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睜開眼,陌生的屋頂橫樑、床柱、圍幔一一映入眼簾……心底悄悄吁了口氣,他陸海峰福大命大,沒被滅了口。
他轉過頭,看見一張椅子放在床邊,小夥計正坐在上頭、倚著床柱打盹兒,口水就快流下來了。
「喂!」陸海峰叫他,這一出聲,才發現喉嚨乾啞的難受,也發現自己身上已經被換上了乾淨的白色單衣。
「阿娘……來了,就來了啦!」嗤的一聲,小夥計吸回口水,胡亂應了句,頭換個邊繼續打盹兒。
那模樣把陸海峰弄得好氣又好笑。這小鬼!瞧他那副貪睡樣,好像已經累了幾百年似的。眼角餘光瞥見了桌上……
包子!一碗還在冒著煙的湯!
「喂!」他加大音量,還伸手抓住小夥計手臂搖他。
「嘎!」尹德宏驚跳起來,慌手慌腳得差點就和床上的人壓成一團。
「你就不能小心一點嗎?」陸海峰無奈地說道。
「對、對不起嘛!剛睡醒的人總是比較迷糊的。」尹德宏無辜地搔搔頭,隨即興高采烈地說道:「爺,你醒啦!有沒有好一點?」
他一屁股坐上床沿,直對著陸海峰優笑。
「我餓了。」陸海峰眼神直接看向桌上的食物。
「是,馬上來!」小夥計利落地跳下了床,一碟包子一下子就到了他面前。
「爺,要不要幫忙扶你起來?」
陸海峰動了動腳、又動了動手,發現自己只是餓得無力,皮肉傷雖有些刺痛,不過倒無大礙。
「不用。」他邊說邊慢慢地坐了起來。
「包子給你,我去端湯。」
陸海峰接過包子,說道:「等一下,先給我一杯水。」
「沒問題,」
一杯水很快就出現在他面前了。
喝完水,喉嚨獲得滋潤,他開始狼吞虎嚥起來,一個大包子差不多三、四口就解決了。
「爺,喝口湯,會噎著的。」
大湯匙總是適時地湊到他嘴邊,濃郁的湯汁和爛熟的肉塊一口又一口地送進嘴裡,不一會兒,他就有了七分飽意。
「你是個好孩子。」陸海峰放慢了吃東西的速度,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這小傢伙聊著。
「對呀,大家都是這麼說的。」小夥計點點頭。
低沉的笑聲從陸海峰嘴裡逸出,「你倒是挺受之無愧的。」
他開始覺得和這小傢伙說話是一件有趣的事,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一見如故的朋友一般,而不是大人在對小孩說話。
「阿娘說一個人的優點不需要怕被別人知道。」
一提起他阿娘,他腦海裡立刻浮現了一張清麗的面孔,也記起了她那與眾不同的性子——她可以用最溫婉迷人的表情來做出潑辣的舉動、罵著女人家不敢罵出口的話,她更會用無辜惹人憐愛的眼神教人不忍心責怪她,但事實上,她嘴角正在偷偷地笑著……
說真的,他到現在還摸不清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他只知道,自己遇上了一個美麗又可惡的女人!
「爺、爺?!你怎麼啦?」
「呃?」陸海峰回過神來,發現一隻小手正在他眼前努力揮動著,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失神了。
他不禁懊惱起來,好像什麼事情只要跟那女人有關,情況就會變得不受控制了。
「爺,你在發呆?」尹德宏看著他好奇道。
「沒什麼,想起一些事罷了。」陸海峰轉了話題,「你叫什麼名字?」
「德宏,尹德宏。阿娘和爺爺都叫我小宏,阿娘有時候也會小於、小於的叫我。那你呢?」
「海峰,陸海峰。」
「哦!雖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怎麼寫啦,不過聽起來很氣派、很有架式耶!挺符合你這個人的。」
「謝了。你爹不也姓陸嗎?」他想起了香娘當時間他的話。
「不知道。」尹德宏無所謂地聳聳肩,「阿娘不想提,我也不會問。」
「算了。」他也不想提了,那會讓他又想到不久前那樁荒唐的鬧劇,連帶的心情也會大受影響,「你幾歲了?」陸海峰又咬了口包子。
「八歲。」
「去私塾了嗎?」
「不去!」提起這個,尹德宏不由得嘟起了嘴。
「怎麼說?」
說起這個,尹德宏就有滿腹的牢騷。「爺爺年紀大了、阿娘一個人要忙很多事,我不想整天都坐在私塾裡。早跟阿娘說過幾百次了,阿娘識字,我聰明又學得快,晚上再教我就好了,偏偏她和爺爺就老是想把我騙進私塾裡。也不想想我要進了私塾,誰來保護阿娘?」
陸海峰愈聽愈覺得有趣,聽到最後,他嘴角已經彎得老高了,不過他還是以一個「朋友」的立場,提出具體的建議。
「你還小,老守在你阿娘身邊也沒有太大作用,倒不如想想該怎麼讓自己變得更聰明、更強、更有力量,這樣不是更好?」
「你說的我知道啊!」尹德宏點點頭,「所以,我覺得識字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得學會武功,而且要學到像爺爺或像你那樣厲害!」
「學武功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容易,光是鍛煉身子和打好基礎,就得吃很多苦頭了,當初我也是這樣咬著牙關,一步步慢慢學來的。」
「只要有人願意教我,吃再多的苦我也不怕。」小傢伙抿起了唇,正經八百地說道。
「把你這種決心告訴你爺爺,他會很樂意教你的。」
「不可能啦!阿娘要我讀書,所以她不准爺爺教我。爺,你……你會在這兒住很久嗎?」
「不會,過兩天我就要走了。」陸海峰很肯定地說道。
「啊——」小臉上立刻滿了好濃好濃的失望,不過他隨即又想起什麼似的興高采烈起來,「不對、不對!爺,你不可能那麼快就能夠離開的。」
「此話怎講?」他怎麼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
「阿娘說弄壞了好多東西,你得賠償啊!而且你又沒銀子,當然是只能留下來工作抵償了。」
「什麼?!」陸海峰一聽,立刻吼了出來。就說了,只要扯到那女人,絕對沒好事!
由於來不及搶,尹德宏只好掏了掏嗡嗡作響的耳朵,可憐兮兮地說道:「爺,你不要突然這麼凶啦!那是阿娘說的,又不是我說的。」
「你阿娘在哪裡?」陸海峰殺氣騰騰地問道。真是豈有此理,這女人擺明了就是想吃定他!他得找到她,非當面把話說清楚不可!
「你該不會又想找我阿娘的麻煩了吧?」尹德宏露出戒備的神情。
「小宏,是你阿娘在找我麻煩,不是我在找她麻煩。」陸海峰歎口氣。
「是她先認錯了人,先出手的也是你爺爺,而我更受了傷,沒道理還要我來賠償損壞的東西。這麼一點是非的觀念都沒有,你阿娘要怎麼教你呢?」說到最後,他已經是咬牙切齒了。
「你先別罵阿娘好嗎?」尹德宏也皺起了眉頭,總覺得只要提到阿娘,他們倆的感情就會大受影響,「阿娘有她的看法,你自己同阿娘說去,可是,你得保證不會對阿娘動粗。」
雖然他不知道阿娘是怎麼想的,不過他喜歡這個陸海峰,不管什麼理由,他能留在這兒愈多天當然是愈好。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打女人。」
「好吧,那我告訴你好了,現在這個時候,阿娘應該在廚房裡忙,你就把剩下的東西吃一吃,順道把碟子和磁拿去給她吧,我也得去忙別的事了。」滑下床,他一溜煙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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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傢伙走後,陸海峰用最快的速度,解決了剩下的東西。
掀開被子,他試著下床走動並舒展筋骨,他得讓自己看起來有精神點,免得一副病樣,待會兒找香娘理論時,反而讓她看笑話了。
幸好身體狀況還不錯,沒有感覺哪裡有異樣,另外,除了上半身換成了白色單衣,他下半身的衣物倒是沒換。
對了,他的一兩銀子呢?
一陣東摸西找後,除了腰帶上代表天馬牧場的「陸」字玉牌還在,一兩銀子已經不翼而飛了。也就是說,要問那女人的事,又多了一件。
顧不了自己只穿一件單衣,陸海峰就這樣踏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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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廚房,他沒見到香娘,倒是看見了正在揉麵團的王盛。
「小子,你這麼快就醒啦!」王盛對他笑嘻嘻地。
「早醒了,都吃飽了。」找著放待洗碗筷的木盆,陸海峰將帶來的碟子和碗公放進裡頭。
「小子,還在氣我嗎?」
「氣也沒用,反正也打不贏你。」
「哈哈——」王盛朗笑出聲,「小子,你這會兒認輸倒是認得挺快的!」
「這是事實,」陸海峰聳聳肩,「我就算否認也沒用。」
「我這個糟老頭能跟你交個朋友嗎?」王盛朝他伸出一隻沾著麵粉的白手。
「不好意思,你是長輩,這句話倒讓你先說了。晚輩陸海峰,」陸海峰毫不避諱地一把握上王盛的手,「請多指教。」
「糟老頭我叫王盛,這鎮上的人都叫我王掌櫃的。」
「王盛……」陸海峰喃喃念著,好像在回想著什麼,「這名字似乎有點耳熟。」
「暖噯——」王盛連忙做了個制止的手勢,「沒印象就算了,不必想得這麼賣力,就算你想起來了,也不需要說出來,那已經都是過去的事了。」
「好吧,那我就不想了。」
「陸小子,你是北方人吧?」
「老哥怎麼會曉得,是看身形的嗎?」
「不是身形,而是個性。乾脆、不做作、豪爽、硬漢脾氣,這都是北方男兒的特性。」
「原來北方男兒在別人眼裡是這樣子的。」
「也不盡然是這樣,我也遇過那種剽悍、殘忍又貪婪的。我覺得是環境使然吧!」
「我的看法和老哥相同,這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是一樣的。」。
「陸小子,咱們就別談這些嚴肅的人生大道理了吧!對了,怎麼不多躺一會兒?」
經王盛一提,陸海峰才猛然想起他進廚房的主要事情的,「我是來找香娘的。」
「香娘啊,她剛離開不久,她到河邊洗衣服去了。」王盛根自然地脫口而出,不過隨即又戒憶起來,「你要找香娘做什麼?」
「找她理論。」陸海峰實話實說。
「不會吧?你不是說認錯人這事兒不計較了嗎?」
「是另外一件事。」
「另外一件事?」王盛微微瞪大了眼,「香娘還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嗎?」
「也不算是得罪,」陸海峰頗無奈地攤了攤手,「我只是想找她弄清楚狀況而已。」
「還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嗎?」
「聽小宏說,香娘要我賠償二樓的損失。」
「哦——」王盛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這事兒我是聽她叨念過,我也和她說了,錯不在你,沒必要讓你賠償,只是:」
「只是什麼?」
「她就回了我一句,她要你賠償自有她的理由,若是你問起,就請你自個兒找她說去。」
「這女人!」陸海峰暗暗咒了聲。
「陸小子,你找她理論是沒關係,不過老哥希望你可別忘了,自己說過不打女人的原則。」
「老哥,你有個不簡單的義女。」陸海峰頗無奈地說道。
「咦,你注意到她不是我親生女兒啦?」
「她老喊你義爹,我聽得夠清楚了。」
「是啊,我女兒的確是不簡單,她美麗、冰雪聰明、又蕙質蘭心,一向率性而為,不受道德禮教的束縛。以她現在的模樣,你一定很難想像,八年前我遇到她時,她抱著才剛出生不到三個月的小德宏,母子倆落魄至極的樣子。」
「……」陸海峰說不出話來了二想像起那種情景,他突然覺得自己無法再生她的氣了。
難怪她只是看見容貌相像的他,便無法克制地衝過來甩了他一巴掌。
可是再回想起事後她承認認錯人的情形,他總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偏偏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陸小子?」
「呃?」陸海峰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又怔忡失神了。
「你怎麼了?想什麼事想那麼出神?」王盛好奇地問道。
「沒什麼。對了,您不是說香娘到河邊洗衣服,那兒該怎麼走?」
「你就從後院的門直走,穿過一片竹林,就可以看到河了,只是你得見機行事才行。」
「怎麼說?」
「要是一群三姑六婆在那兒洗衣服,你一個大男人穿.這樣,當眾和香娘說話,人家會怎麼說?你不為自己想,也得為我乾女兒的名聲著想哪!」
「知道了。謝了,老哥。」陸海峰向王盛點了點頭,轉身朝後門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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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王盛的說法沿路走來,沒多久就聽見潺潺的流水聲了。
愈近河邊,他愈挑隱密的地方走,同時也凝神傾聽,想知道王盛所說的那群三姑六婆是否也在場。
沒有想像中嘰嘰喳喳的吵雜聲,他聽到的只是有一下沒一下,洗衣棒單調的捶打聲。
從矮竹叢中稍稍探出頭,香娘纖細姣好的側面清楚地映入眼簾——
只見她長睫半垂、手中的洗衣棒久久才捶打了鋪在石頭上的衣服一下。
此時,尹香淳正在心中想著——
阿姐,紅顏薄命的阿姐,你知道嗎?今兒個客棧裡來了個男人,雖然已經八年了,但我一看就認定他是那個負心漢!
我忍不住衝過去打了他,而且腦子已經想好了千方百計,要他付出代價!甚至我還有一個想法,要他去黃泉路上陪你,向你認錯!
但……我發現我終究是認錯人了——那個男人會武功、而且脾氣又霸又倔,他被義爹修理得很慘,差點連武功都給廢了,卻怎麼都不肯承認他就是那負心漢。
所以,除了外貌相像外,他和那個文生出身的負心漢,根本是完全不一樣的。
雖然他不是他,雖然我知道他是個正派的魯男子,但,只要看見那張相似的容貌,我就會想起呵姐、想起過去……
其實,我和義爹一樣,是有那麼點欣賞他的……我想叫他滾遠點,別出現在我面前讓我煩了;可是我又希望多留他幾天,多瞭解這個卓爾不凡的男人一些——我好矛盾吧?阿姐。
八年了,阿姐,小宏都快九歲了,你若地下有知,請繼續保佑義爹、我和小宏平平安安過日子,也保佑小宏順利長大吧!
真稀奇,這女人竟然在發呆!
陸海峰幾乎要現身叫她了,卻又硬生生煞住了腳步。
因為——淚就這麼毫無預警地從她的眼角滑了出來,滑下了白皙的臉頰,晶瑩剔透的淚珠像斷線的珍珠般,一顆顆落進潺潺的溪水裡……
老天,她……她在哭?!
這情景,害他的心也跟著莫名地揪疼了。
該死的!他直覺的想到一定是因為他的出現,讓她回想起從前痛苦的記憶,才會……唉,她這樣,他哪裡還有心情找她理論。
糟糕!陸海峰瞪大眼,她這一恍惚,石頭上的衣服已經隨著溪水漂走了
他毫不猶豫地趕緊大踏步跨出,衣服卡在溪流中凸起的石塊縫間,他看溪水不深也不急,連忙脫掉了鞋,一隻手持著兩隻鞋,涉水到溪中,撈起石縫間的衣服。
拾了衣服,他慢慢走向她,心裡在考慮著是否要先叫她,免得她待會兒回過神來時,發現多了個人而嚇到。
才這麼想著,她已經發現石頭上空空如也,「衣服呢?」
「在這兒。」
「啊?」雖然陸海峰已經盡量放輕聲音丁,不過顯然還是嚇著她了。她看向陸海峰,身子很明顯地震了下。
溪邊的石頭都是又濕又滑,身子突然這麼一震,她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
陸海峰飛奔過來之際,她已經從原本蹲著的姿勢,變成雙腳滑進水裡,一屁股跌坐在石頭上的狼狽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