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低低地笑起來,彌花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他笑的時候,眼睛裡也沒有除去諷刺之外的感情,就像個過於傲慢的人偶。
「我並沒有叫你去賣身啊,大小姐。雖然也可以那麼說。」
他像是愉快似的看著彌花,從上衣口袋裡慢慢掏出一張名片。
「你想過當模特嗎?公主。」
從掌指間滑落的紙片,施恩般地落在彌花的膝頭。
「隨便你怎樣決定,都是與我無關的事。」
男子轉身走向緊鎖的大門,再回頭的時候叼起一根香煙,暗夜中忽閃忽亮的紅色,清楚地映照出沒有過多表情的臉,「那是在東京的地址哦。所以——」脫下的皮手套連同一張大額鈔票一併甩來,「就當是我借你的吧。」
彌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算像乞丐一樣被人迎面擲來東西,但因為她確實已經沒有退路了,也只能瞪大眼睛,緊緊地咬住嘴唇。
他究竟是什麼人?如果是好人,卻沒有對自己說任何溫柔的話語。如果是壞人,他卻給了她一個生存下去的機會。
彌花已經無法再輕易相信任何擁有溫柔笑臉的人,因此這個一點也不溫柔的傢伙,反而給了彌花一種想要嘗試也必須去嘗試的信心。
就像他說的,除了這個身體,彌花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
但是彌花還是想要堅強地生存下去。
「我並沒有做錯什麼事。」
站起來,哭泣著,但是只是無聲地哭泣著。彌花戴上男子的手套,把名片放在唯一溫暖的手心裡,緊緊地握著那張鈔票,走向了車站。
模特,穿著華麗的衣服,在鏡頭前展示商品的人。彌花對於這個行業,只有這樣朦朧的定義。
名片上的地址,寫著「銀月模特經紀公司」。而在名片的邊上,有一個手寫體的帥氣簽名:貴史。
只是這樣兩個字。彌花猜測,這是給自己名片的男人的姓氏。但是他是誰,真的憑著這張名片,自己就可以成為模特嗎?這些事都讓一路遠道而來的彌花充滿不安。她沒有任何行李,甚至穿著已經弄髒的校服。這樣的自己,看起來一定非常狼狽吧。為了找到名片上的地址,一路上彌花不知受了多少白眼。
站在有著灰色鐵架外設樓梯的二層小樓前,她用手指不安地梳理頭髮。然而不跨出第一步,就不會有所謂的轉機。反正她已經遇到了最差的情況,不會再有更差的事發生了。這樣鼓勵自己的彌花,走上了鋼架般簡陋的樓梯,推開了掛著公司牌名的小屋的門。
「誰?」
太過緊張忘記敲門就闖了進去,會有人驚詫也是理所當然。彌花心慌意亂地抬起視線,像在課堂上被點名那樣,大聲回答:「我叫千本彌花!」
視線所及是一張溫柔清秀的少年的臉。
白色的襯衫像是在哪裡看過的制服,黑藍色的眼鏡框似乎只是裝飾品般堆在少年纖巧的鼻子上,淡茶色的頭髮有著清爽的感覺,微長的部分,剛好夠用夾子在腦後系成只有手指關節長短的一綹。
在推門前彌花設想了很多場景,可是情況還是出人意料。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難道就是這裡的負責人嗎?彌花感到為難的同時,少年卻親切地微笑了,「你好,我叫景棋。你是李先生新找到的模特嗎?來報到嗎?」他走到門背後拿出折疊椅,「他有事出去了,先坐著等一會兒吧。」
「我我……」彌花緊張得不知該怎樣解釋,她把藏在手套中的名片用盡全身的力氣遞過去,「是有人給了我這個!」
「啊,等會再說好了。你先喝杯熱水吧。」
少年不在意地把名片放到了桌上,那是彌花如今最重要的東西,所以彌花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張名片,不敢轉移視線。生怕它會突然消失,讓她再也無法拿出更多的東西證明自己。
「請喝水吧。」
少年好聽的聲音帶著磁性,潔淨的手指握住同樣潔淨的玻璃杯,遞到眼前。接過水杯,才意識到自己冷得發抖。暖暖的水喝下去第一口,身體才恢復了對冷熱的正常感知。
少年溫和地看著彌花,直到她慢慢把水喝完,才問:「是不是摔倒了?外面的梯子很難走。我也常常會摔倒呢。」說著,頑皮地吐了下舌,又笑了起來。
「不、不是的……」意識到一定是自己的衣服上的污處讓對方有了這樣的誤解,彌花非常尷尬。
「不要緊。只是一些土而已,清洗過後是不會留下印記的。」少年已經走到沙發旁,拿出濕紙巾,又再走回彌花身前,彎下腰,用紙巾輕輕地擦拭了起來。少年的手指細細長長,動作靈巧輕盈,他仔細並溫柔地擦拭彌花衣服上的髒污,卻又非常細心地沒有碰觸到彌花的身體。
「這裡破掉了……」注意到彌花手上的擦傷,少年抬眸,看了看她的臉。
他的眼睛像最為溫潤的玉石。即使是處在防備狀態的彌花,也無法拒絕這麼親切的善意。
如果他問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該怎樣回答呢?彌花不想說謊,可也不願回憶。每個人都有絕對不想告訴陌生人的事,也有只能和陌生人才可以交談的話題。彌花只好繃緊嘴巴,不安地坐在原地。在沒有得到被認可、被接受的答案以前,她都要時刻承受這種不知所措的惶惑。
「不用太緊張。李先生是很好的經紀人。」少年敏感地察覺到她的不安,什麼也沒有問,只是微微笑著。他的聲音真的非常好聽,像可以直接碰觸到彌花的心裡,就連一直緊繃的部分也被那個聲音撫平了一樣……
「外面還真是冷呢。」
這時,戴著眼鏡的四十歲左右男子從外面手抖腳抖地進入。
「李先生。」少年在第一時間把名片遞了過去,像是為了快點安撫這個因緊張而發顫的受傷動物般的少女一樣,開口道:「是彌花拿來的。千本彌花哦。」
彎著眼睛微微地笑,少年把手伸向一旁的少女。只是聽過一次自己的名字,就真的記住了自己的少年,也給彌花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如果是自己的話,會這樣去記一個陌生人的名字嗎?
「你竟然能得到貴史先生的推薦啊。」中年男子驚詫地看著手中的名片,接著向彌花展露出安撫的笑臉。
「彌花嗎?真是好聽的名字。這樣一來,也不用起藝名了。」
「就是說……」彌花好像快要哭出般地抓緊衣服邊緣,「我可留在這裡嗎?」
「當然啊。你有一張漂亮的臉,身高也超過一般女模特。像你這樣有資質的人才,我可是不會放走的呦。」把手放在膝蓋,不在意地將名片丟向身後被稱作「李先生」的男人,溫柔地蹲下身,仰望著面前的少女。
「叫我李就可以了,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
眼淚突然掉了下來,怎樣也無法忍得住。就好像景棋的那杯熱水,完全化作了彌花的眼淚一樣。沒有問,什麼都沒有問,就這樣接受了她。既溫和又親切的人,可以令她放鬆的環境,讓一路因緊張而全身緊繃的彌花,終於哭泣了起來。
「可以告訴我你的年紀了吧?」
裝作沒有看到彌花的眼淚的李隨意地問著,默默坐在一旁的景棋,無言地遞來紙巾。彌花在瀰漫著善意的環境裡,用力忍住了不斷滑落的淚水。
「千本彌花,十……」她猛然間怔住,是因為視線撞到掛在牆上的月曆,「十七歲……」她咬著嘴唇回答。今天,竟然是她的生日呢。上一個生日是怎樣度過的呢?像個最最奢華的公主那樣,在華麗的大廳召開了舞會。爸爸、媽媽、那些拍掌歡呼的人,每個人都在等待她閉上眼睛許完三個願望再吹滅蠟燭。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她是唯一的主角,被全部的人所寵愛。那些理所當然、不需要付出努力也可以得到的東西,已經全部失去了。
就當作自己已經死掉了吧。彌花這樣對自己說,對的!當作已經在那個又黑又冷的晚上死掉了。現在的自己,這個第十七年的千本彌花,也是第一年的千本彌花。完全地新生了。她要度過新的人生。這一次,所有全部,都要自己一個人爭取,是不是這樣,得到的東西,就再也不會輕易失去了呢。想著想著,眼淚就又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如果你是人魚公主,我已經有一萬顆珍珠了。」景棋調皮地笑了,溫柔地伸出手指,擦掉她眼角的淚。接觸到皮膚的指肚,帶來觸電般暖暖的錯覺。
應該說「對不起」,還是「謝謝」呢。
彌花混亂的頭腦來不及整理,只是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臉,無由來的如此讓人感受到足以眷戀的依托。
「這裡的房租很便宜。」景棋拉開窗簾,用手按住窗台,試著往起蹦了蹦,「地板也很堅固的樣子哦。」
「真的沒關係嗎?用公司的錢租房子……」彌花赤著腳,用景棋打的水擦拭榻榻米,一邊不安地詢問。
「普通來說是不會啦。不過……彌花不是有困難嗎?」頭髮後面梳著好短的一小綹頭髮的少年微笑回眸,「李先生既然簽下了彌花,就要照顧到最後!」
「收養了寵物就要照顧到最後一刻的說法嗎?」額角出現長長的黑線,自己像是被收留的動物哦。
「彌花努力工作的話,就可以快點賺到錢還給他了。」
「可是我從來沒有做過模特……」彌花非常不安,與其說是害怕做不好工作,更怕的是如果自己做不好的話,接下來就又要流宿街頭了吧。況且,不要說做過模特,彌花根本沒有任何工作的經驗。
「唔……」景棋收回凝望窗外的視線,看著笨手笨腳擦地板的彌花,「那麼彌花做過其他的工作嗎?」
「沒、沒有。」
「我想也是這樣。」
目睹著景棋露出溫和的笑容,彌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握緊了抹布,「你、你一定是在笑我笨吧。」
「沒有那樣的事。大家都是從不會漸漸地變成會的。不管任何事都是這樣。所以只要還擁有記憶的人,就不該有去嘲笑別人這種行為。但是奇怪的是,很多人時常忘記自己也曾經是一張白紙,而去責怪和自己有著同樣經歷的人。」少年溫和地說著,可是彌花想,景棋是不會瞭解的。沒有人會像自己一樣經歷這麼倒霉的事。
「所有彌花不擅長的事,我都可以和彌花一起學習。」
不覺間,景棋已經來到身邊,擰乾了抹布,和彌花一起擦了起來。把抹布攤開到最大限度,少年赤著腳從這一邊跑到另一邊,然後微笑回眸,拋給彌花一個燦爛的笑顏。
「我也會陪彌花一起去找短工哦。」
景棋真是好人。明明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只是李先生說要照顧彌花,就真的對自己這麼好。彌花再笨也能瞭解,這並不是因為接受了吩咐的緣故,而是景棋他擁有溫柔的能夠體諒別人的心。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景棋給她的那杯熱水的溫暖。當時,少年一定是察覺她的寒冷,而一再堅持讓她先喝水吧。
沒有問「你很冷嗎」,而是說「請喝水吧」。
永遠都用最有效的話語取代即使問了也沒有意義的問題。
這樣的人,彌花是初次見到。就像踩在腳下的這個簡陋的房間,彌花也是初次見到。在來到東京的這一天裡,有那麼多東西是初次見到,但是彌花還是覺得,初次所見的景棋溫柔的笑靨是這所有的第一次裡,最最美麗的存在。
無法說出「謝謝」這麼淺薄的話語。
但有些溫柔又重要的感情,卻在彌花的心裡滋生萌發。
「景、景棋……」她停下手中的抹布,第一次忐忑不安地注視一個少年。
「嗯?」少年也微微笑著對上她的視線。
「我可以和景棋成為朋友嗎?」
「當然可以。我也十分喜歡彌花。」
只是這樣一句話,就再次讓心被溫柔地震動了,雖然以前也有美朋作為朋友,但卻從來也沒有過這樣的感動。
彌花悄悄擦去眼角的淚水,並且發誓絕對不會再輕易哭泣。
雖然看到她的眼淚,卻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語,只是靜靜地守在一旁的景棋的存在,讓彌花感到無比安慰。
「景棋是模特吧,為什麼也要打工呢?」
「因為我並不是什麼知名的模特啊。」景棋帶著些許為難地笑了,吞吞吐吐地說:「那個,我想彌花還不知道……我們公司也只是一家很小、很小的經紀公司。所以很多工作,需要我們自己去爭取。」
「爭取?」彌花眨了眨眼,她以為只需要穿上衣服走來走去就是模特的工作了。
「我平常是在咖啡店打工,我會帶彌花去那裡試試看。不過彌花也不需要太過擔心,按照自己的步調慢慢接受就可以了。」
「我、我有預感……我會很笨。」垂下頭,彌花無法說出自己連咖啡店裡當客人的經歷都沒有過的事。
「怎麼會呢。」景棋認真地保證,「彌花從來都沒有接受過模特的訓練,但是走路的姿勢卻非常優美,我相信彌花一定可以成為優秀的模特。」
「嗯……」以前也曾經被無數人誇獎過無數次,但是景棋的讚美還是讓彌花感到了害羞。以往所得到的東西都是虛假的,所以才會失去得那麼輕易。彌花想要擁有不會輕易失去的東西,也只能憑著自己重新一步步地獲取。
「雖然現在才問這樣的事很奇怪,但是貴史先生究竟是怎樣的人呢?」整理完簡陋的房間,彌花靠在牆上休息,一邊問景棋。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雜誌界的名人吧。」景棋打量著空蕩蕩的四壁,忽然站起身。
「要回去了嗎?」雖然知道這是肯定的,但是彌花卻充滿了一個人開始生活的不安。
「我出去一下,很快再回來。」在關上門之前,少年微笑著揮揮手指。隨著關門的聲音,房間裡真的只剩下彌花自己了。所有被緊張暫時壓抑住的悲傷、寂寞,就又隨著神經暫時地放鬆,重新回到了身體裡。
姑姑究竟把爺爺帶到哪裡了呢……她會照顧生病的祖父嗎?而她又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呢?一連串的問題煎熬著彌花的心,而僅靠焦慮卻無法解決任何一個問題。那名叫做貴史的男子的臉……在彌花模模糊糊快要睡著的意識中浮現。長長的劉海,遮住半張臉,然而還是可以看到清俊的眉目……依稀地帶了點莫名的熟悉……
再次睜眼的時候,房間裡像變出了許多東西。粉紅色的毛巾、肥皂盒、一套衣服,還有一箱泡麵。雖然是這樣簡陋的日用品,但是彌花卻窩心地想要再次哭泣。除了景棋不會再有其他人有這樣細膩的心思了……
貼在牆上的紙條上有著少年留下的筆跡——
明天,帶你去打工哦。
所謂的模特,原來並不僅是穿上衣服在T型台走來走去。還有拍懾服裝雜誌的、展示時尚髮型的以及廣告代言……彌花在進入經紀公司後才知道有這樣多的區別,還大大地吃了一驚。而無論彌花表現出多麼遲鈍,景棋都能細心地為她講解。
第一次看到彌花不用水泡,就直接吃泡麵後,景棋似乎對彌花再提出怎樣的問題都不會感到驚訝了。瓦斯的使用、溫熱食物的方法……以及這個世界存有公用澡堂這些事,全部都是景棋教給彌花的。這個溫柔得與年紀不合的少年,只是看到泡麵這一件事,就已經理解了彌花在此之前的生存模式。
「這只是簡單就能學會的事。即使現在不會也不需要感到慌張。」
景棋的聲音簡直就像魔法一樣。景棋說不要緊,她就覺得好像真的一切都可以很簡單。雖然長年不做家事,手腳的協調力很差,但是一直以來頭腦靈活的彌花只是不解世事,卻並不愚蠢。
景棋教給她的東西,她都能很快掌握。
雖然一個人去雜誌社拍照片,還是很膽怯。但景棋發現後,只要有時間,也會常常陪她一起去了。
「到你能夠獨立生活為止。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把手揣入毛衣的口袋,像要被寬大的衣服湮沒一般的少年可愛地笑著保證。
「我想一直一直,都和景棋在一起。」雖然明白景棋是和自己完全沒有關係的外人,僅限於好心的同事。可是彌花還是忍不住說出了任性的話。在景棋的身上就是存有這樣的魔力,讓開始覺得人類很恐怖的彌花,再次產生了想要接觸他人的溫暖的心情。
少年略微為難地笑了,「彌花真的很喜歡撒嬌呢。」
「只有和小景一起才是這樣。」彌花沒有說謊,就算是在以前的日子裡,彌花也並不是喜歡粘人的類型。或許因為如今能夠讓她依賴的人,只有景棋,她才會越發想要抓住這近在眼前的溫暖。到能夠獨立生活為止嗎……即使這是有時效的魔法時刻,彌花也希望緊握在手中。
想要變得更加堅強。
變成能夠讓景棋喜歡的女孩子。
這樣,是否他便會成為自己不再輕易失去的人呢……
「彌花最近變得獨立多了哦。」
李先生誇獎著彌花,從抽屜裡拿出兩份資料,分別遞給並排坐在面前的景棋與彌花。
「哪裡,我實在有太多不懂的事,都是您和景棋在照顧我。」彌花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卻對上景棋溫潤的眼眸。心臟驟然加快了節拍,最近,只要對上景棋的眼睛就會變得這樣奇怪。
「新雜誌的封面模特甄選?」
在彌花想著心事的同時,景棋已經飛快地閱讀完手中的資料。
「李先生打算讓我和彌花去參加嗎?」
「是啊。」坐在寫字檯後的李,雙手交織抵住下頜,「說真的。我們這間小小的經紀公司,稱得上有資質有潛力的就只有小景和彌花了。但是也只能接到普通的潮流雜誌拍攝一類的工作。所以這次真的是很好的機會,這本新辦的雜誌,囊括了時尚、髮型、化妝、資訊等多樣載體……背景關係也異常雄厚。這等於確保了它注定會受到消費人群鎖定年輕層的商品廠家的廣告商的注意!」
「也就是說,如果能參與這家雜誌的工作……就有了出演電視廣告與年輕系產品代言的可能吧。」景棋利落地接道。
「說得沒錯,景棋的頭腦還是一貫的優!」李先生點點頭,「此次選拔不限男女性別。因為是新的雜誌,一次性簽下的模特也不可能只是一名兩名,彌花和景棋都要爭取到機會哦!這也是我們公司能夠繼續生存發展的轉機啊。」
「我知道了。」景棋笑著承諾,一面伸手拍上彌花因不安而僵硬的脊背,轉過頭,清爽的茶發下,是溫潤閃亮的大眼,少年燦爛地笑著說:「彌花,要勝利哦,這樣我們就可以在同一家雜誌拍攝嘍。」
只要得勝就可以和景棋一起工作。對於彌花來講,這句話比其他一切條件都更像是難以抵禦的誘惑。
「那我們就開始準備吧!」充滿幹勁,從手指到腳趾,甚至連每一絲頭髮都洋溢出熱情的力道。這就是把全部所有都投入到某一項事物中的人們所特別具有的魅力吧。彌花拉起景棋,向寫字檯後的李,笑著揮了揮手。
「真是美麗的微笑呢。」看著彌花與景棋的身影,李先生也微微地笑了。初見時像髒亂的小貓一樣,只是手腳細長的少女,已經開始顯現與眾不同的魄力了。
「呀呀。該怎麼說呢,貴史果然真的很有眼光……」
「彌花的頭髮,如果捲成卷髮一定會顯得更加飄逸吧。」
被彌花拉去逛百貨公司的景棋的雙腳站立在卷髮器的櫃檯前。雖然知道少年只是無心的言詞,彌花的眼前卻浮現起過往的卷髮的朋友……當下臉色黯淡地回答:「我還是比較喜歡直髮……」
「哦。說得也是。」回頭,景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彌花的直髮很有和風。我只是聽說這次的攝影師是個喜歡卷髮的人……」
「攝影師?」
「對啊。李先生給我們的資料上有寫。這次負責甄選的也是那本雜誌今後的封面御用攝影師。」景棋彎腰在一排排琳琅滿目的化妝品前,尋找目標物,一邊說道:「是行內非常有名氣的攝影師葉久司哦。彌花沒有見過他拍攝的作品嗎?」
「沒有哦。不過能讓景棋覺得好的話,就應該是很有才華的人吧。」
「其實我也不是很懂啊。」他笑著揚起手中的東西,「是新款的唇蜜。彌花買這個吧。重要的甄選,一定要打扮得漂亮一點才行。」
「我從以前就覺得奇怪。」沒有阻止少年徑直拔開口紅的蓋帽,低頭幫自己開始塗抹的舉動,彌花張著大眼迷惑般地看著景棋,「景棋明明是男孩子,卻對細枝末節的事很在意。」
少年的動作和微笑都沒有停止,「就像從指尖開始發作的病毒那樣,雖然是小小的傷口,也有致辭命的可能。所以……」放在肩頭的手撤離,景棋轉過彌花的身體,讓她直接面對鏡子,「要從細小的地方開始武裝自己。喏,很漂亮吧。」
唇蜜是淡淡的桃紅色,舌尖品嚐到蜂蜜的幽香。鏡子中的她,就像魔法被解禁的睡美人,閃爍出熠熠的光彩。即使知道這是因為商店的燈光特別明亮,又與地板上的蠟相互輝應的結果。但是彌花還是覺得,賦予了她魅力的人不是燈光與口紅的緣故,而是景棋的讚美。
「小姐,我買這個。」
景棋已經向銷售處的小姐打了招呼,拿到了裝在精緻盒子裡的口紅。
「非常可愛呢。」少年把口紅揣入彌花的口袋,一面說道:「現在的女性商品頗具巧思,即使是一管口紅也會裝飾得十分精巧。」
彌花被他牽著手,踏上商場盤旋的電梯。身側逆向而行的電梯上站著那麼多的人,但在鑲嵌於電梯上的鏡子裡,在彌花的眼中,全部人都只是黑白背景般的存在,只有這個拉著她的手向前行走的少年,才是繁囂中唯一的真實。
為什麼呢?和景棋在一起,好像不需要語言。只是這樣牽著手,她就能夠感受到自景棋心中傳出的暖意。即使無法說出口的話,那些「謝謝」、「珍重」……因為各種不相干的事而變得無法輕易匯成聲音的語言,景棋好像也只是看著她就能夠瞭解。雖然這只是彌花擅自的想法,但一直到景棋把她送到家門口,那種溫暖的氛圍都流動在他們中間。
「要早早睡哦——」
少年揮舞著手臂,站在微冷的風中,仰頭微笑,「模特要以最好的精神出現,是敬業的做法哦。」
「嗯。我知道了。」
趴在欄上的她,也微笑著向樓下揮手,「小景也要早早睡——」
「好哦——」
燦爛地微笑著的少年溫柔地揮手,然後轉身,淡茶色的頭髮在昏暗的夜色裡閃爍著微亮的星芒漸漸消失……
一直注視著他的背影,彌花不自覺已是滿面微笑。來到東京的那天,以為自己從此以後都再也不可能有快樂的感情了……是景棋那會令人產生回復衝動的笑顏,把微笑重新染上了彌花的臉。
翻開冷清的房間裡散落著的雜誌,翻到拍有景棋的那頁。工作中的景棋微笑地望著鏡頭,穿著平常不可能買得起的衣服。畫面裡的他,總覺得有哪裡不一樣。但是注視著美麗的少年,彌花此刻想的卻是,如果能得到這次的工作,多賺些錢,就把景棋在拍攝時戴過的圍巾,買下來送給他。
因為可以隨著人的心意改變形狀的圍巾,真的真的非常適合溫柔的景棋。
來甄選秀場的人超乎了彌花的想像。
「這麼多……」只是站在門口已經開始覺得不安。
「是啊。」景棋像往常一樣輕快地接道,「雖然李先生說要的人也會相應多一些,但按比例來算,果然還是很難被選上。」
「景棋一定可以!」彌花用力握拳,給他打氣。握住景棋的手走進去。觸目所及全是漂亮可愛各型各款好像人偶娃娃般俊麗的少年少女,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雜誌模特匯聚一堂,彌花的視覺受到不小的衝擊。
「果然……」景棋小聲道。
「什麼?」彌花轉過頭。
「我是說彌花果然很高呢。即使在這麼多人中,彌花也非常耀眼。」
「是這樣嗎?」彌花慌張地摸摸臉,確實,只講身高的話,在女的雜誌模特中彌花算是很高了。就算和景棋站在一起,只要穿上高跟鞋,就幾乎是一般高。
「景棋?」從旁邊走過有著亞麻色長髮的少年駐足回眸,旋即露出高興的神色,「這不是景棋嗎?你也來啦。」
「是啊。」景棋彎起眼眸,向少年笑著打了招呼。
「景棋好像認識很多人的樣子呢。」彌花不安地四下梭巡,周邊的模特們,有很多都隨著少年適才的招呼聲向這邊望了過來。
「都是在拍攝中認識的呀。」景棋不覺得有什麼可大驚小怪,「我只是工作的時間比較長而已,彌花也應該會碰到熟人才對。」
彌花沒有說話,只是把後背貼上牆壁,咬緊了嘴唇。就像景棋說的,平常的雜誌拍攝中,也會遇到要和其他人合作的工作。但是彌花從來沒有向別人主動打過招呼。塗抹著妝容的精美臉孔,在彌花眼中就像阻隔她無法看清人心的面具。那些美麗微笑的臉,會變得有多麼恐怖,彌花很清楚。
即使提醒自己,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壞人。在這個陌生的都市,也不會有人知道她的過去。可是彌花無法阻止生理嫌惡的本能。除了景棋,彌花幾乎討厭去和所有看起來溫柔的人接觸……
那樣的人最會騙人了,不是嗎……
想起這樣的事,眼睛還會微微地發酸。彌花抬起手背,想要按住眼角。她至少不想在景棋面前流淚。但是抬起的肘部卻撞上了什麼,緊接著聽到「哎呀」少女尖叫的聲音……
「你想幹什麼啊!」
手裡拿著化妝鏡與眼線筆的少女大聲斥責彌花。因為被撞到的緣故,藍色的眼線筆在少女精美的妝容上劃下一道崎嶇的痕跡。一想到如果是刺中了眼睛會產生的後果,彌花一瞬間說不出任何話。
「真是太抱歉了。」在角落處與熟識的朋友相互招呼的景棋用餘光瞟到這邊的事,幾乎是立刻奔了過來,彎腰向少女道歉。
「她不是故意的。這裡太擠了。」景棋一面誠摯地表示歉意,一邊翻找口袋中的紙巾,「請用。真的很抱歉。」
彌花的心裡難受極了,明明是自己的錯誤,卻要讓景棋來為她奔走。但是怔立在那裡的彌花的胸口卻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雖然難受,卻無法說出任何話語。
被彌花的手肘撞到的少女長得非常嬌小,比彌花矮了一個頭不止,因為是雜誌模特,只要身身材勻稱面容嬌美,並不像走T台的模特一樣,要特別強調身高。劉海剪得短短的露出潔淨的額頭和弓型眉毛,少女有著塗成珊瑚色的飽滿嘴唇,同時擁有性感與稚嫩的娃娃面孔是近來模特界非常流行的風潮。她穿著短款的紅色靴子,露出纖細白皙的腿,寬寬大大的上衣後背印著一個草莓。蓬鬆的卷髮也挑起一綹繫著誇張的蝴蝶扣。
「發生了什麼事,真紅?」
就在彌花束手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裡間的門被推開,有位青年走了出來。模特們就像被摩西分開的紅海,退散到了兩邊,而穿著牛仔裝的青年以目中無人的姿態無視別人讓路的禮儀,筆直向著這邊的盡頭,靠在牆邊的彌花他們走來。
「啊……怎麼弄成這樣子。」
青年有著長過耳際看起來髮質十分堅硬的頭髮,太過凌厲而幾乎是三角狀的眼睛,以及挺直的鼻子,削薄的嘴唇,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是一張充滿性格有稜有角的面孔。他好像認得被彌花撞到的少女,嫌惡地皺眉彎腰,用大大的手一把扳起少女的臉孔。
「笨蛋,你連化個妝也不會跑到這裡丟臉。」
「才不是呢!」回應他大聲咆哮的是少女更大音量的反駁,「都是因為這個無禮的傢伙嫉妒我出眾的美貌才會使這種陰險的招術啊。」
那戴著四五個透明彩環的纖細手臂毫不留情地指住彌花,少女憤憤而不屑地說道:「至今為止遇到這種事的次數已經多到習慣了啊。」
「不、不是的……」彌花的大腦懵然一片,像被傾入了水泥。唯一知道的只是……
「算了。」扳著少女的臉,青年用彷彿連聲音也帶有稜角的強勢態度說:「就算真的劃傷臉孔,也只能怪你不小心。既然已經無數次遇到這種事,為什麼還是不知道怎麼保護自己?」
「可是……」
「我……」
「不要再說下去了。」不耐煩地打斷同時出聲的彌花與真紅,青年冷冷地掃視周邊,「在我要拍攝的地點,把你們那套小動作最好全給我收起來。所以說,我最討厭模特了……」像是無奈地大聲歎氣,青年轉過了身。
「等、等一下!」彌花一把抓住他的背。這樣下去,不就等於變成了自己是真的故意去撞那位叫做真紅的少女嗎?
「我已經說了不追究,你還想怎麼樣?」青年冷冽地回眸。
「你這樣說是不是太過分了?我根本就沒有……」
「對不起。」
彌花爭論的同時,景棋拉住了彌花的手,急急道歉:「葉久先生,很抱歉。她是我們公司的新人。給您添麻煩了。」
「為什麼你要道歉?」
彌花用力抽出手臂,就算對方是景棋,也不能允許。
「我並沒有……」
「你差一點就劃傷了模特最重要的臉孔。」景棋輕輕地說,「我當然知道彌花不是故意的。可是,即使不是故意的,錯誤也是錯誤。」
「但是這個人的說法!」
「在不知道真相和不瞭解彌花的人眼中看來,事情就是那樣子啊。」景棋低語,「所以……」
「我真的不瞭解呢。我沒有辦法擁有景棋這樣的心胸,能站在其他人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彌花激烈地說道,「我會為我自己做錯的事道歉,但是我沒有做錯的事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的呀。」
「你們兩個好吵!」
在景棋與彌花不停止的爭論中,青年終於大發雷霆,「這裡不是小孩子的遊樂場!也不是吵架和耍心眼的地方!想要引起注意去其他的秀場!我葉久司不吃這一套!」
在滿場剎那陷入的靜默中,青年大踏步離去。而名為真紅的少女沖彌花的方向拉下眼皮。
「咧——」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在景棋無言地放開手的一瞬,彌花感到像潮水般襲來的惶恐與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