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風開車送他們到機場。進了大廳,四周陌生的人潮,擴音機裡傳來的吵雜聲,並未驚嚇到祖安。他一直緊緊抓住嘉茹和敬桐的手,不過眼珠子好奇地東張西望的轉來轉去,沒有驚惶或畏懼。或許一開始他有一點害怕,但是他表現得好極了。
進機場大廳不久,敬桐便領著他們直接到樓上的貴賓候機室。及至登機,嘉茹發現頭等艙中除了他們三個,沒有其他人,又鬆下一大口氣。飛機內的一切都令祖安感到稀奇不已。飛機起飛後,發現他每天待在院子仰頭才看得見的浮游天空的雲,突然就在小小的窗子外面,祖安興奮得像發現了新大陸般的說個不停。
沒有一下子說這麼多話過,祖安的語句因此完全不連貫,嘉茹和敬桐都聽得似懂非懂,數度兩雙迷惑的眼睛相望對問,又同時無解但會心地相視微笑。祖安嘰嘰呱呱了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快樂。而過分興奮和滔滔不絕,使男孩很快就累得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多年來馬不停蹄地到處旅行,敬桐未曾感到飛行是如此愉快和有趣。他做夢都想不到,他一生中開始感受到真正的快樂,而這快樂之泉竟來自一個智力不足的男孩和一個他原以為自私自利,其實滿懷愛心、堅毅果敢的女人。哦,還有她養的貓和鳥。
「你在笑什麼?」
敬桐轉向嘉茹,握住她的手。「紅茶和咖啡。」
「紅茶和咖啡。好的,馬上來,何先生。」正巧來到他座位旁的空中小姐應道。
「等等,我不是--」敬桐欲說明,但空中小姐已經走了。
嘉茹掩住嘴,以防大笑出聲。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那天早上當嘉茹沖好三杯牛奶,烤了多士,和煎蛋一起端上桌,紅茶第一個把它的長喙伸進其中一杯牛奶,然後呱呱哇哇地振飛而起,逃到廚房裡面,對著燙到它的舌頭的牛奶大喊大叫。
「殺人哪!刺客!來人呀!救命!」
咖啡也一樣,老實不客氣地吃了一大口煎蛋,跟著張嘴呼呼吹著熱氣,咚地一聲由椅子上跌下去,繞著桌子又跑又跳地齜牙咧嘴咆哮。
嘉茹不知道他何以突然想到它們,不過她的確知道他在說什麼。
「它們來到家裡以後,還沒有和我們分開過。」她說。
難得的是易風。她對貓和鳥部沒有好感,尤其不喜歡嘉茹把紅茶和咖啡「寵得無法無天」,卻願意幫忙代為照料,直到嘉茹回來。
「謝謝你肯帶祖安和我同行,嘉茹。」敬桐說。
空中小姐送來紅茶和咖啡,他接過來,道了謝,和嘉茹目光相遇,又一陣忍不住的好笑。
「你喝什麼?」
「我喝紅茶好了。」
敬桐看著杯子裡的咖啡。「自從認識你家咖啡以後,我喝咖啡都有點喝不下口,好像它忽然有了生命,喝了有罪似的。」
嘉茹輕啜一口茶。「沒想到你如此感性。」
「哦,我還有很多優點,你慢慢會發現的。」
她專注於用雙手端住茶杯和杯碟。她已經發現的部分,已足令她傾心了。她仍無法確知她這樣是對是錯。她知道他關心她,關心祖安,並不以她的遭遇、祖安的出身,而對他們另眼相看。可是曾幾何時,關心已經不夠了。但她能要得太多嗎?他分明和她在許多方面都不同。
「在想什麼?」
她的一隻手不知幾時又到了他掌中。嘉茹慢慢放下杯子。
「我不曉得該如何謝你。」
敬桐皺一下眉。「這麼說不是太見外了嗎?」
「敬桐,我想……」
「妳想得太多了。嗯,祖安豐富的想像力,大概是你教的了。」
再一次,她意會了他言之所指。
她微笑。「對祖安來說,雲從來不是雲,它們是他想像天空裡的各種東西。」
他指著它們,大叫:「看哪,一條大鳥。啊,那邊,那邊有樹葉,好大的一隻樹葉。魚吶,有一張魚。一個積木在魚上面。」
祖安形容東西用的單位皆自成一格。敬桐三十幾歲了,卻經由一個智能不足的男孩,發現了天空可以是一幅藝術作品,也是許多小生命的集合處。
「你知道你每次說著祖安時,你的神情有多美嗎?」他柔聲低語。
她雙頰飛紅。「祖安的一切都很美,我常想,他是真、善、美的表徵。」
「妳也是,嘉茹。沒有你全心全意的愛和呵護,他的真善美很有可能只是個可憐的殘缺。」
「你說得太好了。」她輕聲道,按抑住她的感動和些許感懷。「祖安小時候,我不像現在可以把工作接了帶回家做,必須帶著他和我一起出去。絕大多數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或者悲憫、可憐他。有些人當他是有傳染病的怪物,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孩子帶遠離他,甚至還有人對他提出些殘忍的問題。」
他握緊她的手。「祖安懂嗎?」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多半不大懂吧,他很天真。所以無知有時候真的是一種福氣。」
但是她卻承受了那些鄙視的目光。他懂。
「如果到了那,你決定和你父親見面,你會帶祖安去見他嗎?」
他掌中她的手立刻變僵硬。
「我還沒有想過這件事。」
「祖安也是你恨你父親的原因之一,是嗎?」
她轉開忽地閃著淚光的眼睛。「我是恨過他。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我很恨他。」她輕而低的聲音裡,只有喟歎,沒有恨。「「那時候我身負巨債,祖安又小,我走投無路,想到是他的狠心和無情造成這一切……當時,我真的是恨他。」
「為什麼你一再相信你父親要對這些後果負責呢?」他納悶了好久,她從未給過他直接的答覆。
「要不是他把我們趕出來,媽不會墮落得變成酒鬼和賭徒,我也不會非得嫁給一個搞地下賭場的男人。」
「他告訴我是你母親帶著你離開了他。」
嘉茹要收回手,他不肯放。
「你同意和我去新加坡,我便在電話裡向他提起了你的事。我想該給他個心理準備。」
她的手在他掌中顫抖。「好讓他有時間準備更多謊言?」
敬桐的表情嚴肅,眼神則十分溫柔。
「我沒有提到祖安。他聽到你沒有收到過他的信和錢或支票,他非常震驚。相信我,嘉茹,我為你父親工作十幾年了,他從來不說假話。他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因為他的誠實和正直,為他贏得同行同業的信任和尊崇。」
「我很想相信你,可是他對我和媽媽不聞不問二十多年,也是事實。他趕媽媽出門,叫她帶我一起滾出去,是我親耳聽見的。」
他搖一下頭。「嘉茹,我真心的希望這一切在你和他見面後都能澄清。同時我要你知道,不論如何,我都會在你身邊。」
她轉過去,看著他的眼睛。
「即使那表示你要背叛他?」
他柔柔一笑。「嘉茹,令尊於我是有恩,可是我不是是非黑白不分的人。」他聚攏眉峰。「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麼事?」
「你為什麼非嫁給那個老頭不可?欠他錢的是你母親,不是嗎?他沒有權利要你來抵債,更何況他經營的是非法生意,你可以反過來控告他的。」
她神色沉暗。「那時候我母親病重,住在醫院裡。他要債要到醫院裡來。看到我,他開出條件。他願意結清醫藥費,同時把我母親欠他的債一筆勾消--」
「但是你必須嫁給他。你就真的答應了?」
她淒然搖頭。「我母親求我。她說只要我為她還掉這筆債,她再也不睹了。同時,她也答應戒酒、戒毒。」
敬桐吃了一驚。「她吸毒?」
「否則祖安出生時,不會幾乎活不下來。」她歎息。「他只是智能不足,不是個癡兒,已經是萬幸了。」
「你母親呢?她實踐了諾言嗎?」
嘉茹又搖搖頭。「我結婚不久後,她死於吸毒過量。喪事才辦完不到一個星期,我丈夫的賭場被查禁。我和債主們商量,用分期付款方式攤還。」
敬桐氣得咬牙切齒。「一還就還了十幾年?」
「十年。還有差不多五年就還清了。」她拿起杯子,喝一口冷掉的茶。
「你真的沒有必要代他還的,嘉茹。」
「我不想成為被討債的人追趕的逃犯。」
「他們根本沒有理由找你要錢。」
「對黑道的人,無所謂理由。他們的錢被坑了,非討回來不可,而且可以不擇手段。」
他震驚地看住她。「黑道?」
嘉茹也看著他,但目光平靜。「如你所說,我丈夫從事的是非法生意,你想他都和哪種
人來往呢?」
「不要再說他是你丈夫。他不配!」
忽然,敬桐想起一件事。
「我第一天去找你的時候,你以為我是去討債的打手嗎?」
「或殺手。差不多。」
他幾乎捏斷她的手指。「這些打手或殺手曾經找過你麻煩?」
「剛開始的時候。」她點點頭。「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發現那一大筆債務,我嚇呆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待在我母親買的房子裡,好幾天沒出門,想冷靜的思考對策。」
「他們以為你存心賴帳。」敬桐氣得七竅生煙。「房子呢?」
「賣掉了。我和祖安現在住的,是易風的父母早年住的舊房子。他們搬到新居後,這房子一直空著。易風和他們商量,讓我和祖安在那安身。」
她的神秘,她不近情理的與外界疏離、她索取報酬之高卻過得一貧如洗,如今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但她肩負的重誓,卻不合理得令敬桐血脈憤張。
誰能想像得到,億萬富翁邵逸達的女兒,竟然因身負巨債而家徒四壁?更何況是-筆和她不相干的債。
「你為什麼不讓易風幫你?」
問完,敬桐便暗罵自己。換了他,他想他也會和她一樣執拗,非要咬緊牙齦靠自己不可。
「我又不是四肢殘缺,沒有能力工作。何況她幫我的已經夠多了,我最初一些大客戶,都是她藝廊裡的客人,全靠她的伶俐口才為我爭取到很高的價碼。她要是肯收佣金,她早就是個大富婆了。」
她還沒有償清的債有多少呢?敬桐後悔著他答應給她的設計費太少了。要想幫她,顯然只有這個方法。他幾乎可以肯定,她也會拒絕她父親的協助。他還沒有告訴邵老她過的苦日子,邵老若知道她這些年的情形,不曉得會多心疼。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嘉茹。」
她望著他。
「妳再也不是一個人了,懂嗎?從現在開始,你有任何困難,不要再獨力去應付。我不是說你一個人應付不了,但是我不要你把我置身事外,好不好?」
她眨一下濡濕的眼睛。「不論如何,謝謝你。」她輕輕地說。
「不,我是說真的。」他一手仍握著她的手,一手托住她的下巴。他的眼中盈滿柔情,它也在他低柔的聲音裡。「我知道你很頑強、很固執,可是,讓我照顧你,照顧祖安。」
這是承諾嗎?是哪一種承諾呢?她不敢問。
緩緩地,用另一隻手,她覆上他托著地下顎的手,輕撫他粗糙的手背。
「你為我和祖安做的已經太多了,敬桐。」
「啊,我還沒開始呢。」他將地攬過來,她的頭於是靠在他肩上。「我要照顧你和祖安-輩子,嘉茹。」
她太激動了,濃濃的感情梗住了她的喉嚨,她無法發聲,便只是依偎著他,覺得孤苦了一輩子,終於她倦累的帆,找到了一個避風的港灣。
而敬桐隔了一晌,方忽然想到,他似乎許下了個終生的諾言,他卻不知她對他的感受如何。他知道她好不容易信任了他,也對他心懷感激,但她是否對他有些許感情呢?
***
他們搭的是早班飛機,到達新加坡時正好是中午時分。空中小姐過來向敬桐輕聲耳語,他點頭道謝。
下機時,嘉茹沒有看見其他旅客。一輛深藍色加長型平治轎車等在停機坪,司機候在開著的車門邊。嘉茹恍然大悟。這又是敬桐的安排!為了祖安,他為這趟行程真是煞費苦心。
在飛機上睡足了覺,祖安精神煥發,坐在後座,驚奇地東摸摸西看看,但是他沒有去注意關閉的車窗,或深色窗子外面有什麼東西。平治車內華麗的設備:冰箱、電話,一架小型電視,已教他眼花撩亂了。敬桐周到地教人在車內準備的卡通錄影帶,更讓祖安看得到了目的地還不想下車。
他們由地下室停車場,直接坐電梯上樓,省去了住房登記手續,和避免穿過酒店大廳。而一出電梯,嘉茹立刻看出他們要住的是這一層樓上唯一的一間套房。
房間裡的豪華自是不在話下,祖安張著嘴,來不及哇哇驚歎,圓睜著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或者因為嘉茹和已成為他五體投地崇拜的偶像的敬桐都在,陌生的環境並未使他感到不安或恐懼。對他來說,一切都顯得新奇而有趣。
敬桐耐心地回答祖安一連串奇怪的問題時,嘉茹走到有若一座小花園的陽台,向下俯瞰新加坡整潔的市容。如她所料,這是位於頂樓的私人套房。想必是屬於敬桐專用的。
原來這就是他在新加坡的家。一間華麗的套房,卻比她和祖安所住的「房子」大上至少有一倍。她還沒有仔細參觀,已經心生畏縮。
「累不累?要不要洗個澡休息一下?」敬桐也走到陽台來。
她搖搖頭。「祖安呢?」
「在看電視。我發現他很迷電視。紅茶說的許多話都是從電視裡學來的吧?」
她不置可否。「紅茶和咖啡整天跟著祖安。除了看電視、玩玩具,祖安沒其他事好做。他只愛看漫畫,別的書他都沒興趣。」
「電視看多了,對孩子不大好吧?」
她覺得他們好像一對在討論孩子教育問題的父母。祖安不是他們的孩子,她也無法想像和一個生活水準跟她如此懸殊的男人,共育他們的孩子。
啊,老天,她想到哪去了。
「你這兒很舒適。」她淡淡的轉移話題。「你不在的時候,誰來幫你打掃看管呢?」
他是不是聽到嫉妒和試探?「這裡每天固定有個人來打掃整理。」
「你不在她也每天來?」
「我不知道。也許吧!這間套房不是我的。」他注視她鬆弛了臉部緊繃的線條,露出微笑。
「不是你的?那怎麼……?」嘉茹猝然明白了。「是我父親的。」
「對。」
「他住在酒店頂樓?他沒有……家嗎?」
她終於開始詢問關於她父親的事了,敬桐希望這是好現象。或者她畢竟不會讓邵老空等待,而願意去見他一面。
「這兒就是他的家。」
嘉茹思慮著。終究還是問了。
「他沒有再婚?」
「據我所知,沒有:他-直是-個人。」
她轉身走到陽台上遮陽傘下的柳條椅旁,想坐下,又頓住。她父親是否經常坐在這呢?
她的情感和思潮如波浪起伏,忽然,她覺得父親彷彿就在附近。嘉茹有些呼吸急促起來。
「你為什麼帶我們來這?你答應過不逼我,不強迫我。我來不表示一定得見他。你說過我還可以考慮的。」
敬桐一手放在她肩上,發覺她在顫抖,他遂雙手扶住她。
「不要激動,嘉茹。這個安排是我的提議,你父親立刻同意了。我是為了祖安,不是設下陷阱,要你馬上和你父親見面。」
她瞪住他。「「他知道我們來了?」
「他知道你和祖安和我一起來,他也知道你還需要時間考慮,雖然他迫不及待的想見你。」
嘉茹跌坐進椅子。「要是我不見他呢?」
「他會非常難過,但是他會諒解。他也說了,不一定非要你去見他,他可以來看你。只要看妳一眼,他就心滿意足了。」
「不要說了。」嘉茹閉緊眼睛,努力設法平定洶湧的情緒。「我並不是不想見他,我想見他想了二十幾年。我也曾想過,只要見他一面,一面就好,可是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又失望。在我完全放下這個想望之後,他突然出現了,我……我沒法當那些椎心的痛苦不曾發生過。」
「慢慢來,嘉茹。」他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置在膝上顫抖的拳頭。「你已經在這了,其他就順其自然吧!好嗎?」
她慢慢張開眼睛,望進他溫柔似水的雙眸。「頭等艙和車子,都是他的安排?」
「是我的主意。包下頭等艙,讓車子直接來接,避開出關的排隊等候,都是為了祖安。我們要確定他不受到驚擾,對不對?」
她忍不住張開捏緊的拳頭,反手握住他。「你費了這麼多心思保護祖安,而你還說我對他過分保護。」
他柔柔一笑。「說是為了祖安,其實祖安若安然自在,你也少了掛慮,不是嗎?而且車子能開進停機坪,還是藉助了你父親的關係。」
她抿一下嘴。「他這麼財大勢大,隻手就可擁有半個世界,他非要見我這個窮親戚做什麼?」
「嘉茹,不要再故意難為你自己。你不是在挑剔你父親,你是在製造理由好理直氣壯的拒絕見他,可是你不會因此比較好過,何苦呢?」
她無法反駁,因為他說的是真的。
「何況你不是什麼親戚,你是他的親生女兒呀!」
祖安這時走了出來,一臉的茫然。
「媽,肚子飽了。」他摸著腹部,眼珠子朝陽台轉來轉去。「紅茶呢?咖啡呢?」
「你在飛機上吃了那麼多東西,又餓了?」嘉茹站起來。
「他不會非要紅茶和咖啡不可吧?」敬桐小聲問她。
「他對你是心悅誠服,真的非要不可的話,就看你的了。」她也壓低聲音。
他眸光閃亮。敬桐瞭解祖安對她多麼重要,現在她放心地把男孩交給他,其意義於他之重,非驚喜二字可以形容。也許皇天畢竟不負苦心人。
***
雖然五十多歲了,邵逸達看上去依然十分健朗。他年輕時烏亮豐厚的頭髮,如今教歲月抽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變成雪般的瑩白。而歲月留下的則是他眼尾、嘴角和臉部的細細紋路,它們未使他顯得蒼老,倒是流露出閱歷豐富的智慧和練達。他的背仍然挺得筆直,神容有些許憔悴,握著煙斗的手微微顫抖。敬桐寧願相信那是他聽到他女兒已抵達新加坡的緣故。
「她現在是什麼樣子?」邵逸達渴切地問。
「很漂亮。」敬桐答道。
「是嗎?她從小就是個漂亮的小公主。」
「其實她不止是漂亮。她……很難形容,邵叔。她很特別。」
儘管事先已知道嘉茹要來,有了心理準備,邵逸達仍然有些激動不能自己地抽著煙斗。
「邵叔,你煙抽得太凶了吧?醫生不是要你戒掉嗎?」
邵逸達揮揮手。「別管醫生了,他們比老太婆還嘮叨。快告訴我嘉茄的一切。」
「我所知道的都跟你說了,邵叔。」
「她媽媽沒有和她一起來嗎?」
「嘉茹的母親十年前就過世了。」
邵逸達征了怔。「難怪那時候起,我寫的信都退了回來。」
「嘉茄說在那之前,她也沒收到過你的信。」
邵逸達聚給起灰白的眉毛。「嗯,你在電話裡提過。你有沒有告訴她,我也沒有收到她的信?」
「我說了。她很固執,堅持你蓄意對她置之不理,不聞不問。她還表示她寫過信請你參加她的畢業典禮和婚禮。」
邵逸達一向慈藹、溫和的臉沉了下來。當他又把煙斗塞進嘴裡,敬桐幾乎想放棄勸告,直接阻止他。
「一定是楊曼珍搞的鬼。」
敬桐第一次聽他說出他前妻的名字。他簡略地告訴邵逸達,嘉茹如何被迫嫁接她已死的丈夫,又背負了一身的債。邵逸達的眉毛擰結在一起
「她有沒有和耶個糟老頭生孩子?」
「沒有。不過……」敬桐欲言又止。
邵逸達精敏的眼睛直視他。「還有什麼事你沒告訴我?」
敬桐搖搖頭。「這件事我答應嘉茹守密,她若見了你,願意提起,她會自己告訴你。」
瞭解敬桐耿直的性情,邵逸達沒有勉強追問。
「說服她來,很費了你一番唇舌吧?」
「明瞭她遭遇的那些事後,我想任何人部無法怪她的鐵石心腸。一開始她對你非常不諒解,我可以感覺到恨意。」敬桐實話實說。「她結婚時才十九歲,又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嫁給那種人。不到兩個月,她母親去世;第三個月,她成了寡婦,而且擔負了一大筆債務」
「豈有此理!」邵逸達揚聲怒道。「她為什麼要替那個敗類還債?」
「就算她不理會所謂『夫債妻還』的義務,債主也不會放過她。我找到嘉茹時,她以為我是要債的打手。」
邵逸達又氣又心疼得臉色發白。「早知如此,當初我無論如何都要爭取到她,把她帶回來,留在我身邊。我早該知道不能相信那個女人!」
「嘉茹認為她母親的墮落是你造成的。」
「她本來就是……算了。」邵逸達歎一口氣,手指緊握著煙斗。「所以,嘉茹雖然來了,可是還是不肯見我,是嗎?」
「我想她心底其實很想和你見面,邵叔,否則她也不會答應來。」更不會冒著祖安會因和陌生的外界接觸而受驚的險。他是盡可能的做了些周全的安排,然而她事先並不知道。
「好吧,我等了這麼多年,我想我可以再耐心的等個幾天。」邵逸達說。
他們接著談了些新辦公大樓內部裝修的工程事宜,及開幕的日期和酒會等等。
「邵叔,你怎麼不多休息些日子?醫生同意你這麼快就回來工作嗎?」
和邵逸達聯絡時,發現他人已在辦公室,令敬桐大吃一驚。
「我好得很。我這身骨頭忙慣了,教它們閒下來,馬上要生繡。」
敬桐卻覺得一問起他的身體狀況,及他的檢查結果,他便迴避或閃爍其詞,這一點不像他坦直的作風。
「嘉茹在那還住得慣嗎?」
「當她知道那是你的套房時,有點不自在;或者對她而言,那裡太豪華了些。」
敬桐告訴他嘉茹在郊外海邊的一個僻鄉住的簡陋舊屋。邵逸達啪嗒啪嗒更猛地吸他的煙斗。
「我希望她三天內作好決定,否則我不管她肯不肯,我都要親自去看她。」
「我認為不要操之過急的好。」敬桐安撫他。「她會和你見面的,邵叔。她只是需要一點時間緩衝一下她的情緒
又和邵逸達閒談了-會兒後,敬桐離開了他的辦公室。心雯正好有事不在,倒讓敬桐鬆了一口氣。上次她突然去找他,又匆匆走掉之後,他一直未再和她通話。他希望他們之間仍持續原來的友誼。
***
倚著門框,嘉茹注視著淡柔的床頭燈光映照中,敬桐男性化的剛強側面線條。她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各方面條件皆如此優秀的男人,會如此溫柔的對待一個十六歲,但只有六、七歲智力的男孩。
他對待祖安,就像他是他的兒子,一如嘉茹一直以來愛護祖安的態度。他對她也是百般的遷就、容讓,她從沒見過一個如此有耐心的男人,她也沒想到她會對他動心、動情。
以後呢?她見過她父親以後,他們父女若果真誤會冰釋,團圓相聚,他的任務圓滿達成,是不是彼此便將再度回到各自的生活?
她以前沒用過她父親的錢,獨立過了這麼多年,現在或以後,她也不會自視為大企業家的女兒。她不要她父親的財富,她要的是找回她失去的父愛,一個父親。所以生活實質上,她和敬桐仍將是天地之別。
當她結婚,她嫁的是她不該嫁的人。如今她戀愛了,愛上的卻是個她不該愛的人。她生命中的波折幾時才會結束?
輕輕放下故事書,捻熄檯燈,為睡著的祖安拉好毯子,敬桐自床邊站起身。
他走到她面前了,她還在沉思。
敬桐抬手輕撫她頰側,她差點跳起來。他環住她,摟著她走向起居室。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臉上那副彷彿將要天崩地裂的表情是怎麼回事?」他柔聲問,引她坐進沙發。
嘉茹澀澀一笑。「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這麼觀察人微?」
「我關心你,嘉茹。」她仰臉注視他。他的神情嚴肅亦柔和。「你的一切我都關心。我要為你分憂解勞,可是你老把心事悶著發愁,我再怎麼觀察人微,也無法觀『知』入微到讀得出你的思緒。」
「我一個人遇事獨自發悶太久了,敬桐,要我說出來很難。」
「試試看。而且我說過,你再也不是一個人了,你現在有我。」
現在,是的。她無聲歎息。
「我很少擁有我真正想要的,敬桐。我已經忘記人性的欲和欲是什麼了。」
他明白這可能是她容許自己說出口的最大膽的話了。敬桐有些喜不自禁,但他想他也許誤解了她的意思。
「除了妳被迫嫁的人,」他小心措詞,謹慎問道。「你沒有過其他男人?」
她靠進他環著的她的臂彎,以藏住她的尷尬。「結婚當夜是我的第一次,之後我沒有時間和其他男人交往。」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羞赧的紅顏。「你是在告訴我,你和我有完全一樣的渴望,可是你不認為我要你?」
她雙頰的紅暈更深了。「我無法分辨。我覺得你……當你吻我……」
「當我吻過你,」他輕輕接下去。「我沒有一時一刻忘得了那種滋味。我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感受,嘉茹,直到遇見你,直到我吻了你。」
「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太輕浮了。」
他發出低柔的笑聲,將她攬進懷裡。「我卻擔心我是不是嚇著你了。」
「我沒那麼無知。」她低聲抗議,偎著他,伸手抱著他,深呼吸,然後她小聲地承認。「但是我對那種事有……恐懼感。」
敬桐的唇線抿緊,擁著她的手仍無比溫柔。「那個男人對你很粗暴?」
「我不知道。我無從比較。」她抬起頭,自嘲地短笑一聲。「真不敢相信我竟說出這種話。」
「我很高興你無從比較。」他吻吻她的前額。「不要擔心,我不和你們住在這。」她直接反應的表情令他開懷而笑。「也不要失望,只要你哪天開口邀請,我會非常樂意留下來。」
她想她若現在開口,他便真會留下,但是他在給她留足夠的空間和退步,她明白。這個「哪一天要他留下」,自然由她決定。
敬桐心知他若稍微積極些,她的猶豫不決便會潰散。然而,正是她的猶豫和羞愧越發的打動他的心弦。他渴望她,但是他要等待她全心全意毫無躊躇。他要的是兩情相悅,而非一晌貪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