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長辮子,一樣的粗布衫褲,但以前還是個大孩子模樣的大妞,近日來可不大一樣了。
要認真說出哪兒不一樣,還真難;但她的笑靨更燦爛,眼眸也更亮了。只要有她在,清脆笑聲遠遠就聽得見,讓勁風苦寒的冬天也變得沒那麼討厭。
營裡從上到下,人人都喜歡她,小兵爭著到廚房幫忙,就算爭不到,也常幫她提東西、打水等等,猛獻慇勤;而就算官階高一點的,只要有空,也會和她聊個兩句。
結果,就是官階最大的那一位,老給她臉色看。
「又怎麼了?」季月詫異地望著少將軍。他剛練完兵回來,暮色中,老遠就見他一臉不悅。
慕容開根本不理她,像沒聽見似的,冷著臉越過廚房外頭的眾人,直接進小房裡去了。
剛剛還熱烈談笑聊天的大伙頓時全靜了,恭敬目送少將軍走過之後,有人吐出口大氣,面面相覷,不敢繼續說笑,不一會兒就散了。
季月尾隨少將軍,推門進去,只見他已經自己倒了茶在喝了,濃眉還是鎖個死緊,她忍不住問:「到底怎麼了?新兵不好練嗎?這回來的都是何方牛鬼蛇神,連鼎鼎大名的慕容少將軍都頭痛?」
「胡說。」有人從鼻子裡哼氣,「哪有難得倒我的兵?」
「不是這個,那是為什麼?看你頂不開心的。」
「我看妳倒是挺開心。」慕容開斜眼看她,「聊得太愉快,就把我的晚飯給忘了?要我吃什麼?」
此言一出,季月更是瞪大了眼,「你說笑的吧?爹從大廚房回來之後,才會開你的飯,多久以來都是這樣,你今天借題發揮什麼?」
她的回嘴讓慕容開更火大,索性豁出去直說了,「別是妳藉機偷懶吧,忙著跟男人聊天說笑,連正事都不要做了。」
「人家幫我提水到小廚房門口,道謝順便聊兩句,有什麼不對?」
「聊得那麼開心,哪裡只是聊兩句?而且剛剛外頭四五個大男人,全都是幫妳提水的?有那麼多水好提?」
「你這人講不講理?一個提水,其它的是放飯時間休息、聊聊天罷了,被你講得像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似的!」
房裡兩人越吵越大聲。景軍師都來到門外了,聽著聽著,決定還是先到別處去繞一繞。
不過景軍師才走開沒多久,飯廳裡就安靜了。因為慕容開氣得把回嘴的人兒抓過來,狠狠封住了那張清脆利落的小嘴。
被怒火烘熱的情愫轟的一下熊熊焚燒起來。季月不依地掙扎著,但怎麼掙得脫威武剽悍的少將軍?這人又粗魯,根本不懂憐香惜玉,要是柔弱一點的女子大概早就給他捏死了。
好不容易分開之後,兩人都喘息著死瞪著對方。季月的嘴兒被蹂躪得紅潤略腫,臉蛋也染上淡淡的潮紅,卻還是氣呼呼地迎視他凜厲的目光,一點也不害怕,更別說嬌羞害臊了。
瞪了半晌,慕容開這才不大甘願地轉開頭,悶聲咕噥:「算了,我的晚飯呢?快給我吃。」
「話講清楚再說。你到底發什麼脾氣?」季月才不肯放過他,「不說就不給你飯吃。」
「我……」
要慕容開怎麼拉下臉來承認自己吃醋?眼看她是不會放過他了,醋火加上飢火中燒,既然沒飯吃,那他索性又抓過她來啃個夠──
鬧了半天,又拌嘴又親熱的,就是不罷休。最後,慕容開被她逼問得沒辦法了,抵著她光潔的額,這才悶悶說:「我不愛妳跟那些人打情罵俏的。」
「誰打情罵俏了?」季月瞪眼,「你別亂冤枉人。何況,我跟大伙以前就是這麼熟,也沒聽你說過什麼呀。」
「以前是以前。」他霸道地摟得更緊了些,像是孩童緊抓著屬於自己的紙鳶或玩偶。「現在不一樣了,我要妳就跟著我。」
「這營裡上上下下,哪個不知道我是跟著少將軍的?」季月啼笑皆非。她抱著他的頸子,仰起臉,一雙彎彎的眼望著他,「你在喝醋,對不對?」
「胡說八道。我只是不放心,兵卒都是粗人……」
季月眼裡全是笑意,「你可是少將軍,兵全給你管得乖乖的,哪有什麼好不放心?何況你每次一回京覆命,來回一趟就要好幾個月,我難道就都不跟人說話、來往了嗎?」
慕容開的臉色又沉了沉,濃眉鎖起。
「不行。」最後,他終於說:「下次我回京,妳得跟我一起走。」
語氣專斷威嚴,像在下軍令似的。
季月睜大了眼,「你真要帶我回京?我以為之前只是說笑的。」
他以前確實只是說說而已;但隨著兩人越來越親密,慕容開也越來越認真了。他用力點頭,「是真的,我要妳同我一道回去。」
是不放心,也是分不開。反正不過是多一個人同行,季月又不是嬌柔軟弱、處處需要人照料的千金小姐,一道走這麼一趟,有什麼關係?
何況,一路上有她說笑鬥嘴,陪伴身邊,更別說想親就能親到、想抱就能抱到,晚上兩人還可以一床睡;這麼一想,漫漫長途頓時沒那麼辛苦了。
「那你下一次何時要回京覆命?開春以後?夏天?」季月雙手攀著他的脖子,好興奮地追問著,「聽說京城春天是很美的,會開許多花,顏色繽紛到讓人來不及細看;夏天晚上在湖畔水邊可看到螢火蟲到處飛舞。京城裡還有好大的市集,賣好多新奇的玩意兒,房子一戶比一戶大,光看門口的石獅子就看不完──」
「妳根本沒進過京,怎麼說得頭頭是道?」
「聽來的嘛。你說過、景軍師說過、芫小姐說過、春詩也常說。我真等不及好好看一看了。」她說得好開心,「聽說芫小姐已經生養了,我也好想看看她跟景軍師的兒子!」
她興高采烈,慕容開卻聽得有點頭痛。
他妹妹慕容芫曾經到西疆來住過一段日子。慕容芫、貼身丫頭春詩加上大妞季月,三人簡直是一見如故,在軍營裡成天就是無事找事做,舉凡幫母羊生產、做醃菜、做奶酪、曬書、撿雞蛋、喂牲口、騎馬……種種閨閣千金想都不敢想的,她們全要湊熱鬧,讓慕容開以及妹夫景熠凡頭痛不已。
這下子好,帶她回京之後,又跟自小生性頑劣的慕容芫湊在一起了,還不知道要怎樣大鬧將軍府呢。
「我話可先說在前頭。」慕容開拉下掛在他頸子的手,正色告誡道:「京城將軍府可不比這兒,妳要是跟芫兒攪和在一起胡鬧,那可不行,我爹可是非常凶的。」
「我才不會呢。」季月瞄他一眼,「我何時胡鬧過了?何況你爹凶,我爹難道就不凶嗎?幹嘛這麼嚇唬人?我可不是給嚇大的。」
慕容開拿她沒辦法,只能懊惱地歎了口長長的氣。
這妞兒平日笑口常開,看起來頂好相處的,但罵她不聽,嚇她不怕,自由自在慣了,根本完全不受控制──
「大爹哪裡凶了,他根本寵壞妳。」慕容開用力捏了捏握在掌心裡的素手,這才放開她,「快弄晚飯給我吃吧,我真餓了。」
「好好好,馬上就去。」季月已經往門口走了,想了想,突然又奔回來,在落坐小桌前的慕容開臉頰上香了一記。
「這又是怎麼了?」
「謝謝你。」她笑咪咪地說,這才開開心心地去了。
結果一開門,門外偷聽的人躲避不及,差點被季月撞上。只見他們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名負手仰頭,欣賞晚霞,另一名則是低頭檢視手中提的食盒,不敢正眼看她。
季月雙手扠腰,質問:「爹偷聽也就算了,景軍師,怎麼你也染上了聽壁腳的癖好?」
斯文瀟灑的景軍師只是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
大爹則虎起臉,斥責女兒,「杵在門口做什麼?還不快讓開,我好把飯菜提進去。別耽誤少將軍和軍師吃飯。快來幫忙!」
「爹,您到底是要我讓開,還是要我進去幫忙?」
被伶牙俐齒的女兒說得無法回嘴,加上剛才偷聽心虛,大爹一聲不吭地悶著頭進去了,留下季月跟景軍師在外頭面面相覷。
「大爹……挺不放心妳的。」被那雙顏色有些奇特的眼眸專注望著,景軍師也有點心虛,清了清喉嚨,「我也為人父了,多少可以瞭解大爹的心情,妳就別怪他了。」
「我沒怪他呀。」心直口快的季月立刻回答。見到景軍師臉上突現的欣慰微笑,她才明白過來,忍不住抱怨,「景軍師,我也不會怪你,何必拿話這般套我呢?而且話說回來,爹放心不下倒也罷了,難道你也是嗎?何必跟著一起偷聽?」
景熠凡笑笑。「我確實不大放心。不過倒不是不放心妳,而是少將軍。」
「他?他有什麼讓你擔憂的?」她偏頭想了想,「之前大家都擔心表小姐的事,可是他最近好多了──」
「是好多了,妳的功勞不小。」斯文軍師一句話,說得季月臉紅。
她可真是大功臣,若不是她的早晚陪伴,慕容開哪能這麼快就恢復過來,變回跟以往一樣英姿勃發、神采飛揚?
然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果這一次又傷了心──
應該不會吧?比起那神秘的表小姐,季月實在簡單太多太多。全心全意喜歡著慕容開,不玩手段,不耍心機,單純得令人心疼。
這樣夠不夠呢?
「景軍師,你皺眉了。」季月困惑地望著他,「到底什麼事?竟能讓你這麼煩心、憂慮?」
景軍師一向很從容的,據兵卒們說,就算大敵當前,也不曾看他露出一絲一毫慌張神態。但此刻卻憂形於色,顯然是真的很不放心。
他並不想多說,徒然增添她的心事,所以當下只是笑笑,「沒什麼。只是年關將近,怕邊境又有亂而已。最近幾年聽說山賊流竄得很厲害,有部分已經到西疆來了,少將軍煩得很。」
「不會有事的,有你們在,這兒很安全。」她充滿信任的眼眸望著他。
「那我們不在時,怎麼辦?」景熠凡忍不住逗她,「少將軍回京覆命時,妳不怕流匪來犯?」
「我不怕。」她挺起胸,頂大膽地說,不過又加了句但書:「而且下回,我要和你們一起進京城去了!」
「京城也頂嚇人的,妳也不怕?」景熠凡有深意地說。他似有預感,總覺得此行一去,似乎……將多有險阻。
「當然不怕,京城可好玩了,我聽說──」
季月眼兒亮亮的,說得正興頭上,卻被廚房裡頭傳出來的震耳獅吼給吼斷了──
「我的碗筷呢?沒碗筷怎麼吃飯?還有,怎麼沒酒?拿酒來!」
她只好吐吐舌,陪笑道:「我得去找酒給大爺喝了。景軍師,你也趕快進去吃飯吧,今兒個有爹做的肉丸子,很好吃的!」
眼看她油亮辮子甩得老高,窈窕身影一下子就不見,景熠凡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只能祈求上天垂憐,珍惜這兩個直率又單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