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桐也不知道?」
「他現在還是信以為真。敬桐是個好青年,他很多地方和我年輕的時候很相像。一旦認定就執著到底,對人對事皆然。發現錯了,會把自己困住一段時間,自責、探討過失,然後經一番掙扎才覺悟。」
「爸?」她不懂父親這番話的用意。
他和藹地摸摸她的頭。「你愛他,是不是?」
她抿嘴不答。
「我老了,變昏昧了,我沒看出你們之間的感情,還一味的替他撮合。前天他和我有過一番長談,對我說了許多他心裡的話。」
「他從歐洲回來了?」
「一回來就氣急敗壞的來找我。我很瞭解敬桐。發生誤會,錯不在他,他不會費力去做不必要的解釋。他錯了,就坦白認錯道歉。前天我告訴他,有時候解釋是必要的,否則一念之差,便要造成終生遺憾,讓一生的幸福就此溜走,太不值得。」
***
父親的話在嘉茹腦海不斷盤旋,她聽得一知半解。難道是她誤會了敬桐,而他的沒有聯絡,是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向她解釋?
好不容易將心神全部放在工作上,這一下敬桐的影子又回來佔據了她的思維。她父親來看過她之後的第三天便回新加坡去了。「捷英」一個星期之後開幕,他屆時會來主持開幕酒會。
『捷英』的室內設計部分完工那天,嘉茹去了現場。那是她父親來看她之前。敬桐人在歐洲,自然不可能出現。代理他職務的人陪同她一起驗收成果,他對於嘉茹的設計讚歎不絕,但是沒有敬桐的肯定和相伴,嘉茹只覺得那不過是她設計圖上一份複製品。
蔣秘書將餘款支票交給她時,嘉茹幾乎不想收下。到頭來,她和敬桐畢竟仍只剩下生意關係。
「捷英」之後另外兩件委託她設計的case,加上重新裝修她從前的屋子的收入,嘉茹不但還清了余債,還有多出來的。經過這些年,她的存款簿終於不再一筆存人之後,迅即一文不剩的全部支出。無債一身輕的感覺固然好得教人忍不住想歡呼,但她的心卻沉重得使她高興不起來。
她為什麼無法將敬桐的影子拋開?不管是不是誤會,他明顯的已經將她忘懷了,否則不會毫無消息。
依然,她打起精神,為改造舊宅卯足全力。多虧有易風幫忙,她才能一早就出門工作,天黑才帶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屋子該拆的部分都拆得差不多了,再過幾天便可以動工開始修築,她預計一個月內可使屋子呈現嶄新的樣貌。
***
「凌小姐,有人找妳!」
「好,謝謝,我馬上下來。」
嘉茹又交代了工人一些事,匆匆下樓。站在凌亂的、原來是客廳的房間裹的人,令她愕然停住。
「怎麼是你?」她維持冷靜,用淡淡的口氣掩飾急劇的心跳。
兩個多月不見,他似乎清瘦了些,曬黑了些,但仍然俊挺迷人,渾身散發出迫人的陽剛魅力。她不禁有點懊惱她的狼狽相。舊襯衫,牛仔褲,上面不是灰就是土,還濺了些油漆,她綁在腦後的馬尾也鬆散了幾縷髮絲拂在臉頰上。
她依然是他見過最美的女人。見到她之前,聽到她的聲音,敬桐腹間已湧上一股刺痛的渴望。他想要將地拉人懷中,永不停上地吻她。儘管光是吻她解不了他的刻骨相思,但總比隔著個雜亂的房間,在工人好奇的注視下,和她如陌生人般相對望好。
「嘉茹,你好嗎?」
她悄悄深呼吸,調勻氣息。
敬桐也覺得呼吸困難地在房間另一頭深呼吸。
「我很好。你呢?」
「忙。好久沒見了。」
「是嗎?也許吧。我沒注意,我也很忙。」
敬桐轉頭四下看看。「可以到別處談談嗎?」
嘉茹慢慢越過凌亂的房間。「到庭院去吧,我不能走太遠。」
院裡一樣亂,堆了許多木材和其他器材。不過由於餘下的空地有限,倒使得他能靠近站在她面前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嘉茹問,抬手把飄到臉上的髮絲掠到耳後。
「易風。」她抬眼瞅他。「這次是真的,沒有詭計。」他宣誓似的舉高一隻手。
嘉茹無法看著他的臉而漠然無衷。他身上的氣息仍令她迷醉。她為此生自己的悶氣,而把目光移向牆打掉了一面的屋子。
「找我有何貴幹?」
「我們要從頭來一段嗎?我不大記得我們當時的對白了。」
她瞪他,但至少她看著他了。
「嘉茹,你瘦了一大圈呢,快變成排骨美人了。」
「你若是來尋我開心,抱歉,我正忙著,沒空聽你閒扯。」
他握住她的胳臂。「還在生我的氣?」
「你沒聽見我說的嗎?我很……」
「忙。那就是說你不生氣了?」
嘉茹用冷漠的眼神要他放開她。他鬆了手。
「你要直接簡單的道明來意,還是我可以回去工作了?」
「我來看你,嘉茹。」
「謝謝,你看到了。沒別的事了吧?」
「還有,而且非常重要緊迫。」
她緊張起來。「是我父親?他是不是……」
「邵叔很好。」他伸手想碰她,握她的手,她閃開了。他頹然放下手。「我想念妳,嘉茹。」
她不理會胸口的怦擊。「不敢當。你這次又有何任務?」
敬桐看向索性放下工作,站起來向外面張望,豎著耳朵想聽他們說些什麼的工人。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這次他不容她反對的抓住她的手,拉她出了大門,走過巷子,越過馬路,來到路邊的巴土候車亭。由於在山上,本來車輛行人就少,近正午時分,烈日當頭的,更是不見其他行人,只有上山或下山的車子偶爾馳駛而過。
嘉茹本來其實沒那麼大的火氣。日思夜念兩個月,他終於來了,她驚喜之後,冒上來的怒氣,多半是為了他隔了這麼久才來看她。又有些不知他來意的困惑。
「放手,你抓痛我了。」她靜靜說。
他減輕力道,仍握著她。
嘉茹忽地想起來。「明天『捷英』開幕是嗎?」
「是。不過我提早一天到是為了你。」
「我父親呢?他沒有來嗎?」
「他在易風辦公室。嘉茹,請你看著我好嗎?」
她就是不看他。「你有話請說,我聽著。」
「我要你看著我。我要說的話很重要。」
看著他,她怕她的冷靜會瓦解。但她強迫自己的目光移向他。
「我愛你,嘉茹。」
她僵硬立住突然發軟的雙腿。「兩個月無消無息,突然來對我說這句話,你不覺得無稽嗎?」
「邵叔派我去歐洲另找一個分公司地點,那需要花點時間。找個合適的地方開設分公司不容易。」
「我明白了,歐洲太落後,沒有電話。」
他溫柔地笑了,放下了心上一塊巨石。她是在乎的。她也想念他。
「我打過的,嘉茹。上個月。你的電話一直不通,我以為你搬走了。」
一定是咖啡把電話線扯斷那段日子。她心情不好,隔了將近三個星期才找人修理。
「你不是神通廣大嗎?這次怎麼找不到我了?」
「我打電話想問易風,她一聽到是我,罵了聲『惡棍』就掛斷了。」
嘉茹忍住笑。易風真會如此的。
「我打到新加坡,以為你也許搬去和邵叔團圓了。」他停住,沒有再往下說。
「然後呢?」等了一會,她問。
結果電話全教心雯擋掉了。他不想告訴嘉茹這件事。敬桐搖搖頭。
「回來以後我才明白,邵叔派我去歐洲是別有用心。我很久以前曾向他不經意的提過,我喜歡歐洲,假如有一天我有能力自己創業,我想我會到歐洲定居,嘗試在那邊開創一份事業。」
「這樣不是很好嗎?我父親正好幫助你完成心願。」她淡淡說,掩住心底一抹哀愁。
「你沒聽見我說的嗎?能夠的話,我要自己創業。我希望有一份自己的事業。總之,上次你不告而別,離開新加坡後,我忽然感到心灰意懶,我向邵叔辭職。他認為我工作得太辛苦了,需要度個假,於是告訴我他正有意在歐洲做些投資開發,要我去看看,順便散散心。
我的想法是,我就為『捷英』,為邵叔,再盡這最後一次心,然後我就要離開『捷英』了。」
嘉茹望著他,不說話。
「我沒想到邵叔另有打算。我去了一個月之後,心雯也到了。」
她掀掀眉,胸口發緊。「你告訴我這個做什麼?」她淡淡問。
「她去是邵叔的安排,嘉茹。」他柔聲耐心的解釋。「那天早上她到我住處,也是邵叔叫她去的。他要她送支票給我,同時告訴我,我可以休一天假,和她出去玩玩。」
嘉茹想起來。「我父親說過他一直在為你撮合。就是崔心雯?」
敬桐點點頭。「我和她始終只有同事之誼,嘉茹,請你相信我。」
「她有鑰匙自行進你的公寓,你作何解釋?」
「她沒有,嘉茹。那晚你到了之後,我們幾乎立刻就進了臥室,我忘了鎖前門。」
她立即漲紅了臉。她記得那晚她的熱情湃然。她更記得他們的纏綿繾綣。
「還有,」他伸手白西裝內袋拿出一個信封。「你看看這個。」
她狐疑地接過來,抽出一張收據。五百萬的收據,收款人是「聖幼孤兒院。」
「你記得你看見的那張支票面額嗎?」
她點點頭。「你把錢捐給了孤兒院?」
他含笑搖頭。「不是我,是邵叔。他交代我去辦這件事。那張支票本來就不是給我的。」
她仰起臉,真正的看著他了。「你為什麼不早說?」
「邵叔行善,除了他自己、他律師,還有我,他不願讓其他人知道。當時你和他才言歸於好,我顧慮到你原本就對他有那麼深的誤解,如果那個時候,在那種情況下告訴你,你也許會認為我在為他建立良好形象。而且邵叔行事有他的原則,這事算是他的私密,我需要請示他才能決定該不該說。」
所有的懷疑和傷心的感覺,瞬間全部煙消雲散了。
「爸說過你不為你的行為解釋的。」
「他也點示我,當解釋的時候三緘其口,將誤了我一生的幸福。我告訴他,我愛你。」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他心口。「我愛你,嘉茹。」
一些事情在她腦際掠過,嘉茹收回她的手,伸進她的牛仔褲口袋。
「謝謝你專程來向我解釋,我很感激。」
她突然又變得冷淡、疏遠,敬桐不禁一頭霧水。
「但是你還是不能諒解,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而且是我誤會了,我向你道歉。」
「那麼?」
「我也真心感謝你為我和我父親所做的一切。」
他快失去耐性了。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嘉茹,我說我愛你,我在談的是你和我,跟你父親無關。」
她的視線移向巴士站牌。「如果你願意,我們仍然可以是朋友。」
「朋友個鬼!」他的火氣升上來了。敬桐扳住她的肩,搖了搖她。「我們在一起那一夜,對你難道沒有一點意義嗎?」
她咬住下唇。
「你也愛我,嘉茹,否則你不會把你自己給我。你不會為了沒有我的消息生氣。你在乎我,在乎我們之間的感情。」
她勉強壓下湧塞在胸臆間的衝動,阻止自己進入他的懷抱。
她也強迫自己直視他。「我是在乎,可是不代表我要繼續發展我們之間的關係。」
他眼色變陰暗。「什麼意思?」
「我們彼此的差距太大,敬桐。」
「能不能請你說明白點?」
「我想我說得很明白了。你我生活背景截然不同,同時和我父親見過面,談過了一些事情之後,我也不再是原來的我了。」
「原來如此。」敬桐放開了她。「所以,如今你的身份是億萬富翁的女兒,身價今非昔比,選擇對象的眼界自然要提升抬高。我瞭解。」
她的臉驀地刷白,不過她只點點頭。「隨你怎麼想。我覺得我父親倒為你做了很好的安排,崔小姐和你是很適合的一對……」
「我不需要別人來為我配對!」他粗聲打斷她。「也許我眼光拙劣,看錯了人,不過這一點打擊我還受得起。人生經驗不就是由教訓累積而成的嗎?我想該輪到我來謝謝你讓我上了一課。很高興再見到你,嘉茹。當你找到門當戶對的對象,我祝福你。」
她看著他邁開大步走下山。她想喊住他,想說出她的苦楚。她想哭。
她什麼也沒做,只緩緩拖著機械的腳步,回屋裹去繼續工作。這一次,她想,她真的不會再見到他了。這樣也好,她可以真正的死了心,不至於再患得患失的盼--聽到他的消息。
***
「捷英」開幕了,酒會上各界名流要人都到了,人人皆對辦公大樓別出心裁的設計,和獨特的藍、緣、象牙白顏色組合讚不絕口。設計師凌嘉茹卻沒有出席,而久聞她大名的人都不以為奇,因為以往她也從不在這類場合出現。
沒有看到嘉茹,敬桐感到非常意外。她居然沒有出席她父親在這裡新公司成立的開幕酒會。雖然她的轉變令他失望,他還是渴望見到她。
原先他以為今天她將是他理所當然的女伴,他的行李箱中特地帶了他這趟去歐洲,在法國訂製的黑色禮服。它此刻就穿在他身上。但是經過昨天,他穿上它,並期盼她來,是想炫耀什麼呢?莫非他以為這套花了他一個月薪水的禮服,能增添他的魅力,挽回她的芳心?
真是異想天開,何敬桐。他自嘲地敬自己一杯。即使他穿一套金子打造的衣服,和她億萬千金小姐的身價相比,不過九牛一毛。
「再喝就醉了,敬桐。」一隻纖纖玉手拿走了他的雞尾酒杯。
「這種雞尾酒像果汁,怎麼醉得了人?」他拿回來,一飲而盡。
心雯打量他鬱鬱的神情。「你沒有去找她解釋嗎?」
他扭扭嘴唇。「你沒聽過嗎?女人變起來,比天氣還要快。」
「小子,批評女人會招來噩運,你沒聽說過嗎?」易風插進來,不友善的瞥心雯一眼。「幹嘛,你倆在這喝交杯酒啊?」
「心雯,你幫我去接呼客人好嗎?」逸達也走了遏來。
心雯點頭走開,易風白逸達一眼。
「英雄救美啊!」
逸達笑。「誰能有你美呢?」
「死相。」易風嗔道。
老天,敬桐錯愕的眼睛在他們眉目傳情間轉動。易風和邵老?誰想得到呢?
「易風,麻煩你代我招待一下貴賓,我要和敬桐談些事情。」逸達說。
敬桐遲鈍地想起來,易風今天一早就到了,進進出出的指揮酒會會場的服務人員,儼然女主人一般。
他隨著逸達到樓上辦公室。
「怎麼回事,敬桐?」坐下後,逸達關切地問。「我以為你昨天去找嘉茹了。她怎麼沒和你一起來呢?」
怎麼會問他呢?「我正奇怪她何以不見人影。邵叔沒有囑人寄邀請卡給她嗎?」
「我親自寄的邀請卡,還打了電話,她告訴我她不喜歡這種場合。我以為你去可以說動她。」
敬桐神情沉鬱。「我們沒有談到要她來酒會的事。而我以為她一定會到場。」
「誤會沒有解釋清楚?她又拗起來了是嗎?」
「倒不是。」敬桐不想重複他和嘉茹昨天不愉快的經過。「我不是在今天這種日子掃你的興,邵叔,但是過了今天,我想請你允許我離開『捷英』。」
逸達沉著地看著他。「歐洲市場還等著你去開發,我還需要仰仗你的協助,除非有很好的理由,敬桐,我不准你辭職。」
「你手下不乏有才幹的人才,他們只是還沒有適當機會發揮而已。歐洲那邊我可以向你推薦一個足當大任的人。我三十五了,邵叔,我想有一番作為,自己創一份事業。」
「我瞭解你的心情。」逸達點點頭。「那麼,嘉茹呢?」
「我想我們將有一段時間不見面,這樣對彼此都好。」敬桐用平靜的口吻說。「等我能夠只把她當作朋友,或許我會去看她。」
逸達忘了他正在戒煙,習慣地摸原來放煙斗的口袋,結果摸出一張字條。他看一眼,呵呵笑起來,不避嫌地拿給敬桐看。
「為了我,多活幾年吧。」敬桐念出上面龍飛鳳舞的字。
「這個易風,不知幾時寫了放進去的。」逸達滿面春風地說,拿回字條,小心折好,放回口袋。
敬桐咳了一聲。「嗯,邵叔,你是認真的嗎?」
「你不覺得我這把年紀玩戀愛遊戲太老了?」繼而他憂慮地頓了頓。「還是你認為我現在再娶太老了?」
「哦,你別誤會。只是……易風?我很難把她和你連在一塊。」
逸達如少年般地臉色微赧。「我也沒想到她會觸動我的情愫,但是和她在一起,我感覺很開心,彷彿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
「恭喜你,邵叔,也祝福你。」
他呵呵笑。「我想向她求婚,你看會不會太快了?畢竟我們才見了幾次面。」
「邵叔,我單身這麼久,我的感情生活你最瞭解,可是一見到嘉茹之後,我就不可自拔了。」
逸達歉然拍一下腿。「我一開心就樂糊塗了。你和嘉茹又出什麼問題了?」
「我配不上她。」敬桐淡淡答。
「胡說,」逸達肅起臉色。「嘉茹不會說這種話。那麼是你有心病?這就更荒謬了。」
「她是說了,邵叔。她說我和她背景差距太大,和你重逢後,她已不是原來的她了。」
逸達神色一凜,沉吟了許久。
「這孩子,」他歎一口氣。「我不該告訴她。可是我不能再拿謊言搪塞她母親的過錯,而且我以為她有權利瞭解真相。」
敬桐惑然不解。「什麼真相?」
「你誤解了嘉茹的意思,敬桐。她說的是她自己,她自認為她配不上你。」
敬桐更迷惑了。而當他聽完逸達的說明,他震驚得無法說話,回憶嘉茹蒼白的臉、她的倔強,他心都碎了。
***
酒會這邊杯觥交錯、熱鬧非凡時,嘉茄在院子裡灰頭上臉的為祖安做人造假山。易風今天沒法幫她照顧祖安,她便留在家裡,一早開車到海邊,拾了許多貝殼和搬了些石頭回來。
這樣很好,她一面堆石頭,一面告訴自己。她又可以過原來平靜的生活了。債務已還清,卸去了肩上的重擔,不必再活得焦心又提心吊謄。
堆好石頭,她開始和泥土。她這樣做是對的。她和祖支,兩個來歷不明的姊弟相依為命,他倆誰也不會傷害誰。
這樣是對的。但是淚水為什麼像開了閘的河流般滾滾不停呢?它們滾落她和了水的泥土裡,淹沒了她的臉,最後她不得不停下來,將臉埋進臂彎。
突然一雙有力的手下把將她自地上拉了起來,又將她轉了個圈。她還沒有弄清楚怎麼回事,一張灼熱渴切的嘴唇已經緊密的覆住了她。
呵,她認得這張嘴,她認得這個滋味。濃烈、狂野、誘人,是他特有的滋味。它迅速燒灼了她的感官,把她帶進極度的渴望裡。
這是夢。這是她的幻想。這不是真的,因此沒有關係。她喉間逸出啜泣似的低吟,沾滿泥漿的手臂伸上去緊緊環住他的脖子,熱切、激烈地回吻他。
覺得幾乎忍不住要當場要了她時,敬桐呼吸急促地抬起頭,她氣息喘急,雙頰嫣然,眼眸緊閉,臉上一大片潮濕。他吻住她時嘗到了它,是淚水。他來之前她不知哭了多久。敬桐一顆心扭絞著。
「張開眼睛,嘉茹。」他沙啞地柔聲命令。
「不,張開,夢就醒了。」她雙臂仍摟著他的脖子。她的聲音同樣喑@@?。「不要醒,還不要。」她低喃,更多淚水湧出她眼眶。
敬桐壓抑著酸楚,低首吻吮去她的眼淚。「張開眼睛,看看我,嘉茹。這不是夢,我是真的。我在這。」
她張開了,咬著抖嗦的下唇,她用滿是泥巴的手摸撫他的臉,看到留下的泥印,終於驚醒過來。
「敬桐。」她不相信地低語。「是你。」
他柔腸寸斷地對她微笑。「是啊,是我。」
「敬桐,」她倒進他胸懷,抱住他。「你不該來的。」
「好,我不該來,但是我來了。」他吻著她的發頂。「這次你不管用什麼借口或理由都趕不走我了。」
她驀地推開他,退後,上下打量他筆挺的禮服。「哦,老天,你的衣服……」她一手掩一下嘴,在嘴上留下一塊泥漬。「你應該在酒會的,你到這來做什麼?」
他深情地凝視她一身的泥和沙子。「我可以問你相同的問題。你應該去酒會,你在這做什麼?玩泥巴?」
「我……」她低頭看看自己,看看她的雙手,太遲的恍悟敬桐衣服上的泥是哪來的。
「哦,對不起,敬桐。」她又忘記了,伸手想去拍他衣服上的泥,又縮回來。
他握住她的手。「沒有關係,嘉茹。」
「有關係。天哪,真是……怎麼好像你每次來這都要弄髒你的昂貴衣服呢?」
「這可不是我自己弄的。別管衣服了,嘉茹,我要你嫁給我。」
她瞪大一雙眼睛。「你喝醉了是不是?」
「我這輩子沒這麼清醒過。」他將她兩隻手合握在他雙掌中。「我辭職了,嘉茹。我不知道我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擁有個成功的事業,可是我絕對養得活你,還有祖安。你可以繼續從事你的設計工作,或你想做個全職的妻子更好。孩子以後再……」
「「等一下,等一下。」她搖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真的喝醉了,敬桐,你身上有酒味。」
「我真的沒醉。」他拉她靠向他,她的泥巴手貼著他的名貴西裝他也不管。「你聽見了嗎?我辭職了。」
「我……聽見了。」她愕然的結巴起來。「可是……為什麼?」
「我要和你同心協力,攜手建立一個屬於我們的世界--事業、家庭。」
「我不」
「不要說你不能。不要說不。」
她想掙開雙手,他將她箍得更緊。
「敬桐,你不懂,我不是……」
「妳『也許』不是邵叔的親生女兒。我肯定不再是『捷英』的員工了。我們地位平等,知道嗎?」
她張口結舌。「爸告訴你了?」
「你本來可以藏住這個秘密,但是你這個小傻瓜以為這樣可以擺脫我。你錯了。」
「敬桐……」她又哽咽起來。
「只要說你愛我,其他都不用說了。」
「我愛你。」她環抱住他。「我愛你。」
「嘉茹。」他欣喜、飢渴的吻她。
「何敬桐,你敢欺負她!」易風人未下車,先凶巴巴的吼著。
這對剛熱烈地和好的戀人吃一驚地分開,望向斜坡,看見易風先急忙忙地一路趕到門口,逸達慢她一步下車,已落後她一大截。
易風直衝著敬桐而來,當她看到嘉茹一隻手繞過他的腰,他也一手環著她的,兩人莫名所以的看著她,她楞住了,眼珠轉來轉去看他們的一身泥巴。
「我說沒事,你不相信。」逸達來到易風身旁。「你看,他們不是好好的嗎?」
嘉茹詫異的目光飄向她父親摟在易風肩上的手,及他含情脈脈凝視易風的眼神。
「可是……討厭,你沒說清楚嘛!」
易風大發嬌嗔?嘉茹像看世界奇觀般盯視她的好友。而且,易風和她父親?她困惑地仰臉向敬桐。
他對她柔柔一笑。「我也是今天才察覺發現的。」他向她耳語。
「刺客!嗄,意大利刺客!」紅茶吱吱喳喳地飛出來。「太后駕到,來人哪!不像話!」它高興地降落在敬桐頭上。
後面跟出來的是咖啡和祖安。咖啡奔向敬桐,用身體蛇似的纏住他的腳踝。
「大哥哥。大哥哥來了。」
祖安首次以正確的稱呼叫敬桐,嘉茹正驚喜著,接著就聽到祖安朝著她父親和易風喊:
「爸爸來了,媽媽來了!」
逸達樂呵呵直笑,易風又教嘉茹見到了另一奇觀——她羞紅了臉。
「太后駕到,歡迎光臨。」紅茶伸著紅嘴對易風喊。
「呆鳥,總算你說了句鳥話。」易風說。
「嗄,放肆,不像話。」紅茶把嘴埋進敬桐頭髮裡,一陣搗翻。
敬桐歎一口氣。「嘉茹,我們一定要教紅茶分辨頭髮和鳥巢的不同。」他低下頭。「咖啡,你又把我的鞋當魚啃了!」
「好幾千塊啦,不像話。」紅茶又嚷嚷。
「呀,這只呆鳥今天變伶俐了。」易風說。
「媽媽美。」祖安摸摸易風的綢紗套裝,轉頭又對嘉茹說。「姊姊,媽媽好漂亮。」
他叫她姊姊。她教了他這麼多年,他都改不了口,今天他叫她姊姊了。
嘉茹搖搖頭。「今天好像只有我神智昏亂。易風,你幾時買了這麼有女人味的衣服?套裝?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是……呃,你爸爸買的。」一向嘴上不饒人的易風,羞澀地吞吞吐吐起來。
「既然你們沒事,」逸達只朝嘉茹和敬桐說了一句,目光立刻又回到易風身上。「我想我們該回酒會上去了,主人不能都溜光了。」
這會兒易風迫不及待地走出院子,比她趕來救嘉茹時的腳步還快地衝回車上。
「她難為情了。」逸達的口氣充滿鍾愛。「酒會結束後,我們全家一起聚聚如何?」他是同時間嘉茹和敬桐。
「好。」敬桐回答。
「那,待會兒見。」
「爸爸再見。」祖安說。
「再見,爸爸再見。」紅茶說。
易風突然下車走了回來。
「嘉茹,給祖安換衣服,我帶他去。」
「去酒會?不行。」嘉茹立刻反對。
「他跟著我們,你放心,不會有問題的。」她父親說。「我們帶他出去好幾次了,他適應得很好。」
嘉茹看向易風。她的好友臉又紅了。
「這些時候他天天跟著我,已經很習慣和我出門了。」易風解釋得一點沒有她往日的揮灑自如。「哎,我去給他換衣服。來,小乖乖。」
「爸……」易風牽著祖安進屋後,嘉茹喚了一聲,搖搖頭。「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逸達擔心起來。「你反對我和你的好朋友交往?」
「不,不是的。」嘉茹微笑。「易風是我所知,最好、最可信任的女人。如果你們有緣,我為你們感到高興。我只是太意外了。」
逸達吁一口氣,扭頭注視帶著換了衣服的祖安出來的易風。易風也銜住他的目光。
他們走後,同樣的充滿柔情的目光,交流在嘉茹和敬桐的四眸中。
「你非嫁給我不可,嘉茹。我用我工作多年的積蓄,買好了我們的新房,做為送我們的結婚禮物。」
「什麼?」
「你正在裝修的房子,是我們未來的家。」
嘉茹驚喘一口氣。「屋主原來是你?」
「本來不是。你父親把它買回來,打算再次送給你。我又向他買下來,因為我們都不願再『寄人籬下』。我要我們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
她輕輕抽氣。「你又要害我哭了。」
「只要你流的是喜悅的眼淚,我不介意。你哭吧,哭完要說你願意。」
她不禁破涕為笑。「哪有這樣向人求婚的。」
「你要我跪下來?」他彎下身,結果是將她凌空抱進懷裡。
「敬桐,你做什麼?快放我下來。」
「我有比下跪更好的求婚方式。」
他抱著她進屋,進臥室,將她放在床上。
「哎,我身上都是泥巴呀!」
他重新把她抱起來,走進浴室;放下她,他轉身出去。
「敬桐。你去哪?」
「鎖門。別亂跑,我馬上回來。」
***
一年半以後,嘉茹和易風,一個在香港,一個在新加坡,幾乎同時分娩。嘉茹生女,易風得男,相差只有十分鐘。
嘉茹的父親老來得子,自是歡欣不已。易風經常和嘉茹聯絡,率性不改,但言談間多了份小女人的幸福滿足。
這天嘉茹剛放下電話,敬桐正好走進家門。他在妻子額上一吻。
「又是易風?」
「哎。她告訴我祖安畫的畫在啟智學校辦的一次美術比賽得了第一名。」
「太好了。你因此又喜極而泣了?」他坐到她旁邊,將她擁過來,吻地潮濕的眼角。
「祖安畫的是我們在海邊的舊屋,和我跪蹲在院子裡挖泥土。他自己蹲在我旁邊,抬著頭看藍天的朵朵白雲。他的主題是:『冰藍的夏季』。」
「他想念妳。」
「我也想他。我好想他,也想紅茶和咖啡。」
「不許動!站起來!警察!」
尖銳的聲音嚇了他們一大跳。他們真的不由自已地站了起來。
開著的客廳門口,走進來的是笑吟吟的祖安。他長高了,天真的臉龐有了幾許成長的神采。紅茶威武地站在他肩上。
「哈!嚇著了吧?」隨後是易風,得意地說。「這叫風水輪流轉。」
抱著兒子的逸達最後進來。「為了她要報仇,我們在上飛機前不得不用布條把紅茶的嘴綁起來,把它藏在易風皮包裹。」
「叫人呀,祖安。」易風仍帶著得意的神色。
「姊姊好,姐夫好。」祖安羞澀地輕聲說。
嘉茹愕然看著他們,又驚又喜又困惑。「可是,易風,我才和你通過電話呀!」
「我沒說我在新加坡呀!」
「站好,不許動!」紅茶似乎認出了敬桐,飛到他頭上來,歡欣地鼓拍著翅膀。「呀,意大利刺客!意大利刺客!不許動!」
敬桐翻翻眼睛,呻吟一聲。其他人都笑了起來。嘉茹帶她父親和易風--她始終沒法稱她為母親--上樓看她女兒時,他還在好言勸紅茶離開他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