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社區巷弄內,政府規畫的一處大型垃圾集散地,聶骉彎腰屈背,趁著夕陽餘暉照映,在堆積如山的集散處內找尋自己所要的零件。
在別人眼裡,這裡也許是垃圾的集散地,對他來說,卻是寶山一座。在這裡,他可以找齊所有需要的零件,進行他的拼裝大業。
原本潔白的手套,在一個下午的翻翻找找後變得髒污不堪,但聶骉不以為意,反而自得其樂地哼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小調,沉溺在尋寶遊戲中不可自拔。
廢棄物靜靜躺在原地,待他尋擭所需,這種靜默,總是令他感到安心。
比起人,他更喜歡這些安靜的機械零件,它們不會思考、沒有想法,可以任他予取予求,從而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舉個例來說,一顆掌心大小的馬達,可以利用電來發動旋轉,加上扇葉就是一台最簡單的小型電風扇;如果換成銳利的刀葉,可以做出一台果汁機……舉凡種種,都可以在他腦海裡規畫出藍圖,只要過程無誤,結果都會如己所料。
不像人,一句話、一件事,在不同人眼裡就有不同的反應,有人喜、有人怒、有人悲、有人恨——他看得見對方的反應,卻完全搞不懂為什麼。
這問題比要他做出一架同比例縮小的阿波羅十三模型還難!
人的反應就連伽利略、愛因斯坦等天才都搞不清楚了,何況是平凡人等的他,所以,只要不想、不看、不與人有所交集,就不會面對那些問題不是嗎?
就任他這麼想的當頭,一陣狗吠夾卷慌張尖叫聲,往這個方向直衝而來。
聶骉慢半拍地抬頭,立刻被所見景象驚呆。
一名女子和她身後三頭面目猙獰的杜賓犬,正疾速衝了過來。
「那、那、那……」一緊張,笨拙的嘴就更不聽使喚,聶骉指著女子身後三頭惡犬。「有、有有有狗……」
身陷狗難的女子看見呆在原地的聶骉,更是加快步伐,想也不想就躲在他身後,視他為救星。
「幫幫我!」
「我……我我——」
一句話還沒說完,三頭惡犬就已經來到他面前狂嚎。
「汪!汪汪!嗷——汪!」
惡犬夾帶囂張氣勢,鼻孔噴氣地盯住眼前兩名人類,齜牙咧嘴的,彷彿在看要從哪邊下手。
聶骉見狀,下意識想退一步,偏偏身後女子將他往前頂,教他落入前無生路、後退無門的窘境。
他、他只是來撿零件,為什麼……
「嗷——汪汪!」
「赫啊!」突來的狗吠嚇得他一驚,手上剛從垃圾堆找到的喇叭鎖,在驚嚇中脫手飛向前。
兩人四目,就這麼呆看著喇叭鎖依重力加速度及自由落體運動,呈拋物曲線騰空直落——
「ㄍㄞ、ㄍㄞ、ㄍㄞ……」犬類哀嚎聲立起,為首的惡犬被喇叭鎖砸趴在地上哀叫。
聶骉見狀,臉部白了。
僅有的兩頭惡犬四目恨恨瞪他,露出一排森白的銳牙,蓄勢待發。
「我、我不是、不是故、故——」
「嗷——嗚,汪!汪!」拒絕受理人類的抗辯,兩頭惡犬狂吠。
「我……我……」身後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爬上廢棄物堆成的小山,留他一個人在原地承受兩頭惡犬的威脅。
退一步,兩條狗八隻腳跟進?
再退一步,兩頭惡犬似不願放過他,這回更靠近了。
只有——跑了!
聶骉突地轉身,沒命似的狂奔起來。
「汪!汪汪!汪汪汪……」兩頭杜賓犬扯開獠口直吠,緊追在後。
不久,方才被砸到嗷嗚直叫的惡犬重振狗威,也追了上去。
容量不大的狗腦袋,渾然忘卻它們一開始的目標。
被遺忘的女子確認安全無虞後,狼狽地從垃圾小山爬下,朝一人三犬消失的方向雙手合十。
替死之情、救命之恩,感激不盡!
願主保佑,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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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聶小子啊……」老呂又是搖頭又是歎氣。
坐在圓凳上的瘦高男人,縮了下微頹的肩膀,牽動到右臂的傷處,又瑟縮了下,等著老人家下一波訓示。
「你好歹也是個人吧?人鬥不過狗,這話說出去是會笑掉人家大牙的!嘖,我還當你是什麼都能修的天才,結果竟然被三隻狗追了兩條街、三條巷子,還躲到我這兒來。唉……你還是不是男人啊?」
「狗……很凶,有、有三隻。」而且不小,成年的杜賓狗是很嚇人的。
「就算是三隻也還是狗,腦袋加起來沒一個人大;再說,狗都怕人踹,就你愣頭愣腦的,寧願被狗咬也不踹上幾腳。」
「踹狗不太好。」聶骉看看自己的傷,還好,不是很嚴重。「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
老呂看看這一身狼狽的年輕人,又是一陣搖頭。
他把急救箱放在桌上,「哪,自己擦藥,我還要招呼客人,沒時間照顧你。」
「謝、謝謝。」
「傻小子。」想了想,老呂又忍不住出聲提醒,「擦完藥最好到醫院打個針,萬一染上狂犬病就不好了。」
聶骉點頭,煩惱要怎麼跟冰山大老闆說明一切,向她要錢上醫院打針。
就任他—邊煩惱,一邊笨拙地替自己上藥時,老呂麵店自動門上的風鈴響了幾聲。
隨之而起的是一陣悅耳的聲音。
「爸,你一定要跟巷口的陳媽媽抗議,要養狗可以,但也要把狗栓好啊!尤其她養的又是凶得嚇人的杜賓狗,你知不知道我下班回來經過巷口時,被那三隻狗追,還差點被咬,要不是有人幫我,當了替死鬼,你今天就看不到你的寶貝女兒我——咦?你怎麼在這兒?」
低著頭的聶骉,直覺地抬起臉。
「啊?」是剛才那位小姐。
意外的再度相逢,兩人都很驚訝,四目相對瞧了許久。
女方似乎是想到什麼,突然噗哧一笑,雙唇逸出風吹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聶骉望著、瞧著,自然而然的,在腦海中將眼前女子的笑聲和僅認識的兩名女性同胞作了比較。
黎很少笑,幾乎是不笑的;雨朵也只是唇角帶著優雅的微笑;而她——
笑得很燦爛、很亮眼、很像……綻放的太陽花。
他看著,久久收不回眼。
這是他第一次,近乎貪戀地瞧著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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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這台車是新買的嗎?既然是新車,為什麼說壞就壞?」
大街上,一名打扮入時的女子,纖指猛戳著一臉莫可奈何的男人,嬌聲抱怨!
「什麼新車嘛!我看是騙人的吧,你該不會是買二手車來充場面吧。」
「才不是!」那儼然是車主的男人慌了。「這輛車真的是才剛買的,絕對是新車,誰知道說故障就故障,回頭我去代那個賣車的——」
「別騙我了!二手車就是二手車,我——」
同行的第三個人看不過去,終於挺身而出。「田蜜,小吳也不是故意的,新車故障,他比誰都著急,你何必這麼說呢。」
「如果不是他裝凱,我們也不會耗在這裡丟人,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呂若玲覺得好笑。「田蜜,我們還在台北市區,而且還是熱鬧的東區,大不了搭公車或坐計程車去,只是對小吳有點抱歉。小吳,謝謝你好心載我們赴會,可是再不去的話,怕趕不及餐會,所以——」
「可是,我已經跟他們說會坐賓士車過去,這樣子很丟人欸!」田蜜跺腳。「我不管!小吳,你一定要用賓士車載我們去會場!」
呂若玲開始後悔,為何要答應陪她參加這場名為交誼、實為相親的餐會,難怪行前同事何芳芳會祝她好運,原來是有過慘痛經驗。
暗戀田蜜的小吳陪著笑臉直道歉,「對不起,我已經打電話叫拖車,可能是塞車……」
「塞什麼車!我的餐會、我的面子……天啊,我怎麼會相信你這個大草包?」田蜜後悔死了。
「田蜜,小吳也是好心載我們,你怎麼能這樣說?」
「我這樣說有錯嗎?沒那本事就別開這種車!我——」
「呂、呂小姐……」
正要開口的呂若玲,被囁嚅的說話聲引開注意力,螓首左偏。「聶?」
前幾天替她擋上犬咬,後來才知道他就是讓自家中古家電毋需汰換的大功臣,更進一步地,經由他,她才發現昔日大學同窗黎忘恩也住附近。
奇妙的巧遇和緣分使然,讓她和他雖然不熟,但也不至於陌生。「你怎麼在這裡?」
「我接工作,修、修東西。」他羞澀說道,看見停在路旁的賓士。「有麻煩?」
「是啊,我同事的車拋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苦笑,不想再插嘴介入田蜜喋喋不休的抱怨,
「我可以試試看。」
「你會修車?」她一臉驚奇。
「試試看。」他說得很保守,移步到車前。
「喂,你是誰啊?知不知道這車多少錢啊?不是你能砸的!」小吳被譏得一肚子火,又不好在心儀的女人面前發作,聶骉正好成了出氣筒。
「就是說嘛!走開啦!你這樣子能幫什麼忙。」嘖。「若玲,你怎麼會認識這種人?」面對一身褪色襯衫和牛仔褲打扮的聶骉,田蜜的表情只有「鄙夷」二字可形容。
「你口中的『這種人』是我朋友,有意見嗎?」厭在心裡的火再也悶不住,吳若玲逕自打開車門,拿出自己的皮包。「今天晚上的餐會你自己去吧,本小姐不奉陪。」
「這怎麼可以?!你、你已經答應我了,當心食言而肥!」
「就憑你對我朋友的惡劣態度,肥十公斤我也願意!聶,我們走。」
「但那車——」聶骉戀戀不捨地望著那賓士車。
「別管了,對這種人太好只會被反咬一口。你是要回去吧?走,我請你到我家吃麵。」
「可是放著不管……」他一直想試試修高級車。
「你想修?」見他重重點頭,呂若玲只想到「濫好人」三個字。「但他們剛剛那樣說你,難道你不生氣?」
聶骉想也不想就搖頭。「很多人都說過。」他習慣了。「嘴長在他們身上,我、我管不了。你……氣嗎?」
當事人都不氣了,她哪來的氣?
杏眸無可奈何地翻向天,呂若玲纖掌一攤。「隨你。」
聶骉投以興奮的怯笑,像個單純的男孩。「謝謝。」
這人真呆。她搖頭,看著他跟小吳交涉,明明是好意幫忙,看起來卻像被使喚似的,田蜜跟小吳實在太過分!
她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偏偏全心埋首車蓋下的聶骉,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樣興奮,讓她笑也不是、氣也不是,暗暗佩服他的好脾氣。
「修、修好了。」掀起的車頭蓋後,聶骉露出憨笑的臉。
小吳似不信邪,坐進車裡發動,引擎果然重新運轉起來。
「哇!看不出來你真的會修車。」田蜜喜出望外,急忙坐進前座。「若玲,上車吧,別讓他們久等。」
怎麼會有這種人?!呂若玲一臉不可思議,「你們連聲謝謝都不說?田蜜,你……」
聽出她口氣夾帶怒火,聶骉急忙晃手。「不、不用了。」
「他都說不用啦。」田蜜打蛇隨棍上,滿不在乎地道。「你到底來不來?不來我就自己去羅。」
此話一出,又燒出呂若玲一肚子火。
瞧那反應,田蜜心裡有數,拍拍小吳的肩膀,指指前面,暗示他開車上路。
而聶骉深怕好人做不到底似的,正彎腰對駕駛座上的小吳交代,「那個……新車不能一開始就、就開太快,引擎會吃不消,所以——」
噗——不等他說完,賓士車揚長而去,送他一口煙吃。
「咳!咳咳……」未竟的話語變成咳嗽連連。
濫好人一個!呂若玲終於明白,為什麼爸會叫他傻小子了。
「聶,人好可以,但好過頭只會被人欺負,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禮尚注來的道理。」
忍不住提醒呵,他曾經救她免於被狗咬的厄運,這份情她始終記在心裡,見他被人欺負,心裡當然不痛快。
這男人實在是單純得可以,一點都不知道人心險惡。
「我知道,謝謝!」年近三十的男人,卻流露出怯稚笑顏。
杏眸再次朝天一翻。「但願你是真的知道啊。」真令人擔心。
這樣的男人,需要的恐怕是一個擅長照顧人的女子吧,她想。
有點好奇,他愛上的及會愛上他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
「如果沒事……我、我走了……」
戒慎的話語引開呂若玲胡思的冥想,就見男人後背晃晃悠悠地遠離。
基於某種突來的衝動,呂若玲跨大步伐追上他,輕拍他微彎的背脊。
「啊?!」
「是男人就不要駝背!」黛眉彎起不贊同的弧度。「身高是你的優勢,別浪費了!」
「是、是是!」聶骉想也不想,立刻乖乖照做。
瞧見他紅著一張臉,努力挺直背脊的認真模樣——
噗哧!「呵呵呵……嘻嘻……」天,到哪兒找像他這樣老實憨直的人?聶,你真有趣。」
有趣?粲然的笑容與話語,同樣帶來眩惑的威力。
很少人——不,幾乎是沒有人,會覺得他有趣;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悶,就只有她覺得他有趣。
有趣嗎?茫茫然搔首,他不知道自己有趣在哪裡。
但是……他喜歡看她笑,這次他確定了自己的感覺。
如果她覺得有趣,那就有趣吧。聶骉憨然欣賞近在眼前的粲笑美顏,只覺那笑紅的臉像蘋果似的……
忽地,那張蘋果臉蛋仰頭向他。「一起走吧,我下面請你吃。」
「咦?!」
「我煮的面不輸我爸,你不相信嗎?」
「不、不是,我、我相信。」
「那就走吧。」呂若玲皓臂爽快一招,頗有乃父之風。「再不走就不等你了。」
聶骉推高眼鏡,憨實地跟上前。
一路上聽她時而說話、時而輕笑,任夕陽餘暉下——
自信滿滿、笑意盈盈的側臉,他一直記得……
那是他第二次,敢這麼放膽注視另一個人,而且對方還是個女孩子。
或許從那時起,心裡就容不她的存在,隨著見面的次數增加,一次又一次累積出難以啟齒的情愫……
「在想什麼,半天不吭聲?」可法·雷的聲音飄過來,驚醒陷入回憶中的聶骉。
一隻手掌在這同時探向他——
回過神的聶骉左手操起螺絲起子、右手拿著扳手,交叉將之擋在空中。
「嘿,聶,學聰明了呢!」難得啊!不枉他多年來的偷襲。「這招擋得好。」
「別、別想偷窺我、我的心事。」黑框後的眼,防備地瞪著可法·雷揚在半空的手。
可法·雷輕聳雙肩,無所謂地收手。
雖然好奇,但——
難得聶骉聰明了一回,就饒過他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