好,」她虛弱的答應,一心只想逃離這幾乎令人窒息的飯局。「我們去看海,吹吹海風。」
在步出餐廳的那一刻,明日香喚住走在前面的他。「孫弈。」
「嗯?」他停步回顧,看見明日香朝他伸出的手。
「牽我的手。」她這麼要求。
孫弈一挑眉,依言執起她的柔荑,而她不安地握住他溫暖厚實的大掌,緊緊不放。
「這是我們第幾次來這裡了?」沿著靠海的步道,明日香邊走邊問。
「大概是第三次吧。」孫弈看著遠方的船隻。「怎麼,妳想換個地方約會嗎?」
「不,這裡很好。」她低頭看著腳下的石板。「你似乎很念舊?」
「念舊?還好吧。」他微瞇著眼享受迎面吹拂的海風。「但我承認,熟悉的事物讓我覺得溫暖,有安全感。」
「來日本這麼久了,你會想家嗎?」
「當然,常常想。」他想親人,想朋友,想故里夏夜滿天飛舞的流螢。九歲來日本,他雖在這島國上度過大半輩子,但每次想到台灣,他總覺得比起這裡乾淨整齊的街道,家鄉狹窄彎曲的巷弄,更具吸引力。
「我以為,你已經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了。」明日香的聲音更小聲了。
孫弈笑著低語。「台灣是我的老家,日本則是我現在的家。」他的事業、他的雄心壯志,全都在這裡。
「那未來的家呢?孫弈?」明日香停下腳步,抬頭看著他的背影。
感覺到明日香的停頓,孫弈也跟著站定。他回過頭,詫異地重複:「未來的家?」
「對,未來的家。」明日香堅定的點頭。「你說台灣是你的老家,日本是你現在的家,那未來呢?你曾經想過嗎?」
「妳在向我求婚嗎,明日香?」他輕笑。
「不。」她搖頭,眼神再認真不過。「我只是想知道,除了事業外,你怎麼打算你的未來、你的人生?」
孫弈略作思考後才回答:「我沒想過。」順其自然、有機會便把握,不是很好嗎?
聽了他的回答,明日香有點難過。
「孫弈,那你想過我們的未來嗎?」
孫弈不解地蹙起濃眉。「妳今天怎麼了,明日香?」
她平常不會這樣的,今天的她看起來很不安,一點也不像平日成熟懂事的明日香。
想到這裡,他不禁關切:「有什麼事讓妳心煩嗎?」
明日香沒有回話,只是怔怔盯著孫弈瞧。
就是這樣的溫柔和關懷,讓她疑惑,她永遠弄不清楚這是客套還是真心,因為他對每個人都是這樣的體貼和細膩,讓人以為他的關愛和常駐在他嘴角的微笑一樣,都是習慣使然。然而,他眼裡的暖意又是這麼真切,令人傾心。
或許,照顧每個環繞在他身邊的人,真的是他的習慣。
但是如果他對她的付出與愛護,和其它人沒什麼兩樣,那麼,她,羽芳明日香,對他而言究竟是什麼?
如果她在他心裡並沒有特殊的地位,那麼,這段戀情還能繼續嗎?
她抬眼面對他,清澈的眸子裡映著孫弈的倒影。她看著他的臉、他的身形,她的視線沿著他的五宮細細描繪,然而,當她凝望著孫弈那雙深如潭水的眼睛時,她才發覺,原來,她始終看不清他的心。
「孫弈,看著我。」她這麼要求,溫柔的聲音很堅定。
海風輕拂,幾綹青絲輕拍上明日香白玉般的臉頰,孫弈見狀,伸手想替她理好頭髮,她卻抬手止住他。
「弈,你為什麼想要和我交往?」
為什麼和她交往?這是另一個他未曾深思的問題。
「我……」孫弈開了口,但無力接續成完整的句子。
不願看見他的遲疑,也不想讓他看見她的心碎,明日香將視線轉往無垠的大海。
這一刻,天地是這麼的靜默,只剩規律的海浪,兀自吟詠著不願與海岸分離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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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假日的下午兩點半,該上學的還留在學校裡、該上班的還在辦公桌前奮鬥,小巷弄裡沒什麼人,今天剛好沒課的溫定嫻到附近的大賣場,準備採買下個禮拜需要的青蔬魚肉。
「孫弈!」溫定嫻拉住他的衣袖。「你走錯邊了!」
「什麼?喔!」孫弈趕緊掉頭往回走。剛剛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沒注意他拐錯彎了,往超級市場要走右邊才對。
「怎麼?」溫定嫻笑著調侃他。「在想女朋友啊?」
根據她的觀察,孫弈那位時不時便打電話給他的女友已經兩個禮拜沒來過一通電話了,這可是很不尋常的事情。
在這之前,那位說話聲音溫柔婉約的明日香起碼兩天一通電話,這是不是表示,孫弈失戀了?
可是,最近的孫弈看來明明和以往沒兩樣啊!
孫弈睨了她一眼算是回答,將走得太靠近馬路的溫定嫻拉到人行道內側,自己則繞過她走在靠馬路的外側。
沒錯,他和明日香的戀情陷入瓶頸,也就是傳說中的「冷卻期」。
算一算,他們已經兩個禮拜沒有聯絡對方了,手機裡沒有她傳來的簡訊、留言,沒有約會,他才恍然驚覺,原來,在這段感情裡,他被動得可以。
打從一開始,就是明日香先對他示好的,而在交往的過程中,也多半時候都是女方先主動提出邀約、打電話噓寒問暖。
也難怪明日香會有那樣的疑問。
為什麼他會想和她交往?
因為她主動示好?因為不耐寂寞、想找個伴?因為不知道怎麼拒絕她?
不,這些都不是原因,起碼不是主要的原因。但不管怎麼說,他和她的感覺不再的確是事實,為什麼呢?
他和她,也曾經快樂過……當初他為什麼想和她交往?明日香身上一定有些吸引他的特質,到底是什麼?
「別ㄍㄧㄥ了,想她,就主動打電話給她啊!」溫定嫻清亮的聲音響起,再次打斷孫弈的沉思。
「喔。」他虛應了一聲,顯然不太想響應這個話題。
溫定嫻瞄了他一眼,孫弈沒有表情的臉陰晴難測。
孫弈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喔……基本上,他這人不管什麼時候臉上都會掛著笑容,有些是習慣性的、沒什麼笑意的客套笑容,有些是找不到話、用來掩飾談話空檔的笑容,但如果他連最擅長的「皮笑肉不笑式」客套笑容都懶得擺出來時,就代表他的心情已經跌到谷底了。
溫定嫻偏頭想了想,決定再捋一次虎鬚。「喂!」她用手肘頂頂他的腰。「男人太被動不行喔!」
和她並肩而行的孫弈低頭白她一眼。這還用教?不理她,抬頭繼續望天空。
又來了又來了,他又擺出那副跩跩、不理人的樣子,真是!為什麼大家都覺得孫弈是個彬彬有禮的青年呢?
「男人太害羞也不行喔!」她繼續提出良心的建議。「你要學學我哥哥,成天把我愛妳、我想妳掛在嘴邊,這樣愛人才能感受到你的愛意。」女人啊,很好哄的!
「……」他才沒溫定逸這麼噁心。
「只有一方付出是不行的,你以為愛情只要我愛你、你愛我就能天長地久嗎?」她繼續向孫弈說教。「愛情是需要經營的!」
「我知道。」他終於回了她一句。
「再拖下去,搞不好你女朋友明天就去找別人了。」
「……」說夠了沒?他丟給她一記警告的眼神。
「OK,收到,別再要狠了,你的眼神凶起來很嚇人的,你知道。」保命要緊,她還是別繼續這個話題好了。
算妳識相。孫弈一直緊抿的嘴角終於扯出今天第一個微笑。緊繃的心情稍稍放鬆,他突然想逗逗她--
「聽妳說得頭頭是道的,妳好像是個情場老手?」
「我……要你管!」
「妳現在住我家,我就像妳的房東兼監護人一樣,我不管妳誰管?」
「我已經--」
孫弈趕緊搶白。「就算上了大學,妳還是黃毛丫頭一個。」
咦?他怎麼知道她正要說自己已經是個大學生了?
「誰說我是黃毛丫頭的?」她忿忿不平地為自己反駁:「好歹我也獨自在台灣生活了好幾年了!論獨立,我比同年齡的人都獨立!」就算她年紀比他小,也用不著這麼看不起她吧?
「說到這個,丫頭--」
「別叫我丫頭!」她現在已經是個黃花大閨女了!
「是,小丫頭。」孫弈從善如流。
「你……」溫定嫻一時語塞,她沒想到向來接受媒體訪問時,總是先想再說、講話永遠慢條斯理、發言得體的孫弈居然也會要嘴皮子!
「我認輸。」兩手一攤,她摸摸鼻頭認栽。原來平常不苟言笑的人開起玩笑,效果更好。
看她張口結舌的模樣,孫弈露出小男孩惡作劇成功般的笑容,得意地輕笑出聲。此刻的他看起來渾不若平時拘謹,沒梳整齊的劉海隨意散在前額,搭配臉上淘氣的笑容,整個人顯得無比輕鬆自在,不像平常總是若即若離的孫弈。
「你應該常常這樣笑,孫弈。」溫定嫻有感而發,「這樣看起來比較像人。」
像人?「那我平常像什麼?」他很好奇她對他的印象。
「像專門被製造來下棋的機器人。」
「這樣啊。」他揉著下巴思忖,他有這麼糟嗎?
「不對,」溫定嫻馬上推翻自己的意見。「最近的機器人都會跳舞、和人聊天了,而且有些機器人臉上還會出現喜怒哀樂各種表情。」
「這麼說來,敢情妳溫大小姐是覺得我比機器人還不像人嘍?」
「呃……也沒那麼糟啦!」扳回一城的她笑嘻嘻地回他一句。「起碼你還懂得和我鬥嘴。」
孫弈捧著心,為自己的形象哀悼。「定嫻,妳的直言不諱讓我很受傷哪!」
「如何?」她哥兒們似的勾著孫弈的肩。「敢和你說真心話的人沒幾個吧?」
「這倒是。」他淡淡的響應。或許,這就是他在日本十幾年,還是沒有歸屬感的原因。他朋友不算少,但真正能談心的,寥寥可數。
雙手插在褲袋裡,孫弈沒想過挪走她搭在他肩上的手。
這樣的動作不是太過親密的舉止,但出現在一對男女身上,難免會引人遐思,加上兩人修長的身形、不俗的外表,更是吸引不少人的目光和臆測,直到他們走進超市購物,都能感受到旁人不時投來的眼光。
此刻,兩人正站在超市生鮮蔬果區挑選食材。溫定嫻負責挑選,孫弈則拿著籃子在一旁等候。
「嘿!你看!那邊那對小情侶好登對喔!」音量不大但很清晰的私語恰好鑽進兩人耳裡。
和孫弈不知所措地對看了一會兒,溫定嫻悄悄往旁邊跨一大步,拉開兩人的距離,若無其事地拿起一顆高麗菜掂掂重量。
「這顆?」毫無所覺的孫弈問她。
「嗯。」溫定嫻把手伸得長長的,遞菜給他。
孫弈很自然的跟上前去,接過她手中的高麗菜,兩人又比肩站在一起。
她再往旁邊退去。
他往她身旁靠近。
她走。
他跟上。
走,跟上。走,跟上。
「孫弈……」她皺著眉頭正想向他抗議,卻看到孫弈用接近無知的茫然眼神看著她。
「嗯?有事嗎?」
「……沒事,還有什麼想買的東西嗎?」他看起來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如果她先提出要求,不是很怪嗎?好像在暗示孫弈她心中有鬼的樣子……
「沒有。」他還是一臉的茫然無知,藏在背後的左手緊緊握拳以抑制快藏不住的笑意。「我們要結帳了嗎?」
「對。」
「定吧。」負責付錢和提東西的孫弈領路走向收銀台。
女性收銀員掬著甜美的笑容。「總共是五千八百三十圓,謝謝光臨。」
孫弈嘴角一掀,習慣性的以笑容作響應,和溫定嫻各拿兩個袋子,到一旁的桌子,準備將採買的物品整理好,就要離開超市。
「孫弈耶!」收銀員拉過一旁的同事開始竊竊私語。
「真的耶!」同事甲回答。她平常不看圍棋的,可是上禮拜孫弈破紀錄的成了史上最年輕的王座挑戰者,新聞和報紙都有他的報導,他出色的外型讓她印象深刻。
「那他旁邊那個女的是誰?他女朋友嗎?」
聽到這句,溫定嫻忙著整理的手一僵,孫弈略感奇怪的瞥了她一眼。
溫定嫻趕忙遞給他一個「沒事」的笑容,低頭繼續將東西裝進袋子裡。
「不是吧?我記得他女朋友是羽芳明日香啊!」
「可是他們看起來很像是情侶耶……」
「他們分手了嗎?」
「嗯……有可能,不過現在這個看起來和他更配,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職業棋士?」
匆匆整理完物品,溫定嫻踏著略快的步伐走出超市,將那些流言和揣測全拋在腦後。
走在她身後的孫弈邁著一貫沉穩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跟著她。看看她的背影,好像有什麼在背後追趕她一樣……
眼底閃過一抹異樣的興味,孫弈加快步伐,輕而易舉的趕上她。
溫定嫻抬頭看看左首的孫弈,加快腳步。
他又追上,和她齊頭並進。
她再超前,他又跟上。
就這麼走了一段路,氣息微喘的溫定嫻抬頭打量孫弈,他氣定神閒地回她一個極富挑釁意味的笑容。
想跟她比賽?也好,就當作運動吧。
溫定嫻回他一抹甜笑,示意她接下他的挑戰,倏地加快腳步,用媲美競走選手的速度往前疾走。
可是,不管溫定嫻如何拚命加快速度和步伐,孫弈始終和她並肩齊步,而且臉上的笑容如此閒適,看來該死的優雅。
孫弈側臉看著溫定嫻微帶紅暈的臉龐,嘴角更彎了。
他故意加快腳步,走在她前頭東張西望。「定嫻?定嫻?妳在哪裡?」孫弈的呼喚很做作。「喔!」他回過頭,臉上恍然的表情更讓人有痛扁他一頓的衝動。「原來妳走在我『後面』啊!」
溫定嫻又好氣又好笑。「可惡……你這佔了便宜又賣乖的傢伙!」她就不信她比不過他……溫定嫻提著兩個大袋子一徑往前直走,突然間,她拔起腿,拎著兩個大袋子毫無預警的往前奔跑!
「喂!妳怎麼用跑的?」孫弈在後頭大聲喚她。
回過頭,她對他扮了一個鬼臉。「你又沒說只能用走的!」
眼看溫定嫻愈跑愈遠,他也拎著兩大袋食物急急追上前去,還不忘叫囂:「別跑!妳這鑽漏洞的小鬼!」
「誰管你!」溫定嫻回頭看著後面苦苦追趕的孫弈。「孫弈,你很慢喔!再不跟上來我就不等你了!」
「妳什麼時候等過我?」她的速度根本沒慢下來。睜眼說瞎話!
哇!他的速度怎麼快成這樣?
溫定嫻回頭看著孫弈即將追上她的身影,跑得更急更快了。
「定嫻!」孫弈邊跑邊向前方的「目標物」喊話:「妳再『等』我,我就真的要追上妳了喔!」
「追上了又怎--哎喲!」跑步不看路的結果就是--跌倒,手上的袋子也掉在地上,一堆蔬菜水果滾了滿地。
「怎麼了?妳還好吧?」孫弈趕過來,關切地看著坐在一堆蘋果裡的溫定嫻。
她揉著碰疼的膝蓋,吃痛的吸氣:「痛……」
「哪裡?哪裡痛?」孫弈緊張地檢查她的膝蓋。「好險,只是擦傷而已,妳有扭到腳踝嗎?」
「沒有,可是……」溫定嫻傷心地望著滾落滿地的蘋果和胡蘿蔔。「這些菜……」
「沒關係,人比菜重要。」他扶她到一旁的蕩鞦韆上坐好,才回過頭開始撿拾地上的蔬果。「妳想做什麼?」孫弈皺著眉頭,看著從鞦韆上走下來的溫定嫻。
「幫你撿東西啊!」
「嗯?」他再度以凌厲的眼神射向她。
溫定嫻完全瞭解他的意思,她投降似的舉起雙手。「遵命,大爺,我回去乖乖坐好就是。」大驚小怪,她只是膝蓋擦傷而已,又不是什麼大問題!
一會兒,孫弈拎著四個袋子走到她身旁的鞦韆坐下。
「東西還好嗎?」
「還可以,都還能吃就是。」孫弈晃晃手上的袋子。「幸好妳拿的是水果和餅乾,比較耐摔。」
「是啊,反倒是我把自己的膝蓋擦傷了。」她笑著回答,腳跟抵著地面,帶動鞦韆緩緩搖晃。
耳邊傳來鳥雀細聲絮語,有些疲累的她閉上眼,感覺微風輕輕爬上她的臉。恍惚間,她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而她正坐在台灣老家,那座滿是榕樹環繞的鞦韆上。
她感覺到有人正在替她推鞦韆,這感覺太熟悉了,不用睜眼確認她也知道,那人是孫弈。
「孫弈,你還記得嗎?」她靠著鞦韆繩索低語。「我們小時候也常常像現在這樣,我坐鞦韆,你在後面幫我推。」
「當然,而且妳每次到了時間都不肯回家,很愛耍賴。」孫弈放柔了聲音回答,俊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溫定嫻笑出聲。「這我倒不記得了。」她只記得有一個阿弈哥哥對她很好,對她的要求總是百依百順,寵她寵得不得了,簡直比爺爺對她還好。
站在她身後的孫弈,看著一旁樹葉篩下的光點在她臉上舞動,看她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
他記得,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夏天,有個小男孩也曾經用這樣的角度、這樣的位置看著一個小女孩。當時,即將遠赴他鄉的小男孩總是看著小女孩的背影,欲言又止。
他總是一天拖過一天,不知道如何啟口告訴背對著他的小女孩,他即將離開她,不能再天天陪她玩。
多年後的現在,已經長成男人的他,在異鄉看著將要成為女人的她,時間、地點俱不相同,而他和她,也早已不是當年單純無憂的阿弈哥哥和小麻雀。
她變了,他也變了。
兩人任憑靜默延續了許久,最後,孫弈終於問出自重遇她之後,一直藏在心頭的一句話--
「這幾年來,妳過得好嗎?定嫻?」
她還是閉著雙眼,淡淡的笑。「我很好。我一直都過得很好。」有點寂寞、有點孤單,但是……一切都還好。
「那你呢?我的阿弈哥哥?」
思考一會兒,他給她一個話中有話的答案。
「和『定嫻』一樣,『孫弈』向來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