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樓做事,你們隨便看。」他退開。
梵爾搶在前頭,直奔上次看見地上微濕的那方向。
「看,」她驚呼,「這地方干了。」
六隻眼睛望那曾經「一直不干」的地方,奇跡般,它是乾的,幹得連一絲濕的痕跡也沒有。
「這是怎麼一回事?」的士司機掩著嘴。
「我想——她走了。」梵爾說。
「方淑媛?她走去哪兒?為甚麼?」
「一直以來她心事未了,沉冤未雪,我想是這樣,她仍流連在這地方。」她慢慢說:「現在我們找出她往事的真相,她就放心地回去她原本該去的地方。」
「我不能相信。」少寧喃喃說:「太不可思議。」
「你們是說:—靈魂?」的士司機顯得不安。
沒有人答話。梵爾慢慢蹲下來,用手輕觸那塊已干的水泥地,一種溫暖的感覺透指而過,流入身體的每個部分。
「她走了。」她笑起來。「我知道。站在大門口時,我已沒有以前那種感覺。」
「我們也該回去了。」少寧扶著她。
第二早晨,他們帶著林德才一起回香港。兩個半小時的機程,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林德才說了一些往事。
「其實我見過高少爺的夫人,俞家二小姐。」他說:「她曾經到方家來吵過,她要見大小姐,老爺擋了,她就破口大罵,連老爺也罵了。最後老爺下逐客令,她用力摔破一個青花瓷杯子,樣子好凶。我過去拾地上碎片,看見她掌心有塊銅錢般大的硃砂痣。」
少寧愕然抬頭,彷彿有這麼一個印象,誰的手上也有類似的硃砂紅痣。
林德才吞一口口水,偷看少寧一眼。
「許家大小姐手中也有一塊?」他說。
剎那間,少寧如雷轟頂,許多前塵往事一起翻湧而來;何令五的臉,手上的硃砂痣在眼前交錯而過。突然間,她的瞼變成另一個像她的女人,指著他的手有著同樣的紅硃砂——無法控制的,他叫出聲來。
「怎樣?」梵爾體貼的扶著他。
「不不——」豆大的汗從鼻尖沁出來。驚駭義混亂的感覺令他無法思想,無法說話。一種恍然義似混沌的印象在腦子裹閃著。「啊——」
「少寧,做甚麼?」梵爾抱著他的手臂。
「我——我——」他喘著大氣,好久好久才能慢慢平靜下來。一種明悟在心中升起,不知道悟到甚麼,但非常舒泰平和。「沒事。」
前世孽,今生報,有人這麼說過嗎?
人的前世今生,誰能懂呢?何令玉仇視梵爾,對他永不止息的糾纏,會否也牽連著上輩子的某種因緣呢?
飛機到香港機場,少寧急不及待的帶梵爾和林德才直往山頂,的士開得飛快,他還拚命催,焦急得前所未有。
「急甚麼?」梵爾又變回初識他時的開朗、平和、熱情。「一切不是都明白了嗎?」
「不知道。我急於想見九姨婆,她說過要我們告訴她結果。」
工人迎他們進去,另一女傭已等在樓梯。九姨婆好像知道他們這時會來。
「九小姐請你們上樓。」她說。
九姨婆坐在背光的窗前,陽光在她背後幻化成一道光環,她整個人彷彿在發光似的。
「我們找到她的墓碑。」少寧急著說。
九姨婆閃耀著光芒的眼睛漸漸就乎和下來,突然間就像一個老人家了。
「終究她未能隨他去。」她鬆口氣。
「方淑媛被她父親毒死,她是寧死不屈。」梵爾提高了聲音。「她已有孕。」
九姨婆嘴角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那笑容漸漸擴展到眼角,到整張臉上,笑容為她一直平滑細嫩的臉上添上許多細小縐紋。
「他們並不能比翼雙飛。」她又說。
「這是個悲劇,」梵爾聲音更大更高。「高紹裘飛機撞山身亡。」
「那——也是好事,」她說得恍恍惚忽,一秒鐘一秒鐘的,她臉上的皺紋更多起來。「他不能再令那麼多人傷心流淚。」
「你不覺他們好可憐?」
「愛過,得到過的還可憐,那麼,在旁邊一些死心塌地,終身不渝的人呢?」她揮揮手。「我終於等到我想知道的結果。」
「我可以告訴你詳細情形——」少寧說。
九姨婆再揮手,令他們離開。她緩緩轉身,把自己的面容隱在暗影中。
「九小姐——」林德才說甚麼。
梵爾輕輕推他一把,示意他出去。
他們默默在門外站一陣。
「我有點為她擔心。」少寧回頭望一眼已經緊閉的房門。
「你看見她的笑容,是不?還擔心甚麼?」梵爾領先下樓。
何令玉穿著一身素淨的套裝,平靜安詳的站在那兒。臉上彩色化樁不再,有一種前所未見的寧靜笑。
「回來了?」她淡而友善的問。
梵爾和少寧都好意外,她的態度簡直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她不再仇視梵爾了。
「你想知道甚麼?」少寧仍有戒心。
「看你們的神情,必然找到想要的答案!」她拍拍梵爾的肩。「有興趣喝杯茶?」
「我能看看你的手嗎?」梵爾突然問。
「想看我這硃砂痣?」她攤開右手。果然一粒朱紅的痣端端正正在掌心,「斗零」那麼大。「與生俱來,據說好運哦。」
林德才重重的吞一口口水,眼睛瞪得老大。
少寧看他一眼,他下意識的點點頭。
「我們——還有點事,下次再來。」少寧深深吸口氣,他完全不懂,他們這些人,這七十年來到底發生了甚麼玄秘莫測的事。
「十天之後我們要回美國,」何令玉笑得好親切。「阿菲的生意大部分在那邊,長住香港到底不方便。」
「你捨得香港嗎?」梵爾忍不住問。
「嫁雞隨雞,總得跟著阿菲走。」
離開許家,坐在的士中,林德才鬆口氣。
「簡直——不可思議,和俞二小姐的紅痣一模一樣。」他驚歎。
「難道她是——」少寧看梵爾,沒再說下去。
「還有一個人,我們是否該去見一見?」梵爾突然想起。
「現在去?」少寧心意相通的瞭解。
「我——」林德才猶豫。
「一起去。看見你,他或有記憶。」少寧說。
農家大宅依然安靜美麗,夕陽中另有一種古舊但依然宏偉的氣派。
他們報上找農敬軒,開門傭人的臉上浮起異樣神色。他考慮一陣說:「請跟我來。」
大客廳中坐著兩個素色西裝的中年人。
「找舅公老爺。」二人低聲說。
其中一個中年人臉色一沉,很不高興。
「找舅舅?開玩笑嗎?」他說。
「對不起,大約一星期前我們才見過他,」梵爾搶著說:「我們才從上海回來,帶來他想知道的消息。」
另一個中年人也皺起眉頭。
「你們是——梵爾?」他問。
「你怎麼知道我?」梵爾意外。
兩個中年人對望一眼。
「我們是農敬軒的侄兒,也是目前他的至親,可以說他養大我們,」其中一個說:「如果你是他口中的梵爾,請跟我來。」
並未上樓,他帶梵爾、少寧穿過一扇門又經過一條走廊,走入後廳。
後廳相當大,有一千尺左右。梵爾才跨進去,已忍不住「啊」的一聲叫起來,因為她看見廳中掛著農敬軒的放大照片,前面長案上有鮮花素果。
「他——」少寧叫。
「昨天早晨他在醫院過世,沒有任何疾病,只因年老。」
「怎麼可能?一星期前還好好的——」梵爾說,忽然就流下眼淚。「他——他——」少寧用手擁著她。一陣奇異的陌生感踴上,她不是梵爾,不是他熟悉深愛的那個女人,他幾乎要放開她——只不過半分鐘的事,那陣奇異感消失,她又是梵爾了。
「他怎樣?」少寧問。
「他終究——等不及我回來。」她答。
「你說甚麼?」他說。
她搖搖頭,就在這時她變回梵爾。
「舅公臨去時十分安詳,只對我們說,如果梵爾來,告訴她「我對不起她。」講完後,彷彿放下心中重擔,微微一笑就去了。」
「對不起我?!」梵爾莫名其妙。「我只見過他一次,一星期前。」
「不知道,」那男人苦笑。「以你的年齡當然這——很可笑,他的確是那樣講,我們旁邊的人都聽得很清楚。他說「我對不起她」。」
「她?!」梵爾想一想。「或是她?」
少寧的眉心也皺,他聽懂了,她?或是她?梵爾?或是方淑媛?
「甚麼時候出殯?」他問。
「一星期後,殯儀館要排期。」
「我們會去。」少寧說,牽著梵爾離開。
「等一等,」梵爾站在門邊。「昨天他是早晨甚麼時候去世的?」
「早晨九點多,不到十點。」
梵爾、少寧十分動容。天下會有這麼巧的事?那時間,他們不是正在上海一七三九那幢大樓的地下室檢查那方一直微濕卻突然干了的水泥地嗎?方淑媛、農敬軒是同時去的。
或者,方淑媛守在那兒七十年,農敬軒等在世上七十年,然後,他們同時去了,這其中又有甚麼微妙關聯呢?誰來解釋?
「很奇妙的現象。」梵爾沉思著。「上輩子誰欠了誰,誰負了誰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果他們心中有悔意,又或者他們心中結解開,他們會回到同一來處嗎?」
「完全聽不懂你說甚麼,」少寧拍拍她肩。「這件事是否該結束?」
「不知道。感覺上——似乎仍沒完。」
「意猶未盡?已鍾情了上海?」
「不不不,完全不是那樣,」梵爾認真的想一想。「好像有些甚麼事還沒解決。」
「剛才我感覺到——」一直沉默著沒說過一句話的林德才突然出聲,把他們都嚇了一跳。「真的,我覺得——大小姐在那兒。」
「甚麼意思?」梵爾幾乎跳起來。
「她——」林德才吞吞吐吐。「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她是不是跟著我們回來了。」
「阿才,你在說甚麼?」少寧不悅。「光天化日,你——嚇人。」
「不不不,」林德才雙手亂搖,又看梵爾一眼。「我是說——好幾次,我在任小姐眼睛看見大小姐的笑容和眼神。」
「我——」梵爾驚訝的指著自己。「我只是像她。」
「不不,大小姐的眼神和笑容我印象深刻,我——一直記得,和你完全不同。」
少寧望著梵爾,梵爾望著少寧,兩個人驚嚇莫名,連話都說不出來。
是不是真的呢?方淑媛隨著他們來到香港——少寧突然想起,他有短暫的時間感覺到梵爾變得陌生,梵爾變得不像梵爾,這和林德才講的有關嗎?
太不可思議。
「我們回家吧。」在農家門外,他們各自分道揚鑣,打道回府。
梵爾心中並未釋然,總有一種「還未結束」的感覺。她憂心忡仲。
累了整天,他們很早上床休息。
半夜裹,梵爾又從夢中驚叫而醒。她那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少寧立刻開燈,並緊緊擁抱著她。她滿身冷汗,薄薄睡衣已經濕了大半,全身顫抖,眼中儘是驚惶。
「別怕,別怕,只是噩夢,別怕。」少寧十分瞭解。
梵爾伏在他肩上喘息了半天,才慢慢在迷茫中把自己找回來。
「夢見甚麼?」他柔聲說。眼睛中充滿了深情與關懷。「告訴我,嗯。」
「看見她躺在石床上,睜開眼睛靜靜的望著我,」她深深吸一口氣。「沒有痛苦,沒有後悔,只是沉靜。」
「方淑媛?」
「不知道是不是她,但一直是我夢中或幻象中的女人。」
「阿才講的應該是真的。方老爺毒死自己的女兒。」
「舊禮教下的犧牲品。」她緩緩靠在枕頭上。「那個夢想給我怎樣的啟示?」
「我覺得——她——他們是想要我們明白真相。」他沉思。
「我們明白了又如何?」她苦笑。「而且為甚麼找到我與你?」
「或者——我們與他們真有某種微妙的關係,」他不能肯定。「又或者——」
「他們要我們完成他們不曾的心願?」她若有所感。
互相凝望著良久,兩人都笑了。
他們休息了一天,少寧又將出發去歐洲。
「這次任務之後,我將辭職,」他說:「找到了你,我不想再浪跡天涯,我想安定。」
她微笑不語。
「我們結婚。」他熱切的。「目前我心目中唯一想做的是與你結婚,天長地久。」
「是受了方淑媛和高紹裘的影響。」
「不知道。」他指指心。「這麼熱切希望,每想到你,它會發熱。」
「我等你回來。」她快樂的。
像往日般,她送他到機場,看著他進入閘口,才慢慢開車回家。
許久不見的許荻在樓下等她。
「嗨。」她招呼。
陽光下,一向沉默安靜的他容光煥發,神采飛揚,與以前大不相同。
「怎麼知道我這時會回來?」
「只是碰碰運氣,」他眨眨眼,竟然活潑生動起來。「偉克休假,我們約好出海。」
「這種天氣?」她問。仍是春寒料峭呢。
「有何不可?世界不可太拘泥,不必框死在一個框框裹,想做就去做。」
她凝望他半晌。
「甚麼事令你改變?」
「不覺自己改變,」他聳聳肩,好瀟灑。「我輿以前有很大不同嗎?」
「你——」想說,終於忍住。許荻的改變會否輿何令玉的改變一樣?因為當年的結解開了?
那麼,當年的事件中,他又是甚麼角色?
「偉克下來了,」他指指大廈出口。「你不需要換衣服吧?」
「一切隨緣。」愉快的跟他們上車。
上了船,才知道今天真不是出海的好時間,毛毛細雨開始灑下來,細細密密綿綿的,令人心頭不寧。
梵爾想,這種天氣影響飛機飛行嗎?
「你在想甚麼?有點憂愁。」偉克望著她。「你已不像初認識的你。」
「你的女友呢?」
「散了。」他毫不介意的攤開雙手。「還沒打算真正定下來,只拍散拖,來得快,去得也快。」
「末世紀心態,」許荻插口。「梵爾,你呢?」
「少寧回來,我們預備結婚。」她甜蜜的。「他會辭職,安定下來。」
「你有本事。我曾以為世上沒有任何女人能令他定下來。」許荻笑得開懷。「我們始終變成自己人,很好。」
「你有甚麼打算?」偉克關心的。
「我?」許荻聳肩。「一切隨緣。」
「這是甚麼話?不打算拍拖?」
「也許。也許不。」許荻看梵爾一眼。「如果遇到一個有一半像梵爾的人,也許。」
「不要總拿梵爾當標準,否則我倆必定做和尚。」偉克笑。「我們不是少寧,他倆根本是緣定三緣定三生,是嗎?
許荻的手提電話響起來。接聽,神色古怪,看一眼梵爾,把電話交給她。
「少寧。」他說。
「少寧?」她驚訝的叫。「你不是飛走了嗎?」
「我沒走,臨時請假,同事代班。」少寧的聲音嚴肅。「請立刻回來,你同許荻。」
「有事?」
「回來再說。」他接著說:「我在皇后碼頭等你們。立刻。」
許荻輿偉克都聽見電話裹少寧的話。
「少寧吃醋。」許荻笑。「我們這就回航。」
不曾真正出外海已折回。
「都是這討厭的壞天氣。」偉克故意說。
「晚上我請大家晚餐。」梵爾微笑。她並不覺得任何不妥,心中一遍安寧——因少寧突然折回的安寧。剛才還在想,這種天氣對飛行有影響。「隨你們選地方。」
「半島嘉蒂斯。」許荻怪叫。
「Yeah!」偉克幫腔。「搞她一頓。」
駛進皇后碼頭,已見少寧站在那兒,他臉上沒有笑容。
「許荻,你完了,」偉克低聲說:「看少寧的表情,他會殺掉你。」
「不會,梵爾已整個是他的,我只不過是他們表弟。」許荻氣定神閒。
船靠岸,少寧伸手接住梵爾,他一點沒有怒氣,只是嚴肅。
「阿荻,你也跟我來,」他看偉克一眼。「如果你沒事,也可以一起。」
上了少寧的車,他疾駛出碼頭,直奔山頂。他那前所未有的嚴肅,誰也不敢先開口。
「為甚麼臨時不飛?」梵爾問。
「有個預感,我應留在香港,」他說:「非常不想上飛機,於是請同事代班。」
「捨不得梵爾?」偉克想氣氛輕鬆些。
「不。我對梵爾已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他看許荻一眼。「我接到何令玉的電話。」
「大嫂?」許荻呆怔一下,他隱約知道何令玉對少寧的歪纏。「她又做甚麼?」
「她說——九姨婆有事,已請家庭醫生上山。阿荻的手提電話號碼也是她給的。」
「九姨婆?」梵爾的臉變了,眼光又變得陌生而怪異。「她現在很平靜,很快樂。」
「你說甚麼?」少寧看梵爾。
她的視線直勾勾的盯著蜿蜒的山路,好像人的靈魂已離開她。
「梵爾。」許荻從後面伸手拍拍她。
她震動一下,茫然轉回頭。
「甚麼事?」她問。
「剛才你說甚麼?」少寧問。「沒有說話,我甚麼都沒說。」
幾個男人互相看一眼,是不是梵爾在剛才那一刻又不是梵爾了?
非繁忙時間,很快趕到山頂,白加道一百號大門開著,少寧衝進去。
「快來,」何令玉神色張皇的守在門邊。「快——我怕來不及。」
大家二話不說直奔三樓。九姨婆房門虛掩,推開,看見醫生的背影,他面對著一張大沙發。
他們直衝到醫生前面,看見沙發上坐著九姨婆,她安詳平靜的在那兒休息,雖然緊閉著眼,一抹微笑隱約留在嘴邊。
何令玉首先喘一口氣,放低了聲音。
「她睡著了,」她搖搖頭。「或者我們先在外面等一下。」
「不。」醫生臉色特別。「她回去了。」
「回去?!」梵爾掩著嘴,不能置信。
從上海回來,已經知道兩位老人過世了,在差不多的時間。
這有沒有關聯?或只是巧合?
「她看來這麼平靜,她還在微笑。」許荻驚歎。
何令玉把手指放到九姨婆鼻尖,她要試試是否真沒呼吸。
「她看來只像睡著。」梵爾眼眶微紅。
少寧卻低低飲泣。是那種又傷心又歉疚的哭泣,哭得令大家措手不及。
然後,他臉上現出一種驚嚇欲絕的神情,在眼淚之中顯得又矛盾又滑稽。沒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少寧——」梵爾遞過一張紙巾。
「我——對不起她。」他說:「但是——她看來沒有怪我。」
他的的聲音比平日低沉雄厚,而且他講的是一句帶國語腔的上海話。
「少寧——」梵爾倒退一步。
少寧自顧自的接過紙巾,慢慢抹乾淚水。他震動一下,突然間飛快抓住梵爾的手,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
「我不想哭,真的。不知道為甚麼要流淚,我好害怕——不是我要流眼淚。」
梵爾皺起眉頭。
「但是大家都看見你流淚。」
「不不,我全無哭意,眼淚全然不受控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以前從未試過——好難解釋,眼淚是自動出來的。」他叫。
梵爾眼中閃著異樣光芒,不是少寧要哭,那麼是誰?她想說一個名字——忍住了,科學這麼昌明的時代,是否太荒謬?
「你知道剛才你說了甚麼?」許荻問。
「我對不起她,但看來她不怪我,」少寧失措。「我不知道為甚麼這麼說,不是我的意思。」
「那麼是誰?」不明就裹的偉克問。
沒有人回答,因為少寧都答不出,誰又會明白呢?
「不——不可能。」何令玉變了色。
醫生輕咳一聲,插口說:
「我曾聽過一位去大陸一間廟裹參神的朋友說,那次他一進廟,眼淚像開了水喉的水般湧出來。當時他十分震驚,因為心裹全無想哭的意思。」停一停。「這種事大概只能用宗教的理由來解釋,因為朋友說,進廟時,和他有同樣情形的人不少。」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說不出話。
「九姨婆是甚麼原因過世的?」
「以醫學上來講,人老了,是自然死亡。」醫生用毛毯替她蓋好。「可是她的情形好特別,我的感覺是她剛完了一件心事,放心去了。」
「不必——研究了,」何令玉吸一口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我開死亡證明,你們報警,」醫生原非當局者,十分理智。「同時接洽殯儀館。」
何令玉立刻吩咐傭人,許家大屋立刻就忙碌起來。一位受人尊敬的長者過世,大家都想在最後的時間盡一點力。梵爾隨著少寧下樓,走在那初次見九姨婆的玻璃長廊上。
「就好像昨天,我看見她緩緩從那端走來,穿著米色旗袍,陽光斜斜的從背後照著她,好似神仙般人物。」她說。
「他這一生為一個信念,一個人而活,」少寧思索說:「事情結束,凡塵俗務俱了結,於是含笑而去。」
「值得嗎?」她似自問。
「不存在值輿不值的問題,只要她快樂,她甘心情願就行。」
「你猜高紹裘當年知不知有這麼一個小小女孩默默愛著他?」她問。
少寧還沒講話,她又接著自己回答。
「他知道,一定知道。所以剛才你講那句話。」
「不,梵爾,」他抓繁了她的手。「我不能相信這種事,我信科學。」
「科學解釋不了的事太多,」她微笑。「人類的知識有限。」
「我寧願相信科學。」他堅持。
「我相信眼目所見,所感覺,所思,所想,所夢。」她很溫柔。
「太不理性。」
「理性怎能解釋我們近一段日子所遇到的事呢?」
「巧合?」
「編故事也沒有這樣的巧合。」她搖頭。
「若講給人聽,怕被人罵妖言惑眾。」
「那就不講,」她很乾脆。「我們自己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就好。」
「真——發生過甚麼事?」他問。
她望著他半響。
真發生過甚麼事?要講,真不知從何講起,或者在日本上空,飛機遇氣流那一剎那間的幻象開始——一剎那,彈指即過的事,她竟追尋了這些日子,甚至放棄了工作。
她是不是傻?癡?迷?或者墜入一種她不明白的幻象中?
「我想回家。」她突然說。
「哪個家?」他也有迷惑?「香港或美國的?」
「美國。九姨婆葬體之後立刻回去,」意志立刻凝聚,堅定無比。「想見父母和家人,想吃紐約路邊的牛油圈,想去百老匯看場舞台劇,想家裹那只波斯貓,好想好想。」
「你走了,我呢?」他目不轉睛。
她雙手在空中揮舞,把四散的意念抓回來。
「我等你的大紅花轎來迎娶。」
他滿意的深深吸一口氣,緊緊擁著她向外走。在花園裹,大半天的毛毛細雨已停,天邊現出一絲陽光。
「雨過天青?」他問。
「太老套。應該說——」她俏皮的笑。
「說甚麼?」
「撥開雲霧見青天。」她大笑。「包青天啊!」
走出許家花園,有一種重新回到現實的強烈感覺。重回現實?
轉身望著許家大屋,再真實也沒有了,發生與它有關的一切事故——也那麼真?
不願再想下去,真的,假如已過去,冤冤怨怨也各得其所,塵歸塵,土歸土,此後——對,還是多想以後的事。
人的一生也不過宇宙光年中的一瞬,真幻之間又可必再執著。
九姨婆的葬禮以佛教儀式舉行,一切禮儀規矩做到十足。令所有人印象深刻。
九姨婆仍是帶著那絲微笑,仍是那般美麗出塵,仍穿著她那身似會發光的米色。
在瞻仰遣容時,梵爾不自覺的伸手摸摸她的手,不知是真是幻,仍覺溫暖如呵。於是梵爾想,九姨婆不是死了,是醫生所說「回去了」,這麼美好的女人,天使變的。
做法事的最後一節,所有死者的近親排隊隨著大小和尚繞靈堂數圈;很自然的,梵爾和少寧走在隊伍中。聽著大和尚喃喃念著經文,心靈越來越安詳平和。
九姨婆九十幾歲的笑喪,沒有人悲哀哭泣,大家的感覺都是「她回去了」。「回去」是值得歡欣的事,對不對?
走出殯儀館,少寧握著梵爾的手漫步在尖沙咀海傍大道上。兩人各自想著心事,雖沉默卻和諧。
「有一件事我至今不明。」少寧說。
她側著頭望著他。
「一七三九號大樓地下室的那見方濕水泥。」
「你的浪漫思想,靈活頭腦呢?」她笑。
「有關係嗎?」
「你不覺那是方淑媛的眼淚?」
`
他沉默一下,漸漸的眼角滲出笑意。
「前世眼淚流盡,今生該是快樂女郎。」
「你說誰?」她盯著他。「不是不信前世今生?」
他擁她人懷。
「我只要你快樂。」
快樂,每個人夢寐以求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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